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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

2017-05-26陈冲

长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阿弥陀佛清水

陈冲

萧树功就要往生了。

高仰是从法慧那里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所以消息里那个动词是“往生”。稍后,这个消息从陆晓原处得到了证实,而陆主任的说法是: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这个消息本身并没有让高仰感到意外,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得到这个消息的顺序。三个月以前,萧树功在玫州市第四人民医院查出患有胰腺癌,且已到中晚期,高仰很快——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省第二监狱的吴镝警官。他向组里请了一天事假,跑了一趟玫州市,认识了陆晓原。萧树功就在陆主任的病区里住院治疗。陆晓原领着高仰去了趟病房。萧树功正在睡觉。据陆晓原介绍,萧树功的病情还算稳定,随时都可能醒过来。这是一间只住两个人的病房,萧树功占的是靠外手的病床。高仰站在走廊上,通过打开的病房门,足够看得很清楚。那病人确实是萧树功,但又是一个不同的萧树功,既不同于那个在台上时的萧树功,也不同于他接触过的萧树功。现在的萧树功已经瘦得有点儿脱形了,但那张脸还是萧树功的脸。那是一张表情丰富的脸,多数时候那张脸上没有表情,而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有时候你可以从中读出一种冷漠,有时候你也可以读出某种淡定。而现在,从这张入睡的萧树功的脸上,高仰什么都没有读出来。就在这时,陆晓原在旁边低声说:这个病人,在最好的情况下,大概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高仰查了记事本,确认从那时到此刻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又十九天。那么,证之以陆晓原的话,萧树功的这段时间,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度过的。这个也不在高仰的意料之外。当时他就注意到一个问题,只是没有问。玫州四院是那一带最有名的肿瘤医院,常年人满为患,连走廊里都塞滿了加床,以萧树功的“身份”,如果不是有某种“安排”,绝不可能住进这种两人间病房。那会是怎样一种安排呢?他当然很想知道,但是他没有问。而且,不用问他也能想到,萧树功既然能住上双人间,他能得到的治疗、护理也不会差。能维持这么长时间才报病危,够可以了。问题是,萧树功一直在玫州四院,如果有变动,陆晓原应该会告诉他,而现在正是陆晓原告诉他下了病危通知,说明萧树功仍在他那里。那么,为什么反而是法慧先于陆晓原告诉他萧树功就要往生了?法慧所在的清水寺,虽然也在玫州市的辖区之内,却是在偏远的珪阳县城郊。看来法慧有她自己的信息渠道,而陆晓原的通报似乎又有某种耽搁。这样一种参差,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高仰决定再跑一趟玫州。再不下手就晚了。虽然有些事肯定得等萧树功身后才会浮现出来,可是一旦他去了西方,有些事也可能就此湮灭。

这次他没有请事假。组里给他争取到一个差使:玫州两会的会外报道。至于他的真实目标,组内心照不宣,仍是原来的默契:你打听什么都可以,但什么都不要写。

深度调查有时也是跟踪调查,你不可能时时跟在目标的身边,所以要及时掌握目标的动态,就需要有人给你通风报信。高仰很善于找出适合做这种事的人,但这些人是各式各样的,对做这种事的态度也是各种各样的。高仰把这些态度简单地区分为两种:配合,不配合。在对萧树功的跟踪调查中,他运气极佳,几个处在关键位置的人,都相当配合。不过和往常一样,他从不询问也不猜测对方持这种态度的原因或动机,那毫无意义,而且有害。从他自己这一面看,人家不配合,那是应该的;如果愿意配合,那是自己的运气、福气。他宁愿相信,那是出于正义感,或者说对真相的敬畏。

陆晓原直接领他来到萧树功所在的病房。还是那间病房,但里手那张床已经撤掉,外手这张床则往病房中间挪了挪。它的床头不再靠墙了,靠墙摆了一溜家伙——高仰不具体认识它们,但能意会它们应该是监护仪、制氧机等等。这应该也是一种安排。按高仰的理解,这是因为萧树功不宜住进重症监护室,就把重症监护室搬进了他的病房。

陆晓原说,现在病人有时清醒有时昏迷。高仰仍旧站在走廊里。因为病床离门口更近了,所以高仰看得也更清楚了,确实是萧树功。他的脸脱形得更厉害了,高仰认出来是他,与其说是从脸形上,还不如说是从表情上。那仍然是一张表情丰富的脸,虽然此刻更多地表现为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它有一点冷漠,又有一点淡定,但多看几眼,又觉得那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淡定,而是一种什么都没有的“有”,所以似乎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都有的没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所有人在这种时刻还能有这种表情。或许它意味着一种经历。对于他自己,那是一种记忆;对于别人,那是一种记载。但它只是一种经历,无关是非,亦无关善恶。所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上去其实还有点儿狰狞。

这时,陆晓原说,咱们回我办公室吧。

回到办公室,陆晓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情况还真是不太一样。

陆晓原是这个病区的主任医,自然有单独的办公室,不过他的办公室只是在病区医办室的最里面隔出来的一个小间,要进入这个小间,先得穿过挤满了四位病区主治医的医办室。这个小间最多有五到六平米,窗前放了一张大写字台,然后是一把很大的皮转椅,这就快把房间占满了,只是勉强在门口边上放了两把木椅,这是为来访者准备的。高仰就在其中的一把上坐下了。上次来时陆晓原做过解释,这种办公格局,不仅仅是因为医院要把尽可能多的空间用来当病房,也是为了让主治医们替他挡头阵。他说,如果一推门就能找到主任医,那么病人和家属大小有个事就会来找我,不找主治医了,你说我还能干活吗?他摇着头叹着气说,没办法,该哪一级管的事,只能是哪一级去管。

看着高仰在木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在皮转椅里坐定,陆晓原说:下病危通知的事,确实是有过一点耽搁。这个病人的事,是院领导亲自过问的。

高仰说,可以理解。

院领导过问萧树功的事,原来我以为只是由于他和我们四院的关系。你看见没有?实际上你一进四院大门就能看见,我们住院部有两座楼,一个是爷爷辈,一个是孙子辈,2号楼的床位数是1号楼的三倍,像现在这样,两边的走廊里都放满了加床,2号楼能接纳的患者人数,是1号楼的五倍。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事实上四院恐怕没几个人知道那个过程,但是有一个说法,说萧树功所起的作用可能就是发了一句话,不过如果没有他这句话,2号楼就盖不成。

高仰说,噢,是这样。

可是陆晓原却摆摆手说,不不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是我原来的想法,后来发现不是那样。这就说到病危通知为什么会有耽搁了。按规定,主任开出通知后,要经主管院长签字同意。就是个程序吧,不是专业上要把关。一个主任医如果连该不该下病危通知都不能正确判断,还当什么主任医?它或许只是体现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看看院里有没有别的考虑。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一般只简单问两句情况,看都不看就签字。这回就不太一样了。听说报病危的是萧树功,也不问,也不看,只说先放在这儿吧。到第二天,他才打电话叫我过去,把签了字的病危通知给了我,不过又加了一句:请示了一下,上面给了个精神,原话是——在可能条件下减轻痛苦,延长生命,做好临终关怀。

高仰知道下一个问题应该是什么,可是他没有问。他还是说,噢,是这样。

陆晓原又摇摇头说,不,真正的问题不是这个。真正的问题是患者家属刚收到病危通知,就提出要让病人出院。

高仰说,嗯,有意思。

陆晓原又不以为然,这有啥意思?这个事本身没啥意思嘛。这种事不少见。我们院的患者有相当一部分是周边各县的,农村的。按农村的习俗,一个人最终死在自己家里的炕头上,才算寿终正寝。照惯例,家属有这种要求的,我们都会同意。起码从我这儿说,病区少一例死亡数嘛。可是这个病人不太一样。我跟那个家属说,院里已经有了安排,我们会把临终关怀做好。我甚至还做了介绍,院里有三家常驻的丧葬公司,你们可以选一家,花一点钱,他们会把后事料理得规规矩矩。可是家属还是坚持要出院。我只好说这得请示。我就去找主管院长。院长说——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事儿他已经知道了,正在等上面的意见。上面正在协调这件事,还没有形成一个意见。听说还跟本地一座寺庙有关。

清水寺?

你也听说了?

不,我是猜的。本地就这一座寺院吧?

高仰无意间做了一点纠正。法慧纠正过他。她说,寺院和寺庙是不同的。庙里可以供祖先,供各路神仙,从龙王到山神到土地,从孔圣人到关公到杨七郎,都跟佛教无关,寺院里不供这些。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越来越不明白的方向发展。不明白的地方越来越多。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他得去一趟清水寺。

直到因为萧树功的案子跟清水寺有了接触,高仰才知道现在已经很少有专门的尼姑庵了,相应地,也没有哪个寺院不对女信众开放。尤其是那些比较大、比较有名的寺院,更尤其是那些进山门先要买门票的寺院,那些“对外”的、“公开”的部分,已经完全是男女混杂了,或许对于寺院来说,那些人已不再是信众,只是游客。高仰曾向法慧请教——不是问,是请教,你们也不把他们看作施主吗?法慧说,对于正宗的中国佛教教义来说,“施主”是不存在的。這让高仰很吃惊,他记得《水浒传》里僧人都是称俗众为施主的。他还记得一个笑话,说有个女施主挑逗一个和尚,不料那和尚正色说道:女施主请自重,贫僧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可是当他把这个笑话讲给法慧听时,法慧脸色很正地告诉他,那不是笑话,是真事儿,但应该是发生在日本。日本的和尚有很多是娶妻生子的。高仰点头称是,至于为什么到了法慧这儿,佛教教义竟不承认施主的存在了,他就没有再请教下去。他是自己查资料弄明白的。佛教最初是在印度创建的,那时生产力还很低,一个人得付出很多精力和时间才能养活自己,所以那时的教义认为这样会影响修行,主张僧人们应该由施主供养,自己则专心诵经悟禅。等佛教传到中国时,养活自己已经容易多了,所以教义也有了与时俱进的改变,主张以自力更生为主。虽然寺院仍接受施舍,但着眼点更在于给世俗信众一个积累功德的机会。说到底,寺院总要对世俗开放,否则怎么普度众生?但无论如何,那指涉的只是对外关系,而作为佛门之地,寺院的“内部”,男女之大防还是很森严的。比丘和比丘尼们虽然也会在同一个佛堂里讲经诵经做功课,但各占一边,而日常起居的场所,则是严格分开的。由于通常都是男多女少,所以一般是单有一个女部。大的寺院,比丘尼有单独的院落;清水寺没有这样的条件,但实际上也有一个单独的区域,尽管没有物理性的隔断,但比丘们到了哪里该止步了,也是清楚的。这个奇特的现象,曾经让高仰好生惊讶了一阵。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事先没有人告诉他,也没有看到任何标志,可是当他走到那条无形的边界线时,竟然很突兀地冒出来一个意识:不能再往前走了!相比之下,倒是为居士们准备的寮房划分得更清晰。未正式出家的信徒叫居士,通常只在家修行,但也有一些用心虔诚的,会住到庙里来修行一段时间,供他们起居的地方就叫寮房。清水寺的寮房是一座三层小楼,有两个门洞,右边那个单元门口,就立着一块牌子,上有“男士止步”四个大字。高仰看到这块牌子时,不由得哑然失笑——他念大学本科时,女生宿舍楼门口也立着这样一块牌子,上面是同样的这四个字。后来他进入一所名牌大学读硕士,研究生院的女生楼门口也有一块牌子,上面的四个字略有不同——“男士禁入”。

已经是第三次来清水寺了,高仰知道该在哪里止步,该朝哪里把胳膊举高连连挥动。然后,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比丘尼走了过来。走得近了,双手合十,深深鞠个躬,一面说:“阿弥陀佛!”高仰也赶紧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虽然鞠得浅了点,但后面那声“阿弥陀佛”说得并不含糊。

“高先生是要找法慧法师吧?”

