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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

2017-05-26贾永辉

长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和尚小白废品

贾永辉

早晨,小白拐过弯,看见熟悉的小商小贩们已经摆好了摊子,卖小吃的在忙,小学生们挎着书包去上学。一个上学的孩子冲小白喊道,傻小白,驴鸡巴绑肚皮,你游荡出来了?

摆摊子的人们看了看小白和那个孩子,张着大嘴,发出了响亮的笑声,笑声让那个孩子更加得意了。这种话他是跟街上的大人们学来的。以往,人们这么跟小白说话的时候,小白会毫不客气地回敬。此刻,小白什么都没说,只是惊诧地看了这个孩子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小白家住在庙后街与驿西街交接处,属于庙后街人。他家地方不大,高高的旧门楼,三间低矮的旧房屋,街门前是一大片芦苇地。小时候,他父母整天忙着打零工,和他同龄的孩子们上了学,他便整天出去玩耍。十一岁那年,他跑到静虚镇东边的大云寺里玩耍,和那里的三春老和尚混熟了,常帮寺里干一些活,也常在寺里吃饭。老和尚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家里穷,上不起。三春老和尚坐在那棵百年老槐树下看着他,眼里满是怜惜。那天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寺里一片宁静,鸟儿、鸽子绕阁楼随意飞翔。

后来,在三春老和尚和其他师父的调教下,小白识了很多字,能读书、看报,会写楷书和行书。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平时只要坐在一个地方,手指便不停地在大腿上划拉,寻找写字的某种感觉。

兴起红卫兵那几年,比小白大的孩子们把寺院砸了,把三春老和尚打死了。其他和尚也被挂上牌子,拉出去游街……那一幕幕,吓坏了小白。他缩着脖子,绕背街回了家,蒙着被子躺了一天。傍晚时分,他艰难地爬起来,劳累了一天的父母看到他脸色很难看,问他,干什么去?他看也没看父母一眼,便消失在暮色中。他绕背街来到大云寺,几个师父站在大樹下,正准备埋葬三春老和尚。

给坟头填好土,一个老师父让小白到三春老和尚屋里捡些遗物留个念想。小白捡了一个精致的砚台,两支旧毛笔。老师父用三春老和尚的被子,将这些东西裹起时,又将一卷宣纸和一把宜兴壶裹在里边,给了他。

回到家,小白把带回的东西悄悄藏在了杂物间,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和大云寺有瓜葛。第二天,父母出去干活后,他将那些东西分别藏了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过。小白这是遵循三春老和尚的嘱咐——任何时候都不要卖弄。所以,他的父母不知道他识了字,更不知道他和大云寺有联系。

三春老和尚遇难后的一年里,小白好像突然变得懂事了。独自在家时,他从不出街门,不是默默地练习书法,就是认真阅读老和尚留下的经书。遇到问题,他便到大云寺里找师父们请教。时间久了,师父们都说小白的书法很有长进,小白似乎还不满足。

第三年春天,小白随着一批年轻人下放到农村。期间,由于常年劳累,他的父亲病了,时隔不久,去世了。小白申请回了城,照顾身体很糟糕的母亲。改革开放前夕,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为了生计,他在煤场为客户送过几年煤。八十年代初,送煤的活他也不干了,整天,就是游荡在大街上。

那个年代,在饭店吃喝的人突然多起来,而且,好像剩下好多饭菜才算吃饱。小白便吃他们剩下的东西。他擦着嘴走出饭店,露着宽宽的门牙缝,自语道,俺家过年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正是往前奔的好时光,他却每天无所事事地游荡在大街上,和小商小贩们斗嘴玩儿。渐渐地,好多人都认识了他,他成了静虚镇上另类“名人”。

逗是逗,人们其实一直看不惯,为什么这个小白不干活、不挣钱呢?不知道干活挣钱,只知道过一天算一天,那可真傻。于是人们在他名字前边加了个“傻”字,他成了傻小白。街上的人们,都理直气壮地喊他傻小白。现在,连刚上学的小孩都这么喊他了。小白想了想,什么都没说,走开了。

1986年深秋,传说大云寺来了一位老和尚。小白听说后,有些不相信,但却勾起了过去那段回忆。他回到家,拿出珍藏多年的砚台、毛笔、宜兴壶,摆放在陈旧的方桌上,默默地看了半天,心里像海浪一般翻滚着……直到深夜,他好像才从某种意识中苏醒过来,决定第二天去大云寺看看。

第二天,小白随着几个老人去了大云寺。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老和尚从屋里走出来,这个老和尚和三春老和尚一样温和,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他向小白行了个礼,让他在这里用斋。小白想了想,答应了。小白仔细地打量那老和尚,脑子里忽然电石火花般一闪,他试探地叫了一声:“法印,法印师父?”老和尚一怔,点了点头,眼里猛地一亮:“小白?是小白吗?”

当年,法印师父和三春老和尚都在大云寺修行,他也是教小白识字、练习书法的师父之一。他长小白将近二十岁,今年快六十岁了。彼此认出来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很兴奋,相互询问起多年来的情况。说着说着,他们便说起了三春老和尚。小白问:“三春老和尚说,有了文化才能幸福、美好。我跟你们学认字,能读书、能看报,怎么也没有觉得幸福、美好呀?”

“识字,只是走向文化的一种途径。”法印老和尚说,“有文化,才能开动脑筋,思考怎么助人为乐。别人高兴了,你才能幸福,感觉才会美好!就说今天,我让你在这里吃饭,你高兴吗?”

“高兴呀。”小白说。

“你高兴了,我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是有点用处的,我就感觉幸福、美好!再深一层,就是要修,修什么呢?把那种幸福、美好的感觉修掉,无怨无悔地让别人高兴!”法印老和尚说。

小白坐在那里,一根指头弯曲着在大腿上不停地划拉,他写的是“修”和“行”,小白感觉法印老和尚在接着多年前三春老和尚的意思说话。法印老和尚打量着他,笑着说:“你这在大腿上练字的毛病还没有改?”

“老师父观察力真好。我的好几条裤子,都是右大腿这块坏的。这不,有人给了我一条蓝色劳动布裤子,这布厚实、耐磨。”小白说。

从那之后,小白不天天在大街上游荡了,而是经常到大云寺帮法印老和尚干一些活,没事时,便和他聊天,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法印老和尚很喜欢他,说他很有善根。他觉得自己的善根来自于早年三春老和尚的调教。法印老和尚叮嘱他,小白啊,你这么有善根,就在家修行吧。我以为三春老和尚走了之后,你就像钻进河里的小王八儿,不知去向了呢。谁知道你和寺院还是这么亲近……

法印老和尚带小白到大雄宝殿,做了仪式,发给了他一个居士证。往回走时,小白不停地用手捏口袋。到了寺外,他想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居士证,但这想法又立刻消失了。快要到家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小白叔,干什么去了呀?”小白一怔。在静虚镇上,从来没人管自己叫过叔,也从没人用这么温和的声音和自己说过话。小白看过去,是驿西街老沈家的儿子沈易,他正坐在街门洞里看书,看见他过来,就喊了他一嗓子。

小白低声说:“像我这种人,你管我叫叔,别人会笑话你、小看你的。你随他们管我叫小白就行了啊。”在小白的记忆里,当年,这一带的孩子都不和沈易玩。多年后,他们大部分都当了工人。沈易呢,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几年后,那些孩子们郁闷地下了岗,沈易满心欢喜地登上了高中讲台。

“那我不就成‘他们了嘛。”沈易说。

“也是的。你读了研究生,不能像他们。”小白为难地挠着头皮,“你冲我‘喂一声就行了。我去大云寺了。”

