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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击黄山武

2017-05-26杨仕芳

长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木村村里人小镇

杨仕芳

在孩童时代,父亲是我的偶像。时至今日,我们村庄里仍然盛传着父亲的求学故事。父亲没念过什么书,却好学,时常捧着书本去四处求教,连下地干活都不忘捎带一本,终于成为见多识广的人。后来村里缺少老师,镇上就让父亲代课,再后来又让父亲转正。村里人对此十分羡慕,到底是文化人啊!从那之后,村里人教育孩子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说:

“你们要多念书,将来要和杨昆成一样做个国家干部!”

杨昆成就是我父亲。

我父亲成了村庄里的一面旗帜,在每个孩子的心头呼呼作响。后来,那面旗帜耷拉下去了。那是傍晚,村庄里最为凶悍的阿基把一个老光棍打倒在地。起因是光棍汉偷看了他老婆一眼。当时父亲刚从学校回来,腋下夹着语文课本,头上沾着一片灰白的粉笔灰。他看到一群人围在场地中央,就跟着挤进去,原来是阿基在行凶作恶,周遭的人们只呆呆地看着,没一个人吱声。父亲抓着课本横在阿基和光棍之间。

“有事好好说,别动手打人啊,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吧?”

父亲说这句话时,转身望向围观的人群,人们对他的话不感兴趣,仍旧沉默不语,目光全落在阿基的拳头上。人们的心情和那个拳头一样蠢蠢欲动。父亲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用课本拍着身上的灰尘,发出一阵夸张的“叭叭”声。人们的目光折回来,望向父亲似是而非的脸。

“阿基,算了,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父亲说。阿基瞪着父亲,似乎父亲是一个从地面下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说:“谁敢拦住我!”说着,又抬腿踢向蜷缩在地上的光棍。父亲来不及劝说,整个人横过去。阿基踢中父亲的膝盖。父亲摇晃几下,跌倒在地。

“你怎么打老师呢?”

“他自找的,怪不得我。”

“那也不能打老师呀。”

“哼,这怪不了老子,老子打的是光棍,我告诉你们,老子还要去把光棍的家给劈了!”

阿基虎着脸扬长而去。人们以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此事就此了结了。岂料,阿基跑回家提了一把斧头,满脸凶光地往光棍家走去,背后卷起一阵阴风。人们倒吸一口气,接着纷纷跟上去。阿基来到光棍家门前,回头瞟一眼,人们慌忙收住脚步。阿基嘴角抽一下,抽出一丝冷笑,“哐当”一声踢开门板,跨进去,抡起斧头劈向墙板。不到半个小时,一堵完好无损的墙板就被劈落了。越来越多的人赶来,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没人说话,连粗气都不敢喘。当时我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看到父亲和所有人一样站立不动。我注意到父亲的喉咙上下滚动,在吞咽口水,好像一声凄厉而愤怒的吼叫“住手!”即将爆发。然而,那声吼叫直到阿基甩手离去都没有爆发出来。围观的人们跟着纷纷退却,最后剩下父亲站立在那里,面前是一堆破败的木板。我望着父亲孤零零的背影,忽然觉得父亲有些可怜。

几天后的中午,村庄里涌进一群警察。他们箭步如飞,大头皮鞋把石板路踩得“噔噔”作响,路旁的猫狗吓得四下逃窜。村里人看到他们腰间别着黑色的手枪。阳光落在枪托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谁也不知晓这一道道寒光将折射到谁的脑门上。那时阿基提着斧头立在门口,正等待警察的到来。村里人发觉要发生什么,纷纷从村巷里涌来,看到警察和阿基在相互对峙。警察站着不说话,目光偶尔瞟向阿基的脑门,似乎在寻找让子弹落脚的地方。阿基感到不自在,站起来,又蹲下去,再站起来,猛地用斧头劈向一根木桩,“叭啦”一声,腿脚粗壮的木桩破成两半。警察对此视而不见。阿基的心就虚了,目光耷拉下去,斧头脱落在地。阿基就这样束手就擒。