“正是。”

“她去市里办事儿去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是去做公关去了。”

高仰就没再问。刚才他只问了一个问题,结果就答非所问。来过两次之后,他对清水寺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像这种上了点岁数的比丘、比丘尼,占到了僧人总数的一多半。他们大多来自农村,文化不高,知识有限,理解能力一般,来此出家,往往是因为生活中遇到了一些比较大的不幸,而且没有了基本的经济来源,所以他们的皈依也是一种投靠。不错,他们信佛,但选择出家修行,不是因为对佛法有多少高深精妙的参悟,只是一个简单的“信”,可是信的程度,或者说忠诚度,却不亚于任何大德高僧。至少在现实的层面上,他们都是守规矩的出家人,很勤勉地做着寺里要他们做的各种事。高仰和他们接触时,常能感到他们的真实和单纯,但是也每每苦于沟通的不顺畅。这让高仰很感慨。我们的一些地方,反复向干部们强调“不该知道的就别知道”,却总是很难做到,而这些比丘、比丘尼们,自然而然就达到了这种境界。就像刚才这位,很顺畅地就把“说是去做公关去了”说出来了,但是却没有回答法慧什么时候能回来的问题。

于是高仰就不再问,而是说:“我等等吧。”

于是那比丘尼就走了。是的,就走了。她不仅没有提示一下他该不该等,那法慧法师是有可能很快就回来,还是有可能今天回不来,更没有给他提供一个等候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告诉他可以在哪里等。

好在他原本就是准备自己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清水寺不是大寺,规模勉强算个中等,但建筑布局中规中矩,南北中轴线上,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菩萨殿、法堂、藏经楼,一样不缺。中间有两个比较大的空间,也可以叫院子吧,一个在前,即天王殿和大雄宝殿之间,一个在后,即大雄宝殿和菩萨殿之间。前面那个比较大,而且比较空旷,是个明显的“对外”的部分,或者说,是接纳那些前来“看一看”、烧炷香的俗众的地方。实际上清水寺是不让随便烧香的。大雄宝殿台阶下面确实有一只很大的青铜焚香炉,据说还是明朝永乐年间铸的,而且香炉里存着多半炉香灰,但那是寺院里有法事时留下的。香炉前面就有一块标识牌,上面写有“严禁私自焚香”。事实上,清水寺的香客很稀少,但却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高仰通过观察发现了一个规律:越是那些卖门票的寺院,游客越多。这曾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请教过几位专家,直到有一回被旁边一个人听到了,而这个人是个互联网专家,他才恍然大悟。只有卖门票的寺院,才会跟当地的旅游局挂上钩,才可能成为旅游网站的工作对象,网上才会有相关的介绍——乘车线路,门票价格,直至“旅游攻略”,当然还有图片。清水寺不卖票,所以没多少人到这里来施展“攻略”,前面的院子在没有法事时总是冷清的,虽然院落的边上放了几个石礅,但基本上没人坐,上面落满了灰尘。寺里有专司清洁卫生的比丘,他们总是把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却很少擦拭那几个石礅,似乎也含着某种意味。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寺院来讲,卖不卖票,会使这个寺院的面貌大不一样。清水寺的住持万无长老是个不卖票主义者,他认为佛门必须是清净之地,一卖票,钱有了,清净就没有了。但是他的主义在清水寺卖不卖票上说了不算,事实上市旅游局与市佛教协会已经达成共识:既然清水寺名气大,香火旺,当然要卖票。万无长老的不卖票主义能在清水寺实行,离不开萧树功。按一种说法,萧树功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说到底也就是发了一句话,问题是如果没有他这句话,那些擎等着赚门票钱的人岂肯善罢甘休?

高仰选择在后面的院子里等。这个院子小一些,但种了不少树,树荫下也放着些石桌石凳,而且总是擦拭得干干净净。这儿也不冷清,时不时就有人单独地或三两个一伙地从这儿穿行而过,来来往往。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会经过这里,高仰不知道。不过他可以很清楚地把他们区分成两类——那些穿着灰色僧服的是比丘和比丘尼,穿着深褐色海青的则是男女居士。按高仰原有的观念,对于佛教来说,已经正式皈依出家的,自然比仅仅在家修行的要高出一等,对于寺院来说,应该是僧众为主人,居士是客人,或者说是某种正式工与临时工的关系,但就凭这衣着,便足以让高仰意识到这个观念恐怕不可靠。灰色的僧服完全谈不上什么式样,没有任何讲究或修饰,连领子都没有,就是那么一下一上一裤一褂,简单得近于寒伧,又不是量体裁制的,碰上穿它的僧人长得单薄些,便给人一种瘦骨伶仃的感觉。而实际上,那些僧众们还真是没几个膀阔腰圆肥头大脸的。海青就截然不同了。它是按固定的式样裁制的,宽袍大袖,很有仪式感,穿起来自然便有一种庄严和气度。更重要的是,海青是要居士们花钱买的。不像比丘和比丘尼们的僧服,理论上是来自“众生的供养”,实际上是寺院“发”的。虽然各寺的规定不同,有些会从“单钱”里扣一点,但单钱本来就很少,自然不可能扣太多。寺院发给僧人们的零花钱叫“单钱”。出家人在哪个寺院挂单,这份供养就由哪个寺院“发”,叫“单钱”,“单钱”不会很多,因为教义规定出家人只能接受“四事供养”,即:饮食、医药、卧具、衣服。据说每个月也就二三百元。而且即便是这样,实际上已经是一种妥协了,因为按教义的规定,出家人原有“不持金钱戒”的。居士们就不同了。按一种说法,最穷的居士也比出家人有钱。海青既然是一种可以买卖的东西,自然就是商品,生产它的厂家和出售它的商家,要通过竞争多赚钱,就得在布料的选择和做工的讲究上下功夫。再加上居士们通常也保养得比较好,穿上这很有仪式感的海青,自然就比僧人们更有气派,让人觉得在这个寺院里,他们的地位比僧人们要高一等。舉例来说,高仰就多次看见路过这里的男居士女居士,一边走一边高声大嗓地打手机,而他看见的几次男女僧人在这儿打手机,总是选一个离人远远的边缘角落打,说话声音也很低。高仰甚至产生过一个疑问:出家人拥有和使用手机会不会“违规”?

在一个石凳上坐好,高仰开始给法慧打手机。法慧有手机,那是她的工作需要。拨了三次,都通了,可是都没有被接听。他就不再拨了。果然,过了十多分钟,那边拨回来了。

“是高先生吗?不好意思,刚才您拨过来三次,正好我当时不方便接。”

有那么一小会儿,高仰产生了一点错觉。手机里传出来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声。女人的声音,包括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当面的,广播电视里的,电话里的,高仰听过不知道有多少了,可是法慧的声音不仅很好听,而且很特别。是一种特别的好听。

“没关系。我知道你正忙着,说是你去做公关去了。”

“你说什么?公关?你听谁说的?”

“就是你寺里那个,那个……”

“了净?”

“对,了净。”

“别听她胡扯,她懂什么叫公关?对了,你在我寺里?”

“我在等你。”

“还是那个事?”

“那是我……”高仰打了个结巴。他差点把那个现成话说出来。在类似的情况下,他对类似年龄的女性采访对象,常会说“那是我想见你的唯一理由”,不过他还是及时刹住了车。手机那边那个好听的女声,毕竟不属于一位普通的女性,而是来自一位法师,“对,就是你告诉我说就要往生了的那位。”

“我来市里也是为这事儿。”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巧了。也是借你的福气吧,这事儿开头挺不顺,可半个多小时以前,突然间出现一个急转弯,我估计是某位领导发了话,一路绿灯。现在只剩几个具体安排要落实,你再等我两个小时,行吗?”

“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对于一般人来说,干等两个小时,是件很难熬的事,但高仰不憷。对于一个记者来说,等,是最起码的职业基本功。如果不是在等了两小时又十五分钟后觉得口渴,他完全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这个石凳上等到法慧回来。因为渴,也因为有点超时了,他走出了清水寺,走进了一家小超市。他原想买一瓶矿泉水,结果店里的女老板却劝他买一罐可乐。他是个随和人,特别听劝,尤其是听女人劝,就买了可乐。人家不就是想多赚个块儿八毛的吗。他能有好人缘,就跟这种随和有关。可是出了小超市,他忽然觉得把这么一罐洋玩意带进寺院有点不合辙,就站在小超市门口准备把它喝掉。喝到一半时,他看见驶来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山门旁边,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位女性,进了寺院。会不会是法慧?他注意了一下,虽然角度不好,只能看到背影,但他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那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薄呢风衣,头发是烫过的。喝完可乐,他又返回清水寺,打算接着等,可是刚走进供俗众出入的侧门,就看见那个比丘尼迎面朝他走来。对了,她叫了净。仍然是双手合十,深深地一鞠躬,颂得一声佛号,然后说,法慧法师让我带高先生去她的禅房见她。

这个话,语法上没问题,但意思表达上并不是很清楚。幸好高仰此前已经知道,一般情况下,僧人的禅房是不让俗众随便进入的,何况是男俗众进入女法师的禅房。他不得不请教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仪轨吗?