“大云寺?”沈易说,“白叔呀,不愿意干活也就算了,怎么又和迷信靠上了?难怪别人看不起你。”

“那怎么叫迷信呢?”小白惊诧地看着他,又说,“看不起我,不要紧。腊月里,我给你露一手儿。”小白说着便走了,走在两旁都是芦苇的小路上。

好多年了,哪怕是冬天下着雪,街上没有行人,小白宁可坐在大街路边的台阶上,也不愿意回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自从与法印老和尚续上缘后,他有地方去了。在饭店吃过别人的剩饭后,他经常跑到大云寺,跟老和尚聊天。他发现老和尚经常独自坐在寺里塔下的石阶上,静静地看月亮、看星星,好像月亮、星星上有什么秘密。

小白也学着老和尚,独自坐在街门口的门槛上,静静地看星星、看月亮,看眼前这片被晚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芦苇,慢慢的,内心便感到一阵清静。几天过后,他感觉对夜晚的寂静、对这片芦苇莫名其妙地上了瘾。这种时候,他经常想起三春老和尚,仿佛看见他坐在大槐树下,天空、阁楼、鸽子,全都影子一般在他脸前晃。法印老和尚说得对,每个人小的时候,内心都有一根善根,为什么那根善根在生活中慢慢就消失了呢?

第二天,小白想去问一问老和尚。经过一条背街,他看见一个老女人在卖废品。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是自己也能捡些废品卖掉,就能供养老和尚了,等沈易结婚的时候,也能给人家上份礼了。沈易是第一个让他感动的人。

小白看见不远处的垃圾点上放着一辆带小孩用的竹子小车,褪了颜色,很旧,但不坏,他推了推,蛮结实。他像得了宝贝一样高兴。他将捡来的纸箱放在小车上,推着这辆竹子小车捡起了废品。大街上的人看在眼里,都说,小白变了,知道捡废品,挣钱了。

那天,卖掉废品,在饭店吃过剩饭,小白还帮服务员打扫了卫生。最后,服务员给他装了一袋别人吃剩下的肉包子、过油肉、烧鸡什么的。看着外边阴沉沉的天空,他推着小车往回走,听见路上的生意人在谈论今年的煤价。自己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想,不能再像过去,一冬天都不生炉子了。他觉得今年冻不起了,过两天得买点煤、拉点土,把家里拾掇拾掇,弄个安逸的暖和窝儿。

买了煤后,他和小商贩们要了些废报纸,糊了窗户,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他打开屋门口的蜂窝煤炉子,烧上一壶水,拿上椅垫到街门口坐下来,一边看着眼前那片芦苇,一边弯曲着指头,在大腿上习惯地划拉着。

晚上,天上挂着星星,小白坐在街门口,看着眼前那片干燥的芦苇和远处的城墙,有着几分清净和说不出的……不,说得出,成了居士,总得做点什么。忽然,小白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大爷,一个女乞丐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向他伸出了手。小白问:

“看我像有钱人吗?”

女人看了看他脏兮兮的模样,说:“有吃的也行。”

“吃的?还真有。净好吃的。”

小白将她们领回家,打开灯,屋里弥漫起一片昏黄的光线。他将一张看不清颜色的饭桌放在炕上,又将挂在树枝上的四个塑料袋拿进来,放到桌子上。刚刚洗了手脸的娘儿俩坐下来,女人一看桌子上的食物就叫起来:“大爷啊!看这些好吃的,能说你没有钱?”

小白纠正她:“管我叫哥吧,别叫大爷。”他刚问了女人的年龄,知道她三十五岁,他比她大七岁。“你看哥这屋里,像有钱人吗?”小白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生活状况说给她听。言来语去中,他了解到这女人是河南与湖北交界地方的人,几年前嫁到了辽宁什么地方,男人意外死了,她带着孩子想回河南,却走错了路,身上的钱也花没了,只好一路走一路讨饭吃,就这么到了静虚镇,到了自己家。

“缘分呀!你和孩子在我这儿住些日子吧。”小白拍着饭桌说,“以桌子为界,我睡桌子这边,你俩睡那边。”

女人警惕地看着小白。小白想了想,问,你识字吗?女人点了点头。小白从炕褥下边拿出一个小本本,女人看了,说,居士?就是信佛的人吧?是呀,就是在家修行的。俺是静虚镇上第一个居士。小白冲她笑着,解释说,让你看这小本本,不是向你炫耀,是向你证明俺不是坏人,你不必担心。

炕中间一张饭桌,饭桌左边是小白,右边是女人和小孩。晚上睡觉时,女人将被子左裹一下右裹一下,一直裹得没有一丝缝隙,恐怕连只跳蚤也钻不进去才为止。小白摇摇头,睡了。夜里睡得正香,他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叫声,吓得他头皮一阵阵发麻。愣了片刻,他才意识到声音是女人发出的。黑灯瞎火中,小白问,叫喊什么,想把人吓死吗?你怎么了?妇女吭吭哧哧地回答,腿抽筋。

不是什么大事。小白嘿嘿地笑起來。女人埋怨他,你还笑,我难受死了。小白仍旧那么笑着,说,用帮你揉一揉吗?女人连声说,用。小白逗她说,裹那么严实,怎么帮你揉?拉亮头顶的电灯,小白爬过去,女人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条穿了秋裤的腿,小白托起她这条腿,掐腿肚子,又搓了搓脚心,直到她说好了,小白才爬回靠近窗户的地方。

女人想和他说会儿话,说了没几句,便听到了一阵小呼噜。

早晨,女人和小孩吃早饭时,小白告诉她,外边树枝上还有肉包子、过油肉,热一热就是一顿中午饭,晚饭不用担心啊。我傍晚就回来。

小白捡了一上午废品。中午,小白带着六个烧饼,拐过大云寺的影壁墙,看见法印老和尚站在塔前台阶上和一个人说话。是沈易。沈易也看见了小白,叫了声,小白叔。小白走过去,跟他说,不要瞎叫,免得叫人笑话你。常来和老师父说说话,挺好的,至少省心,不用动心眼儿。

法印老和尚说,沈易来过好几次了,说是你介绍他来的。小白也不见外,就像寺里的一员似的,让沈易在这里吃饭,还说,我买了烧饼。老和尚一怔,问,你从哪里弄的?沈易告诉老和尚,白叔从来不偷。老和尚更惊奇了,说,这烧饼从哪弄的?小白笑着,露出宽宽的牙缝,说,我买的。你从哪儿弄的钱?老和尚问。我捡废品、卖废品挣来的。小白说。

第一次供养法印老和尚,就遭到了他的质疑,小白没有生气,反倒心安。

小白猛然想起和别人斗嘴取乐的问题,便转过话题向老和尚请教。老和尚告诉他,以后不要和别人斗嘴取乐,修行人要严谨,要稳重,不要那么嬉皮笑脸。沈易在一旁说,他不干活,再不取个乐,让他干什么?找个清净地方,静静坐着。法印老和尚说,睡着了,也比练贫嘴好。

吃着烧饼、喝着粥,法印老和尚告诉小白和沈易,他是从山里到这儿的,山里受苦的老百姓还很多……这些话让小白忽然想起了家里的女人和小孩。吃完饭,放下筷子,小白起身就要走,沈易让他歇一会儿,他说,不行,得赶紧捡废品。

东奔西走,小白捡了一下午废品。

傍晚,小白在饭店吃过饭,服务员把剩饭、剩菜全部给了小白,还有很多废纸箱。回到家,女人看着空着的竹子车,问,你给人家领孩子?小白笑了,说,静虚镇上的人都管我叫傻小白,没有人肯让我带孩子,怕我把他们的孩子带傻了。小白告诉她,这小车是在垃圾堆上捡的,现在派上用场了,正好捡废品、装废品用。

小白将那些好吃的放在桌子上,便又到街门口坐着去了。女人吃饱后,来街口找他,让他回去躺会儿。我和孩子也没什么话说,回去说会儿话。她说。我喜欢在街门口坐着。小白说。

女人多了心眼,忙问,不会是嫌俺们麻烦吧?小白连忙说不是,不在街门口坐着,怎么会遇见你?再说,是我让你和孩子留下的。为打消她的疑虑,他还是回家了。在靠窗户的地方躺下,小白说,我每天晚上都在门口坐会儿,看一会儿芦苇。女人说,芦苇有什么好看的?小白说,看久了你就觉得好看了,心也是静的,那是一种享受!良久,小白翻了一个身,轻轻地说,等我攒够了钱,你们娘俩就不用步行了,我给你们买火车票。

女人很感动,说,谢谢哥!

