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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问题

2017-05-26丁力

长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雨燕教授

丁力

范大刚放弃机关,报考极冷门的耐火纤维专业。他对许雨燕说:“越是冷门越容易出成果。”

“耐火纤维是一种耐火的棉花。石棉就是一种耐火纤维,但它的耐火温度只有两百摄氏度,算不上真正的‘耐火。近年来,英、美、日相继开发了陶瓷纤维,才使这种材料的实际应用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专业极生僻,全国也没几个人懂,因此,范大刚的硕士论文答辩会实际上成了学术报告会。他陈述后,会场一片寂静,没人提问。范大刚觉得尴尬,看着自己的导师,但导师不接他的目光。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教授和领导们开始出现短暂的交头接耳,似乎在商量着提什么问题,又似乎在相互谦让,最后,研究生处处长打破沉默。处长先是对左右笑笑,然后喝了口茶,故意将茶杯弄响。大家知道处长要说话了,静了下来。果然,处长清了清嗓子,说:“我提一个问题。据我所知,石棉是致癌的,请问陶瓷纤维有没有这种危险?”

处长的问题和提问方式更像是请教而不是提问,但范大刚还真没接触过这个问题。他再次用目光求助于导师,两个导师不约而同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有那么一刻,范大刚差一点儿就说“这是一个本专业以外的问题”,但他如果这样说就等于把处长得罪了。范大刚不敢得罪处长,他是要留校的。紧急思考一下,范大刚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答道:“教授的问题很专业。这也曾经是困扰发达国家多年的问题,后来他们经过多次对比测试才得出结论,使用陶瓷纤维不会致癌。陶瓷纤维基本成分是陶瓷,生产原料与教授喝茶的茶杯一样,没有致癌危险。”

前半部分回答纯粹瞎扯,后半部分是他的想当然,但他回答得似乎很有道理,也挺全面,处长满意地点头。

范大刚在这里故意称处长为“教授”也是经过考虑的。大学里,研究生处处长肯定是教授或副教授,在这种学术场合,称他“教授”会更高兴。

范大刚为自己一时的小聪明自鸣得意,但他高兴得太早了。这时候,导师之一的金教授问:“你在论文中详细地介绍了当前发达国家生产陶瓷纤维的两种工艺,即甩丝法和喷吹法,你认为我国下一步应当侧重发展哪一种工艺?”

这个问题范大刚很难回答,因为他的两个导师正好是两派,金教授是甩丝派,崔副教授兼室主任是喷吹派,范大刚说其中的哪一个好都会得罪另一位。范大刚由此感叹学术上的“派”其实是教授们故意分出来的,仿佛不這样就不能证明他们独树一帜的学术水平。

范大刚先看看处长,处长亲切地对他微笑,似鼓励他大胆回答;他又看看金教授,金教授也是微笑,并且是程度更大的微笑,但金教授并不看他,是“散光”,不确定在看哪里,就好像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满脸灿烂地对着台下观众,但并不具体注视哪一个观众,只是“散看”;范大刚再看看崔教授,崔教授的表情与金教授正好相反,一脸严肃,乍一看像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实际上并没有动笔,双眼透过镜片上方直视范大刚,像关切,又像是警告,更像是说:你看,金老头又为难你了!

范大刚没有选择,这是一个紧扣硕士论文主题的专业问题,必须回答。范大刚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偏不倚。他答道:“甩丝法的特点是所产的纤维长而整齐,像丝绵;喷吹法的特点是所产纤维柔软、弹性好,像棉花。至于我国今后的发展方向,我觉得在广大乡镇企业推广喷吹法比较可行,而首钢耐火材料厂这样的国营骨干企业开发甩丝法更有条件。”

论文顺利通过。范大刚留校也顺理成章。耐火纤维曲高和寡,外面难找对口单位,院内也就是两个半路出家的教授,正缺中坚。

说二位教授半路出家不是贬低他们。耐火纤维是一种新材料,大学里从来没有开过此课程。金教授是学化工的,与耐火纤维生产擦边;崔教授是学工业炉的,与耐火纤维应用贴近。二位教授本来在系里都不是主角,当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不得志。不得志的教授更有时间看资料,并且穷则思变,更有兴趣研究新东西。他们几乎同时从国外资料上看到这种新材料,由于新材料能同时扯上节能、环保两个概念,于是得到了院里的支持,拉起了耐火纤维教研室的大旗。

两个半吊子在一起自然互相看不起,谁也不服气谁。院里为了平衡,让崔副教授当主任,让具有正教授职称的金教授当副主任,理由是金教授年纪大,不宜过于操心日常事务。这样一来,二位教授就平起平坐了。范大刚正式留校后,立即成了二位各自拉拢的唯一对象,好像范大刚站在哪一边哪边就占上风一样。