了净说,也没什么仪轨,你仔细着点就是了。

什么叫“仔细着点”?不过高仰也没有再请教。

一进门,高仰就放下了那颗“仔细着点”的心。人家说这里是禅房,他不能直接指称它不是,但他相信他来到的就是一间办公室——在省城,各机关的副职或中层都会有一间这样的办公室,不太大,但相对独立,有一定的私密性。然后他注意到,在那个相当大的写字台的侧后,还有一扇门。那扇门关着,他相信那里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禅房,是法慧休息、打坐、诵经的地方。

法慧就坐在写字台后面的那把圈椅里,高仰进来时,她站了起来,双手合十,鞠了个不太深的躬,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伸手示意请高仰在她对面一把同样的圈椅里坐下。看着他坐好以后,她自己也坐下了。

她穿着一身很普通的灰色僧服,不过高仰确信,她这身僧服是刚刚换上的。或许她这身僧服跟清水寺里任何一位比丘尼所穿的僧服没有任何不同,但受了刚才那件暗红色薄呢风衣的影响,高仰还是觉得这身僧服不太一样。你不能说它在裁剪缝纫上有过刻意,实际上你也不能说它展示了什么曲线,但它至少做出了某种提示:在它的后面,那曲线是存在的。当然,这也可能与法慧的年龄有关。

高仰甚至计算了一下。不错,她今年应该是34岁。

六年前,因为一次类似的深度调查,组里为他争取到一个同样的差使——玫州两会的会外报道。当他抽空儿往两会上拐了个弯儿时,从几个同行那里听到一个“闲聊”性质的“热点”话题:政协会上最年轻的委员是一位28岁的尼姑。当然,不是一般的尼姑,而是去年刚被分配到清水寺的一位佛学院研究生毕业的女硕士。他正在做的调查与天主教有关,其中也涉及一些宗教理念的新旧之争,觉得这位佛学硕士没准儿能给他一些可以作为参照的东西,就决定拜访她一下。他做这种事总是很讲究的,所以事先就讲得很清楚,是拜访,不是采访。实际上他们聊了一个多钟头,他没有提任何问题,绝对是很纯正的聊天。这也是他的职业基本功,而且是强项。他能让每一个和他这样聊过天的人,告别时就把他看作一个“熟人”。在中国,“熟人”是个介于“认识”和“朋友”之间的概念,而且多数时候更靠近“朋友”。这一点,在每一个“当时”都看不出有什么用,或许只是将来某个时候说不定有用,而实际上,两个多月以后,当他追踪萧树功的线索追到清水寺的时候,这个“熟人”的关系是起了相当作用的。同样的,在一个多钟头的聊天中,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可是知道了又怎样?有什么用?当时也看不出来。比如,他粗略地知道了一点她的过去。高考那年,她原想考一所向往已久的大学,考完后自测考分,进那所大学的哲学系绰绰有余,正在这时,她得知某佛学院正在招生的消息,突然觉得这才是自己真正想去的大学。她立刻去报名,却被告之须有一年以上的僧龄才能报考。她马上开始行动,当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她家时,她已经在一所寺院里接受了具足戒,剃度出家了。听到这里时,高仰差一点把一个问题脱口问出来。这是一个任何人在这时都会产生的疑问: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幸好,他在最后一刻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后来他自己查阅资料,很庆幸自己少做了一件傻事。资料显示,全国各地的佛学院,每年都会招收几百个新生,高峰时将近千人,而报名者往往是这个数的五倍。这个数,虽然在总人口中占的比例微不足道,但绝对值也很可观,表明这并不是一种极罕见的例外现象。虽然多数佛学院都规定,结过婚的人,只要出具有效的离婚证明,也可以报名参考,但在实际操作中,这部分人即使通过了笔试,多数也会在面试或体检的环节被淘汰。每年都有那么多含苞待放的花蕾,在开放前就心甘情愿地自行枯萎,這里面的心理依据或思维逻辑,是世俗的人无法理解的。即使你把它解释成为一种为了信仰而做出的牺牲,那也只是世俗的逻辑。事实上,二十来岁,初入佛门,很难说就有多么坚定的信仰,而另一面,他们显然也不把这看作是什么“牺牲”。一年后,经过激烈的竞争——按她的介绍,那一年这家佛学院的录取率,是普通高考的五分之一,她成了这所北方的佛学院的本科生,毕业后又去一所南方的佛学院完成了研究生的学业。听到这里时,高仰心中一动,觉得这位女法师跟自己还真有点心灵相通之处:她读本科在北方,读研却去了南方,而自己读本科时学的是历史,读研却改成了新闻。不过,她这个经历或许是有趣的,甚至有点儿传奇性,但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说不上有什么用,最多也就是说明她的智商不低。实际上,他是从别的地方领教到她的高智商的。她当然也跟他聊到佛法,到聊天快结束时,他才发现她所聊的内容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他回想了一下,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暴露”过自己的兴趣所在,也想不出她怎么能如此准确地猜出他关心的是什么。她完全没有讲到佛法本身,讲的只是对佛法的弘扬。这当中,她强调的又只有一点:对佛法要有“正见”。她说你看,佛教已经有2500多年的历史,又在那么广阔的地域流传,时代不同,地域特点不同,很自然地便产生了好几个宗派,即使同一个宗派内部,也会有对佛法的不同知见,出现种种的歧义。那么在这些不同的知见中,哪一个才是正见?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同的宗派之间,往往把别人视为异端,但是到了现代,从信仰自由的角度看,你自己有信仰,就更应该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正是在这个话题下,她说出了一个警句。什么是信仰?她说,能给出证明的那是科学,不需要证明的才是信仰。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说法,然后他相信这应该是法慧的原创。必须得有她那样的知识结构,才有可能产生这样的理念。当下中国的宗教界人士,还很少有人能接受“信教不信神”的思想,也不会想到有必要去理解,为什么虔诚的天主教徒爱因斯坦,会用他旷世的天才和毕生的精力,来试图证明这个世界不需要上帝。

“萧市长的事呆会儿再说,”大写字台后面的法慧开口了,停顿了一下,又说,“先说说你。”

高仰看了看她。很勉强地能感觉出她似乎带着一点点微笑的意思。她说到萧树功时总是称萧市长,但她来到清水寺时萧树功已经不是市长了。很明显,这是一种信息。

“是这样,”法慧的脸上现在真是有了微笑,是那种带点歉意的笑,“我得给自己一个理由,让我相信自己不会有麻烦。”

“那么,你想了解我的哪些方面,才会觉得我是可以信任的?”

“你是让我提问题?”

“对,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法慧想了想,说:“行,我就从这儿开始。你是一个记者,可是你好像很少——不,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任何问题。”

“是吗?”

“我想是这样。”

“好吧,确实是这样。这是一种理念。”

“理念?”

“我是一个记者,不错。不过我不是普通的记者,是深度调查记者。这是两种不同的记者,各有不同的理念。对于普通记者来说,他们相信答案是问出来的,这个应该说也是对的。所以他们总是问啊问,他们比较业务水平的高低,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比会不会问,比谁提的问题尖锐,能抓住要害。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相信真相不是问出来的,是调查出来的。如果你想让人家把真相告诉你,首先就要取得人家的信任。如果你总是提一些人家不好回答、不便回答、不愿回答的问题,人家还会信任你吗?人家巴不得离你远一点!”

“就是说,不是不想问,只是忍着不问?”

“你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那好,我就提下一个问题了。你们记者的职责,就是把新闻报道给公众,可是你现在正在调查的事,并不是新闻报道的素材,为什么还要这样劳神费力地去做?”

“这也是个理念问题。在普通记者看来,昨天发生的事,今天报道出去,那才是新闻,十天以后,就是旧闻了。可是在我们看来,即使是十年以后,只要是大家以前没听说过的,又是真实的,那同样是新闻。”

“你确定这样做是有价值的?”

“所以我说是一种理念,或者是一种信念。”

法慧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考量。高仰提醒地加了一句:“你很理性。可是如果太理性了,也可能错过某些不该错过的东西。”

法慧还是沉默着,不过高仰发现,在她那原本白白净净的面颊上,似乎渐渐漾起两朵淡淡的红晕。这时候响起了“哔哔”两声什么电器的信号声。法慧站起来,微笑着摇摇头说:“缘分里该有的,你想错过都错不过。”说完,转身走向她侧后的一个小案几。这时高仰才注意到,那儿有一个热水器。哔哔两声,应该是水开了的信号。她在那儿忙活了一阵,然后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里放着两杯水。先把一杯白水放在自己近前,再把一杯茶水放在高仰面前时,她的脸色已恢复正常,说:“出家人一般都喝白水,所以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茶叶,高先生将就着解个渴吧。”说完,正了正身子,鞠了个躬。

高仰也赶紧欠了欠身,可是等他重新坐下时,又觉得这个礼好像答得不够。而这时法慧已经重新坐下,带着一点刚能察觉的微笑说:“可能你说的对,虽然我不觉得有足够的理由告诉你什么,可是打开那个感性的power以后,我觉得其实我还是挺想告诉你一点什么的。”

她心里的哪一个“power” 打开了?这是高仰立刻就想到的一个问题。当然,不能问。

好吧,现在我们就说说萧市长的事儿。首先,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事。然后,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事里可以告诉你的那些事。

看得出来,你对我管萧树功叫萧市长挺敏感。实际上这只是一种习惯。两三个小时之前,我在市里跑这事儿的时候,张嘴闭嘴也都是萧树功。这也是我们佛门的传统,早先有些出家人讲究云游四方,无论到了哪儿,都要入乡随俗。可是回到清水寺,我还是习惯叫萧市长,因为清水寺里一直这样叫。我来清水寺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市长了,可大家仍然这样叫,我也跟着叫。这肯定跟万无长老有关系,他是我们寺的住持嘛。对了,这儿纠正你一下,你有时候称他为“万住持”,这样叫是不对的。万无是他的法号,不代表他这个人姓万名无。不过这又不是他个人的事,因为他秉持的也是佛门的传统。你可以到我们斋堂看看——不能进去,可以隔着窗户往里看,你会看见一幅很大的画,上面有十个大字:食人一粒粟,永记泰山恩。萧市长都为清水寺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清水寺里真正知情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但大家都明白,肯定不是“一粒粟”。

那天,就是我给你发短信,告诉你萧市长就要往生了的那天,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来找万无长老,长老在方丈室里接待了她。你知道,长老有自己的会客室,一般是不会在方丈室接待世俗宾客的。那女人走后不久,长老就把我叫了过去,说刚才萧市长的家属派人来了,正在住院的萧市长就要往生了,想请清水寺为他助念。不用我多说,为萧市长助念,清水寺义不容辞,而且一定要做好。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这样我才放心。

