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
2017-05-26卢立明
卢立明
1
冯金明上班来晚了。从车里出来,他下意识瞅瞅白花花的日头,鼻腔倏忽一阵酸麻刺痒,牵扯着嘴巴也大幅度张开,情知一个大喷嚏汹涌而来,急忙用手捂住,才没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他心里嘀咕,谁念叨我哪?少顷,就听有人叫了,冯乡长!冯乡长!耳朵被“闷雷子”震得嗡嗡嘤嘤,冯金明没听清是哪个在叫,回头看时,那辆脏乎乎的微型面包车在身后只停顿一下,又朝前边开去。
乡政府狭长的院子里,塞满大车小辆,好在冯金明有专用车位。门卫老秦对他那辆现代越野吉普,比对自己老婆都熟悉,马上颠颠跑过来,替他打开车位锁链,看着他把车停好。那辆脏乎乎的微型面包车,在最里端才找到车位,从车里下来两个人。冯金明这时已站在雨篷下,又听见那人在招呼他,扭脸看过去,立时就蹙了眉头。戴遮阳镜可以保护眼睛,也可以掩饰眼睛,冯金明装着没看见他们,紧走两步钻进办公楼里。
招呼冯金明的中年汉子,是卸甲岭村书记耿长德。
冯金明并不厌恶耿长德,当乡长这么些年,他可是没少去耿长德家打牙祭,小土鸡炖蘑菇、花生小豆腐等几样农家菜,吃得都上了瘾,就冲这“舌尖之交”,冯金明也不会厌恶耿长德,冯金明厌恶的,是他身边那个老光棍儿——赵驴子。
冯金明不知道赵驴子大号,本村人知道赵驴子大号的也不多,大都叫他赵驴子,尊重些的,才叫他老赵,或老筐。赵驴子大名叫赵筐。这家伙是上访专业户,不管是自己的事、别人的事,还是村里什么事,只要不遂他意,屁大点事也要跑乡里来讨说法,有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大小乡官们谁见他谁头疼,唯恐躲之不及,被这贴狗皮膏药给粘住。
躲,未必就躲得掉。咚咚,乡长办公室门被敲响了,不等主人发话,敲门人就一头钻进来。是耿长德。
冯金明从高背椅里把身子抻直,目光绕过耿长德肩膀,在门口处打着转。耿长德回下头,咧嘴一笑说,那癞子没来,我让他在下面蹲着哪!耿长德不说“等”,说“蹲”,不外乎是在显示自己的一种强势,乡长理不理会,他自我感觉蛮好。
冯金明身子松弛下来,脸还绷着,问耿长德赵驴子又有啥狗屁事,用得着他这村书记开车陪送。耿长德拉过椅子,在冯金明对面坐下,未答话,先摸衣兜。那盒红塔山刚露出半截白光光身子,冯金明已将一颗软中华递过来,又为他点着。耿长德狠狠嘬一口,待一股烟气从五脏六腑旅游一圈出来,才开口道,不是赵驴子有事,是我们村里有事了,我们那断岭口水库,坝墙完好无损,昨儿傍晚水还满满腾腾,你说咋的,一夜间竟干了个底朝天,他奶奶的!
冯金明眼眉跳了几跳,喃喃自语一句,而后问耿长德,会不会是黄三有给捅漏的?黄三有也是卸甲岭村人,在水库附近开着几孔小煤窑。
耿长德晃晃脑袋,连说“不是”,赵驴子去他矿上打探过,要是发现有透水迹象,他早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真是好事之徒,哪儿都少不了他。冯金明一听又提起赵驴子,气就不顺畅。
耿长德顺应着冯金明,说赵驴子那些毛病是招人硌硬,东家长西家短,猫下羔子狗下崽,没他不掺和的。但这次也多亏了他,是他最先发现水库干枯见底,要是发现得晚,麻烦会更大喽!
来时路上,赵驴子跟耿长德探讨过水库干涸的原因,耿长德先是晃脑袋,后又不住地点着下巴,似乎觉得有道理,但也只是怀疑而已。耿长德把他们的怀疑,说给了冯金明。
冯金明有些走神,眉梢眼角,隐露着一种忧虑不安,耿长德的揣测,让他的忧虑不安又加重几分。但他表情微妙,又稍纵即逝,耿长德并没察觉到。
冯金明否定着耿长德的怀疑,是那种带有商榷口气的否定。冯金明说他跟县矿管局长住一个小区,昨晚和今天上班来,他都见过他,神掌沟煤矿是正规大矿,那里若发生透水事故,矿管局长能不知道?能不盯在现场?冯金明捻灭烟头,起身踱几步,忽然若有所悟,哎,耿书记,自然界里有一种奇异现象,叫“龙吸水”,会不会是它作的孽?完全有这个可能啊!
耿长德似信非信,会有这种事?会有这种事?真他娘的邪性。耿长德现在没心情跟冯乡长探讨水库到底是怎么干涸的,他现在也是一条涸辙之鱼,比起村上那些涸辙之鱼来,他这条鱼还有着更深一层忧急,断岭口水库,那可是他们村“大水缸”,人喝畜饮,洗洗涮涮,都指望着它,得赶紧想辙呀!
冯金明又扔一颗烟给耿长德,让他别着急,而他心里,其实比耿长德更着急、更麻乱。耿长德要拉着冯金明去现场。冯金明踟蹰着,说上午安排了别的事,少顷,又一挥胳膊,走,去看看!
2
断岭口水库,坐落在卸甲岭村西北几里处,它原是一条小峡谷,水从北面的二龙山逶迤而来,到了断岭口那个地方,瘦窄成四五十米样子,溪流和雨水在那里被一道坝墙给截住,小峡谷就成了一座水库。
卸甲岭横亘二龙山南侧山脚下,长十余里。这地名有典故,说是康熙二十九年,蒙古准噶尔部落首领噶尔丹兴兵作乱,反叛朝廷。康熙爷御驾亲征,历经月余奋战,才将噶尔丹击败。班师回朝路过卸甲岭,康熙爷见这里地势平缓、水丰草盛,遂降旨军中,人卸甲,马卸鞍,扎营搭帐休整两日。自此,这道岭便叫了卸甲岭。卸甲岭又分东岭、西岭,就缘于那道小峡谷,山神爷愣茬茬在这道高岭中间劈了这么一斧子。
冯金明随同耿长德把车停在了岭坡下,沿一条陡峭小路,朝水库走去。赵驴子见两位领导都没理会他,有些气急败坏,在冯乡长的吉普车后屁股上踹了一脚,想回村里,又不甘心,踢踢踏踏跟在两人后面,也朝水库去了。
今年这一带的气候有些反常,时令还在三月里,坡坡岭岭上,就已满目青绿、野花争艳,比往年早个大半月。欣赏景色,需要心情匹配,此时冯金明没心情欣赏它们,耿长德也没心情欣赏它们。
水库附近,不见有其他人,一派安详恬静。坝墙东边一棵歪脖老柳,绿得浓烈,几只麻雀在枝条间飞来窜去,啁啁啾啾。冯金明和耿长德正要从柳树下穿过,耿长德猛然想到什么,回身拽着冯金明胳膊,从旁边绕了过去。冯金明心有灵犀,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二十几天前,邻村一個年轻媳妇因不堪丈夫虐待,在这座水库附近用一根绳索寻了短见。这件事,冯金明已听人说起过,这时他问耿长德,那年轻媳妇就是在这棵柳树上吊死的吧?
耿长德表情有些夸张,可不是咋的,哎呦我的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吊死鬼模样,披头散发,吐舌瞪眼,那副惨相能把人吓死!嗐,也幸好那娘们儿是这种死法,要是死在我们这“大水缸”里,更他娘的晦气!
女人死得恐怖,让这里也成了一方恐怖之地,对眼下这派清静,冯金明便不再感觉怎么意外。其实,这跟赵驴子的低调也有很大关系,赵驴子把他发现水库干涸当成了一桩秘密,除了耿长德对别人都一字没露,不知打的啥鬼主意,现在村里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耿长德和冯金明走上坝墙。
因为有水汽常年浸润,水库两侧植被丰茂,参差不齐的峭壁上,也到处是一丛丛灌木,只有走到坝墙中间位置,才能把水库真实模样看个大概齐。没了一池绿水,它更显狭长、幽深,泛着泥腥气的库底,在阳光下反射著污黄黄光亮,像汪着一层屎尿汤子。冯金明两束目光,犹如两根竹竿,在上面一截一截往前戳,戳到尽头,也没发现塌陷处,或许它隐在哪个旮旮旯旯里,要爬到两边崖头上,才能寻查到么?冯金明朝两边看看,没敢打这个主意,即使找到塌陷处,也没什么现实意义。
这水库蓄水量有多大?冯金明问耿长德。
耿长德一时也说不好,十几万?二十几万?三五十万?反正是不老少。
冯金明上下左右地看看,心里粗略估算下,不由得轻抽口凉气。将目光从泥淖里拽出,他又朝东边坡岭上望去,那上面,有两座半地,上半地下水池,看着就像两座碉堡。断岭口水库周边和上游,植被完好,库区无污物排入,卸甲岭村拿它当大水缸,人喝畜饮,已经快十年。从水库抽上来的水,先进入前边那座水池里,经过沉淀和简单处理后,再进入后边那座水池,利用地势高差,再自流到村里几个供水点。冯金明听耿长德说这两座水池里的水使大劲节省着用,顶多能用上两三天,又轻抽口凉气,问耿长德附近还有没有水源。
好像……好像没有吧?耿长德挠着头皮。得,还是问问赵驴子吧。
赵驴子倚靠在不远处一道土坎下,优哉游哉抽着烟。耿长德冲他勾下手,没动,又招呼两声,他才甩着袖子,慢踏踏走过来,距离十几步远,又停住,问,有事咋的?我这人,讨领导嫌。
耿长德撇撇大嘴,嚯嚯,还他妈拿一把,快滚过来吧,别不知好歹!
赵驴子领着两人朝坝下走去,走进一条乱石遍地、杂草荒芜的半截子沟里。
在一孔废弃的斜井前,赵驴子停住脚步,扭过身来,朝耿长德斜斜嘴巴。
耿长德想起来,这口矿井,是十七八年前村里几个人合伙挖的,因煤层太薄和死人等原因,没过几年就废弃掉,现在井口已被风剥雨蚀得龇牙咧嘴,半遮半掩在残蒿枯草中,里面黑咕隆咚、深浅莫测。
耿长德心里打着怵,眼里伸出两只小手,挠着赵驴子的脸。
赵驴子把头转过去,看起天上云彩。
耿长德没了指望,只好自己拨开残蒿枯草走进去。走没多远,果见满井筒子的水。有光亮斜射进来,射进水里,掬起一捧,清澈透明,冰凉浸骨,尝尝,也没什么异味,稍做处理饮用没问题。
耿长德乐颠颠跑出来,老筐,日你老婆个腿,我得请你喝酒了!
赵驴子没老婆,不怕谁日,耿长德的话,就等于是放屁了。赵驴子挑着褶褶皱皱的眼皮,瞅瞅耿长德,又瞅瞅冯金明,两手朝后一背,肩膀一摇一晃地走了。
耿长德鼻孔里哼出几声笑,这老懒驴、老倔驴,也不光招人烦,有时候也能做件露脸的好事哩!