金教授拉着范大刚跑冶金部科技司,跑钢铁设计研究总院,跑首钢公司,希望部里能为首钢耐火材料厂引进一条甩丝生产线,他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此举对我国冶金行业节能环保的重大意义。

金教授在奔走的过程中得知一项新政策:消化移植等同于科技创新,同样可以申报国家科技进步奖。这一发现使金教授干劲倍增。他对范大刚说,一旦引进成功,马上牵头组织消化移植,快速翻版几条生产线,形成气候。到时候申报国家科技进步奖,也把范大刚的名字挂上,将来评职称用得着。

崔教授拉着范大刚主要跑乡镇企业,帮他们建喷吹生产线。投资少,见效快,每到一处都受到热烈欢迎。在学院里天天骑着破自行车上下班的崔教授,到下面居然享受上级领导的礼遇,范大刚也跟着沾光,而且乡镇企业还支付了可观的劳务费,崔教授将这些钱缴到院里,院里按政策返回百分之三十给个人,这在整个学院引起轰动。原本不为人关注的小教研室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居然很多人想跻进来。

金教授不甘示弱,七活动八奔走,部里果然同意从美国CE公司为首钢耐火材料厂引进一条生产线。毕竟是当今国际水准的生产线,从耐火土进去到雪白的针刺毯出来,变戏法一样。剪彩那天,冶金部科技司司长、军工办主任、学院院长、首钢书记、钢铁设计研究总院院长全部到场,浩浩荡荡,煞是壮观。金教授头戴安全帽,奔前忙后,指手画脚,俨然成了现场总指挥。院长看着几个美国鬼子都被金教授调得团团转,顿感自己身价也水涨船高,遂放下院长架子,主动与金教授打招呼。金教授确实太忙,一边与院长、司长们打招呼,一面还很内行地指挥现场人员在电极炉启动阶段要放一些碎玻璃,这样能增强熔体的流动性和导电性,便于快速调整到正常参数。

投产典礼自然是顺利的,原装美国成套设备,又有美国佬现场操作,哪有不成功的。金教授趁热打铁,当即向部领导建议:迅速组织消化移植。

教授提建议时机恰当,又加上院长、书记附和,一套班子很快形成,学院牵头工艺,设计院负责设备,科技司协调,军工办落实资金。

崔教授摒弃前嫌,积极配合金教授呼前忙后,确实起到了作用。试想,金教授天天喊消化移植,往哪移?首钢这一条生产线出来的产品还没找到出路呢,再移植几条生产线,出来的产品往哪消化?崔教授有办法,到底是搞工业炉的,擅长推广应用。崔教授也走“上层路线”,先是从部里张罗红头文件,成立冶金部耐火纤维推广应用组,自任组长,金教授是技术总指导,范大刚任联络员,冶金部各大企业能环处处长全部是推广组成员。推广组成立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出国考察。

此举是极具号召力的。彼时,出国还很稀罕,还是一种待遇,所以,处长们个个喜笑颜开,皆大欢喜,但这件事闹得范大刚不开心。本来,推广组全体成员包括崔教授、金教授、范大刚还有各大企业能环处处长都要去的,费用落实好了,名单也已确定,但最后关头,北京市外事办一定要派一人跟了去,好像这些教授和处长们国外考察期间一定要接受外事办工作人员监督,否则就会跑掉似的。外事办的人就一定比教授、处长可靠?范大刚不服气,但不服气不行,这是制度。必须让一个名额,谁让?只能是范大刚。

范大刚想把一肚子气撒在许雨燕身上,但此时的许雨燕已经挺了一个大肚子,让他有气没处泄。

考察团归国后,各大钢铁公司果然纷纷订货。反正他们都有节能环保专项经费,不用白不用,用了还说明处长们思想开放,接受新技术快,捞个好名声,谁不用?一时间,首钢生产的耐火纤维竟然供不应求。崔教授借着东风,即刻组织那些曾经请他去帮助建立喷吹生产线的乡镇企业领导来首钢耐火材料厂参观,又请他们到学院阶梯教室听讲座。崔教授详细介绍了美国CE生产线的优越性,还怕这些乡镇企业的厂长、经理听不懂中国话,关键地方又用英语复述一遍。比如说CE公司,教授硬是用英语解释是燃烧工程公司的意思。这一解释很有必要,其作用仿佛红烧鲤鱼表面撒的几片香菜叶,味道及营养并未改善,但增色的作用决不能低估。乡镇企业家们哪能经得起这般忽悠?当即抢着要引进。这时候,金教授发话了,金教授说:“国产翻版线绝不亚于美国原装,價格只有同类进口生产线的三分之一。”