那时,我忽然发现警察是世界上最威风的人。他们仅用目光就能把村里最凶悍的人制服。在我的心目中,警察的形象完全覆盖了我父亲。曾经让我骄傲无比的父亲,就这样被警察轻而易举地取代。我在那时开始萌生当警察的心愿。我时常站立在山岗上远眺,目光能够望见多年之后的情景,那时我是一名警察,挺着胸脯往村口一站,整个村子都会沉静下来,没人敢乱吱一声,连猫和狗都成了哑巴。从那时起,我有意无意地躲避和疏远父亲,再也不愿跟父亲交心。

在十六岁那场关乎命运的对话中,我依旧不愿意对父亲吐露心聲。那是傍晚,头顶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乌云,天空逐渐暗淡,一场雨即将来临。当时我和父亲坐在屋外的桂花树下,对即将来临的雨无动于衷。我们各怀心事。我用余光斜了一下父亲,父亲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望着那片越来越暗的天空,又似乎不是。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读师范吧。”

好半晌,父亲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我没有表态。父亲也不再说什么。天上掉下几点雨滴。我们都没有慌乱,也没有谁离开,都沉浸在那句话里。诚然,我们彼此了解,对没说出来的话心照不宣。对于一个农家孩子来说,读高中考警校,意味着冒风险,而师范毕业后就能当上国家干部。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这使我感到沮丧。在童年编织的梦,泡沫一样“叭”地破灭,破灭得那么轻易,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我在心里抵触、呼喊,却没说出一句话。我早已习惯在父亲面前默不作声。我别过头望向天空,不让父亲看到我眼里流露出的失望。我看到一只飞鸟匆匆而过,是在追寻,还是逃避?我猜不出来,而我,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那就办升学宴吧。”

又过了半晌,父亲幽幽地说,脸上挂着一种被逼无奈。我从父亲脸上的神情洞悉了他内心隐藏的暗自得意,即刻明白父亲脸上的神情只是笨拙的装饰。父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再次塌陷。办宴席那天,我没有站在家门口招呼客人,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透过窗口望着屋外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在观看一部和我自己无关的电影。我望见父亲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脸上挂着笑容,这使父亲看起来有些洋洋得意。我不由得对父亲执意办这场宴席的目的产生了怀疑,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从不喝酒的我端来一壶酒,拧开,往嘴巴里灌。就这样,我在宴席开始之前烂醉在地。

宴席开始时,父亲着急万分地四处找我,最后在房间里看到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嘴角淌着一摊泛黄的口水,几只蚊虫在嗡嗡飞舞。父亲脸上瞬间红白相间,接着哈哈大笑。许多客人在父亲的笑声中奔来,看到我像头猪一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跟着都会意地笑了。

父亲指着我说:“瞧,这么激动,自个儿就喝倒了。”

客人们一片赞叹,说:“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连喝酒都不一样。”

父亲和客人们退到堂屋里,举杯畅饮,猜拳划码声此起彼伏。那天父亲喝了几杯酒后,嘴巴变笨了,不时说:“来,什么都不说,都在酒里了。”父亲举着酒杯一路摇摇晃晃去敬客人。母亲怕父亲摔倒,连忙上前扶住他,说:“喝不了了,就别喝了。”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说:“今天高兴,哪能不喝呢?再过三年我们家老三就是一个老师了,比我厉害,我没念过什么书,他才是正经八百的老师。哎,对,对,你就这样扶着我。”

客人们跟着起哄,纷纷跟父亲碰杯。母亲有些不满,又不敢放开父亲。在人们眼里,那是夫唱妇随。

我醒来后已是第二天,窗外洒着清晨的朝阳,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我的头还晕乎乎的,便走出屋外,顺着石板路往前走。路边的叶尖上倒挂着一只只小水珠,摇摇欲坠、晶莹剔透。几只鸡在树下觅食,两只猫在向阳的地方伸着懒腰,村里人赶着牛往山野走去,身后留下嘘嘘的追赶声。

“起来了呀?”

“昨天的酒还行吧?”

