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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侬语的二十年变迁:由濒危走向严重濒危

2017-05-30孙宏开

语言战略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跟踪调查文化自觉

提 要 阿侬人是怒族的一个支系,分布在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中缅边境地区。自20世纪60年代起,我们对这个支系语言开展了长时间的跟踪观察,亲历了阿侬语衰变的全过程。分析这个比较典型的例证,目的是寻找这一语言衰变的外部原因和内部原因,了解其衰变过程中语言结构本身所经历的变化。近20年这里社会和语言变化很大。由于国家扶贫力度的加强,阿侬人物质生活得到了明显改善,基本上解决了温饱,由此部分干部和群众对母语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保护和传承母语意识明显加强。结合以前所做的调查研究,经过前后对比,我们认为阿侬语已经从濒危走向严重濒危,如果没有有效的语言保护措施,在未来10—20年,阿侬语有可能完全失去交際功能,退出历史舞台。

关键词 阿侬语;濒危语言;语言衰变;文化自觉;跟踪调查

Abstract Since the 1960s, we have launched a longitudinal study on the Anong language, spoken by a branch of the Nu ethnic group in Lisu Autonomous Prefecture in Yunnan Province. As researchers, we have witnessed its whole declining process. This study can serve as an exemplary case, demonstrating the forlorn hope of some endangered ethnic languages in China. Through analyzing its declining details, we not only have a good general understanding of the linguistic and social causes accounting for the changes, but also have seen the structural changes of the language in the process. In this study, we focus on the development occurred to both social milieu and linguistic structures, as well as the changes in native speakers attitudes towards their mother tongue. The combination of the precious study and the current analysis enables us to obtain an overall picture of the declining process from historical perspective. Based on our observation for over half a century, we conclude that the decline of the Anong language has come to a critical point, and without modus operandi of effective language maintenance, the language is bound to lose its communicative function completely in one or two decades and become a dead language.

Key words Anong language; endangered language; language declin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follow-up study

本文讨论的语言是分布在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怒族的一个支系所使用的一种语言。怒族使用四种语言:第一种自称怒苏,使用怒苏语。第二种自称柔若,使用柔若语。这两种语言都与彝语支语言接近,属彝语支。第三种语言自称阿侬,我们称阿侬语。第四种语言自称阿怒,由于它与独龙语比较接近,我们把它归入独龙语,算独龙语的一个方言。20世纪40年代(1942年)罗常培在西南联大时对独龙语的阿怒方言做过调查,介绍过这些语言。①因此在纪念罗先生100周年诞辰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记阿侬语——对一个逐渐衰亡语言的跟踪观察》,根据1960—1999年我6次调查研究阿侬语的材料写出的(参见孙宏开 1999)。2015年9—10月,为了完成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濒危语言调查研究项目,我们再次对这种语言开展了比较深入的调查研究。这是我们第10次对阿侬语展开调查研究。

一、此次调查经过

我们要调查的点就在木古甲村。位于云南怒江西岸,毗邻缅甸,翻过山去就是缅甸。这个地方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福贡县的一个行政村,离县城约5公里。县城在江东,村子在江西,中间隔一条怒江。我们在这个村子待了一个多月,发现这个村子变化很大,而这种变化对语言产生明显影响。

路通了。20世纪60年代过溜索,80年代过索桥,现在有钢筋水泥桥。公路修到了村子里。电通了。20世纪60年代点松明,80年代点煤油灯,现在通了电,电灯家家户户都有了。

水通了。20世纪60年代去那里,天天到取水点用竹筒背水,现在自来水通到每一户的家里。信息通了。一直到2013年,我与发音合作人通话要通过村委会,因为村里只有村委会有一部电话。现在发音合作人手里就有手机,联系非常方便。村里有广播,家家有电视,信息十分灵通。

语言通了。1995年我在这个村子里做语言使用情况抽样调查,村里懂汉语的约10%,现在除了一些老人不大懂汉语外,60%—70%的怒族都能够程度不同地听懂汉语,沟通方便多了。人心通了。这一带的少数民族主要是傈僳族、白族和怒族。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表现在许许多多场合;对党和政府的信念,非常坚定;民族关系和谐。