冯金明没接话,看神情,是不愿把夸奖随意送给赵驴子。沟上沟下看过一番,冯金明对耿长德说,下一步是打井,还是怎么着,咱们再议,现在最关键的关键,是保证村民不能断水。冯金明让耿长德赶紧派人去县城,买水泵、水管,把水引过去。
耿长德一边应着,一边捻着手指。
你这书记当的,这点钱也拿不出来?冯金明的目光刮着耿长德那张大长脸,看样子,耿长德不像装穷。好啦,泵和水管我来解决,挖沟铺设,由你村里负责。冯金明有些不耐烦地说。
耿长德又叫苦。
冯金明说,你少给我蹬鼻子上脸,临时管道不用挖多深,能花几个钱?村里再拿不出,就从你兜里掏。
耿长德“嘿嘿”两声,算是认下来。对于水库干涸的原由,耿长德仍没放弃自己的怀疑,他希望冯乡长能尽快找有关部门问问清楚。
冯金明说,那是当然,这么大的事情,不弄个清楚怎么行?但没真凭实据,可不能胡猜乱疑,你们村有些人一向爱鼓捣事,会惹弄出乱子的。再过几天县里就要开“两会”,“维稳”这根弦,千万不能松扣。
耿长德拍着胸脯表过态,瞄一眼日头,又留冯乡长吃饭,说电话已经给家里打过去,他老婆把小土鸡都炖在了锅里。耿长德说着吸溜几下鼻子,像是闻到肉香气。
冯金明坚决地拒绝了,匆匆跨上吉普车,一溜烟地离去。
3
下午两点刚过,乡长冯金明就让人把水泵、水管送了过来。耿长德指挥着一群“缺牙少齿”开始挖沟,上蹿下跳,不时吆来喝去。赵驴子坐在岭坡上,悠闲自得地看着热闹,他的羊们,在岭坡上吃着草,也都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村里治安员耿五,一瘸一拐走过来。耿五叫赵驴子“老懒驴”,笑骂着问他,老懒驴,你咋不去挣点酒钱?这耿五也五十出头年纪,小鼻子小眼,两颗门牙掉了几年,也不镶补,说话嘶嘶漏风,还老往外喷唾沫星子。
去他妹子的,猫腰撅腚挖一米长,才五块钱,老子才不受那份累。赵驴子牛哄哄回着耿五,招呼耿五坐下来,把污渍麻黑的军绿挎包抻到胸前,从面里揪出一颗烟卷,来,瘸子,尝尝。
耿五把烟卷横在眼前看着,惊呼,哎哟哟,玉溪!软中华,硬玉溪,这样的同志很牛逼,你哪讹来的?
咋个说话哪?赵驴子瞪耿五一眼,说是黄三有的孝敬,一出手就是这个数。赵驴子举起一只巴掌。
耿五把烟夹在耳朵上,手朝赵驴子伸过去,“啪”的被打掉,仍不屈不挠。赵驴子只好又揪出一颗烟给他。耿五点上烟,轻轻嘬一口,问赵驴子,你揪住黄三有哪根尾巴?那个丫头养的,除了书记、村长,从没睬过谁,凭啥他敬你三分?
赵驴子扯着嘴角笑笑,并不言明,闪烁其词,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知道不?赵驴子扭过头去,望一眼认真吃草的羊们,胡子拉碴的脸上,漫出一股得意之色。
这些羊,是赵驴子已坚守多年的一个秘密。赵驴子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一些东西,很多时候,就是靠他偶然发现或专门打探到的某种秘密所获得。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赵驴子去山坡上采蘑菇,意外撞见一对男女在草丛间野合。这个重大发现,起初让赵驴子很觉晦气,也觉窘迫不安,但当晚,耿长德就上门来,揣着烟酒,又许诺帮他解决生活困难。还有那个没出阁的妇女主任,村街上再碰见他,也不再鼻孔朝天,也知道嘘寒问暖了。事后不久,县扶贫办下拨的一批长毛羊到了村里,耿长德果真说话算话,让赵驴子赶回家来六只。这大甜果子从天而落,把赵驴子那颗脑袋砸得发懵,也砸开了窍,此后他更热衷探寻隐私、秘密,哪怕很小,他总是精神抖擞、乐此不疲。
卸甲岭水库附近,草肥且鲜嫩,赵驴子和他的羊们,都喜欢来这里。赵驴子不怕吊死鬼,羊们更不知道怕。水库的突然干涸,于赵驴子而言又是一个契机,他心里又蹿起某种欲望,不过这回他得找个帮手,就是眼前这个耿五。
瘸子,你说咱们这水库好不样儿的,咋一家伙就亮了底呢?赵驴子先拿话引逗耿五。
耿五眨眨两只圆溜溜小眼睛,听村上不少人在议论,是什么“龙吸水”,谁知道靠不靠谱。
净他妈胡吣!夜里刮龙卷风咱们看不见,大白天里,总该能见到些痕迹,我咋没看见有?就是刮过,它又没长鼻子没长眼,咋那么准,一嘴就嘬在咱们这“大水缸”里?胡他妈吣!赵驴子站起身,用脚使劲跺跺地面,要说是龙作孽,也是条钻地龙,被斩断的那条钻地龙,又窜过来了。
耿五也站起身,慌慌的,好像屁股下面,真窜动着一条凶恶的黑龙。他小眼睛一眨一眨,问赵驴子,听你这意思,又是神掌沟煤矿作的孽,一号矿井被他们打开了?靠不靠谱啊?
跑不了他们!你也知道的,一号井的煤是特质煤,煤层也厚,那就是一块块大金疙瘩!邱大脑袋那帮贪货,能不动心?瘸子,明天咱哥俩到神掌沟走一趟。
干啥去?
能干啥去,讨说法去呗!
卸甲岭村原来的水源地,在村子东北方向约四里处,那里有一片灌木林,其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泉眼,有上百个,故称“百眼泉”。一股股泉水,像被煮沸一般,整日“咕嘟咕嘟”往外冒,大旱之年也水流不断。树有根,水有脉,后来泉水突然干枯,就是神掌沟煤矿造的孽,矿井挖過来,把水脉给挖断了。那时候神掌沟煤矿还属官办,村里、乡里合着一次次找他们交涉,他们才答应村里提出的条件,封堵一号矿井不再开采,为村里修建水库。
现在水库也突然干枯,要是弄清楚又是他们干的,更不能轻饶他们!赵驴子张牙舞爪地,表达着愤慨和决心。
耿五恨神掌沟煤矿那帮人,也是恨得牙根疼,但他不想惹那个骚,如今神掌沟煤矿归了个人,人家拔根汗毛比他们腰都粗,惹不起哟,算了吧……
耿五脸上,是一副灰心胆怯的表情。
那得看怎么个情况,这回他们要是被咱们抓住尾巴,不挤出他们尿来,算我白活了大半辈子。咱烂命一条,怕他们个毬!赵驴子给耿五烧着火。
总算没白费柴,耿五终于答应跟赵驴子走一趟。赵驴子龇露着麻黄素牙,满意地笑了,像个大首长似的在耿五肩膀上拍两下,说,中,你小子还有点尿性,鼓励鼓励。赵驴子忍着心疼,“啪”,把一整包玉溪烟拍到耿五手里。
一辆黑色吉普车出现他们视野里。这时已是后晌四点多钟,冯金明驱车从乡里赶过来。耿长德粗声大嗓督促干活儿的人们一句,哎哎,都给我麻溜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啊!然后他才迎过去。
施工现场,看见几乎都是有了把年纪的老男人,冯金明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耿长德摊着双手叫苦,村里年轻力壮的都到外边打工了,就这些“缺牙少齿”,也是他挨家挨户吆喝来的。不过要说挥锹抡镐,这些老家伙们,也不见比“年轻力壮”们差。耿长德说他担心的不是会不会延误工期,他担心的是以后。废矿井里那些水,也只是救个急,支撑不了多少天的,打口深水井才是万全之策,眼目下就得抓紧操持。
耿长德这话,明显有一种催逼味道。冯金明有些怏怏不快,说,打深水井得不少银子,你们村里拿不出来,乡里也拿不出来,我得去上边给你们争取,可我这乡长头上还有个黎书记,这事还得他拍板才行。
耿长德说,明白明白,不行我再去趟乡里,拜拜黎书记的庙门。如果我没记错,他大号是叫黎重民吧?
冯金明点下头,嘴角夹着一丝笑说,你去找他?不瞒你说,他来咱们乡七八天了,在大院里就露过一面,我都不知道上哪去找他。这事还是我来操办吧。这几天,你就老实待在家里给我盯着,别出啥乱子……
冯金明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耿长德又热情挽留,但又被他回绝。
耿五看见冯乡长走了,拍打着屁股站起身,说有事需要问问耿长德。赵驴子对耿五不放心,也一块跟着走过来,人五人六地问起耿长德,冯乡长找没找有关部门问过?断岭口水库突然干枯,是不是跟神掌沟煤矿有关联?
耿长德耐着性子说,已经问过,都没接到他们矿发生透水事故的报告,你别闲操心。
赵驴子翻着白眼,这可邪了门儿了,那么一大池子水,跑哪去了呢?