女人等着听他下边的回话,却听见他咂了咂嘴,响起了小呼噜。早晨,女人没了昨晚那种警惕。小白临出门的时候,女人带着几分高兴、几分感激,嘱咐道,哥,你该理发、刮脸了——人家都五讲四美呢。

小白敷衍了一句就出去了。中午,小白带着很多好吃的回来,看见三棵树之间的铁丝上晾着好多洗过的衣服,衣服的下边凝着许多明溜溜的冰锥儿。女人把小白长时间换下的衣服全洗了。小白道过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家的温暖。女人看见他没有理发,问他为什么。不过年、不过节,刮什么脸、理什么发呀,白花钱。等你们走了,我再收拾。小白告诉她,什么美,也不如坦坦荡荡心灵美!

女人一边和孩子吃着饭,一边说,以后要经常理发、刮脸,精精神神多好呀!小白开玩笑说,那么精神,就把那股傻劲儿丢了,就不会收留你和孩子了。精精神神、贼呱呱的好吗?女人反驳不了他,笑着说,哥躺会儿吧,你也累了。小白说,好几天没去寺里了,我得去看看老和尚。

法印老和尚不太精神,小白让他去休息一会儿,自己便到大雄宝殿打扫起了卫生。正收拾着,忽然听见沈易的声音,小白叔,老师父说你在这儿打扫卫生,我还不信呢。老和尚也跟來了,让他歇会儿,还说过两天佛教协会就会派两个小和尚来,让他们干。小白打扫完,才停下来,说,来了就愿意干点活,和在外边干活的感觉不一样。

沈易问,在外边干点活,能挣些钱,不比捡废品挣得多吗?小白淡淡一笑,说,三春老和尚说过,做事之前,要先想想做的事是否会引起贪心,能引起贪心,干脆别做——包括挣钱。小白眯着眼,仿佛看到了三春老和尚坐在大槐树下的身影。

沈易一怔,原来,这个小白一直坚守着一个叫三春老和尚的教导,怕引起贪心,所以不去做生意,所以别人管他叫傻小白。瞅着小白,沈易对他暗暗产生了几分敬意,沈易问,三春老和尚是谁?他在哪儿?

小白仍旧那么眯着眼,仿佛没听见。

隔了几天,大云寺来了两个小和尚,一个是拐子,一个是驼背,他俩嘴上、下巴上都长出了浓密的小胡子。瘸腿小和尚问,你们这边很富吧?小白淡淡地说,和其他地方一样。初次见面,小白就对他们俩印象不太好,既然是修行人,就应该无所求,怎么还会问富有不富有?

一夜大风过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光秃秃的,乱七八糟的杂物都被刮到了路边和角落里。小白推着小车出了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见他,发出了与往日不同的笑声,那笑声很奇怪。小白不理他们,只向他们要废纸箱。他们怪笑着,说,看在你累的分上,给你两个。

小白道过谢,继续往前走,继续听到那种怪笑,就连他们的女人也那么怪笑着说,看在你累的分上,给你两个。小白捉摸不透他们的话。

不到中午,小白就卖掉了四小车废品。他带着好多吃的回了家。女人披散着湿淋淋的头发,下身只穿着内裤,光着两条腿,一只脚泡在大盆里,弯着腰在洗脚。听到响声,女人扭头叫了一声,哥,回来早了?

小白“哦”了一声,迈进屋的一条腿赶紧缩回,关上屋门来到街门口。片刻,女人包着头出来,让他回屋里。是啊,外面太冷了,泼在院里的水没等渗完,就结成了冰茬,那冰茬看上去很亮,像刀刃儿,像针尖儿。

小白将食物递给她,推上竹子小车又要出去,她叫了声哥,说,看样子要闹天了,在家歇一下午吧。小白说,我歇着,扔废品的不歇着。今天一上午,我卖了四小车废品,下午不定能卖几小车呢。

天阴沉沉的,刚劲有力的小西北风还在继续。小白又卖了三小车废品。从捡起废品开始算,今天是卖得最多的一次,不到天黑就卖了七小车。小白买了二斤热包子去了大云寺。禅房里,法印老和尚、驼背小和尚、瘸腿小和尚都在。他一进屋,便看到驼背小和尚冲他怪笑,那种怪笑和街上的人们一样。一旁,瘸腿小和尚说,小白,一个妇女带着孩子住在了你家,你是静虚镇上的名人了。什么时候有个自己亲生的呀?

小白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嘴唇哆嗦起来。法印老和尚瞪了他一眼。小白嚅动着麻木的嘴唇问,老师父你为什么瞪我?老和尚没有说话。小白把目光转向瘸腿小和尚,你们怎么知道的?

静虚镇上谁不知道?驼背小和尚插嘴说,要么说你成名人了嘛。

小白又急又气,甩起双腿,快步走出大云寺。静虚镇上谁不知道?小白打了个寒颤,既然都知道,怎么没人问我呢?好在两个小和尚提醒了我,好在老和尚瞪了我一眼。转眼,小白便带着女人和孩子回到了大云寺。法印老和尚莫名其妙地看着返回来的小白。这个时候,小白已经不生气了,他和气地跟女人说,你把咱们认识,你生活在俺家的事,跟老师父一五一十地说一说。

法印老和尚看了他们一眼,说,跟我说干什么?

那你瞪我一眼干什么?你老人家瞪我那一眼,让我抬不起头。小白仍旧是那副面孔,仍旧很和气,只是和气中透出一股严肃来。他跟女人说,你说一说吧,实事求是地说,把咱三个睡在一个炕上的事也说出来。

女人笑了,将小白每天往回带饭的事说了,又说,俺们中间隔着一张饭桌,以饭桌为界。小白哥是好人!女人笑呵呵地向老师父说,小白哥还说,等他攒够了钱,就为我和孩子买火车票,就不用步行了——小白哥是好人啊!

小白静静地看着他们。法印老和尚双手合十,垂着眼,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女人拽小白走出屋,小白转过身,冲屋里咕哝了一声,光念阿弥陀佛,不如做点实事。

回到家,已是满天星斗了。

小白拿上椅垫来到街门口,静静地瞅着眼前这片干枝燎叶的芦苇。恍惚中,他明白了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生活中有有意思的一面,也有乏味的一面。那一刻,他很心烦,觉得自己无法忍受,静虚镇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乏味,就连大云寺,好像也失去了在他心里的地位。

“哥!”女人的声音,“你还在生气呀?”

“看我像生气吗?”小白平静地说,“修行人,生什么气,发一下牢骚算了。唉!说起这个,牢骚也不该发……”言语中,他好像在作自我批评。

女人说话好像不再顾忌什么了。

“哥,要是一个男的,你收留吗?”女人问。

“要是一个男的,今天我得给他搓搓背。”小白脱口而出,又一怔,“你怎么这样问?”