“从没见你醉酒,总算见到了。”

……

人们和我打招呼,我“哎哎”地回应着,人们又点了点头才离去,生怕我会责怪他们什么似的。我忽然觉得村里人有些陌生了,似乎我烂醉一场,醒来后就生分了。我望着人们渐渐远去,心里有什么也跟着远去了,剩下一片荒凉。

到城里念书那个清晨,家人们把我送出村外。父亲一路与人打招呼,音量比平时高了许多,似乎怕村里人不知晓我离开。当我们走出村口,他便不说话了,只默默地往前走。蝉虫在草丛中啼叫。母亲在桥头上立住脚,静静地望着我远去,眼里充满悲伤。我心里有些酸,转身向她走去,来到她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母亲帮我扯了扯衣服,扯平了,还是不放心,再次扯了扯,似乎我将一去不复回。

“阿妈,到城里后,我就写信回家。”

母亲没说话,嘴角牵了牵。后来母亲扯下许多草片结成一只只草结,轻轻地抛到河里,那些草结顺流而下。她在为我祝愿。母亲的祝愿将和河流一样川流不息。我的泪水在那一刻夺眶而出。

“都男子汉了,别让人看见了,不好。”

父亲说。我连忙擦拭眼泪,重又往山外赶去,父亲跟在身后。父亲把我送到县城,帮我买好车票,把行李安放好,拍了拍我的肩膀才转身下车。父亲立在街旁,显得那么瘦小,与在村庄里受人尊敬的形象反差甚大。我呆呆地望着父亲,想到了什么,心里塞满酸楚。我不敢把头伸出窗外与父亲告别,担心眼泪掉落下来。我从车头的观后镜望去,看到父亲站立不动,像是一棵不长叶子的树。天空下起稀稀疏疏的雨,父亲浑然不觉,定定地站在那里,眼中交织着亢奋和不安。车子徐徐地开走了,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成了一片飘零的枯叶。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开始了城市的生活。城市最初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建筑是陌生的,人群是陌生的,树木和风也是陌生的,相互陌生的人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奔波。城市的美好印象逐渐被无处不在的陌生所吞噬。我开始在夜晚梦见村庄,梦见母亲抛入河里的草结,那些草结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踏步走来,让我在孤独的夜晚感受到遥远的温暖。我把来到城市的这种失落感写成文章,被文选老师推荐到晚报上发表。叫肖晓的女孩从文章中看到了我遥远的故乡,并走向我们自以为是的爱情。肖晓让我感受到的是城市与农村的不平等。我家人每天起早贪黑为我挣着不多的生活费,而女孩父亲每个月都会寄给她比我们老师的工资还要高的汇款单。这使我对农村的感情变得复杂,也使我对女孩的感情变得复杂。那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在女孩面前谈起遥远的故乡。女孩也不再问起,似乎故乡是否存在并不重要。她喜欢做的是逛街。我对逛街没有兴趣,每次上街都在书店门口和她分手。我一头钻进书店,女孩就在服装店里游逛。半天过后,我们重又回到书店门口碰头,一起挤班车回到学校。

毕业前夕,我捧著资料在城市里穿梭,结果,没有一家单位愿意收留我。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还是那么遥远和陌生。女孩对此不以为然,笑哈哈地说:

“你娶了我就能当上警察。”

我没有回答,压根就回答不上。

“我带你去见爸爸。”女孩说,“在生活面前,该低头时就要低头。”

我想不起反驳她的话,便跟着她去见她父亲。她父亲开着黑色大众轿车把我们带到一座大桥上。桥下是水,几艘小船在飞驶,在江面画出几只巨型的铁钳图像。

女孩父亲指着江面说:“如果我女儿从船上掉到河里,你会不会从桥上跳下去救她?”

“会!”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肖晓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她真的掉入了水里,而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肖晓父亲却哈哈大笑。那底气十足的笑声雾气一样笼罩着我,使我对自己的回答产生怀疑。我想要是肖晓真的掉入水中,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桥离江水有三十米,足以送命!刹那间,我看清了隐藏在心底的胆怯和虚伪,也明白了肖晓父亲为什么朗笑。我在那笑声消失之前离开大桥,留下肖晓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呼喊。

我背起行囊,在踏上归途的刹那间,发现自己被抛弃了。如同受到欺骗。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垂头丧气,毫无学成归来的踌躇满志。故乡的山水在眼里出现,呈现出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场景,不知道是故乡陌生了,还是内心陌生了。

父亲却异常激动,像喝了酒一样,满面红光地立在村口。他身旁是几棵杉树、桂花树和毛南竹,树阴下是悠闲的老人和玩石子的小孩。父亲对着空无人影的山路喃喃自语:

“我们家老三今天毕业回来了!”