他放心了,我可是没法儿放心了。

我在清水寺的身份是“助理”。从教义上说,寺院的领导者、管理者不好叫“职务”,只能叫身份,当然为了方便,你无妨把它理解为“职务性身份”。現在各地寺院的身份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叫法,实际上很多职位往往因人而设,很难统一起来。我们清水寺比较传统,虽然用的是新式叫法,实际上还是对应着古老的“四大班首”——首座、西堂、后堂、堂主。他们都是寺务委员会的委员,或者按你们世俗的观念,是领导班子成员,但又各有自己分管的事务,而且只能管他的分内的事务,真正有“全权”的唯有住持一人,等于独揽了原来的“三纲”——上座、寺主、维那——的总权。清水寺原来没有助理,这个身份可以说就是为我设的。这是万无长老的智慧。我的优势是高学历,佛学硕士,可是寺院里不认这个,还是讲资历,而我的戒腊年限还不及人家一个零头呢。万无长老故意让我只称助理,前面不加限语,但人们又很容易意会它实际上是住持助理。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清水寺里第二个可以管“全面”的人。问题是,寺里哪有“全面”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具体的,而每一件具体的事都有一位班首在管着,我怎么好乱插手?所以长老又给我规定了两个重点,一是护持对佛法的正见,二是统管对外联系。这第一条说起来冠冕堂皇,好像我是受过正规佛学教育的硕士,对佛法的理解自然要精准一些,好像如果哪位班首有什么事做得不对,我就可以以不合正见的名义加以纠正,其实正与不正并没有统一的标准,说了算数还得靠权威,而清水寺有这个权威的,还是万无长老。第二条倒是很实在,清水寺原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统一负责对外联系的事。旧时寺院里有知客,负责接待信徒和俗众,有化主,负责向施主募化等事宜,而现在寺院与外界的联系广泛复杂得多,要处理好和当地党委、政府的关系,和民族宗教局的关系,和居士林的关系,和佛教协会的关系等等。现在这些事就由我管,实际做下来的结果,我的职责就是在处理这些关系时尽量维护佛法正见。也只是能做到哪儿算哪儿。不怕你笑话,给你举个例子,佛教协会在一个旅游景点里盖了个小庙,供了个西王母娘娘,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人,剃了光头穿上僧服就收开了功德钱,据说一个月能收十几万。佛教协会是个群团组织,不是寺院,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去交涉,人家不听,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万无长老把给萧市长助念的事交给了我,我也不知道最后能办成什么样,只能尽力而为。平常一般的助念,是一空长老在管,万无长老对他也很信任,因为清水寺在外界的名声,起码有一半是靠他赢得的——都说清水寺的助念灵验。怎么叫灵验?就是他能证明给你看。

知道六道轮回吧?佛教看凡界的众生,分为天、人、神、鬼、傍生、地狱六大类,其中傍生就是平常所说从牛马到猪狗蚊蚁等动物,众生就在这六大类中间生来死去,又死去生来,包括人死了可以生为鬼,鬼死了也可以生为人。每一次轮回,除了罪大恶极的人立刻下地狱,善功极多的人立刻生天界,一般人中间都有七七四十九天的间隔,是等待转生机缘的时间,也是对他一生中行善作恶做出评价,决定他转生到哪里的时间。在这个阶段,生命以一种特殊的形态而存在,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亡灵”。这个时候,生者为亡者做法事,就是“超度亡灵”,可以为亡者增善减恶,使他可以投生一个更好的去处。这是一个层面。“往生”则是一个更高的层面,它一举超越了六道轮回,直接去了西方,成了那个极乐世界的永久居民,直到修成菩萨。人生一世,得做多少大善事,才能死后得到往生?尤其是那些已经做过恶事的人,再幡然悔悟,还有希望吗?如果毫无希望,这事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就有了助念。

按台湾一位大法师的说法,助念是一种临终关怀。具体说,就是在一个人就要亡故的时候,由若干位男女居士组成一个助念团,聚集在他的病榻前,来帮助他念佛。因为人多,念佛的心诚,就有可能补足他有所欠缺的善行,或者冲减掉他的恶行,使他得以往生。按那位台湾大法师的说法,因为是临终关怀,所以助念应该在受助者确认即将故去前几小时开始,到他已经亡故一小时,最多三小时后结束。至于亡者是不是真有菩萨来接他去西方,我们这些生活在俗世的人是不知道、也无法知道的。对,你理解得很对,按这位台湾大法师的知见,助念的结果是不需要证明的,参与助念的信众只是尽自己的力来帮助亡者,当然同时也是积累自己的功德。

可是我们这里的助念结果却是能够证明的。按仪轨,助念必须由寺院主持,但僧侣并不直接参与助念,助念团的成员全由居士组成,所以实际上也归居士林管,这里助念团的团长就是玫州居士林的林长。他有他的一套做法,他的助念活动不是在亡者故去三小时后结束,而是要持续三天三夜,并且要在下葬前当众验证助念是否取得了成功,亡者是不是确实往生去了西方。我来清水寺之前,人家早已经这样做了。据一空长老说,这也不是那个叫王长贵的林长兼团长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到全国各地取经学来的。我跟王林长讨论过这个问题,让人家一句话就顶回来了。他说,你二三十人忙活好几天,最后连亡者是不是往生了,去没去成西方都不知道,下次还有人来找你吗?

过去的事,已经这样了,好像外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这回给萧市长助念,万无长老特别叮嘱我要把事情办好,显然也是意识到它的特别之处。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能“纠正”一空长老吗?就是那个王长贵,他能听我的吗?实际上还没到这一步,我就开始碰壁了。刚才去市里,一开始几乎可以说就处处碰壁。这也是万无长老交代的任务。他跟我说萧市长的家属来电话,医院要按市里的要求做好临终关怀,不让出院。在医院里怎么做助念呀?万无长老说,你找认识的人去疏通一下吧。到了市里,市政府一座楼,市委一座楼,两座楼上百间办公室,哪一间是管让不让一个病人出院这种事的?找了几个以前打过交道的处长们,都说这事儿不好办,因为你根本搞不清楚谁在管着这事儿。我都准备放弃了,忽然在走廊里迎面遇到一个女的,四十来岁,穿一身很普通的职业装,就像这座楼里的工作人员。她看看我,我看看她,互相认出来了。她说,你是清水寺的法慧吧?我说,你是那天找过我们住持的那位吧?然后她说,这事儿,万无长老恐怕是误会了。他接到的那个电话,并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是告诉他助念做不成了的意思。老萧的家属实际上不想助念,他们怕影响那一儿一女的仕途。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想着怎么把官儿当得大一点,我拿他们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请清水寺给他助念,是老萧本人的愿望。算了,不说了。好在这事儿我已经跟有关领导说好了,不过我还是要替老萧谢谢你,让你辛苦了一趟,回去也跟万无长老解释一下,说我也替老萧谢谢长老了。

就在这时,高仰的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短信是陆晓原发来的:你关心的那个病人已经出院了。

在去肖家营之前,高仰抽了个空儿,拐了个弯儿,去玫州两会上转了转。组里能顺利地给他争取到这么一个差使,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成功的。人世间的很多事,那因果链条一旦变长了,往往就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了,全靠聪明人发明了一句聪明话,叫互为因果。一来二去,这个记者们普遍发憷的活儿,反倒是高仰成了行家里手。下面的设区市开两会,正式的会议报道好办,当地的有关部门会发通稿,可是“会外报道”就相当棘手了。既然是“花絮”,就得多少有点趣味性,但又有要求,必须能与会议精神“顺畅对接”,而这种会却根本不是有趣的会,怎么就能产生有趣味性的副产品?高仰却有他自己的办法。玩到出神入化之时,他可以根本不到会上就能完成任务。不过这次他还是“亲自”来了。首先是他知道自己不应过早地出现在肖家营,然后是他也想亲自“捞”一点花絮,包括那些不需要报道的花絮。不需要报道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完全没用的东西。萧树功落马后的那次两会,他就在政协会的会外采访到一则花絮。快散会时,一位外省来采访的记者抱怨收获不多时,他就把这个花絮送给了那个记者。该记者大喜。跨过半个中国,去采访别处的地方两会,最想要的就是这种“料”。记者在他的当地媒体做了透露,然后又有几家影响面大的媒体转载,于是就流传开来,说某地一位市长因贪污受贿落马后,当地有企业家对其做出了八个字的评价:“作风扎实,拿钱办事”。这种东西可能稍微有一点负能量,但不会很大,不会觉得你是在为贪官唱赞歌,因为人们的关注点很自然地就转到了那些拿了钱也不办事的贪官身上。

不出所料,这次会上,当然主要是政协会上,又有人提到了萧树功。作为小道消息,人们大多知道萧树功接到病危通知后主动要求出院,回老家等死去了。对于这种事,人们都知道评论时应该把握什么分寸,其中最正面的说法是:这个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是个“有想法”的人。也有人提到那條高架路。当年修这条路,是萧树功力排众议拍板决定的。花了5个亿,修成了又不能收费,市财政背了个大包袱,到现在还有人骂他。可是这条路修好后,开车从这头到那头,能省十几分钟时间,如果有个人每天上下班从这里经过,一个月就多出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你说他会不会念萧树功的好?就有人补充说,因为有了这条高架,相同走向的几条路就不用拓宽了,你说得少砍多少树?对于一个城市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比树更宝贵?诸如此类吧,高仰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往笔记本上敲,甚至没怎么用脑子去记。按他的信仰,这些“花絮”更像花瓣,凋落到河水里,它们失去了形状,也不再有香味,但是却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漂着,漂很长时间,正像一首苏联歌曲所唱的那样,它们“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