崔教授不仅主动配合金教授推广CE翻版线,还替金教授请功领赏。这一条更重要,在学术界,事情干出来了没人吆喝不行。金教授不能自己替自己吆喝,范大刚出面吆喝又明显不够资历。崔教授的吆喝本领大,金教授经崔教授一吆喝,居然成了名人。《冶金报》用一整版的篇幅介绍了金教授和他的耐火纤维生产线,其他报纸、杂志也纷纷转载,报上的大照片里金教授头戴安全帽,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不知是不是这些报道起了作用,金教授的项目当年就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获奖者排名第二是崔教授,范大刚也挤在最后。不久,金教授成为亚太经合组织特聘专家,崔副教授前面的“副”字被正式删除,范大刚也提前评上“讲师”职称。

那是一段幸福时光。范大刚庆幸自己高瞻远瞩选对了专业,一下子就站在了中国乃至世界某项新技术的最前沿。在这一段时间里,范大刚主要跟着崔教授下工厂,跑设计院,审核初步设计,监督设备加工,组织安装调试。忙,但心情愉快。金教授与崔教授好像一点矛盾都没有了,一切抛头露面的事都由崔教授承担,金教授心甘情愿地留在实验室里,似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扮演学术权威的形象。

国内两条CE翻版线投产后,范大刚抽空回到学院,主要目的是看许雨燕。许雨燕快临产了,医院已经照出是女儿,范大刚回去迎接女儿的降生,顺便照顾许雨燕的月子。虽然范大刚的母亲已经专程赶到北京,但妻子在生产和坐月子的时候,丈夫的作用是婆婆不能替代的。

这期间范大刚去看金教授,金教授一如既往地“散光微笑”。范大刚这才发现金教授不仅是在会场上这样笑,在自己家里接待自己的学生也是这样“散光微笑”。范大刚突然回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幅毛主席画像,毛主席也是亲切地微笑着,并且举手向人民致意。只要是迎面,无论你走到哪一边,画面上的伟大领袖总是看着你亲切地招手微笑。范大刚看着教授有点走神,他不敢确定金教授是不是有意在学毛主席。直到将范大刚送至门口,金教授才收住微笑,双眼盯着范大刚严肃而神秘地说:“目前我正在进行氧化铝纤维的研制工作,这是一种用在航天器表面的新材料,你如果真心想做学问,可以参加。”金教授说完又恢复其特有的“散光微笑”。他似乎只是说说,并不打算听范大刚回答,但范大刚还是要回答的,他不能在导师面前耍滑头。

范大刚不傻,他不会一下子把话说死,他说:“那当然好,氧化铝纤维代表当今世界耐火纤维发展的最高水平。但这几天我得先跟崔教授去抚顺,抚顺钢厂加热炉内贴耐火纤维项目是部里下的任务,测得数据后,为全国轧钢加热炉推广应用耐火纤维做准备。等这项工作快结束时,我把想法对崔教授说说,争取得到崔教授的支持。”

金教授没说话,还是那样地微笑,这样微笑了很长时间,才说:“明年我想再招两名研究生,你已经是讲师了,也可以参加带研。”

“谢谢,谢谢!”范大刚说。

谢完好多天之后,范大刚才慢慢掂量出金教授这番话的分量。

抚顺钢厂加热炉粘贴耐火纤维及效果测试工作即将结束,范大刚思考如何对崔教授谈,想了几套方案,还是开不了口。平心而论,陶瓷纤维在中国的工业应用才刚刚起步,现在花大气力开发氧化铝纤维多少有点哗众取宠,而崔教授搞的推广应用更有实际意义。更重要的是,眼下正是耐火纤维推广应用的关键时刻,范大刚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自己想出成果而临阵脱逃。但另一方面,金教授已经暗示,如果范大刚放弃,他将另带研究生,这意味着什么范大刚当然清楚。

范大刚这几天很苦恼,他给许雨燕打电话。以前打电话主要是想听听女儿的哭声,这一次是他自己想对女儿哭。许雨燕安慰他:“哪里都一样,我要是把机关的事说给你听,你恐怕要去静坐。”

范大刚现在必须要面对崔教授。刚开始他尽力掩饰,怕崔教授看出来,后来他又希望崔教授看出而主动问他,但崔教授并未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崔教授太忙,而且是那種有点春风得意的忙,范大刚更加开不了口。好在今天崔教授终于主动找范大刚谈话,而且是一脸严肃,一看就知道是谈大事。

范大刚在想着自己怎样跟崔教授谈,他想先从陶瓷纤维不能长期承受高温谈到氧化铝纤维,然后向他透露金教授目前正在搞这个项目,最后再委婉地说如果自己参加该项目,可能对评副教授有用。

范大刚慎重推敲了说话技巧。他不能说是金教授主动提出的,那样就等于挑拨二位导师的关系。

想是想好了,但崔教授并没有按他的思路谈话。

崔教授说:“你发现CE线的问题没有?”