2015年9月8日下午,我们就到村子里寻找原来的发音合作人。上次与他一起工作是2004年,那时候他才74岁。他仍然健在,但年事已高。要在他耳边大声说话,他才能听见。这种情况,显然已经无法再继续协助我们工作了。我们只好另外物色了两个调查对象。一个是原发音合作人的妹夫,73岁;一个是他的侄子,54岁。前者汉语交际困难,平时在家里说阿侬语和傈僳语;后者能够用阿侬语交际,但表达不够流畅,汉语、傈僳语都比

较好。

9日一早我们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第一步核对过去整理的语音系统和词表。发现过去记录的单词与现在发音人的读音有不少差异。于是只好对语保工程需要录音的3000個常用词逐个进行校对,并按照新的发音合作人的语音特点进行修改。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周多的时间。然后根据新记录的词表修改语音系统,并重新调整语音系统的例词。紧接着开始记录句子,根据要求很快完成了100个语法例句的记录和翻译,并初步完成了逐词语法标注。还动员发音人准备长篇故事、歌谣或其他口头文化的说唱资料。经过反复启发,终于凑够了几篇故事(还包括了发音人本人的生平和他学会的几首歌)。

二、阿侬语活力调查和分析

(一)前九次调查情况

1960年我首次接触阿侬语的时候,在木古甲村子里,还能经常听到阿侬人在家庭、村寨用阿侬语交流,偶尔在集市上也能听到。那时候不大注意语言使用情况资料的积累,只是大体了解了这个支系有多少人,能够使用母语的有多少人。到了20世纪80年代,再去调查的时候,发现许多人不讲母语了。于是开始注意母语的使用人口以及操双语或多语的情况。这种资料的积累对我们观察阿侬语走向濒危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我第一次调查阿侬语是1960年9—10月,在福贡县找到一位能熟练地使用本民族语言的怒族,他是小学教员,当时记录了他的语言,主要是常用词,大约2000多个。记录了少量句子。根据当时的统计资料分析,使用母语的人数为800多。第二次调查是1965年4月,当时主要调查怒族的怒苏语,也到福贡县对阿侬语做了一般了解,记录了少量语法例句。第三次调查是1983年4—5月,在州政府所在地找到一位能熟练地使用阿侬语的怒族,补充记录了部分语法例句,在此基础上写成《阿侬语——一个新语言》在美国发表①。这次调查根据1982年人口普查的情况,估计阿侬语的使用人口为500人左右。第四次调查是1987年9月,在福贡县对中青年人的语言状况做了调查,并注意了解他们的语言态度,在当地补充记录了语法、家谱等方面的材料,还记录了少量长篇故事。第五次是1995年10—11月,这次比较深入地到村子里进行抽样调查,根据抽样测算,能够使用阿侬语进行交际的实际仅有410人。这次调查收集的各方面资料都比较丰富,特别是语法材料。第六次调查是1999年1—2月,这次不仅到村子里实地观察了语言使用状况,还通过座谈、个别访问等多种方式,了解和分析各类人员的语言使用状况和语言态度,还特别观察和分析了语言消亡过程中语言结构本身发生的一些变化。②

自那以后,我又4次到木古甲村做阿侬语调查。第7—9次,每次都侧重调查几个问题,尤其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3月公布了语言活力测试的9项指标(参见范俊军编译 2006:38—48)和濒危语言调查的24个问卷以来,我们又以阿侬语作为对象实地调查并具体分析③。

(二)第十次调查情况

为了完成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工作,2015年9—10月我们对阿侬语进行了一次全面深入的调查研究。与过去历次调查研究不同的是,最近几年里,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给当地的语言生活带来了巨大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 公路通到了家门口,到县城比过去方便多了,过去走路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现在一块钱的路费几分钟就到县城了。许多人家购买了农用三轮车。有的人家购买了电动摩托车、电动三轮车,做起了拉客的小生意。山上采的新鲜蘑菇、竹笋、草药,地里种的黄瓜、西红柿、豆角,一会儿就可以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这部分人脑子比较灵活,都学会了傈僳语和半通不熟的汉语普通话。此外,路通了,村子里的外来户也多起来了,有的开商店做生意,有的修理自行车、农用车,还有的收购农副产品。过去这个地方仅仅只有一家卖油盐酱醋的小铺子,现在公路两旁新开了一些小铺子,有卖小食品杂货的,有开小饭馆的。虽然规模还不大,但已经有点小市场的味道了,在这些场合大都使用汉语。