一连几天,小白言语很少,不过,精神还不错。

又是一场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小白推着竹子小车出去了,他将捡废品的范围扩大到了静虚镇北边三里外的火车站一带。他和这一带的人不是很熟悉,他们不向他那么怪笑。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他捡了四车废品,卖给了附近的废品站。他去饭店买了半块烤鸭、一大包炒米饭、十三个肉包子。

快要到家时,一个他也算熟悉却很少打招呼的老女人叫住了他,他知道她也常到寺里。老女人看着他,说:“法印老和尚说,你才是真正的修行人。小白啊——”老女人伸着脖子,眨巴着眼,乞求似的问:“你是怎么修行的?”

小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家里有小孩不穿的棉衣吗?”老女人回家拿出两件羽绒服,小白认真看了看,将小一点的还给她,说:“这件还行。”“你没有孩子,”老女人问,“要这衣裳,给谁穿呀?”

“以后告诉你。”小白看着留下的这件羽绒服说,“你修得也挺好!”

他家和老女人家住得不算远,相隔不过一百多米。平日里也经常见,小白却没有跟她打过招呼。只有在寺里相遇时,他才跟她打声招呼,因为在寺里的感觉和心情都不一样。老女人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而且,小白知道自己的身份,主动和人家说话,人家说不定会给自己一个白眼,小白吃过这种难堪。

回了家,女人看见小白流出的清鼻涕,劝他不要再出去了,太冷。小白说,我就是贱腿贱脚的,闲不住。小白把羽绒服递给女人,说,让孩子试一试。试了,挺合身。小白推着竹子小车又出去了。下午,飘起了雪花。小白比往日回来得晚了些,他说,遇见沈易了,老和尚让他给我捎口信,让我到寺里歇会儿。

女人捅开炉子,热着吃的。

雪大了。街上一片空寂,漫天大雪在空中飘飘扬扬,飘落在门洞里,飘落在芦苇丛中。小白感觉自己像在风景画里。“这么大的雪。”女人的声音。小白扭头向她“嘘”了一声。女人以为小白发现了什么,便也伸着脖子看,低声问:“看见什么了?”

“你没有看见?”

“没有呀。”

“没有看见飘飘扬扬的雪?多美呀!”小白低聲说,“感觉像在一幅画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唯独我在这里赏雪景。这就是禅境吧!这样的夜晚,静一静心,对于我来说就是很大的幸福!”

“这叫什么幸福?”

“大自然赐予的幸福!”小白的声音仍旧那么低。雪越下越大,映亮了整个天空,对面的芦苇也陷入了这片白茫茫之中,什么也看不清了。然而,小白的心里却亮堂堂的,生活有时候是乏味的,怎么把乏味去掉,内心只剩下此刻这种平静和踏实呢?

第二天,晴了天,更加冷了。一上午,小白在火车站一带捡了三小车废品。一点多钟,小白回到家,看见院里搭着洗过的枕套、枕巾和炕单,还有拆洗过的被子和褥子,淋下的水已经结成了很长的冰坠。

小白很是感激,说,真是辛苦你了!自从俺娘死后,二十多年没有拆洗过了,这下,后半辈子也不用拆洗了。女人笑了,说,下午我再拆洗那个绿颜色被子。小白一怔,说,千万别拆洗那个被子,那被子上有一种气味。

“有气味才拆洗嘛。”

“告诉你别拆洗,就不要拆洗。”小白的口气不知怎么就严肃起来了。女人爬上炕,抱过被子闻了闻,诧异地说:“什么气味也没有呀。”小白说:“我都舍不得盖这被子!就是这种气味影响了我,我才收留了你和孩子,懂了吗?”

女人眨巴着眼看着他,显然不懂他的话。

小白说:“我已经攒够了钱,你们娘儿俩可以走了。我去火车站售票处问了,明天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各有一趟去信阳的火车。你们想坐哪一趟呀?我去送你们。”小白烤着手,被冻得青白的脸慢慢缓过来了。

女人又住了几天,将拆洗过的被褥做好,才提出要走。小白将他们娘儿俩送到火车站,买了两张车票,又给了女人三百块钱,说,下了火车,还要坐汽车吧?拿着。剩多剩少,过年给孩子买一身衣裳。我也只能尽这么点力帮你,别嫌少啊。

第二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小白买了些热包子,来到大云寺门口时,法印老和尚刚开大门,他微笑着说,让沈易给你捎信,你也不来,以为你生气了,永远不来了呢。小白说,老师父你是知道的,有人住在我家,我得供她和孩子吃饭,还得为她们攒路费。我每天捡废品,要走很多路,很累。昨天她们走了,我没事了。小白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素包子。老和尚笑呵呵地说,你比我修行得好啊!

好什么呀!小白说,老师父你是没有遇上这事。

女人走后,小白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仔细想,一个修行人,清清静静的,以前不也是这样嘛!一星期后的一天傍晚,他坐在街门口,看见两个老人从路上走来,老头是个盲人,六十多岁,戴着一顶破帽子,肩上背着个小包袱,手里的棍子不停地敲敲打打,老女人在一旁扶着他。他们缓缓走近,老女人扶着瞎老头站下,自己直起身来,有气无力地问:

“你是叫小白吗?”

小白一怔,惊讶地点了下头。老女人说:“就是找你,可算找到了。”说着,便扶着瞎老头登上了台阶,要进家门。小白连忙伸手拦住他们,问:“喂,你们到底是谁?”小白严肃了些,不过口气还算友好,“怎么可以随便进俺家?”

女人说是安徽什么地方的,出来要饭,街上的小商小贩告诉他们,有个叫小白的,是个好人,专门收留要饭的,并把地址告诉了他们……女人可怜巴巴的目光里透着一种期盼。

小白又是一怔。他见过那些小商小贩打发要饭的,不是给半块馒头,就是给几毛钱零钱。看来现在什么也不给,直接打发到我这来了。小白纠正说,我不是专门收留啊,在我这里吃住几天可以,不过不能常住下去。

小白领他们进了门,像河南女人和孩子在家时一样,他从树枝上摘下带回来的食物,放在炕桌上。瞎老头洗过手脸,伸出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着,老女人递给他一只鸡腿。小白问他们的年龄,女人说自己五十二岁,瞎老头五十四岁。两个儿子都不管,没办法才出来要饭的。

小白说,你们这岁数,在农村,还不到养老的时候,还能干活挣钱,怎么却要孩子们来管?瞎老头翻着白眼珠,口气有些生硬,说,看不见我瞎吗,怎么干活?小白生气了,猛地挺起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平静下来,缓缓地说,咱们初次见面,我不欠你什么,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瞎老头呵呵笑了两声,转了话题,这菜挺好的,有酒吗?