范大刚回答不了,或者说还没等范大刚回答,崔教授就接着说:“CE线的主要问题是流口问题。生产线本身是生产耐火材料的,这就要求流口材料的耐火温度至少要高于它所生产的耐火材料本身的温度。这就是个难题。事实上,CE公司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CE公司用的是金属钼流口,经常损坏,动不动就停产换流口,你说问题大不大?”

范大刚发觉这还真是个大问题,自己怎么没注意到呢?

“因此,”崔教授继续说,“CE线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我们不能只是机械地测绘、消化、移植、翻版,而是要改进、要提高、要创新、要发展。”

尽管只有范大刚一个听众,但崔教授仍然讲得激情飞扬,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只是少了中间不断点缀的英语解释。

“我已经想好了,”崔教授还没说完,“回去之后就着手这方面的研究。你跟我一起做,出个大成果,争取提前评副教授。”

崔教授好像怕范大刚不信,补充说:“金教授快退了,你是目前中国耐火纤维专业唯一的硕士,最高学历了。”

说完,崔教授仍然一脸严肃,双眼透过镜片上方瞪着范大刚,等待范大刚回答。

范大刚经过反复推敲的几套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点头。

是啊,除了点头他还能说什么?好在两位教授都说忙完要回学院,回去再说吧。

范大刚终于从抚顺回来了,回到学院也就等于回到家,因为家就在学院里面,但他差一点就不认识自己的家门。

才几个月的时间,学院大门已焕然一新,“钢铁学院”的牌子已换成“科技大学”,教授们个个满面春风、精神焕发,学生们仿佛一夜之间长了许多学问,头昂起来也更有精神。范大刚愣是不习惯,叫“钢铁学院”蛮好的,很有专业特色,“科技大学”遍地都是,谁知道谁呀?范大刚担心将来邮件会不会发生错投。

他见到系秘书,原本十分熟悉的小伙子竟然掏出一张名片,范大刚这才发现,“系秘书”已改称“院秘书”,原来的“系”已改成“院”。

回到家里,范大刚跟许雨燕逗乐,问:“要不要给美国政府写封建议书,建议他们将‘麻省理工学院改为‘麻省理工大学,‘西点军校改成‘西点军事大学?”

许雨燕笑,是那种只有年轻母亲才有的温馨之笑。

回校之后,范大刚采取逃避政策,既不主动与金教授见面,也不与崔教授谈,除了陪伴女儿和许雨燕外,就是一头躲进图书馆。

范大刚发觉一埋头于外文资料当中就离“学术”近多了。当然,离“学术”近了,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然就远了。范大刚想干干净净地面对女儿,面对许雨燕。另外,他也想把几个月的辛劳整理成论文,往学报和《耐火材料》杂志上投稿。他甚至已经想好,两篇分别论述耐火纤维生产和应用的论文要分别冠上金教授和崔教授的大名。

要写论文就要看资料,看很多很多资料。看着看着,范大刚吓了一跳。第一,氧化铝纤维国外早已开发成功,正式投入工业生产的有英国ICI公司和美国的BW公司;第二,关于流口问题,美国CE公司已经解决,他们已经选用钨流口来取代钼流口,但他们在出口中国的生产线时并没有包含此项技术,我们上当了!

这一发现非同小可,他本能地打算第一时间向二位导师汇报,但许雨燕不同意,并说这是他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范大刚不知道什么叫“政治上成熟”,也不知道学术问题跟政治有什么关系,这么重大的学术问题他不向二位学术带头人汇报难道还跟书记汇报?