人们向他望来,问:“杨老师,老三分配到哪呀?”

“嗨,还不知到哪儿呢,这野仔的命捏在教育局手里。”

人们不再说话,会意地笑了笑,跟着往山路望去。我在人们的期待中出现。人们赞叹不已,说:“这孩子长大了,老三是国家干部了!”

后来,我时常想起那个下午,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看到落在人们周身的阳光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那时,我越往村庄深处走,越是对故乡的遗忘。在恍惚之间,我看到面前赫然出现一个黑洞,隐藏着故乡的全部隐秘和疼痛。也是在那个时刻,我听到一声衰老的唉叹,抬眼望去,被一阵强烈的阳光刺痛眼睑。

那个下午,我被一群老人和小孩簇拥着,父亲被挤在一旁,似乎一切与他无关。父亲傻傻地呆立着,如同一棵静默的树,后来猛然醒悟,慌忙往家里跑去。

当人群来到家门前,父亲抓着一大袋糖果笑着分发给人们。母亲在一旁维持秩序:“都有,都有,都有啊。”拿到糖果的人们高兴地走了,剩下我们一家人站在门口。父亲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两包软盒甲天下,想了想把烟放回去,再次掏出两包精装甲天下,塞到我手里,说:

“到鼓楼里去给老人们敬一支烟吧,就说你毕业了,感谢老人们这些年来对你的照顾。”

“阿爸,有这个必要吗?”

“人们看着你长大的,你总不能忘本吧?”

我望着父亲,又望着母亲,他们眼里挤着同一种轻柔,我心里轰地响了一下。我便努力往脸上挤出笑容,走进鼓楼里给老人们敬烟。老人们接过烟,笑嘻嘻地说:“毕业了呀,毕业了好。”

老人们吸起烟,不再说话,腾起的烟雾掩盖了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飘忽而遥远。我恍惚看到自己站在老人们的对岸,望见的却不再是往昔的风景。我心里如压着铅块般难受,不由得冲出鼓楼奔向村外的河流,连衣服也没脱就扑通钻入水底。阳光竹箭一样射入水中,把河底变成一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琥珀。我沉在那里一动不动,几许鱼儿在身边游荡。它们把我当成一块静默的石头了。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再坚持一会儿就真成石头了。河水不断挤压过来,我的胸膛里装满炸药似的。在即将爆炸时,我的双脚猛地往上蹬去,脑袋便钻了出水面。我看到阿基呆坐在河岸上,也许因打伤光棍而坐牢的缘故,他的脸上已没了以往的凶悍。我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又往水底闷,再次钻出水面时,河岸上已没有阿基,只剩下一片惨白的阳光。

我走过古镇的旧街道,来到教委办主任面前。他看了看我,眼里隐含着一丝不屑。我明白在我之前,已经有无数毕业生向他要求分配到好的学校去了。我咽了咽口水,说:“把我分到归木村吧。”归木村山高路远,生活艰苦,没有谁愿意去。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吐出这句话,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只是因为主任眼里的那丝不屑。主任愣一下,忽地扑过来,握好我的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杨你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什么也没提,我也需要一个角落疗伤。

从小镇到归木村,要爬一座叫科马界的山梁。那道山梁高耸峻峭、人迹罕至,野猪和毒蛇时常出没。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到达归木村。

“老师来啰,老师来啰!”

村口聚集着许多人,他们一直在等我,脸上闪现着同一种欣慰,像被困住多日的士兵盼到了救援。我发现了自己对于这个村庄的重要。刹那间,一种被需要的感受占据了心田。我收住脚,静静地望着人们,竟有些茫然失措。

当天晚上,村里人在空地上摆起宴席款待我,男人们挽起衣袖,尽情猜拳划码,妇人们围在一旁观望,脸上洋溢着满足。男人们不断地来向我敬酒。妇人们不时地打量着我,打趣着说要是谁能把女儿嫁给我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酒过三巡,村长站起来,说:“各位父老乡亲,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现在让杨老师讲话,大家欢迎!”