2.村村通工程实施后,电通到了家家户户,大部分人家都有了电视机。这是不经常出门的老年人学说汉语的最有效的工具。由于95%以上的节目都是汉语普通话。男女老少通过长期的耳濡目染,目前基本上都可以听懂大部分,为了互相沟通,有不少也开口说汉语。

3.木古甲村原来居住得比较分散,有在怒江边的,有在半山上的,还有少量在高山上的。经过动员,现在基本上都搬到江边的公路两侧,由散居变为聚居。散居时基本上是一个个小村落,每个村落十家、八家,多的二三十家。一般周围居住的都是同一民族,操相同的语言,彼此交流没有任何障碍。现在集中到江边来,村子大了,有点城镇化的味道了。虽然大部分都是怒族,但是其中夹杂着一些其他民族,如傈僳族、白族、汉族。本来母语使用频率就很低的阿侬人,现在彼此交流很少再使用阿侬语了。

4.家庭语言生活的变化。过去居住分散,阿侬人的孩子升学率很低,因此文盲率比较高。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送孩子上学几乎已经成为家家户户的基本要求。怒江近几年完全实行住校制,只有周六、周日孩子才回到家里。他们平时在学校,基本上没有母语环境,学的是汉语普通话。这些孩子本来就很少用母语,现在基本上转用汉语了。他们回到家里,也成为汉语普通话的强有力的推广者。

5.怒江地区基本上全民信基督教,木古甲村子里就有一个可以容纳300人的教堂,每周都有宗教活动,我们参观过一次。虽然教堂的名称用3种文字符号拼写了汉语、傈僳语和阿侬语(用拉丁字母转写),但布道基本上使用汉语和傈僳语,我们在当地观察,教友之间也基本上用汉语和傈僳语,没有发现用阿侬语交流的情况。

6.此次阿侬语活力调查,我们放弃了过去抽样的方法,采用开座谈会和个别分析相结合的方法,而且基本上由母语人自己来分析。我们将村委会的社保花名册拿来,逐个分析每个人的母语和其他语言的掌握能力。得出的结论如下。

全村1575人(2014年统计),能够使用母语的151人。其中:

90岁以上,100%讲母语的1人。基本上为阿侬语单语人,会讲故事,但口齿不清,记忆力也很差。

80—89岁,90%讲母语的11人。大部分为双语人,母语比较熟练,第二语言为傈僳语,但大多数老态龙钟,基本上无法做发音合作人。

70—79岁,80%讲母语的21人。大部分为双语或多语人,第二语言为傈僳语或汉语,这些人是我们最理想的调查对象。

60—69岁,70%讲母语的26人。大部分为多语人,虽然母语还能够说,但第二语言傈僳语往往比母语好。部分人还会汉语,但母语基本上已经遗忘。

50—59岁,60%讲母语的19人。大部分为多语人,母语已经不很流利,第二语言为傈僳语或汉语。

40—49岁,40%讲母语的44人。母语已经不大熟练,傈僳语比母语流畅得多,一般也能够讲点汉语。

30—39岁,30%讲母语的29人。母语一般只会简单的日常用语,基本上已经转用傈僳语或汉语。

30岁以下能够讲母语的几乎已经看不到,个别的会一些问候语。

此外在县级机关和州级机关工作的阿侬人中能讲母语的约有22人。基本上属于40岁左右的水平,但是他们的汉语水平往往比较高。

根据以上分析的情况判断,我们可以初步得出这样的结论:阿侬语已经由20世纪90年代的濒危语言走向极度濒危。可以预料,根据目前的态势,再过10—20年,随着城镇化速度的加快,随着改革开放力度的增加,随着媒体传播的迅猛发展,随着60岁以上老年人的不断离世,阿侬语就有可能完全失去交际功能,退出历史舞台。