许雨燕开导他:“如果你现在告诉金教授和崔教授,肯定会极大地伤害二位教授,同时也会极大地伤害你自己。”

范大刚不知道实事求是怎么就伤害教授伤害自己了,纸是包不住火的,学术上的东西最容不得虚假,即使他现在不说,将来一旦对外公布学术成果或者是申请专利,还不是露馅吗?与其将来被别人戳穿,还不如现在自己纠正。

范大刚还是决定向二位导师汇报,但是许雨燕的话也不能不引起他的思考,比如一旦事情戳穿,二位教授肯定出不了“重大成果”了,那么耐火纤维教研室在院里的地位将岌岌可危,自己评副教授的事也随之泡汤。这些学术问题以外的问题范大刚也不得不考虑,他在考虑什么时机以什么方式向二位导师汇报,是单独向其中的一位汇报还是等到二位导师都在场时同时汇报。

星期六下午,系里,不对,现在应该说是院里,召开全体教职员工大会。本来不坐班的教职员工难得济济一堂,又加上“院”改“大学”、“系”改“院”,大官小官人人升格,个个喜气洋洋。崔教授因为耐火纤维推广应用有功,又为院里创造了实实在在的收入,一下子荣任为副院长,实际上只相当于以前的系副主任,但听起来大多了。范大刚使劲鼓掌,手都拍疼了,一边拍一边冲着崔教授又是点头又是笑,生怕崔教授看不见。

崔副院长满面春风,也不知看见范大刚的表现没有,他站起来对大家招手拱拳打招呼,接着就被请上主席台。

金教授由于是老资格的教授,又是亚太经合组织的特聘专家,早已不请自到地坐在主席台上,虽然是最边上,但比台下的感觉好。金教授还是那样亲切地微笑,面对台下,但不是专门看着谁,而是泛泛的“散光”。范大刚看着金教授愣神,想着金教授对他说的那番话,又想着国外至少有两家公司已经工业化生产氧化铝纤维,金教授难道不看资料?

等范大刚回过神来,崔副院长已经站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前面说的什么范大剛没在意,反正是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但后面的话范大刚听清了。

崔副院长说:“我们院耐火纤维的开发研究与推广应用一直走在全国的最前沿。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部里早有结论。现在,我们正走向世界的前列。金教授已经在实验室里研制出氧化铝纤维,正准备与北京798厂合作做中试,此项成果已报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我们预祝金教授取得圆满成功!”

说着,崔副院长带头鼓掌,全场掌声雷动。金教授也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嘴里说着感谢话,但具体说什么自然没人能听清。

崔副院长十分友好且善解人意地把麦克风递过去,金教授也没推让,就那么站着接过话筒,说了一大堆感谢话,首先感谢部领导,仿佛部领导才是他的直接领导,然后感谢校领导,再感谢院领导,最后感谢同事们,其中居然还专门感谢范大刚。有那么一刻,范大刚真的被现场热烈的气氛深深地感染了,差一点儿热泪盈眶。

突然,金教授说:“其实我们走在世界耐火纤维前列的不仅是氧化铝纤维的研究开发,在陶瓷纤维的生产上我们院也走在世界的前沿。”

金教授说到这里故意地停一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仿佛等待着一个伟大的时刻。金教授稍停片刻后,说:“崔院长已经成功地解决了CE线流口易损的问题,这一世界难题是我们院率先解决的,其技术水平已超过美国CE公司!”

最后一句话金教授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因此一度被呛得接不上气,但反而更有感染力。全场长时间热烈鼓掌,院长激动得满脸通红,眼角好像还挂着泪,主席台上的新老领导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那一幕,应该堪称院系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一刻。

“由于保密的原因,”金教授压低声音悄声说,“我们暂不透露细节,等专利审批下来后,再报国家发明奖。”

散会后,崔副院长把范大刚拉到路边,悄悄地说:“我准备提议你来接替我的室主任位置,估计院里不会有什么阻力。流口这个项目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了,有了大成果就能镇住人。”

他见范大刚没什么反应,或者说没有他预期那样的反应,而是仿佛心不在焉,思考其它什么问题,他又补充说:“当了主任自然就能评副教授甚至教授。”

崔教授说完又是一脸严肃,双眼透过镜片上方盯着范大刚,殷切中含着期望,不知是不是期望范大刚感谢他。

范大刚问:“您是不是打算用钨做流口?”

崔教授惊得目瞪口呆,一脸疑问,似乎心里想:这么保密的事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

范大刚看出了恩师的疑问,说:“这几天我没事,钻进了图书馆。您可以去查一下美国《工业加热》最近一期,美国CE公司在卖给我们这条生产线之前就已经用钨流口取代钼流口。另外,英国ICI公司、美国BW公司都已经工业化生产氧化铝纤维,其中ICI公司在北京饭店设有代办处,可以代销氧化铝纤维,很贵,每公斤二十五英镑。”

范大刚怕他的导师听不懂,关键地方又用英语重点复述了一遍。

说完,范大刚不敢看崔教授,而是看着远处,不是固定盯着哪里,是“散光”,像金教授一样,但脸色严肃,又像崔教授。他心里想:这下您彻底听懂了吧。如果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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