耿长德跟耿五说起夜里工地要搁人打更的事,不再理会赵驴子。赵驴子不想再待下去,要拉上耿五一块走,他是怕耿五嘴不牢靠,捅露他们的秘密。
耿五心里确实在辗转不安着,慢腾腾跟在赵驴子后面,嘴里叨叨咕咕,驴子,你说咱们这事靠不靠谱啊?耿长德是村里的大拿,我寻思着,咱们还是跟他打个招呼好。
赵驴子嫌耿五磨叽,啐一口说,就你那堂哥,一点主意都没有,还大拿呢,我看就是磨道里的驴。他还在等候冯乡长回话,冯乡长要是不回,就老老实实等下去?我可没他那种耐性,自己长着腿,去一趟又能咋的?赵驴子又叮嘱耿五,不要跟耿长德透露他们明天的去向,跟谁都不要透露。
赵驴子是村里过得最落拓,最被人瞧不起的人,但赵驴子也常常会用睥睨的眼神去瞧看村里人,包括村干部在内。赵驴子升华着他们明天行动的意义,他们不光是为自己,也是在为村里人、为村干部出头。赵驴子的胸腔里,冲荡着一股肩负使命的豪迈。
4
天刚放亮,赵驴子和耿五就离开村子。
赵驴子出门有一套行头,今天他的行头更有些出彩:头上戴一顶红色长檐旅游帽;上身是一件橄榄绿老式警服;下身是一条浅绿色迷彩裤;那个整日不离身的挎包左肩右斜,里面装着一盒旱烟、一只扁酒壶、四个馒头、两瓶矿泉水;在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不带边框的老式墨镜,远一点看去,就像贴了两块黑膏药。
耿五见他这副打扮,笑得豁牙露齿,这老驴,都他妈捯饬出花来了,旅游不像旅游的,算命不像算命的,逃难不像逃难的,要饭不像要饭的,走遍九州十八府,也难得一见。
从卸甲岭村到神掌沟煤矿,下乡间土道至官道,还有三十几里路。跟赵驴子出来,不用担心搭不到车,赵驴子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手拄打狗棍往路中间一站,比警察还管用。他们搭的是一辆微型小货车,正好去双坨镇。从双坨镇往东北方向再走三四里,就到了神掌沟煤矿。
神掌沟,不是浪得其名,若从高处俯看,就会发现,它确实很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五条半截子沟,像叉开的五根手指;堆煤场和厂区生活区,地势平坦宽阔,像手心或手背;沟口处的进出通道,宽仅三几十米,像手腕。神掌沟煤矿地势高于卸甲岭百余米,所有煤井都在半截子沟里,大都是斜井开采。
赵驴子和耿五二人,对这里都不陌生。当年那场水官司,双方达成的协议中还有一条:矿上要从他们村里招收六名工人,长期合同制,在井上工作。这六人中,就有他们俩。其中只有赵驴子没家庭背景,但赵驴子是滚刀肉,是鬼难缠,他执意要去,村干部没人敢戗着来。驴日的走远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矿方对赵驴子,也多有领教。六位工友在井上工作不到两年,矿上就换了领导,新官不买旧账,一道指令下来,他们都被赶到了井下。赵驴子还是靠胡搅蛮缠,没过多少天,又回到原工作岗位。耿五是在大半年后回的井上,他一条腿被砸断了,成了瘸子。
换了新领导,煤没少出、没少卖,但是越来越不景气。工人们都整不明白是咋回事,糊里糊涂的,煤矿就姓了“私”,姓了邱。邱老板更能忽悠,也更不是东西,没出俩月,这位“救星”就把他跟县政府签订的协议当成了烧纸,管你正式工、合同工、老弱病残,统统下井挖煤,干不了,就卷鋪盖走人!赵驴子头顶火苗闯进老总办公室,又故伎重演,还摔了人家一只不锈钢暖壶,但这回不行了,这回的对手忒强大。一个叫孙二虎的家伙威威武武走进来,二话不说,手在赵驴子脖领上一拧,像提着一只兔子,把他扔出屋外。
赵驴子没咒念了。他实在不想下井,被拖欠的工资没拿到手,应该得的补偿也没得到,就跟耿五一起灰溜溜回家来。此后的多年里,他们再来神掌沟,再见仇人,都是在梦中。有这样的梦在,仇怨就不会消弭,那是两颗活在心底、永远都不会枯萎的种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蓬勃起来。
这回不是在梦里,他们真的来了。矿区的大门,还是当年那两扇铁皮大门,但板着青黑生硬的面孔,阻挡着他们,旁边那道小门,方可出入。他俩被门卫凶神恶煞地喝住,停产整顿都快一个月了,还招个屁工啊?走吧!走吧!门卫往外轰着他们,像轰着两条流浪狗。赵驴子认真看看那人面孔,不认识,你妹子的!
围墙,也还是当年那道石头墙,墙头上的碎玻璃落满黑灰,在日头下闪着污浊的光亮。耿五两手往袖子里一抄,靠墙根萎下身。
赵驴子拽起耿五,沿墙往西走去。快到山脚下,墙上出现一道豁口,被几棵灌木遮掩着,赵驴子里外溜几眼,先跳了进去。从这里往西走不多远,就是他们要打探的大拇指沟。
赵驴子这是第三次来大拇指沟。头一次,是在九年前,赵驴子死皮赖脸要参与那场水官司,以群众代表身份,跟村书记、村长一块过来看现场。第二次,是被矿上招工后不久,拉着耿五一块来。
赵驴子察看两侧地形,南侧山势陡峭,北侧势缓,但北侧上面长满荆条和野刺玫,野刺玫正开得热烈,花朵很小,色深黄,看去就像一把把铜钱散落在枝头。赵驴子推一把耿五,哎,咱们就从那里攀过去。
放你妈驴屁,你想让我摔死啊!耿五压着嗓门儿骂一句。
赵驴子恍然,龇着麻黄素牙笑笑,看我这猪脑子,忘了你是瘸腿驴。
赵驴子朝山坡上爬去了。耿五在一丛灌木后躲避,他看到山坡上的赵驴子披荆斩棘,攀上攀下,就要下到沟底了。忽然从工棚里冒出两个人,说笑着朝这边走过来。耿五想喊,又不敢。
他们发现了赵驴子,呔,你干啥的?这是不需要回答的质问,紧接着,又听到他们更尖利的喊叫声,抓贼啊!抓贼啊!
耿五后脊梁骨倏地掠过一阵战栗,像只被打伤腿的老兔子,一蹦一跳从原路逃出去。
在墙豁口外,耿五心神不安等候着赵驴子。两颗烟工夫过去,还不见赵驴子露面,估计是被当贼关了起来。耿五没敢再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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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五灰头土脸回到村里,也没顾得回家吃饭,直接就来找堂哥耿长德。
耿长德上午去乡里办事,中午被冯乡长留住,在街头饭馆喝了点小酒,现在他脸上的酒气还未退净,被耿五一气扰,脸又红涨起来,惹出事想起找我了?怎么没把你也一起给逮去!耿长德怨赵驴子自作主张,怨耿五没主没张,村上的事,用得着你们俩抓挠?你们算哪颗葱!
耿五开始还争辩几句,发现效果如同往油锅里撒盐粒,便就任唾沫溅脸,屁也不再放一个,闷头抽着烟。耿长德骂够了,耿五也缓过精气神,该回家吃饭了。耿长德没好气地挥着胳膊,走吧!走吧!耿五走到门口,又被叫住,别只顾你自个儿肚子,赵驴子的羊还饿着哪!
赵驴子家,也在村子东头,独门独院,两间破旧房,家里穷得耗子偶尔来一趟都怨气冲冲。门户倒挺紧,是一座老式门楼,两扇厚重的木门漆色斑驳,上面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铁锁。
耿长德扶贫给赵驴子的六只长毛羊,全部是成年母羊,母羊下母羊,几年就一大帮。这些年里,那六只母羊都没少生养,但不等崽们长大,就让赵驴子给换了酒喝,发展到现在,也只有十只。耿五扒着门缝将目光伸进去。羊们听到动静,都冲拥到门洞里,冲他“咩咩”喊饿。耿五在门外踅摸一圈儿,没见有羊草,把几捆玉米秸秆甩进院子里。
日落天黑,赵驴子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耿五又来赵驴子家,仍是大门紧锁。羊们听到动静,又“呼啦啦”冲拥到门洞里,“咩”声一片,叫得耿五心里直犯酸,一口气,他往院子里甩了八捆玉米秸,然后在大门口坐下,连抽两颗老旱烟,想想,还得去找耿长德。
耿长德并非像耿五想的那样小肚鸡肠,昨后晌耿五刚离去,他就给乡长冯金明打了电话。起初,冯金明也很生气,说他又询问过有关部门,还是都没听说神掌沟煤矿有透水事故发生,赵驴子和耿五,无事生非嘛!生气归生气,冯金明还是答应,马上就找邱大阳,让他把赵驴子给放回来。
那又是咋回事?那个邱大脑袋,没给冯乡长面子?耿五小眼睛一眨一眨,望着耿长德。
耿长德觉得不会。
耿长德跟邱大脑袋不熟,对他的为人和发家史,却早就多有耳闻。邱大脑袋是马头寨乡人,马头寨乡与他们乡交界,铁矿、煤矿资源也很丰富,邱大脑袋就是靠这两样发的家。他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就是个敢干。最初开小煤窑,后又承包两座荒山,要搞什么纯绿色种养殖。不想那两座山包一层绿皮子底下,全是优质铁矿石,当时正赶上矿石价格疯涨,他将两座荒山一倒手,就赚了两千多万。邱大脑袋发横财、撞红运那些年,冯金明是马头寨乡分管经济的副乡长,凭耿长德想象,邱大脑袋和他交情浅不了,如今,即便是邱大脑袋已今非昔比,但什么事冯金明说句话,料他不会不给面子。赵驴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又能算个啥事呢?
耿长德又拨通冯金明手机。他耳朵有点背,手机音量小,就按了免提键。他们的通话,耿五也能听个清楚。
耿长德说,冯乡长,是我,还是赵驴子的事,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不知是你忘了,还是……
冯金明说,我正想跟你说个情况,昨天撂下电话,我就找了邱大阳,邱大阳不但放了赵驴子,还让手下拿钱给他,在镇上给他安排吃住。哪知道你们那赵驴子老不正经,竟然找小姐陪宿,可巧就碰上警察查夜,给抓个正着。
耿长德说,啥啥?这可新鲜了,赵驴子那货,不着调是不着调,作奸犯科的事,可从来没干过。
冯金明说,没犯过,不等于不会犯,也可能是没机会犯。一个老光棍儿,手头儿一旦有了钱,又遇上浪女人,干出这等事也在意料之中。
耿长德说,日他老婆个腿,他还真长能耐了?不过冯乡长,念他酒后一时乱性,可怜吧唧,还得有劳你找找关系,早点把他给弄回来,我先替他谢谢乡长大人了!
冯金明说,说得轻巧,你以为那边派出所是咱们乡政府?你要可怜他,就揣上五千块钱过去一趟。舍不得拿,就让他在那边待个十天八天也无妨,有吃有喝,还省得他蹲灶膛了。
耿长德说,嗯——唉,那就算了,日他老婆个腿,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通话终止。耿长德冲耿五抖索着双手,你说这驴日的,老了老了,还整出花花事来了。
耿五不相信,不相信赵驴子会在那地方嫖宿小姐。耿五说赵驴子那物件已经废了。
耿长德挺下脖颈,啥?废了?你咋知道他废了?
耿五说是趙驴子自己说的,有一天他们几个老男人闲扯淡,说啥东西越是总也不用,就越容易报废。赵驴子很认同这句话,没羞没臊地说他那物件就已经报废了。
耿长德笑起耿五,给你个棒子就当针(真)。耿五说,闲扯淡的话不能算,但赵驴子虽说馋懒倔赖占个全,却从没招惹过谁家大闺女、小媳妇,这可是全村公认的事实。耿五亲热地叫了耿长德一声,哥,我寻思着你应该到双坨镇去一趟,弄个究竟,老懒驴他真要是做下那事,大不了五千块钱呗。
耿五的建议,没被耿长德采纳。赵驴子没积攒,村里也没那个闲钱,要掏就得从他兜里掏,他哪里舍得,又凭啥舍得,那不是拿钱打水漂儿吗?玩儿蛋去吧!