小白告诉他没有酒。

小白继续和他们聊着,说不管做点什么,就是在自家门口摆个小摊挣个小钱也不至于出来要饭呀。女人告诉他,自己捡废品,挣下个小钱,孩子们也都想方设法要去了。女人的话小白有些不大相信,不过她的话也有可能,生活五花八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俺家情况你不了解。”瞎老头好像在训小白,“别问了。”

女人瞪了瞎老头一眼,冲瞎老头不客气地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说:“老东西在人家家,横什么?不愿意在这就他妈的滚蛋,人家小白又不欠你的!”瞎老头不吭声了,眨巴着两只白眼珠在桌上摸,女人递给他一个包子。女人的话使小白心里平衡了些。小白说:“你们慢慢吃,我到街门口坐会儿。”

和河南女人在时一样,小白睡在靠窗户的地方,老两口睡在炕桌北边。晚上,黑黢黢的屋里,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早上,小白将挂在树上的另外两个塑料袋放在炕桌上,告诉他们,热一热吃吧,中午饭稍微晚一点。女人洗着脸,瞎老头趴在被窝里跟小白说,酒,别忘了酒呀。小白心想,没见过要饭吃的还要酒喝,少有。

上午,小白卖了三小车废品。在饭店吃过饭,他问服务员有没有客人喝剩下的酒。服务员将几个酒瓶的酒根儿倒在一个瓶里,凑成了两瓶酒。天仍旧像昨天一样阴沉沉的。小白往回走,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感觉有些累,很想一步迈回家,在热炕上盖着被子躺一会儿。小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瞎老头头一句就问,有酒吗?女人接过小白手里的东西,没好气地告诉他,拿回来了两瓶酒。接着,又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老为你自己着想?

听小白说话的声音和早上不太一样,女人问,感冒了?去看医生吧!俺们一路上要了几十块钱,你拿去先看病。小白说不用,省点钱吧。瞎老头怪声怪气干咳了两声,小白听出了那干咳里的意思。女人瞪了瞎老頭一眼,继续说,你可不能倒下,俺们还指望着你呢!

瞎老头喝完一杯酒,身子一歪,钻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嘴上却不闲着,呱啦呱啦,前言不搭后语,而又富有情感地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没等女人收拾完桌上的东西,瞎老头便打起了呼噜。小白评价,感情挺丰富的啊,那几个名字,听得我都起鸡皮疙瘩。

女人狠辣辣地低声骂了句,挨着小白坐下,说:“那是三个女人的名字……第一个是俺们那一带的大破鞋,那个娘们儿不管和谁做那事,都敢明目张胆地在外边乱说。”

小白不解地问:“他那么怕你,还敢乱来?”

“他才不怕我。别看他瞎,捉住我,我就挣脱不了,往死里打我。我扶他,必须时刻小心,不能让他捉住我。”女人继续说,“我在家时捡点废品,钱卖多卖少,他都得要去,不给,就拿手里的棍子乱敲乱打,东西都被他砸烂了。钱给了他,他就去找那个老破鞋。”

“咦?你不是说,孩子们都要了吗?”

“当着他,得顾及面子吧。”她说,“只能那么说。”

“捡废品,这我知道,”小白说,“一天平均挣二三十块钱,算不错了。那么点儿钱,那女人也太……”

“那女人的规矩是,多少钱,办多少钱的事。”她说,“五十块做一次真事;三四十块钱让摸一摸;十块二十块的让抱一抱。老破鞋跟瞎子对眼,五块钱还让他亲个嘴,给他一根毛儿——都是那老破鞋说出来的。”

听着,小白淡淡地苦笑两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白说,“别说了。”

“那老破鞋最喜欢和他做真事。”女人说,“俺们那城里头流传着一句话:姚瞎子扛布袋——进门就倒。”

“什么意思?”

“早泄呗。”她说,“估计脱裤子、提裤子不到两分钟。你想,不到两分钟挣五十块,她能不和他对眼?俺捡几天废品才挣五十块呀!后来不捡废品了,孩子们给钱也不要,干脆要饭吃——他逼的。”

“这么不是东西,怎么还和他一起出来要饭呀?”

“毕竟是两口子嘛。再说,和瞎子出来,有人可怜。”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白连声念。要是不瞎,这个老头儿不知道坏成什么样,他原来养活着一个老流氓啊。

小白万万没想到瞎老头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既然投到他门上来,他又能怎么办?要是三春老和尚在,会教他怎么办呢?他正想着,听见女人说,你躺了会儿,该起来去看医生了。不舒服趁早看,我这几十块钱,大病不够用,对付感冒还是可以的。

小白告诉女人,照以往的经验,感冒了只要一股劲儿地喝茶、解手,很快就会好。那我也陪你喝会儿茶。女人说着,搬了一个凳子,坐在方桌正面。瞎老头仍旧在打呼噜。小白说,过几天你们就走吧,还有一个多月就该过年了,总不能在俺家过年吧。女人一怔,神情讪讪的,半天没有说话。

暮色将要降临,小白要去饭店吃晚饭。瞎老头还在打呼噜。小白把剩茶倒掉,将茶壶放在了陈旧的柜橱里,如果瞎老头起来,不小心把这宜兴壶碰坏,自己会后悔后半生。小白推着小竹子车出去了。让小白兴奋的是,三个饭店给了满满一小车纸箱,他卖了才回来,还拿回了很多吃的,包括三瓶酒。

瞎老头坐在炕上,显然刚睡醒,听见小白的脚步声,便问,家里有茶叶吗?小白说有,你先吃饭还是先喝茶?瞎老头说先喝茶,多放点茶叶。小白从柜橱里拿出一把没有壶盖的瓷茶壶给他用。女人在炕桌上吃着饭,瞎老头在方桌上喝着茶。

小白躺在靠窗户的地方,想起什么似的,问,老哥啊,你的眼,天生就不好使吗?可不是嘛!瞎老的口气里带着十足的埋怨,老天爷也真不够意思,哪怕让我看一眼这个世界,再让我瞎,我也心甘情愿。可我连自己身边这美若天仙的女人也没看见过,还天天对着脸睡觉呢……

小白开玩笑般问,看不见,你怎么知道她美若天仙呢?

喂,你帮我看一看,她是不是美若天仙?小白連声说是,心想,当着人家面,总不能说人家丑吧。瞎老头得意地笑起来。小白忽然想起法印老师父的话,便躺下来,不再言语了。瞎老头说,小白,怎么不说话了?

师父训过我,不让扯淡话。小白说,俺师父说,睡觉也比练贫嘴好。你喝茶,我睡觉呀。

女人也在一旁说,小白感冒着呢,让他早点睡吧。小白面对着窗户,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女人低声问瞎老头什么时候走。瞎老头说,这小子撵咱们了吗?这真是享福、养老的好地方。要不,过了年再来?小白暗自一怔,过了年再来?还有这样的?这是要饭的吗?还想在俺这养老?一连串的问题使小白非常憋闷、头疼。

第二天,小白经过卖水果的摊子时,小摊主们得意地笑着问,那两人还住在你家吗?这下,好人让你做到底,哈哈哈。小白听出了那话里的揶揄,笑着说,住着呀!我觉得有一种家的气氛了,回家有说话的啦。小白笑得更得意。

回到家,小白将一包包的菜挂在树枝上冻起来,拿着给他们吃的烧鸡、包子和一包素菜进了屋,说,有好吃的了。小白把烧鸡放在炕桌上,把包子和素菜放到锅里。给我倒一杯酒。瞎老头指使女人。

小白躺在靠窗户的地方,闭着眼。女人问,感冒又重了?小白说,没有,想闭上眼养养神。瞎老头坐在炕桌右边,喝着昨天拿回的酒,吃着今天拿回的鸡腿,他让小白先别午睡,扯会儿淡。小白仍旧闭着眼,说,你和嫂子一边吃一边扯吧。瞎老头得意地说,咱俩扯——你们这里有那种人吗?

“哪种人?”

“坏人,坏女人。”

“就是骚女人、老破鞋。”女人埋怨说,“你这老家伙,开两句玩笑就行了,没完没了啦?”