然后他到了肖家营。萧树功是肖家营人。肖家营的人都姓萧,没人知道这个村为什么不叫萧家营却叫了个肖家营。先到“大队”打了个照面。这里仍然管村委会叫大队,而接待他的则是村支部书记萧铁柱。上次来也是这样,他根本没得机会跟村委会主任见上一面。当时萧树功的案子正处在最敏感的时刻——正在追查之中,上面突然要求“尽快结案”。一个“内部”的“熟人”肯定了他的理解“大致不错”,所谓尽快结案,就是已经查实的问题可据以定罪量刑,追缴赃款,尚未查实的就不要再查下去了。一时出现了种种猜测,传得最多的,是有些赃款可能流向了某寺院用于修缮,还有些不好定性的问题,比如示意某企业向某寺院捐款若干,然后帮其取得某个项目。因为涉及敏感的宗教问题,上面就下了刹车令。也有其他的猜测,比如可能跟萧树功的家乡有关,甚至跟某个女人有关等等。高仰心有不甘,也是一时头脑膨胀,心说我就从你停下来的地方开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去了清水寺,去了肖家营。去前都做了认真的准备,比如玫州市的一位熟人,帮他向他的一个珪阳县的熟人打听了情况,然后转告他:肖家营的村支部书记萧铁柱不简单,在村里威望极高,权威极大。为什么?这么说吧,他这个支部书记,是先在家族里通过了,然后才由支部选出来的。还有一点:这个人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为什么?这么说吧,农村里的家族事务,盘根错节,拐弯抹角,你跟他绕,别想能绕得过他,反倒是直来直去,快刀斩乱麻,才拿得住他。不过,当面接触之后,高仰才明白,萧铁柱的直来直去,不是平常那种直来直去,而是一种把弯弯绕放在暗处的直来直去。听说是为萧树功来的,萧铁柱淡淡一笑说,萧树功嘛,也算我们肖家营出去的一个人物吧。不瞒老弟你说,肖家营是个出人物的地方呢。历朝历代出过哪些文臣武将,就不介绍了,光是这几十年,肖家营就出过一个共产党的游击队长,后来当了军分区司令,一个国民党的上校副师长,抗日战争中阵亡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出过一个绿林好汉,后来被国民党政府枪毙了。就是眼下,在县里市里省里当干部的,科长啊处长啊,也有五六个。萧树功当了市长,算是混得比较好的。肖家营出去的人,都有一样好处,就是不忘一方水土的养育之恩。就连那个当了江洋大盗的,有一次回来祭祖,还给家族里从老到小每人发了十块大洋的礼钱呢。

这个话,听上去口无遮拦,逮啥说啥,细琢磨,大有深意,给高仰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这次来,听到下面一番话,高仰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我说老弟你怎么又来了?忘了上回来,不是屁股都没坐稳,就被你们头儿叫回去了?我还以为萧树功的事儿早完了呢。不就那点事吗,法院也判了,大狱也蹲了,医院也住了,现在拉回来,光等着咽气了,还有啥可折腾的?不过来了也好。我们这儿的规矩,凡是从肖家营出去的,去过黑龙江、海南岛也好,去过加拿大、索马里也好,只要是想叶落归根的,肖家营一体接纳——肖家营的土,还能不埋肖家营的人?弥留的时候,出殡的时候,肖家营的人都会去帮衬,人越多越好,人多了才有人气嘛。说着叫来一个人,吩咐道,领这位高记者到咱们招待所,就说我说了,给他开个甲等单间儿,再领他认认去萧树功家的路,然后就别管了,随他自由活动。

萧树功的家在肖家营的南头,几乎挨着村边,是一座很普通、而且很老旧的农家院儿,不过还算宽敞。按那个奉萧铁柱之命领路的人介绍,萧树功的父亲是个好庄稼把式,人又勤快,当年能盖下这么一处卧砖到顶的三间大瓦房,够“能耐”的了。后来萧树功在外面当了干部,却没有翻盖过,哪儿实在不行了,修修补补而已。他父亲去世以后,这房就基本闲着,这次萧树功要回来,还是家族里的人张罗着替他收拾出来的。高仰实地一看,立刻就能掂量出这“收拾”的分量。院子里一边搭了席棚,一边支了灶火。刚进院门,便有一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者迎上前来,说支书已经捎话过来,知道高记者来了,谢谢光临。进了房门,只见这正房也还宽敞明亮,不过却是一种特殊的布置。正面靠墙是病床,明显处于一种“中心”的位置。其他地方都空着,除了边上有两把木椅,周围墙脚下则放了一圈坐垫。老者告诉他,那是给助念团准备的。清水寺的助念团明天前晌就到,萧树功怕是熬不过明天了。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张床。高仰也就往床前凑了凑,见那上面躺着的果然正是萧树功。萧树功的脸已经完全脱了形,除了皮和骨头,不再有一点点肉了。高仰能认出他来,完全不是根据面相,纯粹靠表情。那是一种完全没有了表情的表情,充满了冷漠,也充满了淡定。它分明是一种记忆,一种记载,但已经高度浓缩,浓缩到就要凝固了。所以,若要直观地说出直接的感受,倒不如说那张脸看上去显得有点儿吓人,相当地狰狞。

助念团明儿前晌就到,老者重复说,这人怕是熬不过明天了。

高仰在肖家营住下了,开始了他自己称为“搜集碎片”的工作。按他的职业理念,就是保持高度的客观性,不带任何预判,不做任何预期,碰到什么算什么。萧铁柱真是“不管”他了,不做任何限制,也不做任何引导。或许这体现了萧铁柱的自信——在这块地盘上,你随便怎么晃悠,我都不用担心,但高仰其实需要的也正是这个。他从来不指望别人会把不希望你知道的东西透露或暴露给你,不管对方是怎样判断“有利”或“不利”的。

助念团是第二天上午10点刚过到的。计算行程,团里的男女居士们应该是很早就从家里出来了。助念团的车队包括一辆中巴和四辆小车。小车都是私家车,那是有车的居士自己开来的,当然,烧的油也是他们自己花钱。没有车或不开车来的居士们就乘坐那辆中巴,而助念团的团长王长贵是从中巴上下来的,虽然那四辆小车上明显还有好几个空座。村里有人在村口的路边迎候,要领他们去村里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但王团长说直接去助念现场,因为车上有些东西得卸在那儿。到达萧树功家以后,高仰立刻看出这是一个组织得极好的团队,不等团长发话,所有的成员,包括那些从小车里下来的居士们,都立刻投入了卸东西和布置助念场地的工作,显然谁该干什么早都心中有数。很快,在院子里的席棚下,便有十几箱矿泉水摞成一堆,那矿泉水却是不同的品牌,显然不是團里统一采购的,而是居士们各自贡献的。旁边摆开了几个塑料贮物箱,里面陆续被放进了形形色色的面包、饼干、方便面,甚至还有几只馕。按世俗的理念,助念团体现了最纯粹的无私奉献精神,他们来为就要往生的人助念,连饮水和食物都是自带的。应用的物品当然更是这样。高仰注意到,有两位男居士抬了一个铁架子,形状有点像医院里挂吊瓶的输液架,旁边跟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丝绸卷,一起进了正房。那留一把山羊胡子的老者迎上来,说,要不然咱在墙上钉个钉子挂菩萨像吧,钉子好找。拿丝绸卷的居士说,我们带着架子呢,就是为了免得再往墙上钉钉子。说话间,已经把架子在病床的旁边支好,接着便把丝绸卷挂上,丝绸卷垂落展开,果然是一幅菩萨像。高仰看时,却是不认得,一时鲁莽,忍不住问:

“请问这像上是哪位菩萨?”

“观世音菩萨呀!”那人看了他一眼,眼光里有点儿惊讶,似乎还有点儿不屑,若说出来,就是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意思。

高仰愣了一下,察觉到了自己的违规——违反了自己立下的规矩,也就不再问了。稍后他用笔记本电脑查了一下,才知道观世音菩萨并不是他过去理解的那样,只是位送子娘娘,而是有求必应,什么都管,救苦救难,随叫随到,所以有无数的法身,因此也有无数的法相,其中有男相也有女相。心中说了声惭愧,但也没有太责怪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世界太大了,事儿太多了,同一件事,在相关的人那里,原本是最起码的常识性的东西,然而到了无关的人那里,很可能压根儿就没听说过。

这时已经陆续有男女居士进来,又陆续在围着墙脚摆放的坐垫上坐下。秩序井然,好像谁坐哪儿早已事先有了定规。别人都席地而坐,唯有高仰站在地中央,连他自己都觉得碍事,便走了出去。这时他看见山羊胡老者正在往外送王长贵。他跟到院子外面,看着王长贵上了中巴,中巴开动时,老者还朝车上挥手道别。等回过身来,发现高仰正在朝这边看,便凑过来,说:王团长要赶场呢。后晌他还得带一个团去畲阳县,我说你让他们自己去不行吗?他说不行呀,畲阳那个就要往生的,原来是个基督教徒,信了半辈子基督,快死了却要求给他助念。来请求助念的家属做了详细解释,那人文革时参加过一个批斗会,批斗一个摘帽右派,他从后面推了人家一把,也是推得重了些个,人家从站着的长凳上摔了下来,原来就有高血压,摔成了脑血管破裂,死了。那人后来就信了基督教,忏悔了半辈子,临到末了,才听说基督教里这种账算得门儿清,再怎么忏悔,也进不了天堂,能不下地狱就不错了,不像佛门讲究的就是一个恕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管生前结下多少冤亲债主,只要临终前请到清水寺的助念团一助念,就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话是这么说,王团长觉得他还是亲自去一趟更稳妥。

话到这里,身后传来了念佛的声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助念开始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助念团开始念佛之前,有一位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士走到了病床前。高仰后来听说他叫李静远,是一位作家。虽然没有什么广为人知的作品,因为是玫州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自然就是作家。市一级作家协会通常都有好几百会员,七八成以上都是这种有作品但没有太多读者的作家。他是助念团中这个组的组长,王团长不在的时候,他就负责与助念有关的各种事务。清水寺助念团的名气越来越大,请求助念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有好几个组在轮流出动,真能空出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几乎到了一个任务紧接着一个任务的情况。这样一来,李居士用在助念上的时间,早已超过了用在写作上的时间,从实际情形来看,他在这方面也显得更专业。他很有气场地缓步走到了病床前,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不疾不徐地说出了他的台词:

“萧树功,我们是清水寺助念团,我是李静远,我们来看您,来为您助念来了。您现在一定觉得很病苦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的家人还有我们都很爱您,都希望您能早日痊愈,但人的寿数有定,若寿限已到,不可强求。现在我们来助您念佛,就是为了帮您求佛的接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我们念佛的时候,您如果能一起念,那最好,如果因病重口不能动,心里跟着念,效果也是一样的。但是念佛的时候,定要一心只求往生西方,千萬不要求病好。一旦心存挂碍,反而会迷失了去西方之路。能得往生,正是好事,前途充满光明!”