6
黎重民接到县人大主任曹青云电话的时候,正在和前庙村书记、村主任在河边上比比划划说事。他们眼前那段河,叫龙脊湾,前些年还绿水莹莹波浪宽,如今瘦得,老太婆都能一腿跨过去。干枯的河床里,乱石裸露,看着都硌得两眼生疼。河对面往西两里远近,就是毁誉参半的前庙铁矿,一座灌木丛生的山头,已被削掉大半,裸露的断面,也白生生地硌眼。
从后营子镇调到九道河乡,已经八天,黎重民在山里钻了六天,昨晚还宿在了狍子沟的山里人家中。九道河乡大大小小四十二个村,十之八九在山沟沟里,居住分散,要不是曹青云这个电话,上午黎重民准备再跑两个沿河村。曹青云出言谨慎,只说下来随便看看,但黎重民不费猜想也能知道找他何事,觉得好笑,也觉得无奈。
县政府今年换届选举,一男一女两位副县长人选,早早就确定下来,确定方式还是老套路。然而这次起了波澜,以后营子镇乔老爷为首的二十几位人大代表,公开表示抗拒,要联名推举黎重民,动静弄得挺大。乔老爷大名乔茂盛,当过省劳模、省人大代表,如今年近七十,还任着村书记,在乡镇代表中很有些号召力。
黎重民当然知道这是犯了官场大忌,乔老爷可以不用顾忌,黎重民却不能。他本来也没这个奢望,于是赶紧找到新任县委书记史春明,说明原因,表明态度。新书记对他并无责备,还暗示,他参加竞选也没什么不可以。孰料没过几日,新书记态度突变,让曹青云出面找他,找乔老爷,要他务必与上边保持一致,不要节外生枝,后又将他与九道河乡党委书记来了个对调。但现在看来,对他还是没放心。
黎重民驱车返回乡里。时候不大,曹青云也到了。
曹领导真是礼贤下士,有什么教诲,唤我过去就是,用得着屈尊亲临?黎重民握着曹青云的手,半是玩笑,半是真。他们很熟。
曹青云也打着哈哈,黎书记连日繁忙无暇、车马劳顿,我哪忍心再劳你跑路?几句寒暄过后,曹青云有意识问黎重民,去前庙村干什么。
黎重民说,见笑见笑,听说他们村后山那座山神庙香火挺旺,也去拜了拜。
噢呵呵,黎书记一向尊崇唯物主义,怎么也信起那些木塑泥胎来?要拜,可别拜错,山神爷、山神奶奶保佑不了你。
黎重民听出曹青云的弦外之音,揶揄地笑笑,说,观世音大菩萨我已经拜过,自以为心诚无邪,可他老人家受人所惑,并不信我,没办法。
曹青云敛起笑容,咱们还是回到凡间吧,说点有用的、都不见外的话。
曹青云袒露了自己的来意,说上边对黎重民确实还有些放心不下,他也在为他担着心,春明书记即使不发话,他也想找他好好唠唠。曹青云说,在副县长候选人这件事情上,春明书记所以改变初衷,内情你也不是不明白,现在你要做到的就两条,理解和服从。
黎重民说,我没不理解,也没不服从,我积极做乔老爷工作,愉快听从组织调动,不就是具体体现么?但我也需要理解和信任,还对我不放心,是不是因为我这些日子老往村里跑,以为我贼心不死,还在拉选票?
曹青云说,我没这么认为,你黎重民这点官场政治还能不懂?初到一地,你是想早点熟悉民情,可是老弟,你就没觉有些操之过急、不合时宜么?
看来曹青云也心有误解。黎重民无奈地笑笑,情绪有些小激动,操起电话说,曹主任,这些天我究竟都干了些啥,最好别听我一面之词,我给你找个人来。
被电话叫过来的,是乡党办室主任老岳,这些天里,他一直鞍前马后,陪黎重民在下面转。老岳跟曹青云也是熟头熟脸,握手寒暄一句,老岳把一只黑皮本递到黎重民手里。黎重民晃晃黑皮本,对曹青云说,我这些天的行踪,都记在这上面。曹主任,是劳你过目,还是我跟你汇报一下好呢?
曹青云把记事本要过来,粗略看一遍,连道“惭愧”。
黎重民说,无所谓,眼下最让我走心的不在官场,在山里,以前我只是听说九道河乡乱采滥挖、尾矿乱弃等问题很严重,这几天转下来,实际情况比我听说和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据气象预报,今年咱们霍山一带雨季要提前,降雨量也要大于往年多少倍。九道河乡很多人家沿河而居、依山而居,一旦发生河道堵塞、山体滑坡等灾害,后果将不堪设想。曹主任,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
曹青云叹声道,天灾往往始于人祸,这也是盲目追求GDP的后果哟!他让黎重民尽快拿出正式书面材料,直接汇报给书记、县长。顺便,再跟春明书记说明下情况,态度还得再表明一下。这两件事,都不可小觑。
黎重民也是这样想,送走曹青云后,马上自己动手写起情况报告。
楼道里忽然一阵嘈杂,搅扰了黎重民的思绪。忍耐一会,还不见休止,他走出去,看见老岳在和一个人推推搡搡,那人被推到楼梯口处,死拽着扶手不放。
老岳,怎么回事?黎重民走上前问。
哦,老岳脸红脖子粗地汇报,这人来找冯乡长反映情况,我说冯乡长不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他说我哄他,又喊着闹着要找书记。
来访者形象粗陋,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息,黎重民屏着呼吸,打量他几眼,问他姓甚名谁,是哪个村人,要反映什么问题。来访者陡然一副英雄好汉架势,我你都不认识?卸甲岭村的,百家姓里排行第一,说大号,没几个人知道,说赵驴子,咱这乡里,咱这七村八寨,不知道的没有几个。“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乡政府,是要反映一件大事。
黎重民亮明自己的身份。
你……?趙驴子上下左右看着他,摆摆头,鼻孔里重重哼一声,说,一个狗腿子挡道还不够,又来个当挡箭牌的,书记我见过,不是你这般瘦弱模样,你们都别想唬我。
黎重民没想要借机躲开,只得又费一番口舌。老岳嘴里“嗤”一声,他能有啥大事?老岳轻推着黎重民离开楼梯口,压低声音,简单说起赵驴子的种种劣迹。黎重民说,不妨,不妨,你让他到我办公室来……
赵驴子和黎重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从两个不同方向赶往乡政府。黎重民乘坐的,是一家企业暂借给他的一辆半旧越野吉普车,赵驴子搭乘的,是一辆叮当乱响的三马子。双坨小镇,就一条主街道,各式建筑物几乎都显摆在街路两旁。赵驴子逃出来后,方才分辨出自己被关押的地方,在小镇北边没多远,是一处孤立院落,中间隔着一爿荒芜破旧的厂房。赵驴子没急于离开。这天是集日,他先躲在几辆卖东西的三马子后面,两眼留意着对面胡同口。捱过半个多钟头,并不见有啥动静,这时赵驴子已跟一位三马子车主搭呱上,车主也是九道河乡人氏,住大窝口村,离乡政府不远不近。赵驴子用三十块钱,买下车主所剩的十几棵大白菜,条件是搭他的三马子走。车主不是傻子,这便宜再不捡,就是犯傻了。
赵驴子在大窝村村头下了车,车主就是再往前送,他也不想坐了,骨头都快颠散架了,额头也一涨一涨地疼。这一趟,赵驴子还损失了两件行头,帽子没了,眼镜折了条腿。手里,也似乎缺了点什么,从路边折根木棍,一拄,妥帖了。这时候的赵驴子,衣服皱皱巴巴,脸上污渍麻黑,身上酸臭烘烘,头上缠一道三指宽布带,额头正中一团血印,如一枚红里透黑的小太阳。他这副形象,活脱脱一个日本叫花子。
担心路上被截,赵驴子不想回村里,他要直接去乡政府反映情况,乡政府不作为,再去县里也不迟。没能见到冯金明冯乡长,赵驴子觉得有些遗憾,但被新来的书记叫到办公室后,很快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7
耿长德开着他那辆昌河小面包车,带着耿五,一起来乡政府接赵驴子。赵驴子等候在大院门口,身上还那么邋遢,只是脸不再那么脏兮兮,精气神也比那会儿强了许多。耿五一下车,就朝他脸上喷着唾沫星子,你这老驴真够牛的,成英雄了,成大爷了,还得村书记开车接你回去。
赵驴子抹把脸,并不领情,我可没劳他大驾,他不愿意,就开车回去,可别委屈了自个儿。
耿长德没搭腔,把车在大门外停好,自顾朝院里去了,黎重民在电话里,说还有其他事情要找他。耿五扔下赵驴子,也走了,他去的地方,是商店和种子公司。
天空上的日头一点点走向正中,快晌午了,耿长德一去就是大半个钟头。赵驴子等得心焦,肚子里也不时在咕咕叫,喊嚷着让耿长德请客。耿长德说,我又是找人捞你,又是过来接你,你也好意思?耿五随声附和,就是嘛,还有我,陪你担惊受怕,为你提心吊胆,还帮你喂羊,正应该你请我们哥俩。
赵驴子不再计较,转过身,从挎包里翻出一小沓五十元一张的钱票,抽出一张,“啪”,拍在耿五手掌里,就交给你了,想吃啥,你看着点!
耿长德撇嘴,耿五也撇嘴,真你娘的抠门儿,五十块钱吃个狗屁!
赵驴子嬉皮笑脸,有这道菜么?你给我点一个。
三人走进路边一家油腻腻的小饭馆,屁股一落座,酒杯一端,赵驴子就滔滔不绝,讲述起他这两天里的遭遇。开篇先从大拇指沟说起,他问耿五,还记不记得牛大耳朵?
咋不记得?到死也忘不了那狗杂种!耿五咬着豁牙说。
赵驴子说,抓我的那两个人里面,就有这家伙。他没认出我,把我也当成是偷煤盗铁的,这不是轻侮老子吗?他们先是把我关在工棚里,后又把我关在另一偏僻处。牛大耳朵让我交代都偷过啥东西,他们是在装迷糊呢,我“砰砰”捶着门,不停地骂。牛大耳朵不急不火,搬只木椅坐在门外,听任我骂得七荤八素。牛大耳朵这狗日的、驴下的,气死人不偿命哩!午饭后,看守换了牛大耳朵那个同伙,一个塌鼻子男人。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牛大耳朵才露面,脸上堆满笑容,说晚上要带我去小镇上吃馆子,就算是给我送行了。然后又说他们肉眼凡胎,没看出来,我这老家伙还是个人物呢,乡长都打电话为我说情……
耿五打断赵驴子,知道是咋回事吗?是耿书记,我这大哥,求冯乡长找的邱大脑袋,不管冲谁吧,人家冯乡长也真是拿事当事了。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就整不明白了。
赵驴子说,有啥整不明白的?是圈套!邱大脑袋给我下的圈套!他让手下傍黑时放我出来,为的是让我在小镇留宿,然后导演一场捉嫖把戏,换个地方把我再关起来,不然咋那么巧?那个小姐刚钻进我屋里脱掉衣服,警察就破门而入?
耿五开起赵驴子的玩笑,哎呦呦,都光不溜丢了,你家伙的,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有过这种艳福吧?哈哈哈!
净扯犊子,啥他妈艳福?我连那小姐啥模样都没看清楚,就看见一团白乎乎,冤死了!赵驴子怨怨地说。
耿长德也开了句玩笑,但他的神情里,似乎已融进某种思索,显得有些沉甸。不过这时他还没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只当是赵驴子惹恼了邱大脑袋那帮家伙,他们故意在捉弄赵驴子,他甚至怀疑抓嫖的警察都可能是“赝品”。
赵驴子说,不是“赝品”,应该是真警察。三位警察里面,那个小个子好像是个副所长,另两位警员,一胖一瘦。我对那位年轻的胖警察感觉不错,从我被抓到被关进黑屋,胖警察几乎就没动过手,说话也不粗蛮。我把自己来神掌沟的目的、在矿上被抓经过,以及我的怀疑,跟警察都说了,胖警察听得挺耐心、挺认真。我便让胖警察放我回去,说如果不放,我就死给他们看,反正自己烂命一条!胖警察骂我一根筋,嘱咐我别干傻事,他这就去找领导通融,领导要是不同意放人,他也没办法。出了门,他又警告起我,不要打逃跑主意,一连说了两遍。他走前,蹬凳看了下后窗,走到大门口处,还回头冲我笑一下,我感觉他这些举动有点怪异。
耿五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悟性,又插话,我说你怎么能逃出来呢,是那胖警察故意放的吧?