瞎老头不说话,嘴里咂咂有声,像在回味什么。一会儿,小白听到瞎老头打起了呼噜,自己也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着了却又没睡踏实,感觉女人走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小白的手,好像要把小白弄醒,又放弃了,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白的脸,这抚摸不是勾引,而是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小白到底感冒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下午,小白想去大云寺看看法印老和尚,跟老和尚说说这个道德败坏而又得寸进尺的瞎老头,他想起法印老和尚的话:“你高兴了,我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是有点用处的,我就感觉幸福、美好!再深一层,就是要修,修什么呢?把那种幸福、美好的感觉修掉,无怨无悔地让别人高兴!”可对瞎老头这样的人,也应该这样吗?小白一边想一边走到大云寺门口,他站在那儿,呆了会儿,返过身又去拾废品了,一来他很少在这个时候去找法印老和尚,万一打扰他静修呢?二来如果下午不拾废品,瞎老头和老女人就会没饭吃。小白想,修行也不是白说说的,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天黑下来,小白在饭店吃过饭,带了些吃的回家。瞎老头用那把没有壶盖的壶在喝茶,他嫌小白回来得晚,又嫌小白走的时候没说一声。小白说,你俩在午睡,不想打扰你们。瞎老头说,有事想和你说,还没说,你就走了。

小白和女人把素烧蘑菇和烧鸡摆在炕桌上。小白问瞎老头,想说什么事?瞎老头翻着白眼珠,说,你们这里有卖药的吗?小白惊诧地问,你病了,哪儿不舒服?瞎老头笑了一声,说,别大惊小怪的。我要的是“男人补肾”的那种药。

小白心里的厌恶陡地升了起来。他拿上椅垫来到街门口,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芦苇,冬天的芦苇一束一束地闪着银白色的光,一片一片地迎接着残酷的冰冻。一阵西北风刮来,芦苇的干穗儿随风左右摆动着,干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会儿,小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紧两声,慢两声。又喝多了。女人出来了,站在小白跟前,说。小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皂味。瞎子睡着了,他今天吃的不少,喝了一杯半酒。女人又说。

小白对她说的这些不关心。睡着了好,省得麻烦。小白答。回家躺在炕上,摸着黑说会儿话吧。女人说。

黑灯瞎火中,小白侧身躺在靠窗户的地方,目光透过方格窗户上的小块玻璃,静静地看着阴沉沉的夜空,小白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阴天。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这奇怪的感觉又使自己非常舒心。好像回到了非常久远的童年,那时候,他整天在大云寺跟三春老和尚学写字,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怎么就这么快……

“小白,睡着了吗?”女人在炕桌那边问。

“没有。”小白在炕桌这边回答。

“说会儿话吧。”

“说吧。”

“你一直没有女人吗?”

“嗯。”

“想女人吗?”

“早些年想过,这会儿不想了。”

“为什么?”

“不是那岁数了。”

“瞎子比你大一轮,他还想让你买药,你就不是那岁数,不想了?”

“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信什么呗。”

一阵窸窸窣窣,女人绕着炕桌悄悄爬过来,用小白的被子盖上腿和脚,上半身露在被子外边。小白感到她穿着秋裤。女人轻声说:“中午,我摸了摸你的脸,握了握你的手,你感觉到了吗?”她的嘴就在自己耳边,小白感觉到了她呼出的热气。“没有。”小白低声说,“你赶紧过去吧,瞎哥醒来,咱俩就说不清了。”

“你听,他睡得和死猪一样,几时能醒?”

“赶紧过去吧。”小白仍旧低声说,“黑灯瞎火的,这么近,我心里发慌,我心脏不太好,一着慌也许就过去了。”

“哦。”女人暗吃一惊,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她挨着小白又躺了片刻,便悄悄爬回原来的地方,隔着炕桌,又咕哝着说了很多话,直说到小白迷迷糊糊,印象里只有一句:“睡得跟死猪一样,他不知道……”

要过元旦了。小白走在街上,看见居委会的人在黑板上画天安门和灯笼。机关单位都把大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还挂起了红旗。小白琢磨着,过了元旦就让他们走,他已经攒够了给他们买车票的钱。拐过弯,看见给羽绒服的老女人,老女人问:“那两人什么时候走?”

“你也知道有人在俺家住?”小白问,“过了元旦就让他们走。我到火车站看看,几点有去安徽的火车。”

“大街上谁不知道?男的是个瞎子。”老女人問,“你还给他们买车票吗?”

“不买,怎么办?”

“你挣个钱,容易吗?”

“不容易,遇见这事了,怎么办?”小白平静地说。

老女人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小白,无奈地说:“我觉得你好像罗汉转世!”小白呵呵地笑着,推着竹子小车朝车站方向走去。老女人冲着他的后脑勺儿,说:“别让他们骗了你。”

小白敷衍地应了句,走过老女人家门前的十字路口时,心里不觉一怔,想起夜里那句“跟死猪一样,他不知道”。她是这样说了吗?还是自己癔癔症症地乱想?如果是自己癔癔症症地乱想……他举起手,像打蚊子一样快、一样重地打在自己脸上。可是如果她这样说了呢?她是什么意思?小白愣了半天。

中午,小白回到家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雨夹雪。女人已经热好了昨天带回的菜,小白告诉了他们发车时间,女人面无表情地往炕桌上端包子,瞎老头喝着酒,愣了一下,问,撵俺们走?不是撵。小白的口气像哄小孩,在很远的地方打工的人,过年还赶着回家呢。快过年了,你们总不能在这儿过年吧。

瞎老头迟疑片刻,显然闹起了情绪,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说,那过了年呢?

女人默默地吃着饭,小白看见她掉下了眼泪。小白拽了拽她的衣角,暗示她别哭。她抽泣着吸了吸鼻子。瞎老头问,你哭了?她说,没有哭,有点感冒。瞎老头把酒杯用力一蹾,说,再倒半杯!

又喝醉了,瞎老头躺下后,絮叨了半天,才打起呼噜。小白脱了鞋,盖上被子躺在炕上。女人扫了地,冲小白说,外边雨夹雪,阴冷阴冷的,下午别出去了!小白说,稍躺一会儿,起来喝茶。你也不愿意走吗?

女人扭着脸,不愿意让小白看见自己流泪,低声说,遇见你这样的好人,才不愿意走。咱俩结合是不可能的,可我愿意和你守在一起。我和瞎子不一样,他是有了好吃、好住的地方,不愿意走。

小白问,昨天晚上,你是说‘跟死猪一样,他不知道这句话了吗?她看了一眼正在打呼噜的瞎老头,然后点了点头,承认她说了这句话,然后挨着小白的头坐下,又低低地说,晚上咱俩亲热,他不会知道的。

小白揭起炕褥子的角,拿出那个小本本,递给女人看。俺是静虚镇上第一个居士。小白舒展着眉头,带着几分荣耀,说,亲热,就违背了居士的规矩,是万万不能的。

第二天上午,小白在街上遇见了沈易,两个人正在路边说话,忽然听见老女人叫他,说出来寄了一个包裹,在邮局门口看见瞎老头两口子,互相叫骂着往北走了。小白一怔,心想,准是因为走还是不走引起叫骂的。

小白赶紧转身往回走,家里果然没有人了。他蹲下,打开柜橱,宜兴壶还在,在站起身的瞬间,他看见地上用硬东西歪歪扭扭写着:谢谢小白,拿走两瓶酒,一包鸡肉。

小白继续捡废品。

腊月二十四中午,小白正在装废品,忽然听到一声小白叔。小白看见沈易站在一家饭店的台阶上,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没人注意他这一声。在大街上瞎叫什么。小白说,下午下了班到我家去——有事。

沈易一进小白的家,就叫起来:“白叔,离你家很近,可我从来没有来过。你家这环境,正是我内心向往、又说不出的那种,太好了!”他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喜欢的样子,又说:“你家有几分雅,几分静,不是陈旧的乱七八糟。”接着,沈易看见方桌上的墨汁、毛笔和一摞裁好的红纸,便说:“你是想让我给你写春联吗?我可写不成,我没有练过书法。”