这是“临终开示”的开篇。开示完毕,略一停顿,李静远气运丹田,朗声颂了三遍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然后便有一声清脆的磬声接上。引磬三响,助念团的男女居士们便齐声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是念,其实也是唱,因为既有节奏,也有旋律。跟时下那种“念猫经”式的流行歌曲相比,其旋律感要强得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两个小时以后,另一拨居士来轮换。悄悄出去两位,再悄悄进来两位,再悄悄出去两位,再悄悄进来两位。人员轮换当中,念佛没有丝毫的间断,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正是在这种长时间的、没有丝毫变化的重复中,人们才真正意识到重复的无坚不摧的巨大威力。正是在上万遍的重复中,虚拟变成了实有,那原本只是一种景仰的阿弥陀佛,似乎已经降临这间正房,笼罩在那张病床之上,弥漫于这个病房的所有空间。他俯瞰尘世,体恤众生,大慈大悲,救苦救难,高瞻远瞩,洞察秋毫……

在第五次轮换之后,也就是夜里将近11点的时候,助念现场出现了一点刚能察觉的异样,然后,正好被换下去休息的李静远又匆匆地赶了过来。他走向病床时的脚步还带着些急促和凌乱,但是在他注视、观察病人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找到了感觉,获得了应有的仪容。他先点了点头,表示这时候把他叫来是对的,然后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念声阿弥陀佛,说:

“萧树功,我是李静远。现在我要为你做临终开示了。如果您能听见,就请您用心听。”

他一开口,众居士的念佛声就变低了,变轻了,成了一种背景声,但也带着一种毫不动摇的坚持——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树功啊,您自得病以来,您的儿女、家人都心急如焚,都盼您早日痊愈。您呢,大小医院也都去过了,远近名医也都访过了。但俗话说,人各有命,医生医病不医命,既然儿女、家人、医生都尽力了,都无能为力了,现在唯一有力量救您的,就是阿弥陀佛了。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念佛吧。佛晓得您的病,您的苦,佛会给您依靠,给您安慰,给您光明。”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树功啊,有一句话说,人生的尽头,就是佛恩的开始,最适合您现在的状况。您的此生到了尽头,阿弥陀佛正站在那里迎接您。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他知道我们这个世界众生的苦,所以为我们修成极乐世界,要救我们到极乐世界去享福,去成佛。阿弥陀佛为什么要救我们?因为他是佛,他大慈大悲!阿弥陀佛救我们有什么条件吗?一点也没有!如果有条件的话,那他就不是佛,也不慈悲了。阿弥陀佛说,你只要念我的名号,我就来救你;你只要念我的名号,你就能得救。好,我们一起来念佛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树功啊,您不用担心。阿弥陀佛会嫌我们有罪吗?一点也不会!他要是嫌我们有罪,跟我们计较,就是跟众生一般知见,不能称为佛了。阿弥陀佛待我们,胜过父母待子女千万亿倍,他不仅不嫌我们的罪多,还要洗清我们的罪。阿弥陀佛本来就是要救度罪苦的众生,他知道我们有罪,有苦,有伤,有痛,所以他要灭我们的罪,救我们的苦,疗我们的伤,止我们的痛。只要我们念佛,就能感受到佛的慈悲。萧树功啊,请跟我们一起念佛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树功啊,这个世界是苦的。老是苦,病是苦,死更是苦。相爱的人要离别,心爱的物要抛舍,想做的事得中断,连这个身体也留不住,世界的一切都要永别,只有一生所造的业,推动我们独自前行。父母妻儿不相顾,独自一人向黄泉。人生真是孤独啊。如果一死百了,也就算了,但死后还有更大的轮回之苦在等着我们,下地狱,成饿鬼,变畜生,百千万劫,不能出离。即使生天,仍然要堕落轮回。所以人生是苦,苦海无边。现在阿弥陀佛要救您出苦海,为您作依靠,不仅伴您度过鬼门关,离开阎王掌,而且接迎您到西方极乐世界做佛,这是多么幸运啊!让我们一起念佛,归投阿弥陀佛的救度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树功啊,您就要往生的西方,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住的地方,集中了一切佛国世界的精华。七宝池中,盈满八功德水,盛开四色莲花。七宝林中,各色宝鸟翻飞,无量妙音俱作。极乐世界,思衣得衣,思食得食,不老,不病,不死,美貌常葆青春,身体永远健康,神通自在,来去自如,没有任何的苦,纯享无量的乐,心量比虚空还广大,断灭一切烦恼,具足无量智慧,念念开悟,自然成佛,分身百亿,广度众生。这是多好的事情呀!如果您愿意去,就跟着我们一起念佛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时助念现场又出现了一点异样。然后,有个人过来,把一条往生被蒙在了病人身上。称“蒙”不称“盖”,是因为往生被不仅盖住了病人——不,亡者的身体,同时也盖住了他的头脸。也正是这时,站在门口的高仰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压抑着却没有压抑住的啜泣,不过等他回过身去看时,却只看到了一个黑衣女子匆匆离开的背影。

李静远似乎也回了一下头,不过他的开示并没有停止。

“萧树功啊,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就听到了,佛光就会照到您,佛就会来到您身边。现在念佛,阿弥陀佛已经在这里了。您可能已经看到阿弥陀佛了,甚至看到阿弥陀佛,与观世音菩萨等许多大菩萨一起显现眼前,安慰引导,天乐盈空,迎往西方。您只管念佛,一切境界自然转换。如果您念不出来,只耳朵听我们念,安心静候就好,阿弥陀佛就要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树功啊,我们是清水寺助念团,我是李静远。我们来为您念佛,助您往生西方。萧树功啊,您现在已经命终,离开人世了。您现在所见到的一切景象,都是幻而不实的,请不必害怕,也不要受迷惑。请您跟着我们一起念佛,您就会看到阿弥陀佛放着金色光明来照耀您,安慰您,接引您。您可千万别跟着其他幻象走,那就会被领到邪路上去,到不了您想去的西方了。”

这最后一段叫“命终开示”。开示完毕,助念团的念佛声又恢复了原来的音量和音高。或者说,在这间正房里,除了亡者的遗体已经蒙上了往生被,其余的没有任何改变。按照助念的仪轨,亡者命终时,家人亲友等不得哭泣,更严禁当即换衣、搬动。助念至少还要持續24小时。按这种仪轨制订者的知见,这段时间亡者面临情境转换,是最容易因种种幻象而导致迷失的时间,所以一定要保持绝对的安静,而助念团要不停地助他念佛,直到有菩萨来接引他往生西方。有些家属可能担心时间长了会不好换穿寿衣,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得到助念的亡者,其遗体是不会僵硬的。

早上,高仰给法慧挂了个电话。他刚想说说自己的见闻,法慧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高仰恍然,说,可不是嘛,你早已司空见惯了。法慧却跳过了这个话题,问,你什么时候走?高仰说下午。

出殡时你还会再来吗?

还没想好。那得请事假。

你最好来。

为什么?

我有一个预感——她可能出现。

你是说——她?

对,她。

她很可能现在就在这里。

那不一样。

嗯,你说得对。那么你来吗?

我肯定去。和一空长老一起去。万无长老已经发话了。

他怎么说?

一空长老主持法事,我护持佛法正见。

噢。

他还说,助念时没让你去,但出殡时你一定要去。

事后回想,第四次去肖家营,除了最后法慧要他办的那件事实实在在,坚硬得像一块石头,其余种种,从头到尾,都让人有一种像在云里雾里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做出某种理性的解释,那么或许只能说他不能不受那些强烈的仪式感的影响,而他的内心深处又排除不掉对这种影响的拒斥,结果弄得他好像只是在那里住了一夜,一觉醒来之后就直接回了省城,中间所发生的种种只是某种梦境。

由于只请了一天事假,高仰是头天下了班才出发的。虽然早退了大约一小时,半路上在一个服务区买了几个包子,边开车边吃,赶到肖家营时,也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因为提前跟萧铁柱通过一个电话,他直接住进了村招待所上次住过的甲等间。服务员为他打开房门时,他打听了一下:清水寺的师父们到了吗?得到的回答很职业:到了,一空长老住在115,法慧法师住在127,不过这会儿恐怕都休息了。想想也是,僧人们都习惯于早睡早起。虽然心里还是挺想见见法慧,毕竟有所不便,何况他也觉得累了,尤其是后半段,在没有路灯的高速上赶夜路,相当耗神。洗洗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就是在餐厅里见到了法慧。这个餐厅里摆放的都是最多坐四个人的小餐桌,但又不是自助餐,而是由服务员把厨房配好的饭菜送上桌。一进餐厅,他就看见了法慧,便朝她走去,而这时法慧也看见了他,并且马上起身朝他走来。他立刻停步,站在原地等她。这是几秒钟内做出的分析和判断。他一进来就看见了她,那是因为有意的寻找,而她正在吃饭,却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他,说明她一直在留意着餐厅门口。她已经看见他正走过去,却要起身迎过来,说明她有话要单独对他说,而那张餐桌的正座上正坐着一空长老。她走到离他不到两米远才站住,深深一鞠躬,然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个距离比“正常”情况要近得多,以致她鞠躬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点。他赶紧还礼,不过他鞠的那一躬要浅得多,并且同时就听见了她说:

她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仍然很清晰,很好听。当然,也很特别,是一种很特别的好听。有一瞬间,这声音的好听,显得比它传递的内容似乎更重要,不过他还是立刻就回归主题,抬眼在餐厅里寻找,却又听见那特别的好听的声音在说:

她不在这里。她住在萧铁柱的家里了。

说完这话,她看了他一眼,然后飘然而去。她离开时的这个“飘然”,高仰是在自己坐定后才感觉到的。然后他想起她转身前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显然含有深意,但他只能确定它的“深”,却无法确定那个“意”。中间打了个岔——他听见有人叫他,一看,是省二监狱的警官吴镝。他就过去坐在了吴镝旁边。吴镝说,他来这儿,就是为了“看一眼”萧树功。这是责任,他说。萧树功虽然保外就医快三年了,但刑期还没有满,名号还在二监狱的服刑人员花名册上,现在人没了,他得看一眼,确认一下,然后才能销号。实际上还得拍几张照片,毕竟不是普通的服刑人员。吴镝笑着说,这个人保外时都跟别人不太一样,他还记得那个申请书上提到的各种病:“高血压三期、腔隙性脑梗塞、二型糖尿病合并周围神经病变、左眼白内障、冠心病、不稳定心绞痛、左侧上颌窦占位。”他说一个人能同时得这么多种病相当不容易,除了白内障,其中的每一种都可能要了他的命,没想到最后真正要了他的命的,反而不在这里面。服务员把高仰的早餐送来了,他一面吃,一面听吴镝说话,还一面时不时朝法慧那边看一眼。按那张餐桌的方位,一空是正座,法慧是侧座,但从他这边看过去,法慧是正面,一空是侧面。按仪轨,僧人们用斋时是不能说话的,所以两个人都在很专心地吃。因为呆会儿要主持法事,一空穿的是正儿八经的袈裟,而法慧穿的仍是一身灰色的僧服。这灰色的僧服看上去简单得有点寒伧,却又透着某种明快的轻盈,正如高仰记忆中她刚才离去时的步态和背影,带着某种轻盈和飘逸。一空身上袈裟的主要色彩是红和黄,红是那种亮红,黄是那种亮黄,明晃晃的亮红和亮黄交相辉映,构成了仪式感当中的庄严和庄重,只是不知为什么,那庄重又让人觉得有点沉重。