赵驴子说,应该是吧。那胖警察走后,院子里再没别人,我朝屋门走过去,攥住把手,用力晃动几下,用膝盖猛一顶,门,居然开了。在断裂开的門老吊儿上,我发现有撬过的痕迹……
耿长德已半天没言语。如果赵驴子今天所言不谬,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其中若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邱大脑袋他们,也犯不上在赵驴子身上这么煞费苦心吧?可有关部门的无动于衷,又如何解释呢?耿长德一时捋不出头绪来。
嗨,嗨,赵驴子叫着耿长德,闷头琢磨啥哪?还在犯迷怔?我可是捋明白了,来乡里的路上就捋明白了,我敢肯定,捅漏咱们村“大水缸”的,就是神掌沟煤矿。如果一号矿井原封未动,那牛大耳朵他们在大拇指沟里又在做啥?我没能走近井口,但我闻到沟里的水腥气,是从矿井往外排水的那种水腥气。捅漏了咱们村的“大水缸”,也一定淹了他们自家人。他们在遮掩,在欺瞒。把我当贼、当嫖客关起来,还不是怕我把祸事捅出去?等到偷偷把事故处理完,他们就可以不认账了。嘿嘿,想得美!这一趟老子算是去对了,他们也有害怕老子的时候了。嘿嘿,还别拿我这烂草根不当回事,烂草根里也有英雄,他们的马蜂窝再大,老子也要捅它一竿子!说到激动处,赵驴子忽地站起身来,高声大嗓不说,又是挥胳膊,又是撂腿的。
耿长德把赵驴子按回座位上,说,你就消停点吧,乡领导不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再说,还有我们村书记、村长哪。去了趟神掌沟,我看你还真长能耐了,能耐大了,我这村书记是不是得让给你当了?
赵驴子吐口酒气,瘪瘪嘴,回敬道,你这是讽刺我哪,哼,说说算了,你也舍得?不是吹牛,我要是在党,就你那小破官我也能当得。我是不想当,操心费力,每月就那两壶醋钱,还老拖欠,有啥毬意思?
耿长德撇一嘴过去,嗬,刚说你胖,就喘上了,要是没俩卵蛋坠着,我看你还不得上天哪!得,咱们把杯中酒都干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呢。
耿长德把酒杯端起来,到了嘴边,又停住,说,我觉得还得去找冯乡长,再问问情况。
赵驴子拉着耿长德,两眼扫扫四周,几分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你找他也是白浪费感情,知道不?再过几天,冯乡长就要去矿管局当局长了。
耿长德对赵驴子的任何话,向来半信半疑,这会儿是二信八疑,官场上的事,他能比他先知先觉?在他面前充啥大尾巴狼。
赵驴子不是胡诌,这信息来于昨晚的酒桌上,是他从牛大耳朵和“塌鼻子”闲聊中听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想象不到,那牛大耳朵还是个场面人,对霍山官场上大事小情知道得不少哩。赵驴子冲耿长德翘翘下巴,说,你不信拉倒,到时候冯乡长一拍屁股走人,还管你水库干不干、打井不打井这些烂事?这几天哄哄你算了。依我看,你就盯着那个新来的书记,我看这人挺实在。
耿长德不死心,人不过去,把电话打了过去。冯金明办公室座机没人接,又打手机,冯金明回话,说他正在跟黎书记谈事,没说上两句,就按了。耿长德看着手机怔一阵,晃晃脑袋,脸上泛出一丝苦笑。
昌河面包车上了路,又是一路颠簸。赵驴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村子渐近,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问耿长德,村人知不知道他被抓嫖的事。耿长德说,你不是没嫖吗,这会儿咋英雄气短了?赵驴子说,总归不是啥好事,磕碜,你们俩还是给我瞒着点儿好。耿长德说,我们哥俩没问题,怕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你那张嘴,就是个破茶壶。
赵驴子不爱听了,回头瞅瞅耿五,低下声音说,那得看是啥事,你和谁谁那事,这么多年了我……耿长德凶巴巴地瞪了赵驴子一眼,打住,说你的事呢,往我身上扯咕啥?
8
冯金明是被黎重民叫回来的。上午,冯金明去了狍子沟,有公干。中午在“农家乐”吃饭,黎重民电话打过来时,冯金明刚刚将疲惫的身子搁在椅子上。在电话中,冯金明先解释了一番,说黎书记这些天一直在山里转,断岭口水库干涸一事,他还没来得及跟他汇报。
站在黎重民办公室门外,冯金明先沉淀一下心情,才敲门进去。
赵驴子离开了很久,屋里的烟臭和汗酸味儿已经散尽。冯金明还是下意识抽抽鼻子,坐下来,用關心的口吻问黎重民,那赵驴子无事生非、胡搅蛮缠,在九道河乡是出名挂号的,黎书记也被他闹腾得够呛吧?
黎重民淡淡一笑,说他没那种感觉,老赵是真心来反映问题,真像是受了很大冤屈。
冯金明说,他受了冤屈?那就是说神掌沟煤矿,还有当地派出所,都在制造冤假错案?冯金明问着黎重民,也像在问自己,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这个问题,黎重民觉得没必要探讨,是与不是,现在下结论都为时过早,既然群众把问题反映到乡里,乡领导就有责任搞个清楚。黎重民说,冯乡长,我看这样,断岭口水库干涸这件事,还是由你负责查实清楚,如果矿管和安监部门还没接到事故报告,你不妨请他们配合一下,亲自到神掌沟去一趟。
冯金明找不出回绝理由,没做耽搁,就去了县城,面见矿管局长周熙成。
没有黎重民指派,冯金明也会来县城的,三个小时前,周熙成就打电话约他过来。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上午他陪的是分管农经和旅游的副县长,他还是主陪,怎么好中途逃脱?再者说,周熙成那厢就是着了火,他也只有拎着水桶看的份儿,即使过去,自己那点水也救不了火的。
在私下场合,冯金明和周熙成总是以“兄弟”相称。他们四个铁哥们儿,按年龄排序,老大是宋之凡,老二是林峰,周熙成排第三,冯金明第四。兄弟之间,用不着客套,这时两人也都没心情客套,冯金明屁股一落座,就和周熙成进入实质性话题。
这几天,周熙成一直像坐在热锅上,冯金明通报的情况,无异于又在火上加了把柴。神掌沟煤矿的透水事故未必能隐瞒住,是周熙成意料之中的事,他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会以这种形式来。邱大脑袋也真他妈的,快三天了,事情还没处置利索。还有老二,主意出得不错,手下太不中用,怎么连个乡下老汉都看不住?还真小瞧了那个赵驴子。
再埋怨,也于事无补,周熙成咬着嘴唇,利弊权衡与内心挣扎,隐隐写在脸上。主意很快就打定,周熙成站起身说,老四,我们这就去邱大阳那里。
冯金明也在权衡利弊。这时,一个巧合,成全了他的心机。
两人走出办公楼,偏巧冯金明包里的手机响了。停住脚,接完电话,冯金明告诉周熙成,是黎重民催问他这边情况,过会儿黎重民也要来县城,去找史书记汇报工作,黎重民想让他一块去。
周熙成问冯金明如何回答。
冯金明稍作沉吟,说,我告诉他我在矿管局,局里领导正准备派人去神掌沟煤矿做调查,如果这边不需要我随同,我就陪他一块去。冯金明在周熙成脸上扫一眼,又说,我觉得我跟黎重民一起去见史书记,对咱们会有利些,三哥你觉得呢?
周熙成大脑快速转几圈,嗯,也好,也好,黎重民要是问起神掌沟煤矿的事,你就说我已经去了那里。
冯金明上了车,不久周熙成也离开矿管局院子。刚才那电话,是黎重民打来的没错,说跟他约定一起去见史书记,也没错,但时间不是下午,是明天,一上班他们直接去县委大院。冯金明有意把时间提前,是不想跟周熙成一起去找邱大阳。
忐忑、懊悔,像两块大石头,压在冯金明心头已有几日,这时越发觉得沉重。其实在耿长德来乡里报告水库干涸之前,他早知道神掌沟矿发生了透水事故,只是当时还不清楚,那祸水是来自断岭口水库。这个“早知道”,成了他的霉运。
冯金明把他这霉运,首先归咎于那场饭局。那天晚上,本来冯金明已经和几个同学有约,周熙成的约定,是在其后,却有着不可违拗的力度和热度。周熙成张罗的饭局,在翠湖山庄,位处县城西南部边缘地带,远离市井嘈杂,又不孤僻偏远,很适合官场朋友搞点小活动。周熙成邀了八个人,除林峰外,都是单位一把手。林峰虽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在官场、在民间,头脸儿一点也不比他们小。
酒足饭饱,一群人兴犹未尽,有人提议说去雅竹轩喝茶,有人建议去吼几嗓子,还有人说最好找个地方摸几圈。意见难以统一,就看谁嘴大了,林峰说道,那就请周县长拍板定夺吧。
哎哎,可不要乱称呼。周熙成连忙晃着手掌,微醺醺脸上,微笑与不安交相辉映。
林峰说,怎么是乱称呼?县政府马上就要换届,你这副县长已是板上钉钉,在下不过提前叫了几天而已。
周熙成又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他一边接听,一边往外走,回来后,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是小弟妹找?林峰的笑纹里夹着几分暧昧。
周熙成微笑着挥下手,说,又扯,我这“妻管严”早就被你们当作笑柄,敢养那玩意儿?是你老弟妹。周熙成面含歉意,冲一干人打个拱,各位兄弟,你们玩你们的,我家里有点急事,就不陪各位了。
冯金明说他也有事,也要走。
冯金明来时,是搭林峰的车。走时,周熙成招呼冯金明跟他同行。周熙成的坐骑,是一辆日产越野吉普,跟书记、县长一个档次,全县那么多科级一把手,只他有这个待遇。
周熙成车开得很快,进入县城,穿过中心区,又朝县城外驶去。冯金明感觉有些不对头,正要问,周熙成忽然把车停住,这才对冯金明实言相告,刚才是邱大阳打电话给他,两个多小时前,他们矿一号井发生透水事故,有三名矿工被困井下。
冯金明“哎哟”一声,这下可有麻烦了,他们矿还在停产整改期间吧?这个邱大脑袋!