三、阿侬语语言结构本体的衰变

随着语言使用活力的降低,语言结构也发生进一步衰变,《记阿侬语——对一个逐渐衰亡语言的跟踪观察》一文中我们已经从语言的语音、词汇和语法三个方面分析过阿侬语的变化(参见孙宏开 1999)。这里拟简要分析自那以后出现的一些新情况。

(一)词汇方面

1.一些常用的固有词,经常被傈僳语借词和汉语借词所替代。还有一种情况,发音合作人已经说不出固有词来了。这是此次语言调查最常见的现象。我们原来的发音合作人已经85岁,而此次找的发音人73岁,词汇量明显少于原来的发音人。在核对原有的词表时,如果不提醒原来的说法,就有可能调查不到这个词。我们现在无法判断的是这一现象是总体状况还是个人差异。因为我们在当地实在无法找到更多供挑选的调查对象。

2.调查不到大量的四音联绵词。根据孙宏开、刘光坤(2004:62)以往记录的长篇语料,阿侬语有丰富的四音联绵词。如表1所示。

此次调查,哪怕是我们将过去调查得來的资料重新核对,由于离开了一定的语言环境,发音合作人也很难将以往调查到的四音联绵词再重新表达出来,这方面的口语表达能力已经显得苍白无力。

(二)语音方面

我们在核对语音系统的过程中,发现原来整理的语音系统发生了一定变化,主要表现在一些常用词的读音与以前记录的发音不一样了,因此我们只好将以前记录的词表一个一个地重新核对。读音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原先阿侬语中有一套卷舌的塞音、鼻音和边音,如[?][?h][?][?][?]等。现在发现,在特别常用的词中,基本上没有变化。例如:“你”在阿侬语中读[?o??]。但是在不特别常用的词中,塞音和鼻音都读成了不卷舌的[t][th][d][n]。如表2所示。

但是边音[?]并没变成[l],而是变成[?]。例如:“长大②”以前的读音为[],现在的读音为[?]。

2.原先阿侬语中有一套带前喉塞的复辅音,如[][][][][][][][][][]等。现在前喉塞基本上都已经脱落。如表3所示。

此外,原先阿侬语里有一套鼻音带后喉塞的韵尾,如[-][-][-],现在基本上已经消失,不一一举例了。

3.原先阿侬语中有[?n]的韵母,现在基本上都变为[an]。如表4所示。

4.部分复辅音的读音产生不规则的变化。基本原则是复辅音向单辅音演变。如表5所示。

(三)语法方面

此次调查,由于没有系统调查语法问题,仅仅在记录100个句子①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语法问题。因此语法方面的变化我们了解得并不系统。仅举以下几种已经发现的现象。

1.阿侬语在可数名词后面加[m?3]表示不定量的多数。相当于汉语的“们”,原先使用得比较广泛。它既可以加在指人名词后面,如老师们、学生们、客人们等,表示多数;也可以加在指物名词的后面,如山羊、马、鱼等,表示多数;还可以加在无生命事物的名词后面,如房子、树、桌子等,表示多数(孙宏开、刘光坤 2004:64—65)。但是现在似乎只能够加在指人名词的后面,其他类名词后面已经很难再用[m?3]。即使指人名词,也经常可以省略不用。

2.人称领属范畴正在消失。部分藏缅语族语言人称代词词根语法化后,作为词缀,加在名词前面,构成名词的人称领属范畴(孙宏开 1984)。阿侬语也不例外,名词也有人称领属范畴。但是此次调查,在记录语法例句的过程中,应该出现人称领属词缀的句子,却没有出现人称领属词缀,直接使用相应的人称代词。

3.藏缅语族大多数语言都有使动语法范畴,但是表达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有的用前缀,有的用词根屈折变化,还有的用在动词后面加分析形式的虚词表达,直到最后这种语法范畴完全消失。在不同的藏缅语族语言中,动词表达使动的语法手段处在不同的演变阶段。我们初步认为,从前缀手段到动词屈折变化手段,再到分析形式手段,到最后彻底消失,是一个链状演变的历史过程。我们把前缀阶段称为第一阶段,把动词屈折变化阶段称为第二阶段,把分析形式阶段称为第三阶段,把彻底消失阶段称为第四阶段。我们对阿侬语的跟踪调查,观察到了这一语法形式演变从第一阶段到第四阶段的全过程(参见孙宏开、刘光坤 2004:90—91、151—153)。最近调查资料显示,阿侬语动词使动语法形式已经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到达了第四个阶段,即完全消失的阶段。