到真正做法事的时候,这袈裟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如果一空长老穿的不是这身袈裟,那法事绝不可能产生这么强烈的仪式感。然而,不知为什么,高仰还是找不到那种他原以为应该有的感觉。实际上他是事先做了功课的,看了相关的资料,完全了解这场法事的所有环节和整个过程,也知道法事的作用是为死者超度亡灵。可是当他身临其境时,他觉得能听到的就是一些听不清内容的念念有词,能看到的就是一些动作。比如那向空中挥洒净水的动作,跟戏曲舞台上的虚拟动作没什么两样。要到相当后来,法慧才在一次纯粹私人的谈话中告诉他,对法事没感觉,那是因为你没有慧根,所以也没有佛缘。法事是在那间正房进行的,萧树功仍在他原来的位置,不过是仰卧在玻璃棺里。吴镝过去拍照的时候,高仰也跟过去从近处看了看。确实是萧树功。而且这次是从面相上认出来的。显然,遗容经过了高手的精心化妆,虽然与挂在墙上的遗像相比,还是显得瘦了些,但那确实是萧树功的面相了。不再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了,所以也不再能产生那么多“有”和“没有”的联想,而是只剩下通过化妆被固定下来的应有的表情:从容,安详,还有适度的坚定。吴镝拍完照就出来了,他跟着退回到墙边。房间里人不多,十几个吧,都靠墙站着,留出中间的空地给一空长老做法事。高仰能进入正房里面,是那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者领进来的。老者说支书已经捎话过来,让高记者亲临一线。来送殡的人足有六七十,但多数都在院子里,一空长老做法事的时候,感兴趣的人,也只是站在门口外面看。退回到墙边以后,高仰的注意力落在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她的位置正对着玻璃棺,而且她站得离墙稍远,也就是更靠前些,所以显得比别人突出。高仰明白,这就是法慧几次提到的那个“她”了。虽然法慧从未做过任何说明,但高仰也承认法慧恐怕是对的——如果萧树功案还有什么尚未浮出水面的谜,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而且还可能是解开这些谜的一个结。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西装,连衬衣也是黑的。不仅皮鞋是黑的,连丝袜也是黑的。如果排除农村中还有、但城市里早已不用的传统的孝服,这一身黑就得算某种“重孝”了。高仰的位置在她的侧后,只能看到她的少半个侧脸,实际上很难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她“表情”中流溢出来的那种深深的悲伤和哀恸,因为这种“情”是由她的整个身体“表”出来的。这甚至让高仰想到了中国的舞蹈。中国的舞蹈常常让演员用脸去喜怒哀乐,而真正的舞蹈的表达手段应该是舞者的身体。脸上的表情是外在的,身体的表情才是内心的。而此刻,“她”就以直直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作为一种舞姿,一种表情。也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你可以从没有里读出各种“有”,也可以把各种“有”归零为没有。你可以从中读出深深的悲伤和哀恸,而细读的话,还可以读出某种从容,某种镇定,甚至某种硌手的坚硬——就像握住一块坚硬的有棱角的石头时能感觉到的那种硌手。然后,高仰注意到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男孩。是在她的那一边,几乎被她的身体完全挡住了,高仰只能从男孩的身高判断出大概十岁左右。当然,高仰很容易地就在自己的猜想图景中,给这个男孩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过作为一个有天赋的深度调查记者,高仰不仅善于猜想,而且总能很职业地保持这个猜想图景的模糊状态。

这个职业的使命,本来就是对种种猜想加以证实或证否。

然后才有真相。

是的,真相。他本科读的是历史系,在同学们大都收获了全面、系统的历史知识的时候,他却积攒了一大堆让人气闷的悬疑。越是在那些史论言之凿凿的地方,他越容易发现堆积在那里的偏偏是令人疑窦丛生的史实。那里明显地短缺着什么,又硬是就这样毫不脸红地短缺着。年轻的他还来不及,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各种“实录”中“钩沉”,但他能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实录”里有,早晚会有被“钩”出来的那一天。真正的空白,是那些刚发生不久,还没来得及进入“实录”就已经被扼杀了的真相。古时的“实录”,就略相当于现在的新闻。于是他放弃了可以免试硕博连读的好机会,转而去读了新闻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就像法慧当年放弃了大学哲学系,去读佛学院一样。

对一空长老的法事没有感觉,肯定也与这种分心有关,而实际上,那法事也就持续了十几分钟便结束了。一空长老走出去的时候,王长贵团长正好走进来。前者的左脚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也正是后者的右脚迈进门槛的那一瞬间。两位擦肩而过,一个退场,另一个登场。王长贵穿一身相当讲究的丝绸中式对襟裤褂,若是在老底子,得是相当有身份的主儿才有这种讲究,只可惜事到如今,人们已经看惯了那种化纤制品的练功服,很难再把两者区分开来了。他缓步走到棺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念了佛号,又说了声“得罪了”,再朝已经等候在棺旁的工人说,开始吧,然后转过身,对门口外面的人说,各位请进来吧,靠前些,离得近,看得清,信佛的,可以看到佛法的弘大,佛心的慈悲,不信佛也没关系,可以做个见证。外面的人就涌了进来,最后房间里站了足有四十多人,连门口外面也挤满了人。这个过程稍微有一点嘈杂,有一点乱,有一点推拥,高仰也随着这推拥站得靠前了一些,等到站定之后,他发现已经看不见那个黑衣女子和男孩了。这显然也是一种“安排”,因为这期间人们正从门外往里推拥,他们是不可能从那个门出去的。他们为什么要提前离开?当然有好几种可能。不过,在这个时间点上,高仰最关心的是其中的一种,它未必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但很可能是最有“内容”的一种:她自己并不信这个;她操持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嘱托。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是自动安静下来的,或许,让人们都集中注意力的,是那边的工人们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玻璃棺已经揭去了玻璃盖,并且往前挪了挪,旁边已摆好了一口木棺,很讲究的那种,或许就是老辈子所说的“三遍大漆,四五六的柏木板”那种。下一步,就该是把遗体从玻璃棺移进木棺了,入殓,盖棺。就在这时,王长贵走到了玻璃棺前,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双手合十,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开口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乡亲们,首先让我代表亡者和他的亲属们,向清水寺的助念团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助念团的男女居士们为亡者所做的助念。你们辛苦了。你们不辞劳苦地连续三天三夜不间断地帮助亡者念佛,就是为了替他增善减恶,使他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不再受六界轮回之苦。那么,结果如何呢?你们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亡者命终之后,是不是果然有大慈大悲的菩萨,来接引他往生去了西方?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大家都知道,人死了以后,尸体很快就会僵硬,各个关节都不能弯曲,按通常的说法,这是一种自然现象,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这是常识,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大家不知道的是,一个人命终之后,如果有菩萨接引,往生去了西方,情况就不同了。往生之后,他留在这个尘世上的遗体,也不用再受苦了,也就是說,不会像还在六道里轮回的那些亡者的遗体那样僵硬了。好,现在我们就来验证一下,这位在尘世上名叫萧树功的亡者,是不是在大家的助念下往生了。”

王长贵从下往上掀起了覆盖着遗体的往生被,露出了躯体,遮住了头部。王长贵提起遗体的左臂,开始转动腕关节,向上,向下,向内,再做连续的圆周运动,转了三圈,顺畅自如,毫无阻滞!然后是肘关节。当然,只能屈伸,伸直不成问题,而在弯曲时,也能很轻巧地弯曲到将近90度。这时,挤满了几十人的房间里安静到了极点,真个是鸦雀无声,借用一个老套的形容,这时如果有一根针落到地上,所有人都会听到呛啷啷一声大响。连高仰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确实,换了无论谁,当你亲眼目睹某种超自然现象的发生时,即使心存疑惑,也会感到震动的。就在众人不错眼珠的注视之下,王长贵又依次验证了右臂的腕关节和肘关节,以及左、右腿的踝关节和膝关节。这中间,只是在验证右手腕关节时,向内的弯曲只能达到不足45度的角度,圆周运动也不够顺畅。他没有做说明,只是加验了手指,几根手指都能适当地弯曲,而且手指之间也能适当地分开、并拢。直到做完所有的验证,他重新把往生被原样盖好,这才转过身来对众人说:

“大家都看到了,这位亡者的遗体并没有变硬。当然,也不用讳言,他的右手腕的情况不是很理想。不过,这个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为什么会这样?做临终开示的李静远居士事先就跟我说过,亡者命终之际,曾经有一位家属哭过一声。家属当时的悲痛,我们都能理解,但这种情况在助念当中是忌讳的,这个我们事先已多次嘱咐过。幸好这位家属只在现场哭了一声,且声音不高,很快就离开了。要一点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好在影响不大,这个我已经用加验手指做了证明。现在我可以郑重宣布,这次助念是成功的,亡者已得到菩萨的接引,顺利地往生西方了。谢谢大家!谢谢!”