空地上哗啦啦地拍起手来。

“父老乡亲们,哎,我没准备,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村里为我设下宴席,我很感谢。我阿爸是个老师,从小就教育我要读好书。在这里,我就跟大家讲一个故事吧: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个小山村只有一个老师和十几个学生,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上课。一天下起了大雨,那间房子‘吱吱呀呀地响起来,眼看就要倒塌下来。那位老师便让孩子们跑出教室,然而门却坏掉了,孩子们跑不出去,便哭成一团。老师就破开窗户,把孩子一个个推出窗外。最后,当他背着最后一个孩子想逃出窗外时,整个房子塌了下来,老师和那个孩子都死了。老师救下的最后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故事,我来到这里,要向那位老师学习,当一个让孩子们放心的老师。”

场地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我坐下去,心间涌起愧意,故事是随口杜撰的,雄心壮志只是谎言。我陷在难以言说的苦闷里,竟产生了负罪感。我端起酒,把自己灌醉了。

醒来已是清晨,窗外下着雨,稀稀拉拉,一阵嘈杂的歌声纷飘进窗口。我爬起来往窗口望去,歌声来自对面的教室。我洗好脸,忐忑地走向教室。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楼,墙上有不少破洞,屋顶还趴着几根杂草,在阴郁的天空下显示着孤独。我不由得想起肖晓。她是否见过趴着杂草的屋顶?要是见到了是否觉得有艺术感呢?我不由得有些恍惚。此时,歌声消失了,世界陷入安宁。

“老师好!”

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里,脸上现出讨好的笑容,眼里滋长着兴奋和惶恐交织而成的神情。我走进教室,从此成了老师。

村里人对我很热情,每天都拉我去做客,要么让孩子给我送饭。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村庄坐落在山坳里,不到百户人家,周围长满梨树、桃树,还有毛竹。学校建在山坡上,背后是坟地,据说坟地能让孩子们把书念得更好。我不相信这些,一笑了之。坡下是一条小溪,汩汩流淌着清流。河對岸是通往山外小镇的小路。我每天都望着那条山路,直到夕阳西下,夜色慢慢地笼罩下来。我想既来之,则安之。然而,当想到那将重复着父亲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几十年后退休时,我还是被吓坏了。这样的生活与被困在一个笼子里有什么区别呢?哦,我得找到一个出口,人生的出口。这念想越来越强烈。

应该说,我对黑夜的恐惧从那时开始。每当夜幕降临,村里人都归家了,世界便只剩下校园和坟场。坟场里没有妖魔鬼怪,只飘着几只萤火虫,没有半点声响,漫开来的寂静可以拧出水滴,让人莫名不安和心慌。村庄里没有电,人们用油灯照亮漫漫长夜。我坐在夜幕下,点着一支微弱的烛光,对抗着周身的昏暗。我总在那种时候想起肖晓,她独自在街上行走吧?坐在咖啡厅里黯然失色吧?在仰望着星空吧?我们头顶上是同一片天空。也是在那种时候,她父亲从苍茫的夜色里浮现出来,金光闪闪。我长久地凝望着那个大肚子男人,终于明白了他拒绝我的理由:不是我是否愿意为女孩付出生命,而是在我和女孩身上各自背负着有别于生命的东西。这种东西如同命运,却又不同于命运。

这种情绪影响着我,以致破坏了好容易建起来的内心平和。我时不时会发莫名的脾气。在一个雨天的下午,课堂上一个孩子望着窗外的雨水,嘴角撇起一丝笑容,沉浸在某种遥远的意境里。我的手抖一下,把课本往讲台“叭”地拍下去,怒吼道:

“你给我站起来!”

整个教室一片惊愕。那个孩子颤着脚慢慢地站起来,脸上交织着委屈和无辜。

“你上课就不能专心一些吗?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这是课堂不是山梁,不是你愿意想什么就可以想什么的。要不我坐在下边听课,你站在讲台上讲课?你以为老师讲课那么容易,啊?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分心,啊?你这样对得起家里的父母吗?他们把你送到学校来,期望你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孩子憋着脸,快落了泪。女生把头埋藏着,眼眶里积着泪花。村里老人们知晓后,都哈哈笑起来。自那之后,村里的青年人到姑娘家聊天,总不忘到学校来叫上我。起初我以为都是青年人,聚在一起有许多话题,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是怕我孤单,想念山外,久之会弃他们而去。如若我看中了村里的女孩,娶了村里的女孩,我就不会走了。村长还把他远在广东的女儿叫回家,想把我们捏成一对。然而我们的兴趣不一样,谈不到一起。