语法方面的变化可能不止这些,由于此次调查主要任务是为了完成音像资料的采集,没有在语法演变方面下功夫。

四、语言态度的变化

在我和刘光坤合作完成的《阿侬语研究》绪论中,我们根据实地调查研究,分析了20世纪90年代阿侬人对自己的母语态度,大体有三种不同的态度。

第一,少数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对自己的母语处在即将消亡的边缘忧心忡忡,他们把语言看作是本民族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传承文化的载体,语言的消亡将会促使本民族的许多文化现象和历史传说的消失。一位曾经在自治州担任领导工作的怒族,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提出要采取措施,记录并出版了怒苏、柔若两种语言资料集。她在资料集序言里明确指出:“这些语种或方言,在现代生活中,使用人口越来越少,有的濒临失传。如怒族的怒苏语、阿侬语等。语言是一种文化形式,也是民族历史、文学、宗教、习俗等文化形式的载体,有的语言使用人口的减少或失传,虽然是社会发展中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但随之也出现这些民族的文化形式和内容的减少或失传的历史遗憾。对此,我州各民族之中的有识之士提出许多意见和建议,开展抢救民族语言文化这一个当务之急的工作(李卫才、段伶 1991)。”

第二,也有少数知识分子和群众对自己母语的消亡持支持态度,他们认为,“汉语最有用,可以走遍全中国”“学会了汉语汉文,既可以当干部,又可以了解天下大事”“打开收音机、电视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关于使用傈僳语,“不会不得(行),周围都是傈僳族,出门上街要讲傈僳话,不会傈僳话寸步难行”。至于本民族语言快要没有了,“没有就没有,没有了更好,大家都说一种话,连翻译都不用了,那样多方便”。他们有的还认为自己的语言“落后”,许多新事物翻译不过来,表达不出来,还不如用汉语、傈僳语更加方便。这部分人是最不赞成为自己的语言设计拼音字母或文字的,认为这是“多此一举”。

第三,大多数干部、群众和知识分子对自己母语的消失持无所谓的态度,认为这是大势所趋,听其自然好了,担心也没有用。(参见孙宏开、刘光坤 2014)

2015年9—10月,我们在当地停留了一个多月,与各类人员都有密切的接触,也专门采访了一部分干部和群众,发现他们的语言态度尤其是母语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的第一类人员更加积极了。他们以州、县两级怒族学会为依托,到处呼吁,争取项目和经费,挖掘本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其中包括语言。第二类人员的态度有明显的改变,说怪话的沉默了,有的也积极参加到保护和传承母语的行动中来。第三类人员也明显有所改变,其中一部分人还积极行动起来,参加母语培训班活动。

最近,涉及保护母语的项目有以下几项:

第一,为几个支系语言各设计了拼写母语的拉丁字母系统,编写课本,举办母语培训班,训练成人的母语能力。其中怒苏语已经举办过多期,阿侬语也在2016年2月举办了第一期培训班。已经有少数群众掌握了此套系统以后,开始记录母语中的非物质遗产项目(包括口头文学作品、歌曲和一些文艺作品)。

第二,在云南省和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两级民委的支持下,已经为各支系语言编写对照简明词典。第一部《怒族怒苏汉简明词典》正在出版流程中,《怒族阿侬汉简明词典》《怒族柔若汉简明词典》等也在加紧编纂中,可望在一两年内陆续出版。

第三,继2015年阿侬语被列入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计划以后,2016年,柔若语也被列入语保工程的计划,这两种语言资料将陆续进入国家语言资源库平台。这在当地引起当地政府和相关民族群众的极大关注。