周熙成阴黑着脸,重重“嗯”了一声。
神掌沟煤矿的停产整改通知,是春节后省安监局下来检查时下达的,责成由县矿管局负主责监督整改。周熙成到矿上来过两次,发现他们整改敷衍,生产也在继续,只是提醒过邱大阳,并没追究,偏偏,现在又捅出这么大个娄子!周熙成沉重地晃晃头,又告诉冯金明,邱大阳想把这起事故瞒住不报。
一阵沉默。两人都在心里掂量“瞒住不报”的轻重得失。
稍许,冯金明才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这事……有点悬乎。
周熙成说,我也觉得,到了现场再说吧。
日产越野车重新启动,像一只黑色大鸟朝神掌沟飞去。冯金明的心情这时已陡然逆转,有一种误上贼船的懊丧感觉,不是误上,是被拖上賊船的。
他们没去事故现场。周熙成把车停在了大拇指沟口外,打手机把邱大阳叫到车里。冯金明不知道邱大阳跟周熙成都说了些什么,他喝了不少啤酒,尿脬又来情况,下车去了。二十几分钟后回来,邱大阳已经不在车里。
冯金明借故溜号,周熙成也窥出他肚里的小九九,讪笑道,你一泡尿可够长的,都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周熙成说他考虑再三,最终听从了邱大阳。
冯金明不费猜想也能知道,邱大阳肯定给周熙成喂了定心丸,冯金明也能猜想到周熙成是怎么想的。他这位候任副县长,候得并不踏实,官场和坊间,对他一直是异议不断。神掌沟矿这起事故,出得太不是时候了,县里换届选举在即,一旦上边追查起来,就可能成为导火索,让他前功尽弃。如果把这起事故隐瞒住,他能如愿当上副县长,即使换届选举后万一露了馅,有邱大阳扛着,他的副县长会轻易被撸掉么?树大了,根基深了,抗倒伏能力也会相应增强。官场的规则就是这样。
但这无异于一场赌博呀!冯金明对周熙成的决定选择了沉默,却在心里为周熙成忧虑着。想来,周熙成也很清楚这一点,既然他已经决定要赌这一把,冯金明还能说什么呢?说又有什么用呢?当然,邱大阳也是在赌,这家伙,看着憨憨呼呼,心眼却鬼精,他主张把事故隐瞒下,经济上可免遭重罚,拟定的县人大常委、商会会长两顶红帽子,也还可收入囊中。他把周熙成拉上赌桌,赌赢了,又岂止是一石二鸟?
周熙成索性把话说透亮,老四,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我,把你也拉扯进来。没办法,我这人最怕走夜路,不拉扯上你拉扯谁?上了贼船,你只有跟贼走啦,谁让咱们是好兄弟呢。
话说透了,冯金明也就想透了,已经卷入这场是非中,他就是想逃避,还能逃避得了吗?就算没有这兄弟情分,也得同舟共济了,况且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金明这时又想到了这句话。情况有变,他心情也在跟着变化,说周熙成是在赌博,邱大脑袋是在赌博,现在再想想自己,不也是在拿政治生命赌博吗?开车出了矿管局大院,冯金明一时不知道去哪里好,他迫切想知道邱大脑袋那边的情况,却迟迟不见周熙成有电话过来。放慢车速,在大街上盲目地转着,转着,冯金明猛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9
离下班时间还早,冯金明就回到家来,这种时候委实不多。
妻子胡敏正在客厅里练瑜伽,纤细柔软的身子,随音乐款款而动,神情专注沉迷,如坠忘我之境。
胡敏是个性情懒散之人,原在县文化局当群艺股股长,前年被调到县文联任副主席。衙门是清水衙门,官是最没权的官,但这里有这里的好处,不用坐班,胡敏图得就是这份清闲自在。一个中年女人,能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收入,同时还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冯金明拎着一筒茶叶从书房出来,目光在胡敏身上逗留几秒钟,走过去将音乐关掉。
你干吗呀?胡敏嗔怪。
冯金明这时问胡敏,你二妹把钱拿走没有?没拿走,就先不要借了。胡敏二妹,准备卖小房买大房,本来说好从他们家暂借三十万。冯金明本想让自己的话和表情都放松些,可还是显得那么郑重。
女人,大多生性敏感。大前天三更半夜,冯金明心事重重回家来,胡敏也是好一阵追问,被冯金明搪塞过去。周熙成对他有忠告,神掌沟煤矿的事,跟老婆也不能说。这几天里,冯金明为周熙成左遮右掩,已竭尽全力,已尽到兄弟情分了。现在,这个忠告该见鬼去了。
胡敏白净净脸上,顷刻阴云密布。胡敏也清楚那三十万的来历,是冯金明入股神掌沟煤矿的分红,按邱大阳说法,是参与融资的获利。这时胡敏依然坚持认为,他们是真金白银入股,分红得利是理所应当,有什么可担惊受怕的?
冯金明有些急了,说,那是你的认为,你以为那股份是谁都可以入的?邱大阳才没那么慷慨。
冯金明一经把话说透,胡敏便又一种心态了,她开始担心冯金明会受到殃及,心头颤颤地问冯金明,是不是还收过邱大阳贿赂?
冯金明否认,说,我要收过他的钱,你能不知道?咱俩可一向是“赤裸相见”的。
胡敏说,那也未必,谁知道你有没有小金库,外边养没养小三儿?
冯金明喊冤,家里有你这么个漂亮老婆,已经够我享用,我要是养小三儿,能总是那么按时足额向你“交公粮”么?冯金明故意放松着心情,在胡敏屁股上拍一下,有些事回来再跟你细说,我得赶紧去见老大。
老大,是冯金明三兄弟对宋之凡的尊称,从年龄到职务,从为人处事到从政经历,宋之凡都是他们当之无愧的老大。冯金明半路上打过宋之凡手机,无人接听,问秘书,秘书说宋县长可能在西518,冯金明便驱车直奔锦城宾馆。
锦城宾馆,就是原来的县政府招待所,与县委、县政府只隔一条马路。宾馆主楼靠临路边,高九层,一楼外墙全部蘑菇石贴面,往上至顶部,是清一色花岗岩,整个建筑,既显得古朴厚重,又不失豪华现代。从主楼西侧进入宾馆后院,又别是一种景致,花木扶疏,清净幽雅,两栋青灰色小楼,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
西518,就是西楼518房间,在楼顶层。房间外面,有一个十几平方露天阳台,凭栏望去,前面不远,就是前年新建的锦城公园,满园景色,可尽收眼底。这是宋之凡第二办公室,有时需要躲个清静、整个什么材料,或跟什么人谈点什么事情,或工作之余放松消遣一下,比如邀人喝喝茶、打打扑克、下下棋,这里再好不过。有时加班晚了,或不愿回家,宋之凡也会住在这里。
前任县委书记梁栋树的第二办公室,在东楼,格局和配置,与这边几乎一样。于是在霍山的官场上,锦城宾馆这两栋小楼,就有了“东宫”“西宫”之称。梁离任后,“东宫”被继任者史春明接收过来。他家在市里,上下班路途过远,房间被他做了临时住处。
冯金明敲开518房门,看到的是一张疲惫憔悴的面孔,上面挂着几许惊讶。
县长,你好!
往常这种场合,冯金明很少称宋之凡官衔,这时叫起来,感觉舌头有些涩,也觉有些心虚胆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
宋之凡将冯金明让座在沙发上,问他,今天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了?
冯金明说,知道这些天大哥事情繁乱,一直没敢打扰,今天特意过来看看,看大哥这气色,一定没好好休息。冯金明又恢复私下称呼。
宋之凡像是受了引诱,张开两臂打了个哈欠,说道,睁眼是挠头事,闭眼还是挠头事,想好好休息也不成。光是这政府工作报告,就没少让我操心费神,后天县里“两会”就要召开了,翻来掉去的,今天才最后定稿。
冯金明说,两办有那么多“笔杆子”,这事还用县长大人亲力亲为?这四年,本届县政府工作量和工作力度,超过任何一届,可以说是业绩煌煌,工作报告怎么写都出彩,有啥难的?
宋之凡的难,恰恰就难在这里。宋之凡问冯金明,你认为,那些煌煌业绩都体现在什么地方?
冯金明稍加思索,答曰,县城改造。
宋之凡又问,县政府财政所欠巨额债务,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冯金明张口就来,答曰,还是县城改造。
都没说错。宋之凡说,咱们这小县城由此“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可那些农村呢?幾乎还都是面貌依旧,甚至有的还不如以前了。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县城改造投入的二十几亿巨资,几乎都是靠开山挖洞换来的,说得直白些,就是靠牺牲农村的生存环境和长远利益换来的。咱们县人大代表和委员,农村的占大多数,“两会”报告中我成绩讲得越多,他们就会越不满意,也可以说那是在往他们伤口上撒盐。
冯金明点着下巴,说,如今的代表和委员,也已不像从前,越来越敢直言了。
宋之凡说,确实如此,但是,若因此淡化那些煌煌业绩,把相应问题实事求是讲出来,也会招致一些人不满,最不满的人,恐怕就是……
宋之凡没说出那人名字,冯金明也能知道是谁,前任县委书记梁栋树。梁栋树是市里下派书记,他任职这些年,霍山县城开发建设如火如荼,那都是他的大手笔、大杰作,县长宋之凡,不过是个配角。梁栋树从一个县委书记,一跃升为常务副市长,与那些辉煌业绩有着直接关系。现在他人虽已离开霍山,高大厚重的影子仍无处不在,于是宋之凡有时说话做事,难免总有些投鼠忌器,不够磊落。冯金明作为官场之人,作为小兄弟,或许更能理解宋之凡的苦衷,不是他过于敏感,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是官场上很多事情,原本就很敏感、很复杂。
宋之凡又说起几件挠头事,此时他已不觉自己是一县之长,是在谈工作上的事,而是在向一个小老弟宣泄内心孤独、苦闷、无奈。
冯金明的心理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也是经过一番权衡,才跑来找宋之凡,这时又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有些自私和草率了,他一时又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说出那件事。
犹豫间,宋之凡向他问起周熙成,还提到周熙成在翠湖山庄请客一事,对此颇有微词。
冯金明感觉有些心虚气短,感觉宋之凡的眼神像电焊弧光,让他怯于对视,心里某个部位倏忽一颤,就把刚刚改变的主意,又改变过来。这件事情,已在他心里缠绕几天,说出来了,也就不觉那么堵得慌了。
宋之凡把水杯蹾在茶几上,发出巨大声响。他感到了震惊,周熙成怎会这么干?怎敢这么干?欲望这东西,太可怕了!还有你小老四,你向来有头脑、有主见,这回是怎么回事?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门给挤了?矿管局长位置对你就那么重要吗?宋之凡对冯金明也没客气,话里,却分明有着一股子疼惜。
冯金明解释着自己的动机,只是顾及兄弟情分,并没往那方面想。这是实话,当时冯金明没有劝阻周熙成,确是碍于兄弟情面。
宋之凡嘲讽地笑了,我是不是应该为你的哥们儿义气赞美几句,应该向你学习呀?
冯金明也笑笑,笑得有几分艰涩。他这般解释,并非是要为自己开脱,他很清楚自己与周熙成的“同舟共济”,往最轻里说,也是有违职业道德。官场有江湖,但又并非江湖,他明知道宋之凡不会认可,还要这样解释,只是想表明一种心情。
冯金明又说起卸甲岭村的赵驴子。宋之凡要把事件整个过程都弄清楚,冯金明想隐瞒,也不能够,当然也没打算要隐瞒。
宋之凡又在为林峰担忧了,问冯金明,那个赵驴子被无辜抓嫖,只是矿方和双坨镇派出所个别警察的作为吗?里面有没有老二的事情?
冯金明回答,林峰是出过这种馊主意,但是不是他授意,我不清楚。
宋之凡说,不管是不是,老二也够糊涂的啦!你们俩呀,周熙成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宋之凡不叫周熙成“老三”,一口一个“周熙成”。单从这称呼上,冯金明就能感觉出,他们之间已经变得生分,为什么会变得生分?由头,冯金明心里也大致清楚。几个月前一天晚上,就在这间屋子,他、林峰,还有宋之凡,三人酒后喝茶闲聊。电视里正播放赵本山和宋丹丹演的小品,宋之凡借着赵本山“你大妈已经不是原来你那个大妈,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这句,抱怨起周熙成,老大还是原来那个老大,老三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老三喽!我哪还配给他当大哥,梁栋树才是他的大哥。冯金明和林峰也都知道的,那一段时间,周熙成跟梁栋树走得很近,几乎到了唯梁书记马首是瞻的地步。
周熙成与大哥貌合神离,那是他的事,冯金明不管什么时候,可是一直拿宋之凡当大哥、当主心骨的,现在更是。冯金明解释,他所以把这件事情隐瞒到现在,是考虑大哥也处在非常时期,怕给大哥招引来麻烦。这会儿再想想,他不该脑袋一热跑到这来,给大哥添这份堵。
宋之凡两眼一怔,你来过么?我没见你来过呀?