那段时间,每天清晨,我的房门口总挂着青菜、土豆或玉米,有时孩子们还从家里给我带来酸鱼和酸肉。山村生活本就不易,逢年过节才吃上肉,人们却把坛子底的鱼肉送给我。过冬社节那天,几个孩子跑来拉我去做客,还为此打起架来。他们的纯朴和善良,如同沉寂的山林。

这帮孩子倒是争气,成绩越来越好,在镇上举办的元旦知识竞赛活动中,有个孩子还获得了第一名,又在县里的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归木小学在镇上有了名气,教委办还组织队伍来听课。村里人对我更是尊敬。我把笑堆在脸上,心里却莫名烦躁。村里人似乎洞悉了我的内心,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帮孩子考到山外念初中,每每周末回来,都变得沉默寡言。他们埋头走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环境的改变导致不适,这我能理解和感受。我想开导他们,又不知从何开导。他们离开村庄,渐渐长大,总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成长是需要经过阵痛的。

没料到的是,孩子们的阵痛超出我的想象:谁谁被小镇上的孩子打了,谁谁的衣物被偷了,谁谁被小镇上的孩子追赶,谁谁被收保护费了……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久,一个孩子离开了学校,起因是小镇上的孩子污蔑他偷东西。他受不了这屈辱,就跟小镇上的孩子打起来。小镇的孩子打不过他,扬言叫人来修理他。他心里害怕就告诉了老师,老师教训了小镇上的孩子。可他心里的恐惧并没消除,他夜间睡不安稳,生怕突然涌来一帮人,抓着木棒、砍刀前来索要他的小命。他受不了这些折磨,卷起铺盖走了。不久,另一个孩子叫嚷着不去学校。他父母就劝他,还跑来叫我去劝。他没等我出现,已把所有的书本焚毁。他铁了心不念书了。我心里一阵疼痛,不知该说些什么,觉得自己太无力了。这想法使我怀疑起自己来。如果好不容易才考到山外的孩子,又一个个回家放牛和种地,那么我站在这讲台上还有什么意义?我越想心里越乱,有时上课都恍惚着。那时我会放下课本呆呆地往窗外望去,山路上摇晃着几个人影,群山在远处静默,鸟雀在寂寞中飞翔,挥之不去的怅惘再次涌来。教室里的孩子也跟着望去,他们不知道我在看什么。

我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连孩子们都保护不了。这不是一个离开的理由吗?我被这个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似乎理解了那些从山沟里落荒而逃的青年人。

“我到小镇上请求调动,那样才能更好地保护归木村的孩子。”

我到小镇上找到教委办主任。他看了看我,脸上挂着一丝浅笑,说:“小杨啊,我和你爸有过一面之交,你的事我肯定放在心上,现在你还得再耐心坚持,有合适的人选就把你调出来。”我白他一眼,不再说话,说什么都没用。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可以去考警察,派出所现在正招考,要是你考上了,不就出来了?”

唿!

有什么从心间蹿起来,如同一道冲破黑暗的光。我听到内心嗞嗞作响,我看到内心的渴望。主任瞟了我两眼,脸上挂着笑。我知晓他在笑什么,但我不在意。

那年全县招收了8名民警,我是其中之一。去派出所报到时,我依然觉得是个梦。我的确是个站在村口就能让整个村庄沉静下来的警察了。然而,我离开归木村时心里充满了愧疚。我要离开这里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发现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我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而且,我还以某种借口遮蔽内心的自私。谁人不一样?我们都习惯性地让自己成为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我离开那天,村里人都来送我,眼里满是不舍和祈求。我是以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背叛和逃离这个村庄的啊。

我到省城集训八个月。被南方的天气暴晒后,我皮肤黝黑,重新回到小镇上,人们看我的目光不一样了。人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文弱书生,而是一个腰板笔挺,仅用眼神就能制服人的警察。我并没因此而激动,反而感到一阵失落,人们敬畏或者惧怕的不是我,而是套在我身上的身份而已。