五、小 结

此次调查,结合以前的调查情况,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阿侬语从濒危走向严重濒危

自1960年9月第一次调查阿侬语到2015年10月,我们先后10次對阿侬语的生态状况进行了半个多世纪的跟踪观察。开始的时候是不自觉的,是调查研究语言结构特点的需要。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就有意识地注意语言各方面的变化,尤其是语言生存状态的变化。以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专家组公布的有关语言活力测试的9项指标来分析,20世纪80年代阿侬语已经是一个濒危语言,发展到现在,阿侬语已经是一个极度濒危的语言了。根据目前的态势,如果不采取任何保护和传承措施,这个语言再过10—20年,它将完全退出交际领域,成为一种历史记忆。

(二)阿侬语保存易,保护难

50多年来,我们根据调查所得资料,在国内外发表了多篇论文,出版了专著《阿侬语研究》(约25万字)、《阿侬语语法》(英文,约50万字),正在编写《怒族阿侬汉简明词典》。按照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要求录制的阿侬语音频、视频也即将入库,而且还在尽可能完整地收集、记录阿侬语的口头文学作品。以上这些工作,作为中国少数民族濒危语言研究的成员之一,发表的成果不可谓不丰富。但是,这些工作只能够表现出这个语言有一套比较系统的记录数据,包括语音、词汇、语法和口头文化,并不能说明阿侬语的活力在增加,更不能延缓阿侬语走向衰亡的进程。可见,记录一个语言、保存他的结构特点和语言资源是比较容易做到的。难以做到的是阻止濒危语言衰亡的进程,使其保持一定的活力。也就是说,保存一个语言的资源是容易做到的,保护一个语言使其不走向濒危是很难做到的。

(三)阿侬人母语态度有变化

由于近几年国家扶贫力度的加大,精准扶贫的效果十分明显,过去落后的山村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与内地相比,各种硬件设施在明显缩小,基本上在内地能够见到、买到的生活用品,在这里差不多都有。过去穿破衣烂衫的人现在见不到了,辍学在家的儿童也基本去学校上学了。四面透风的篾笆房很少再有人住了,替代它们的是砖瓦房,有的还盖起了双层甚至三层的楼房。除了个别人家的特殊原因,大多数阿侬人的温饱可以说基本上解决了。贫困面貌的改变,也反映到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上。主要表现在宗教生活和文化生活两个

方面。

上面我们提到阿侬人对自己母语态度的变化,这种变化也反映在对待我们开展的语言记录的态度上。过去我们多次到木古甲村开展阿侬语调查,阿侬人基本上对我们记录阿侬语抱漠不关心的态度。但是此次调查很不相同,他们听说我们记录的音频、视频能够进入国家语言资源库平台,积极配合工作,还要求我们为阿侬语设计一套能够拼写的拉丁字母系统,以便记录他们的口头文化并传承下去。听到木古甲村举办了第一期阿侬语培训班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不是表现出一个族群在他们解决了温饱以后,会有一个文化上的自我觉醒?

(四)多语能力关乎国民素质

2014年6月5日,世界语言大会在中国苏州召开,刘延东副总理在会上致开幕词。她说:

语言蕴含着不同民族各具特色的文化基因,与人类文明进程相伴而生、共同发展。正是不同语言的存在,才使得不同文化得以继承、传播和发展,人类文明由此多彩而灿烂。

语言能力是认知发展、终生学习的基础。特别是信息化时代,人类交际空间不断扩大,海量信息的即时便捷与不同语言沟通障碍并存,语言与科技的融合越来越深,对人的语言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提升语言能力是当今时代的重要使命。

我在认真学习刘延东副总理的讲话的同时提出:阿侬人在学习母语的过程中,要更加关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学习,以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质。我更愿意提出:要把多语能力作为每一个国民的文化素质来考量。

参考文献

范俊军编译 2006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文件汇编》,北京:民族出版社。

李卫才 段 伶搜集整理 1991 《怒族怒苏语言资料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孙宏开 1984 《我国部分藏缅语中名词的人称领属范畴》,《中央民族学院学报》第1期。

孙宏开 1999 《记阿侬语——对一个逐渐衰亡语言的跟踪观察》,《中国语文》第5期。

孙宏开 刘光坤 2004 《阿侬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

责任编辑:丁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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