“还记得我盼着过年吗?”小白倒好墨汁,提起毛笔,“今儿我得给你露一手!”沈易惊讶地看着,好像刚认识他似的。小白写好一张,沈易平端着往地上放一张,一会儿,那地上就红彤彤一片了。

沈易眯起眼,认真地看着他,问:“白叔,这叫什么体呀?”“这叫行书。”小白笑着说,“你家的写好了。该写俺家的了。”春联、大福字、小福字……小白写了十几张,屋地下铺满了,方桌上也铺满了,炕上铺了半炕。

腊月三十上午,沈易贴上了春联,老沈看见了,问,这是谁写的?沈易让他猜,老沈首先想到的是沈易的同事、教美术和书法的张老师。张老师五十出头,拐过一个弯就是他家。

沈易问,告诉你是谁写的,你会生气,撕下来吗?老沈一怔,说,不管谁写的,也不能撕下来。过年呀,那样不吉祥。沈易呵呵一笑,说,小白叔写的。小白写的?老沈瞪着眼,这老家伙,还会这个?

零星的炮声响起,新年的气氛愈来愈浓。沈易的妈妈煮好了饺子,老沈用塑料袋装了两大盘饺子,朝小白家走去。小白家满院子红红火火,水管上贴着一个小“福”字,下边贴着一个小竖条“水管不冻”,不细看还以为是句吉祥成语。院子也扫得干干净净的。

小白看见老沈拿着饺子来了,连忙拱起手,露出宽宽的牙缝,说,老沈哥,提前给你拜个早年啊!老沈将饺子放在方桌上,说,我想了一下午,就想不起你什么时候上过学。你怎么会写那么漂亮的毛笔字?

天黑了,四周的炮声响彻天空。沈易在街门口放鞭炮,老沈拿着三个塑料袋,分别装着花生、糖块和瓜子,要出门。沈易问,干什么去?给小白送点。老沈说,过年,他买这个吗?

年三十的傍晚,老沈去了小白家两趟。

正月初一,沈易拜年回来,看见张老师拜年走到这里,正在看沈易家的春联。张老师说,这得亏是对联,不然的话我得揭下来,好好收藏。沈易了解他,他从不夸别人。教了这么多年美术和书法,他能看出这字的好来。“沈老师!”张老师以往都是叫他的名字,此刻忽然改了口,“给我写一幅吧,你说多少钱,我给。”

“不是我写的。”沈易说。

“你看这字,带着他妈的几分灵气儿。我是写不成的。到底是谁写的?”沈易告诉了他。张老师非常惊诧地问:“小白?傻小白吗?这婊子养的,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的字呀?我得让他给我写十幅。”

沈易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想,小白真是藏而不露啊。

正月初一晚上,小白仍旧拿着椅垫坐在街门槛上,听远处时而传来的炮声,看眼前这干枝燎叶的芦苇,独自享受着这种清静,感觉比任何人都幸福。“小白。”一个女人走来,说,“这么冷,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是给羽绒服的老女人。

“老嫂子,不在家和孩子们享受天伦之乐,转悠什么呀?”小白问。

“每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晚上,趁着人静,我都喜欢出来到背街转转,享受一下这特有的年味儿,心里觉得很舒坦,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老女人声音很低,迟疑片刻,好像在总结那种感受,“……感觉走进了吉祥里!”

小白赞叹老女人会享受生活,“能在朴素的生活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吉祥,难能可贵呀老嫂子!”小白让老女人坐在椅垫上,两个人说起话来。说了一阵儿,小白让她回家喝口热乎茶。老女人来到小白家,没想到跟沈易第一次到他家一样,老女人也很喜欢小白家的清静。“你家真好!”老女人由衷地说。小白给她端来一杯茶,老女人接过来,忽然愣住,问:“这茶壶好熟悉呀!当年,你跟三春老和尚有往来?”

小白说起了埋葬三春老和尚的那个傍晚,告訴她有个老师父让他捡些三春老和尚的遗物。“你还珍藏着三春老和尚的砚台?”老女人说,“拿来我看看。”小白拿出来给她看,她断定是三春老和尚的物件。这个砚台和这把壶,三春老和尚说是他师爷留给他师父的,他师父留给了他,这会儿传到你这儿了。老女人告诉他。

老女人显然很震惊,她想不到在不起眼的小白这里看见了三春老和尚的两件宝贵遗物,还看见了小白写出的这么好的字。喝了一杯热茶,老女人又一怔,她慢慢爬上小白的炕,认真地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绿色被子,眼睛里亮晶晶的,说,这被子也是三春老和尚的,我认得!当年,我给他拆洗好,送去没半月,他就……

大年初一的夜晚,两人对三春老和尚进行了一次怀念。

初二,小白到街上买了点苹果、香蕉,小贩们问他干什么去,小白露着宽宽的牙缝,开玩笑道,上丈人家呗!人们哄笑起来,为正月初二增添着新年的气氛。在大云寺门口,遇见了昨天晚上的老女人,两个人便一同进了大云寺,向法印老和尚表示新年的祝福。老女人指着带来的大包,说里边装着素饺子馅儿,一块和好的面和小擀面杖。小白你洗洗手,喝会儿茶,咱们就给老和尚包素饺子吃。老女人说。

喝着茶,老女人说起小白的书法写得相当不错,昨天晚上还在小白家看见了三春老和尚留下的砚台和宜兴壶。这时候,门帘忽然被撩起,他们定睛一看,是老何。小白和老女人便不声不响地走了,要把时间留给客人说话似的。走到大雄宝殿前的高台西边,老女人低声向小白问,怎么老何这家伙也来了?

早些年,老何刚当上街道办主任时,小白乐呵呵地叫了他一声何主任,不料被何主任狠辣辣地瞪了一眼,好像小白的话玷污了他一样。从此,小白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老女人正低声诉说着老何的不是,驼背小和尚过来了,叫他俩过去。

进了屋,老和尚向小白介绍,这是何居士。老何笑着说认识,刚才听见说小白有一把茶壶、一个砚台,送给我,我也练练毛笔字,也喝喝茶。又转而向小白说,你整天在街上闲游荡,不识字、不喝茶的,放在你家也没用。

小白伸着脖子问:“你的意思是,那物件和我的身份不配?”

“哈哈哈,小白很有自知之明嘛。我还没好意思说呢,你就说出来了,很好,很坦荡的一个人啊。”

小白淡淡笑了一声。老和尚缓缓地说:

“小白识字。”

老女人也淡淡地说:

“小白的书法写得相当不错。”

老何一愣,说:“咱俩岁数差不多,小时候,你整天瞎跑着玩耍,你上得起学?在学校我怎么没见过你?”老和尚告诉他,正因为瞎跑着玩耍,小白才跑到大云寺,认识了我师叔三春老和尚,小白就是跟他学的文化、练的书法。

老何瞪着眼,不相信。接着,老何转移了话题,说起了住在小白家的那个女人,语气中满是讥诮。法印老和尚显然也不愿意听到这个话题,脸上显出几分愧疚。可老何停不住,只管哈哈笑着说下去,说小白这种人,浪荡了一辈子,尝到了女人的甜头,就变了……瘸腿小和尚和驼背小和尚听着不对劲儿,便起身出去了。小白在心里苦笑了下,也出去了,后头,跟着老女人。素饺子馅儿、和好的面和小擀面杖都留在了寺里。

下午,老女人带着一盒茶叶来到小白家,小白正喝着茶读经书。小白放下经书,给她拿杯子时,老女人拿起经书看了看,神色不禁一怔,说:“这经书也是三春老和尚的。你能看懂吗?”