噢,对,对。冯金明如醍醐灌顶,同时他也意识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临走时,冯金明想起一件事,告诉宋之凡说,来前我打过你手机。
宋之凡用手指点点头颅,哦,不是你提醒,我还想不起来,手机被我调成静音了。遂去里屋,从床枕下取出手机,打开,显示屏上一连跳出几个未接电话。
先给大头儿回过去,史书记啊,真抱歉,整完材料感觉困得不行,關机小睡了一会儿,忘了开,没误什么事情吧?噢,还真误了事,好好,我马上就过去。
宋之凡来到史春明办公室,发现人大主任曹青云也在,两人表情都有些严肃。
宋之凡在沙发上坐下来。曹青云把方几上的一封举报信,往他跟前推了推,信封左角上,画着一个圈儿,里面有个“急”字,还有三个叹号。
这封举报信,是由传达室工作人员直接送到史春明手上的,时间在半个小时前,是举报神掌沟煤矿矿主邱大阳,其中也牵涉到周熙成。史春明来霍山任职没几天,就曾有人向他反映过神掌沟煤矿的问题、邱大阳的问题。他也听到过一些对周熙成的异议,但都有些过于笼统。现在是白纸黑字,让史春明最不敢怠慢的,是其中这条:三天前夜里,神掌沟煤矿发生一起透水事故,大概有三名矿工被困井下,矿主邱大阳对事故一直隐瞒未报。矿管局长周熙成,与邱矿主关系密切,也可能是知情者。
这件事非同小可,史春明告诉宋之凡说,鉴于情况紧急,打你电话未接,我刚才已经派坤山副县长去了神掌沟矿。要不是你把电话打过来,我就让人去找你了。史春明从宋之凡手里接过举报信,转过话头又说,看来举报人对神掌沟矿的情况很了解,应该是内部人。
宋之凡慎言,问史春明,组织上对信中举报的问题,是否要进行调查,什么时候进行调查?
史春明说,为免犯“带病”提拔的错误,这样做很有必要,刚才我和曹主任简单议了一下,县里“两会”还应该如期召开,换届选举一项,可后补,你意见如何?
宋之凡即刻表示同意,说这样做,既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周熙成本人负责。
史春明眼里,有一丝惊讶闪过,他没有想到宋之凡的态度会这么明快。
事情紧急,不能耽搁,三大主要领导统一了思想,还需上边拍板定夺。史春明让宋之凡在家里坐镇,他和曹青云这就去市里,神掌沟那边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给他们。
宋之凡有意识提醒他们一句,有没有必要找梁常委说明一下情况?潜台词是:周熙成是梁栋树走前钦定的候任副县长。
10
冯金明迟迟不见周熙成打电话给他,终于沉不住气,主动把电话打过去,连续两次都没见接听,冯金明本就心旌飘摇着,越发有些忐忑不安了,心头充满胡乱的想象。其实,周熙成不是不愿接他电话,身处忙乱嘈杂中,是他没听见手机铃声。这时“塌鼻子”跑来通报,郭县长来了。周熙成赶紧招呼邱大脑袋,两人离开井口,来到不远处一个小平台上,等候着副县长郭坤山从沟底走上来。
郭坤山只带了两个人,紧跟他身后的那个瘦高个儿,是县安监局局长,后面那位白胖子,是县政府办副主任。郭坤山走上小平台,气还没喘匀,头一句话就直扑邱大阳面门,事故发生这么长时间才报告,你胆大包天啊!
邱大阳摘下安全帽,手在大腿上拍打出声,气愤、委屈、惭愧、不安,集于一脸。他脑袋大、脸盘也大,把一万种表情都倒腾在上面,也不显拥挤。邱大阳把责任全都推到孙二虎身上,他这些天没在家,去成都看望孩子,顺便到云南、贵州转了一圈,今天中午才回来,一知道这件事,半刻没敢耽误,就上报给了周局。
周熙成说,邱老板,这些情况郭县长已经掌握,你不用再解释。听你报告说情况不怎么严重,我本想到现场后,再向郭县长汇报,路上却先接到郭县长电话,郭县长已从别的渠道获知你们矿发生这起透水事故,纸里包不住火,你想瞒也瞒不住的。周熙成是在给邱大阳提着醒,也是往外择自己。
邱大阳说,开矿挖煤是险活儿,难免出个啥事故,有事说事,干啥要隐瞒?谁知他妈孙二虎咋个想的?!
周熙成一语双关,邱老板,我曾跟你说过几次,别老当甩手掌柜,你那个虎了吧唧的孙经理,能管理好这么大个矿吗?他弄出了事故,你在家不在家,也难逃其责。周熙成把脸转向郭坤山,当然,我也有责任。
郭坤山抹不开面子责备周熙成。史春明在电话中,没有透露周熙成遭举报,将要被调查一事。在郭坤山的思想意识里,周熙成现在已经就是权高于他的县级领导,过几天县里“两会”一开完,他就要让位于周熙成,去县政协当副主席了。“布怕做鞋,人怕当爷,当官怕到政协”,那就是个无足轻重的闲职。各级官员们仕途一旦由上而下,心理都会发生某种变化,他一个就要丢权去势、坐冷板凳的官场看客,哪还好意思给周副县长撂脸子?
郭坤山目光如蜻蜓点水,在周熙成脸上顿一下,就转回去,只拿邱大阳说事。
黑森森井口一侧,两根一粗一细水管从斜井里伸出来,只有那根海碗粗的细水管,在“哗哗”喷吐着水柱。
郭坤山气冲冲问邱大阳,排水进度这么慢,水泵也在换班休息?
邱大阳忙回话,大功率水泵因工作时间过长,电机烧了,正在抓紧抢修。
郭坤山狠狠蹙下眉头,又丢过一句,你们矿上,就这么一台大泵么?
周熙成把话接过来,说他已经从附近鸡爪沟矿调过来一台大泵,就快到了。
郭坤山说,排水是关键,一定要抓紧。
邱大阳抢着说,孙二虎对事故隐瞒不报,排水抢险倒是一点没耽搁。
郭坤山表情有些厌恶,没再说什么,坚持要下井查看情况。
孙二虎是主管生产副总经理,牛大耳朵是一号矿负责人。此时他们都不在现场。据“塌鼻子”说,这两天他们没黑没白地骨碌,忙活得很累,回宿舍睡觉去了。邱大阳怒道,混账东西,还有心思睡觉!让“塌鼻子”打他们手机,但打过去,都处关闭状态。邱大阳又冲“塌鼻子”横来一眼,还待在这儿干啥?快去找啊!
郭坤山不想等他们,立刻要下井。一干人便也都跟着穿戴好衣服鞋帽,陪郭坤山坐上绞车,呼呼隆隆朝井深处钻去。
冯金明赶过来时,他们刚刚从井下回来。周熙成借方便的幌,用手势将冯金明叫到一边,问他去没去史书记那里,都说了些什么。冯金明谎来得挺快,说黎重民临时有事,没能来县城。
周熙成脸上闪着疑惑,又问冯金明,神掌沟煤矿发生透水事故这件事,他有没有透露給谁?郭坤山前来处理事故,说是受史书记指派,史书记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了事故?
冯金明目光躲闪一下,挺挺脖颈说,我怎么会呢?三哥的嘱咐,我一直铭记在心。
周熙成的表情有几分悲壮,那就好,那就好。老四啊,局面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得沉住气,坚持住。
这节骨眼儿上,冯金明本不愿来神掌沟煤矿,又不能不来。耿长德在电话里说,他们村里已经闹腾开了,都认为是神掌沟煤矿毁了他们村的水库。赵驴子扬言,上边若再愚弄他们乡民百姓,再不给个明确说法,他就率众人上门讨说法去。冯金明不想再隐瞒事件真相,说他马上就去找邱大阳交涉,暂时把那边稳住了。
周熙成得知他的来意,劝起他,这会儿找邱大脑袋谈补偿,不大合时宜吧?
冯金明思忖片刻,说,也是,那就等等,反正这事也黄不了。
非常时刻,两人不宜过久待在一起,冯金明没去见邱大脑袋,就离开了神掌沟煤矿。周熙成心事重重又朝井口走去,正看见“塌鼻子”呼哧大喘地回来,说孙二虎和牛大耳朵都没在宿舍,该找的地方找个遍,也不见他们人影,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跑了?周熙成此念一出,猛觉地面倏忽一沉,两腿一阵发软。这起透水事故,如果像邱大阳说的那样,孙二虎和牛大耳朵有必要逃避吗?周熙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郭坤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陡然振作起精神,开始点兵遣将,行使起分管副县长的权力。官场人生,郭坤山还属年富力强阶段,去县政协任闲职,他心里多有不甘,又无可奈何,近一段时间里对分管工作已心灰意懒,多是虚于应付。
郭坤山为自己的懈怠感到了愧怍。
接到郭坤山的电话,宋之凡也迅速赶到事故现场。这时候,大功率水泵已派上用场,本矿组织的抢险救援队已开始工作,120救护车也即将到达。事故现场救援指挥紧张有序、忙而不乱。宋之凡听过汇报,问过有关情况后,任由郭坤山全权指挥调度。郭坤山在这方面比他有经验,他再指手画脚,反倒会添乱。
跟随宋之凡一起来的还有林峰。宋之凡招呼林峰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在说着什么。周熙成也凑过来,向宋之凡领责认过。宋之凡忍耐着听完,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脸说,监管不力,是失职之责,你恐怕不只是监管不力吧?