这个环节到此结束。少部分人留下来,看后面的入殓、盖棺,高仰则随着大部分人走出正房,来到了院子里。现在院子里又有几十人了,等着过会儿出殡,送死者去墓地下葬。高仰站在席棚边上,等着见法慧一面再动身回省城。他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法慧,但是他预期法慧会来找他。果然,没等多久,他就看见法慧正朝他走来,可是与此同时,他看到萧铁柱正领着王长贵也朝他走来。这个“领着”,是从那两个人的位置感觉出来的,萧铁柱在前面走,王长贵在侧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感觉上就像是萧铁柱对王长贵说了声“你跟我来一下”,并没有说明要干什么,王长贵就跟着来了。这时,法慧已经离他不远了,但显然也看到了这两位,她就停下了,然后这两位就到了高仰面前。

萧铁柱开口就直奔主题,说,高记者,王林长,我不知道你们二位能不能代表各个方面,起码说一位是省里的记者,一位是玫州市居士林的林长,至少代表了两个方面吧,所以呢,今天这事儿,我们本地也应该有个态度不是?没别的,我就代表我们党支部和村委会表个态。刚才王林长说了,这次的助念很成功,达到了预期效果,萧树功已经顺利地往生西方世界了,这没说的,我对助念团的成功表示祝贺。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还有另外一面,我们也得有个态度,所以当着高记者的面,也亮亮我们党支部和村委会的看法,那就是,不管这个萧树功死了以后去了哪个世界,他在咱们这个世界的身份,当过市长也好,最后成了贪污犯也好,那是变不了的。

高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各种各样的“态度”,他见得太多了。

王长贵的反应却相当强烈,可以说带点儿震惊。他愣了一下,问,萧书记这是在批评我们?我们可是应家属的要求来助念的,再者说了,佛法讲的是普度众生……

萧铁柱没等他说完,呵呵一笑,说,王林长精通佛法,可惜不懂政治,这哪是批评?是表扬嘛!能送道德模范上西天,没啥稀罕的,助念三天就能让萧树功往生西方,那才叫神通广大不是?行了,我没事儿了,你该忙啥还忙啥去吧。

看着王长貴离开,萧铁柱把目光转向高仰,高仰却先发制人,说,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萧书记。

是吗?你不是说过只看不问吗?

破个例。

行,你问。

听说萧树功家来了一位家属,住在你家里了?

是吗?看来高记者有线人呀。

没有。我偶然听说的。

可也是。道听途说,最容易碰上谣言。据我所知,萧树功没有家属来这儿。他们家的成年人都是党员,不参加宗教活动。我家里倒是有客人,那是俺妹子。她大舅妈的老姥爷是我堂叔的老舅姥爷,不出五服的表妹嘛。行了,我还有事,高记者随便看随便听,听到点谣言也没关系。实不相瞒,乡下人口无遮拦耳朵根子软,传谣的信谣的都不少,党支部一般都不管,法不责众,也管不过来。

说完这话,萧铁柱就走了。

高仰礼貌地微微一笑,算是跟萧铁柱道了别。对于一个合格的深度调查记者来说,脑子里都有一个power,轻轻一个切换,这些“态度”、“谣言”之类,便瞬间归零了。这些东西,在最近十天里可能是必不可少的,但十年之后,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他侧转身,朝法慧走去。

法慧没有迎过来,而是原地等着他,但她的目光一直在迎着他。等他走到近前,那目光就成了一种直视。

她说:按佛法的正见,佛有大神通,但佛从来不以神通度众生。

高仰略略错愕了一下。是啊,脑子再快,这样的禅语,也得想一想才能明白。

她又说:这一回连一空长老都动怒了。他也看出来了。他说那个王长贵把他的法事一笔抹煞了。

高仰点了点头。这个容易明白,只是个简单的逻辑——王长贵确凿无疑地证明萧树功已经往生西方了,即已经不存在那个中阴身了,一空长老为超度亡灵所做的法事,不就纯粹是在那儿瞎比划了吗?

所以,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既然王长贵有这么大神通,能够证明萧树功已经往生了,那么你就应该能给这个证明做出一个科学的解释。

能给出证明的就不是信仰。高仰想起法慧的话来,那么,她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应该是怀疑这件事中有什么猫腻,这也是他想知道的。他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

我尽力试试。

你最好别留后手。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这个忙了。

很明显,离开肖家营前对法慧做出的这个承诺,不属于高仰的职业范畴。但是,去践行这个承诺,他又摆脱不了自己的职业身份。而实际上,其中的悖论远不止这一个。在最初的三天里,他甚至不知道这事儿该从哪里下手。王长贵的神通,展示的是一种超自然现象,而法慧的要求,却是给出一个科学的解释。高仰把自己的记忆搜索了好几遍,怎么也想不起大学里设有哪些研究超自然现象的学科。他倒是知道,中国是世界上“民间科学”最发达的国家,至少是“之一”。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民间科学家”群体,其中的佼佼者,已经若干次地用很简单的方法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而“真正的科学”所能给予的“打击”,也仅限于论证了“这一个证明”不能成立,并不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必须用厚厚一本书才能证明。中国的“民间科学家”发明了水变油,而“真正的科学”也只能证明这桶油不是水变的,并不能证明分子式为H2O的水一定不能成为油的某一个组成部分。石头能变成油,水为什么不能?何况组成水的H和O都是可燃的。

直到第四天早上,他才明白过来,这样的思路是不对的。他的任务,并不是对某种超自然现象给出一个科学的解释,科学是解释不了超自然现象的。方向搞对了,路径的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这是他的强项。他的熟人的熟人,刚好跟法医界的一位权威专家是熟人。然后就是他的身份问题了。熟人传话说,他的熟人说那位专家为人低调、严谨,从不接受记者采访。经过一番仔细、缜密的考虑,他让熟人传话过去,说作为熟人的熟人的熟人,他不想隐瞒自己确实是记者,但他保证这不是一次采访。为了消除任何职业色彩,他提议会见不在任何工作场所进行,而是在对方认为方便的时间和地点,比如在某天的晚饭后找一个小茶馆喝杯茶。他确实有一个专业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但他保证这个问题绝对不会与任何一桩刑事案件有关,也不会涉及任何破案手段之类的职业机密。三天后他得到了回话:对方同意了!要到事后他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这么细,是多么的没有必要,多么的可笑,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得到了对方的同意。那位专家具有高度的职业精神,仅有的一个弱点就是好奇心太重。听了熟人的熟人传过来的话,他的好奇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他太想知道了,能让对方如此费尽心机做出这种安排的,会是一个什么“专业方面的问题”呢?

确定了喝茶的具体时间之后,高仰立即打电话通知了法慧。同样也是一整套精心设计的缜密安排。他告诉她,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一次机会,很可能是唯一一次、或者说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希望他与专家会见时,她能够就在附近,万一专家的回答涉及某些他不了解的宗教问题时,最好她能亲自到场。当然,这只是一种以备万一的安排,能不用就不用,不过需要她出面时,最好能穿便服,以免专家产生什么特别的顾虑。他会为她安排“关系”酒店,酒店知道记者要为消息来源保密,所以不用登记,只要报出他的姓名和预定的房号即可入住。听到电话那头法慧好听地说了一声“行啊”,他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的原则:宁可想到了没发生,不可以发生时没想到。

尽管如此,水落石出之后,他还是不能不有一种哑然失笑的感觉。

十分钟多一点,最多一刻钟,高仰和那位专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专家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高仰要请教的竟是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然后高仰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简单。静默了一分多钟以后,专家端起面前那杯还没有动过的茶,一饮而尽,说,要不然,今天就这样吧?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份尸检報告得今晚赶出来。刑侦那边催了好几遍了……

结果,法慧见到高仰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高仰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反问,怎么了?

你看我这个样子……

这样不是很好嘛?

我原想应该换换衣服的。

这是一家普通酒店里的普通房间,不宽敞,不豪华,还算舒适而已。高仰坐在沙发里,法慧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相隔不到三米。法慧穿得确实很家常,当然也就更多地展示出女性身体的曲线。不过让高仰格外注意的还是她的头发。当然是假发,但她选得确实恰到好处,那色调,那长短,那发型,把她的脸衬映得又清雅又妩媚。他忍不住说——

你这样很漂亮。

法慧的面颊上飞起两朵红晕,看了他一眼,说,还是说正事吧。那个问题解决了?

解决了。

很复杂吧?

不,很简单,太简单了。我把专家的话原原本本跟你复述一遍吧。专家说,你提的这个问题,不是超自然现象,而是很平常的自然现象。人死了以后,很快,一般是三个小时之内,尸体会僵硬,我们专业上叫尸僵。这个应该说大家都知道,而且很多人都见过。但是很多人不知道,也没见过的是,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快的两天,多数是三到五天之后,又会出现另一种尸体现象,我们专业上叫尸僵缓解,就是说它又变软了。少数情况下,甚至可以变得很柔软,用老百姓的话说,软得跟面条儿似的。

阿弥陀佛,怎么会是这样?

一开始我也很惊讶,后来我想起一件事。给萧树功助念的时候,挂了一张菩萨像,问过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观音菩萨像。信佛的人都知道观音有很多种法相,那是常识,可是我此前就完全不知道,一直以为那种女相就代表了观世音菩萨。相关的人认为是常识,不相关的人却以为是神话。

法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感叹:真没想到……

高仰也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在这个“真没想到”之后,法慧一定会想到很多,但他不知道她都会想什么,怎么想。如果只是沿着一条普通的逻辑链往下想,她应该会想到她已经有了足够的依据去揭穿王长贵,以护持对佛法的正见,但她立刻就会想到下一个问题:她很不可能得到这样做的机会,更无法面对这样做的后果。她会成为寺院声誉的破坏者,成为她周围几乎所有人的公敌,成为她想要护持的那个正见乃至信仰的敌人。

有一阵,他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再想想,多想想,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也同样不知道该想什么,怎么想。有一个问题不招自来,但那是一个旧时的问题,当他听她说到为了报考佛学院而剃度出家时,想到过为什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这明明是个已经over了的问题,他很快就明白这是世俗的逻辑无法说明,也无法理解的问题。简直是胡思乱想了。他有些歉然地看了看她,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没有了话说,就这样四目相对地看着,目光探究着目光。他开始觉得这个房间有点不对劲儿,多出了某种听不出来的声音,然后又多出来某种分辨不清的焦糊的气味。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却又分明感觉到那是一种压迫,一种诱惑。他知道危险正在靠近,不过,他还是开口说话了。

“并不是只有这件事才这样,世界上其实常有这种情况。有些事,你看见了,可这并不代表你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有些东西它实际上并不是你看见的那种样子。”

“比如呢?”法慧也说话了,同时却把目光移开了。

“比如……就比如你吧,人们看到的你的样子,就是一个中性身,可实际上你是一个女人,而且很……”

他没来得及把“漂亮”二字说出来,就觉得眼前一晃。那是被法慧的目光刺的。然后他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平和的脸。然后,她目光中那刺人的亮光倏然消退了。再然后,她用了一种有些清冷、但仍然好听的声音说:

“不要说这个了。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么。那可能也是我的期待,但现在不行。我不能在信仰动摇的时候想这个。至少在我这儿,它必须与信仰分开!”

高仰只是错愕地看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仰没有回答。又隔了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朝房门口走去,只是在伸出手去拉开房门之前,他转回身来,对她说:

“你是对的。有时候也会发生动摇的才是信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动摇的……”

“那是迷信!”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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