“能呀。”小白捡了一段,有板有眼地讲起来,“这佛经,每看一遍,理解的意思就不一样,所以要经常回顾,这个‘经常,就会使佛祖、菩萨留在心里……”小白认真地告诉她。

“既然懂佛经,那就好!”老女人一脸无奈,说起上午在寺里遇到的不愉快,表示以后去寺里不方便的话,会经常到小白家坐坐。你可别嫌麻烦!小白呵呵一笑,说,不怕你笑话,打我记事,你是第二个到俺家串门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麻烦!

正月初四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小白刚泡上一壶茶,老女人就来了。小白说,这大雪天,老嫂子你还来歇着?老女人说,我就喜欢你家这房屋、院子。旧是旧点,可待在这儿心里踏实。两个人坐在炕桌两边,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临近中午,门帘忽然被撩起,沈易提着一塑料袋饺子来了,今天初五,兴吃饺子,趁热赶紧吃。沈易看着老女人,问,这么大的雪,怎么来这儿歇着?饺子不少,在这吃吧!小白拿了两双筷子,递给女人一双。老女人的情绪显然还很低落,说,以后会经常来小白家歇着。沈易迟疑片刻,问不去寺里了?

“怕遇见不合缘的人。”

“对。”沈易说,“老和尚结交的人太杂。一个多月前,我在寺里遇见一个姓何的,问我是干什么的,又问我爸叫什么。我说了,他认识我爸爸,就拿我爸的小名来取乐。那么大个人,说出的话,让人听着不舒服。”

“又是这个老何。”老女人冲小白说。

很长一段时间,小白没有去大云寺了,偶尔去一次,在禅房外听见法印老和尚和老何在聊天,小白就悄悄离去了。莫非老和尚在感化老何?这天,小白特意买了半斤绿茶来看法印老和尚,老何仍然在。老何看见小白,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你什么时候把砚台和茶壶给我?你认识俺家,赶紧给我送去。

小白放下给老和尚的茶叶,笑了笑,转身就走。还没出门,就听见身后老何说,谁稀罕你的东西。随后一声响,那包茶叶被扔到了门外。小白转过身,认真地看了老和尚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老和尚走出屋门,捡回了那包茶叶。

老女人、沈易和他的父亲经常到小白家闲坐。一天傍晚,三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老女人问小白,这段时间是否去过寺里。“去过。”小白把遇见老何的事告诉了他们,说:“每次看见我,都跟我要茶壶和砚台。”小白没有愤怒,也没有埋怨,语调很平静。

老沈说:“那把壶和砚台,你还是藏起来的好,免得他突然来,强行拿走。趁你不在家,偷的可能性也有。他的毛病,俺们小时候就知道。”

沉默片刻,老女人問小白:“早晨你几点出去?”小白说:“八点左右吧,怎么了?”

“你要信得过我,我来给你看着门,我来了你再走。”老女人说,“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没事,再说我也喜欢你这宅子。”

好长时间,老女人每天都来给小白看家。

也是奇怪,慢慢的,在街上杂乱的人群里看见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小白开始郁闷,感觉心里很不踏实。他不是怕有一天这些叫花子又住到他家里去,他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自己以前经常在大街上游荡,跟这些叫花子又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在街上或在寺里看见老何,小白也开始感到郁闷,很不踏实。一个人若没有尊严,是会让人不踏实的。只有晚上坐在街门前,看那片芦苇时,他的心里才涌现出异样的宁静,深秋的芦苇托起泛白的芦花,在风中摇来摆去,一片萧瑟。

一个傍晚,下着小雨。小白坐在街门前等着沈易和老女人到来,看见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停在他家院墙东边的空地上。从车上下来一个很时髦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纸盒子,一个商品包。女人一眨眼就站在了小白跟前,像演戏一样,喘着粗气,说,大爷,可怜可怜吧!小白瞥她一眼,心里很诧异,这个人开着轿车,还要我可怜什么?

“有吃的也行。”

小白一怔,仔细看着她,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慢慢清晰起来,他站起来,惊诧地说:“哎呀呀!怎么会是你?”

回到家,坐在炕沿上,女人告诉他,从这里回去后,她老爸帮她做了几年收废品生意,挣了不少钱。她现在改行做起了饭店,生意红火得很哪。“白哥,这回我不是来看望你,是来接你走的。你觉得我那里好,可以不回来;觉得不好,住些日子,我再送你回来。”她指着两个包说,“这是给你买的新衣服、新鞋,换换咱们就走。”

小白想着这些年来的烦躁,想着这些年来静虚镇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又仔细想了想她的话,心里发起了痒。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跟你走,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女人说,“当年我怎么在你这里住来着?”

“情况不一样。”小白说,“当年你是在难处嘛。”

“你不是觉得这里很乏味吗。”女人说,“白哥,出去散散心吧。我说过的,在我那里,你来去自由。”

“那我就……”小白说。

“就跟我走吧!”女人说。

老女人和沈易相继来到小白家,看见屋里坐着一个时髦女人,不解地看着小白。小白露出宽宽的牙缝,欣喜地跟他们介绍,她就是带着孩子在我家住过的河南女人。又对女人说,老沈哥、孙居士是我的同修,都是好人!

小白决定了走,就拿出女人给他买的新衣服,老女人和沈易惊诧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买了身新衣服?“她给我买的。”小白告诉老沈和老女人,“她来接我走的。”接着,他叮嘱老女人说:“老嫂子,你就在我这儿住着吧。我也许要几个月才能回来。我走后,不要和任何人说,免得人们说三道四。”老女人和老沈一怔,老女人惊诧地问:“走那么长时间呀?”

“我都不想讓他回来。白哥当年管我住、管我吃!怎么能忘了白哥!”女人快言快语地说。

小白猛然想起什么,说:“老嫂子,当年和你要的羽绒服,就是给她家孩子穿的。”女人一怔,跑过来握住老女人的手。

小白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他进屋抱着个绿颜色的被子卷儿出来,女人问:“白哥,怎么还抱个被子?咱那儿什么都有。”

老女人看着小白抱着的被子,说:“值得带。”

收拾好东西,小白让女人到老女人家里睡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起走。女人在老女人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和老女人一早就去小白家叫小白,却发现小白并不在屋里。小白不见了。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小白。和小白一起失踪的,还有女人送给他的那身新衣服和那个绿颜色的被子。

那个夜晚之后的好长时间里,人们都没有看见过小白。老女人住在小白家,老沈和沈易像往常一样来和老女人喝茶。他们常常结合小白为他们讲过的经书,谈论自己的生活,说生活有时像一首诗,有时像一篇富有禅意的散文。静虚镇上很多人都在打听小白,法印老和尚、张老师,包括老何,都在打听小白。沈易说:“那个老何,那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现在看见我就跟我打听小白,说小白才是真正修行的人,那口气急乎乎的,像一条疯狗……”

“你这孩子!怎么说人家像疯狗?多难听。”老女人打断他的话,缓缓地说,“说老何像神仙,这多好啊。在咱们心里,人人都是佛菩萨、都是活神仙。老何也不例外。”

沈易点点头:“你说得对。小白叔要是回来了,也会这么说的。”

几个人都沉默了,小白一定会回来的。就算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小白也一直在这儿。阳光下,那片芦苇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好像努力在摆脱什么。它每年都从根部长出干净的新芽,然后一点点长大,直到结出苇穗,结出白花花的苇毛。仔细看,它在阳光的照耀下还发出一种青蓝色的光,不知道那是阳光的精华、还是苇毛的精华。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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