那时,归木村的孩子没几个留在镇上念书了,即使我穿着警服到学校找他们,让别人看到他們和警察有关系,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小镇。这是无言的嘲讽。我感到什么堵在心口般难受,每每巡逻时发现小偷就猛冲过去,先狠踢几脚再铐回所里。好几回都把小偷踢伤了。所长批评我说:“小偷要抓,但不必伤人。”我笑着说下不为例。可没过多久又有小偷被我弄伤了。我总是受到批评,名声跟着鹊起,褒贬不一。小混混们都怕我,他们在我面前变得老实了,还时常拉我到酒馆里喝酒,与我称兄道弟。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手软,那是替归木村的孩子出手啊。

我回了一趟归木村,发现学校里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几只鸡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觅食,正午的阳光特别刺眼。辍学的孩子大都奔往遥远的城市了,村巷里只剩下流着鼻涕的孩子在追逐。

“要不,你回来吧。”

村长指着孩子们自嘲地说。我愣了愣,想,这里需要老师,可是连自己都跑了,又指望什么人来呢?我是警察,负责抓罪犯,教书不是我的事。我似乎看到了那块最后的遮羞布。我得为归木村想想办法。

“我不是没派老师去,派了两位老师,没干多久都走了,跑到广东去了,现在连代课的都找不到,我一直为这事头疼呀。”

我到镇上找教委办主任,他反向我倒苦水。我心里不满,想领导不是身先士卒吗?找不到老师不应该由自己去吗?难道这话只是说给人听的?那么我呢?我又凭什么这么指责眼前这个人呢?我不由得感到泄气。“你不是当警察吗?你的办法肯定比我多。”主任说。我明白他在踢足球,也是在激我。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在他眼里看到些许野蛮的意味。我们同时笑了笑。

我想起了我们所长。他喜欢带我们去抓赌,这事危险性低,回报率高,不仅能缴获现金,还能收获罚款。起初我对抓赌的事并不上心,觉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现在却觉得不失为一个机会。于是,我背着所长跟所里放出去的眼线说,发现有老师参加的赌局就直接跟我汇报。不久我就收到了线报,便独自一人驱车前往,把一个参赌的老师抓住了。我把他押到警车上,点上一支烟,说:“你自己选吧,要么到归木村当老师,要么就把你的材料送到局里。”

“我也只是玩玩,大家都一样,就不能放过我吗?”

“你觉得呢?”

“你是威胁。”

“那就不用谈了。”

“好吧,好吧。”他急了起来,说,“我自个申请去归木村得了吧?我操!”

不久后,他就到教委办申请到归木村教书。教委办主任十分高兴,握着他的手都不愿松开了。他去归木村那天,我特意请假送他去。我们受到村里人的热情款待,全村家家户户都端出饭菜在空地上摆上宴席。人们争着向他敬酒,抢着给他夹肉。他被这场面感染了,眼角积着泪花。我知道那泪花是真实的,尽管他心里埋着怨气。

“你从这里跑了,”酒后他对我说,“你自己跑去当什么鸟警察,现在拿着枪逼着我到这里,你以为自己很牛逼吗?”

我没说话。

“要是我是警察,来这里的应该是你吧?”

我还是没说话,递给他一支烟。

“你真有本事,就去追击黄山武吧。”他接过烟说,“你要是把他抓住了,我就服你,不然你也就比我多把枪而已。”

我知道黄山武,那是一个逃犯,林荫镇人,在广东犯的案,把一个欠工人工资的老板给捅到医院里了。警察介入此案后,老板不得不还了钱,而警察却追捕不到他。在镇上,人们谈论起黄山武就像谈论一个江湖英雄。无疑,要是谁抓住这个英雄,那么他就是另一个英雄。我也想成为英雄,为身上的警服正名。要知道,自当上警察,我每天都只是在处理一些芝麻烂事,而且,怎么也处理不完。我的信心和耐性被一点点磨掉。我渴望着和手沾人血的嫌犯遭遇,面对面较量。这些假想总让我热血沸腾。