宋之凡在史春明和曹青云面前,没捅露周熙成的底,这会儿也没有,是想让周熙成自己觉悟。周熙成没有觉悟,还在坚持。宋之凡表现出很少有过的耐心,又进一步点拨着他说,这桩案子须得警方介入了,按说呢,林峰不宜参与,可我还是想让他担这个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峰是分管副局长嘛。自己兄弟,也得心应手。周熙成说。
错,宋之凡说,我是想让他将功补过。
周熙成望着林峰,将功补过?他还在装糊涂。
林峰紧蹙眉头叹声,老三,我已经跟大哥坦白交待了,大哥是在给你留着面子,就别再遮瞒了。
周熙成眼前黑一下,大哥,我,我……窘迫得像被剥光了衣服。
宋之凡冷冷地说,该去找谁说个清楚,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
周熙成幽幽怨怨看着林峰离去,后悔不该把这起透水事故早早告诉给他,邱大脑袋还在苦撑,铁杆兄弟倒先把自己给卖了。周熙成到现在还不知道卖他的人其实是冯金明。
冯金明还在回来的路上,他打算回县城家里。黎重民的电话忽然打进来,卸甲岭村那边儿,又有事了,村里多人出现肠胃不适、恶心等症状,有二十几个老人和小孩病情较重,已被送到乡卫生院救治。冯金明脑袋“嗡”的一声,立时大了几圈,不用问他也能想得出来,这又是谁惹得祸。
转道乡间窄巴巴的柏油路,冯金明直接赶到乡卫生院。
黎重民有事刚刚离去,留下一位副书记和几名乡干部守在这儿。院子里的树阴下,一干乡干部、一帮子村官和村民,各成一堆南朝北国地聊着。看见冯金明来,乡里的副书记和耿长德率先迎上前,一起朝病房走去。
二十几个大小病号,都拥挤在一间大屋子里,有躺有坐,头上方都吊着输液瓶,看上去,精神状态都还好,情况没想象得那么严重。冯金明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在大屋里转过一圈,就走出来,边走边问耿长德,耿书记,我让你从废井里取个水样,去县防疫站化验一下,你没去吧?冯金明知道耿长德腿脚懒没去,还故意这么问。
耿长德嘴里“呜噜”一阵,说用不着再去,县防疫站要上门服务。又说黎重民还跟消防中队取得联系,以后他们村里人吃水,暂由他们给送。
赵驴子和几个村民在病房门口外,等候冯金明出来。耿长德还不知道冯金明跟神掌沟煤矿是怎么交涉的,想问还没来得及问,赵驴子把话抢了过去。
耿长德搡了赵驴子一把,哪儿都少不了你,领导们说事用得着你掺言?哪凉快哪待着去!
赵驴子哪会服气,歪脖吊眼看着耿长德说,当然有老子掺言的,别忘了,这事可是老子捅出来的!
11
抢险救援还在紧张进行中。
次日凌晨五点三十分,井下积水终于全部被排除干净,救援队从淤泥中又发现三具尸体。这次透水事故,共有十二名矿工被困井下,五人获救,七人遇难。
后来经过调查,生生死死这十二名矿工,全部是牛大耳朵从路边劳务市场招来的,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就被赶到井下,从下井到发生事故,前后只有四天时间。这些矿工在一个掌子面采煤,透水事故则发生在相邻另一个掌子面。出事前,这些人都曾听到沉闷的爆破声,知道那是在爆破,却不知道相邻掌子面那些人这回爆破的,是悬在头顶上的一座水库。当然,那些人也都不可能知道。
牛大耳朵后来还交代,大拇指沟封闭的一号矿井,两年前就被他们打开。起初采煤还讲些章法,避开水库方向朝北边挖掘。后来哪还管东南西北,哪里煤质好、煤层厚,就往哪儿挖掘。生产方式原始落后、管理混乱,工人们你来他走换得很勤。惹出事故的那班矿工,算是老师傅了,爆破后发现掌子面突然透水,逃离及时迅速,才免遭劫难。这些矿工,与被困井下的那些矿工不相往来,也不清楚当时有没有人被困井下。邱大阳以躲避风头为由,连夜就让孙二虎亲自送他们从市里坐上火车,回老家去了。牛大耳朵还交代,他和孙二虎一起出逃,也是受邱大阳指使。
孙二虎和牛大耳朵,是林峰亲自带人追踪寻迹,用时四天才抓回来。林峰没有参与讯问,一到家就去找宋之凡交差卸担,林峰自觉已没有资格再参与。当然,宋之凡也不大可能再让他参与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孙二虎和牛大耳朵归案当天,邱大阳又不见了踪影,怎么,他也逃了?这么一份巨大产业弃之不要了?
周熙成得知这个消息,侥幸心理又蠢蠢欲动。他想邱大脑袋的突然失踪,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去疏通关系,二是去外地先避避风头,他不会舍弃这么大家业逃之夭夭的。周熙成倒是希望他一去不回,要是能从地球上永远消失,则最好不过。
邱大脑袋的突然失踪,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能不引发人们种种猜疑,神掌沟煤矿,或许还隐藏着比这起事故更严重、更复杂的问题。这起事故发生之前,霍山的官场和坊间,对神掌沟煤矿和邱大阳就多有议论,他一个小土豪,怎么就能用那么点钱,买下那么大个煤矿?那么点儿,当然是相对而言,7000万,说来也不是小数目。没听说过邱大阳从哪家银行贷过款,他又是从哪来的7000万?据传,神掌沟煤矿大老板并不是邱大阳,是一位四十几岁的漂亮女人,在市里开着一家大公司,官场背景很深……
邱大阳失踪的消息,也传到冯金明耳朵里,但已是隔几日的旧闻。冯金明从乡卫生院回来后的第二天,就把辞职报告直接递交给了县委书记史春明,之后再没去乡里上班。他现在的心情,就跟一个罪犯在等候判决差不多。
这天上午,冯金明依然是困坐愁城。妻子胡敏给他带回一个新消息,邱大脑袋回来了,被请进县检察院。
冯金明又在为自己感到庆幸。当年邱大阳开小煤窑,承包荒山,他确是帮过忙、出过力的,邱大阳曾两次送钱给他,都被他拒绝,只收下了烟酒。邱大阳后来成了大气候,买下神掌沟煤矿,出于报答,送了他十五万元干股,仅一年后,就被他给退掉了,现在想来,真是明智之举呀!
胡敏也在为冯金明感到庆幸,官场有风险,处事需谨慎。靠死工资过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心里坦然。她说,金明,以后不管你到哪个部门,务必守住这条底线,不义之财不能取。
冯金明涩涩地笑,傻媳妇儿,你以为我脑袋上这顶小官帽还能戴得住?不要说矿管局长没了指望,乡长被撸也是肯定的了。
有这么严重?胡敏的神情立时黯淡下来。她想到了宋之凡、周熙成、林峰。
冯金明也在为他们担忧着,尤其是周熙成。虽说吃了他挂落儿,心里怨得不行,但还是放不下那份牵挂。独坐愁城这些天里,让冯金明回味最多的,就是他们兄弟四人在后道岭乡工作生活的那一幕幕往事。后道岭乡是全县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乡,那时他们都二十几岁年纪,只有宋之凡结了婚,爱人是当地人,其父就是那个乡的副书记。冯金明和周熙成、林峰三人,平时都吃住在乡里,宋之凡那个小家,成了他们谈论古今、打发寂寞、改善生活的最好去处。他们四人的兄弟情义,就是在那个时候结下的。回忆起过去,就会想到现在,想想他们的现在,冯金明更是感慨多多……
神掌沟煤矿这起透水事故,还在发酵着。霍山的官场上风起云涌,自然界里也酝酿着一场风暴,在天空西北角,一连几日黑云蠢动。据气象台预报,霍山地区几天内有小到中雨,据乡下一些有经验的老农说,这场雨怕是小不了。
黎重民越发忧心忡忡了,这些天里,他一直都在为河道清淤奔波忙碌着。那些大一点的煤矿、铁矿,开在他们乡地盘上,辖权却不在他们乡。县里虽然开过会,又下了红头文件,那些财大气粗的矿主们对尾矿处理、对河道清淤,重视程度还是普遍不高,进展缓慢。黎重民带着分管副乡长等人,每天一上班,就往山沟里钻,这里督促,那里协调,忙得不亦乐乎。
雨如期而至。四月中旬,还是温煦的春季,诗人笔下的春雨,不是“隨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是“春雨和风细细来”。乡野村夫们没有这种浪漫诗情,其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今年就不同了,今年霍山地区的这场春雨,完全出乎天气预报和人们的预想,竟然是一场罕见大雨,而且一上来就雷鸣电闪,凶猛激烈。
黎重民带着几个乡干部,下雨前就赶到龙脊湾。这里河道还没彻底清完淤,山体滑坡的潜在危险还没消除,一旦发生山体滑坡致河道堵塞,将会严重危及到上游那些沿河而居的百姓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暴风雨还在肆虐,天地混沌一片,满世界都像在跑火车,轰轰作响。他们最忧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暴风雨过后第九天,县里的“两会”隆重召开,比原定会期延后二十五天。
市领导没有同意县里提出的方案,认为会议没必要分两次开,往后推延就是。县里之所以推延这么长时间,与神掌沟煤矿那起事故有关,与那场暴风雨也有关。这两起事件,都牵涉到霍山官场上的人事变动。选举结果出笼,不只是候任副县长周熙成被撤换,也不只是呼声很高的黎重民没能当上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县长,也易主他人。
宋之凡级别、待遇未变,但被调到市里某部门任了个闲职,家也搬了过去,据说是他自己提出的辞呈。他为何放着县太爷不做,要去做一个无足轻重的闲官呢?官场和坊间,各有说法,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难说个清楚。
新任县长是从市里派来的,人很强势。此前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再往前是一科科长、常务副市长秘书。
宋之凡要走的消息一经传出,官场上都以为常务副县长会接任,结果是,常务副县长不但没能被扶正,屁股下那把座椅也没能保住,接替他的人,竟是候任县政协副主席郭坤山。随着纪委和检察机关对神掌沟煤矿和邱大阳调查的深入,很多人都以为周熙成先栽进去,下一个就会轮到郭坤山,郭坤山分管的几摊子,都是肥差,常在河边走,还有不湿鞋的?可查了半天,郭坤山没啥大事,栽进去的,却是常务副县长。这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复杂多变,让人捉摸不透啊!
关于神掌沟煤矿和邱大脑袋的问题,据说还在查。
都说黎重民有点冤。黎重民非但没能入围副县长候选人,九道河乡党委书记一职,也没能保住,县里“两会”开过不久,他就被调到县直属机关工委任书记,手下,只有两个兵。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九道河乡受灾最为严重,倒塌房屋二百四十间,伤五十多人,亡十九人,还有牲畜家禽等活物,损失也不小。这些损失,大多是山体坍塌、河道淤堵所致,倘若不是乡里提前采取措施,通知及时,后果比这还要糟糕。
暴雨肆虐过后多少天,新县长下来视察,所见之处仍一派狼藉。据说,那天新县长一直没给黎重民好脸色。人生无常,事无定数,黎重民坐了冷板凳,是不是跟这些有关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问题?官场和坊间,又有了多种说法……
数日后的一个星期天,黎重民受冯金明之约,两人骑自行车一起来到卸甲岭村。刚被免职那几天,冯金明心里纠结得很,渐渐才悟出“无官一身轻”的真谛,一旦觉悟,天地宇宙似乎都变得豁朗起来。
卸甲岭村那口深水井,还在施工中,经过勘探,位置选定在村西北不远一块平坦的地方。打井现场,每天都聚有不少村民,或帮忙,或看热闹,赵驴子和耿五,几乎天天不拉。耿长德今天也在。
冯金明和黎重民一路赏景,不疾不徐朝这里走来。耿长德远远就迎过去,一阵寒暄客套后,他掏出手机就给家里打电话,让老婆抓紧打兑几样拿手菜:小土鸡炖蘑菇、花生小豆腐、老豆腐、炒焖子……
黎重民狐疑著,老耿,刚见面怎么就报起菜名来了?
冯金明心知肚明,走近耿长德说,你不怨我,不撵我走,我就很欣慰了,哪还好意思去你家吃饭?我跟黎书记也是闲来无事,出来遛遛,顺脚过来看看你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耿长德吹胡子瞪眼,那不可能,我们庄户人实在,你们也别跟我整这虚头巴脑的,今天这顿饭,你们二位必须得吃,必须的!
恭敬不如从命,黎重民看看冯金明说,就别客气了吧?好,我先应下了,今天我要好好尝尝嫂子的手艺!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