小镇风平浪静,别说逃犯黄山武,连小偷都少见了。我时常无端恼火,有时躺在床上想,这个小镇怎么就没发生人命案呢?我时常因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恶心。怎么能期盼着他人受到伤害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忽然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邪恶的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自己?我似乎理解了世间的种种怪象。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我开着吉普车穿过小镇那条破败的街道,一个戴着黑色太阳帽的男人引起我的注意。天空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还戴着太阳帽干什么?那人东张西望地走向街边的小摊。我想看看那人是谁,便从车上跳下去。那人发现了我,迅速转身钻进一辆北京现代,唿的飞驰而去,街上的人和狗都吓得四下避让。我猛地想起黄山武。就是他!我返身跳上吉普车边追赶边向所长汇报:

“所长,我发现黄山武了,正在追击他。”

“你说什么?你别想立功想疯了,吉普车的刹车不好,你先去修好车再说。”

所长在电话里说。我没听所长的话,丢下电话,加大油门,追击黄山武是绝对不容错过的机遇。我追出小镇,追上盘山公路,与北京现代的距离越来越远。我顾不上公路崎岖,把油门踩到底,在一个大弯道没有刹住车,车子冲出路面落下山谷。我知道坏事了,抬眼望去,北京现代逃出视线。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所长并没有说谎,刹车的确需要修理。

我跟车子跌入十多米深的山谷。我躺在车里不能动弹,疼痛和河水把我淹没。我闭起眼睛,看到白云和黑云在飘,接着是一群身材矮小、脚跟在前的山兄弟,他们整齐划一地向我走来。那是活在传说中的精灵。村里人说看到他们就看到了死亡。那一刻,我明白自己的性命已经到头。这念头使我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并不恐惧。我明白了村里人为什么如此敬重山兄弟这样的不祥之物。我把身体和灵魂敞开,童年在脑海里闪现。我感到欣慰,在死亡到来之前还能想到远去的童年。我在疼痛中失去知觉。

我在第三天醒来,浑身疼痛,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知道抓到黄山武了没有?我无法开口说话。父亲从我的眼睛读到我的心思,他知晓我的脾气,便走到床边告诉我说:“你追的那个人不是黄山武,压根就不是什么逃犯。”那他为什么要逃?我仍旧说不出话。所长凑过来说:“那只是人家车好,开得快而已。”

我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再度陷入昏迷之中。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左腿已被截断。医生们在我昏迷时截断了我的左腿!啊,不,怎么可能呢?那一刻,整个世界沉入深渊。我拼命叫喊、呼救,咽喉里却发不出声音。我成了一个哑巴,只能默默流泪。左腿被医生当作一根废柴抛在角落里,已孤独死去。我是警察啊,怎么能没有腿呢?

躺在病床上,我心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我曾一度想到死,想到天堂和地狱,想到童年的梦想和渴望。我还没由来地想起战争年间的汉奸。我在想当时那些汉奸都面临着怎样的生死抉择?一个人忍受着肉体和灵魂的双重煎熬到底能坚持多久?是否能够依靠信念而决定生死?我不知道,也越加反感自己,既而不愿配合医生的治疗,还把一个准备给我打针的小护士推倒在地。小护士哭着鼻子走了。父亲看了看我,没说什么,走过去拉开病室的门。走廊的地板上躺著不少病人,他们面容憔悴,神情茫然而无助,眼里却残存着些许希望。我咬着下嘴唇把目光移开。

我静静地养伤。快出院的一个黄昏,病房走进两个人,他们自我介绍说是纪委的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必是归木村的老师举报我。我悄悄地把脸别向窗外,看到一只什么鸟掠过,到底是在追赶,还是在奔逃?我极其厌倦这种内心涌动。我干脆把脸转过来,面对着来人,现实终究无法回避。我看到父亲的脸色灰了,脸皮僵了,很是难看。我想把这些告诉父亲,却没开口,也无需开口。

我对那个黄昏记忆犹新。那个黄昏,我开始对夕阳怀有不可名状的惆怅。每每回想起那个黄昏,一个背着行囊的人便从记忆里走来。我看到那个人背上的行囊沾满灰尘。那个人对此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落在眼前的小镇上:一条破败的街道,几栋高矮不一的房子,几许晃动的人影,几条慵懒的狗,以及从远而近的言语……这些构成了他对小镇最初的记忆。当时阳光从背后抹过来,把他的身影甩在散乱着碎纸片、塑料袋和破酒瓶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阵苍老的呼喊骤然而起,既而戛然而止,这使我回想起那个黄昏苍凉不已。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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