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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2017-05-26刘永涛

长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陈涛

刘永涛

开一间房?老邱走到服务台,又转过脸来对着陈涛说。

陈涛被酒精刺激得神情有些恍惚。老邱又把目光转向吕丽。吕丽的脸被酒精染上一层绯红,她伸了一下脖子说,反正我无所谓。吕丽说完,也望着陈涛,目光里除了挑衅,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一闪而过。陈涛嘴角抽动了一下,其实从吕丽答应陪他到新疆旅行,他就准确地猜测到她是干什么的。

还是开两间房吧,让你破费了,陈涛说。

这是什么话,这家宾馆是我们旅游局的下属单位,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服务员说。老邱说。

服务台的小姐要他们的身份证,陈涛首先接过了吕丽的身份证,认真地看了一下。她果真叫吕丽,这多少让陈涛有些意外。来新疆的机票是吕丽订的,他本来要订,但吕丽说她能订上更便宜的机票,让他把身份证号和姓名发给她。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怀疑她用的是假名。现在看来,情况有些复杂,或许也不复杂,像干她这一行的,谁能没有几个假身份证呢。

老邱执意把陈涛送进了房间。老邱坐下来点燃一支烟说,真不用我陪你去?陈涛说不用。老邱又笑了说,也好,我夹在其中,也确实不像回事,路上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陈涛点了点头。

老邱抽完烟便站起身告辞。老邱拉开门,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说,这家宾馆安全得很,你完全没有必要订两间房。陈涛没有解释,从见到老邱时,他指了指身边的女孩说她叫吕丽,便没有二话。老邱没有多问,只是心领神会般地笑笑。老邱当时的笑,让陈涛有些无奈。老邱虽然十年前调到新疆工作,但在之前的年月里,他们经常在一起鬼混,他是了解陈涛的。

老邱走后,陈涛放松下来,他感到累,被剔骨般的累。吃晚饭时,他陪老邱喝了点,这点酒,放在过去,也就是漱漱口,但现在他真的是不行了。老邱没有多劝,反而贼兮兮地说,不喝也好,晚上的夜长着呢。陈涛只好苦笑。这时,吕丽跳出来了,要和老邱拼酒。但吕丽的酒量真的不行,两杯酒下去,便醉态萌生。老邱主动提出不喝了。吕丽反而不依不饶,最后老邱又喝下两杯酒才算了事。

陈涛洗完澡,感觉好了许多,他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看了不到十分钟,又把电视关了,他嫌电视里吵得慌。

门被敲响了,不用说,外面站着的应该是吕丽,她就住在隔壁。

陈涛是十天前和吕丽认识的。陈涛傍晚有出门散步的习惯,这个习惯应该是陈亚男走后养成的。现在算算,他差不多散了三年的步了。他所住的那个小区通向鲤鱼山公园的后门,散步方便得很。

那天傍晚,陈涛穿过后门走了不到一百米,便感觉后面有人跟着他。他转身便看见一个女孩正远远地望着他。女孩越来越近,他看清了她的脸,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女孩已经跟踪他差不多有三天了。

陈涛这三年散步期间,被打扰过起码不下十次,都是女性,年龄、姿色不等,但都是做那种生意的。但这个女孩多少让他不解。他走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朝那个女孩招了招手。女孩过来了,她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女孩也坐下来,陈涛觉得她最多不过二十岁。但女孩的目光显得怪异。陈涛说,你好像在跟踪我。女孩说,我对你有点好奇。

好奇……轮到陈涛纳闷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让一个年轻女孩好奇的。

我老是看到你身上有一层光圈,是一层淡淡的白光,你说奇怪不奇怪。女孩的眼神有些不屑。

陈涛惊讶了,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这差不多应该是女孩的一种手段吧,现在的女孩可真是不简单啊……

他们坐在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从聊天中,陈涛明显感到女孩对他的漠然,甚至敌意。他真搞不懂这个女孩了。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一直在他的裤兜里震动,他知道是谁打来的。但他不接。还是女孩提醒他手机在响。他最终掏出了手机,看了一下号码,果然是晓英。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跟我去趟新疆怎么样,也就一个星期,给你两万块……

好呀,我还没去过新疆呢,不过你得付五千块定金。女孩想都没想就说道。

陈涛的心沉了一下,她果然是自己辨断的那种女孩。他说,可以,你把账号发到我的手机上,我明天就打给你。

你不怕我拿錢跑了。女孩的语气里充满了挑衅。

陈涛笑了一下,他愿意拿这五千块钱来赌自己的辨断是错的。钱对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而这个女孩却太年轻了。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怜惜。

陈涛迟疑着,敲门声很耐心,最终他过去把门打开了。吕丽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一件红色的外套。他回到床上,手却向床头柜摸去,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吕丽的关门声很重,像要把什么惊醒似的。

吕丽盘腿坐在了他旁边的那张床上,裸露出来的腿光滑而修长。陈涛瞅了一眼,把目光移开,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吕丽把房卡放在了床头柜上,顺便也摸出一支烟,点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吕丽抽烟。他其实并不喜欢女人抽烟。吕丽抽烟的样子不够老练,估计是最近才抽上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非常老练,能吐出一串串漂亮的烟圈。会有多少个充满欲望的男人陷入到那蓝色而虚无的烟圈中呢……

吕丽禁不住咳嗽起来,但她还是固执地把烟放进嘴里。

咱们聊聊吧。吕丽说道。

陈涛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她的眼睛第一次被一种水质的东西充满着。他立马意识到那是被烟呛出的一层薄薄的泪水。但她的眼睛妩媚极了。他心里突然一动。

还在上大学吧?陈涛说道。

算是吧。吕丽吐出了一口烟。

你之所以干兼职,是因为家里情况不算好吧?为了不刺伤她的自尊心,陈涛还是非常小心地用了兼职这两个字。

还算行吧,我有一个能干的母亲。

那你父亲……

死了。去年的事。吕丽轻描淡写地说。

陈涛噢了一声。

你希望我今晚睡在你这里吗?吕丽似笑非笑地说,但她的眼睛的深处是一种冰冷。陈涛注意到那层薄薄的泪水已经完全消失。

不了,我有点累。陈涛说。

你看上去有点老,有六十了吧。

我感觉我有一百岁了。陈涛的表情趋于严肃。

吕丽玩世不恭地哈哈大笑起来。陈涛感到现在年轻女孩的可怕,或许堕落的不止是这个时代。

吕丽又点燃一支烟。放在桌头柜上的手机又震动了,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吕丽不屑地看了陈涛一眼说,你应该接手机,你这样太不尊重人了。陈涛保持着沉默,但他也没有接手机。吕丽把手机拿了起来,看了一下号码又放下了。吕丽转身走了,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就像是一种控诉。

陈涛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晓英打来的。这时,一条短信游了进来。他打开一看,是晓英发来的短信,问他到乌鲁木齐了没有。陈涛是昨天主动给晓英发短信告诉她自己去新疆旅行的。当然,这是他计划好的第一步。陈涛给晓英回短信说,到了。晓英的短信又过来了:那就好,早点休息吧,祝一切平安。陈涛放下手机,又感觉透不过气来。

陈涛是近一个月前和晓英在医院不期而遇的。他是一大早去的那家三甲医院,这段时间他感觉身体非常不舒服,刚好单位通知他去体检。他便去了。他本想一会儿就完了,但医生又给他加了几项检查。做完检查,医生说有些化验结果要等,让他三天后再来。

陈涛下到门诊大厅,大厅里面都是人,加上天气炎热,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这时,他的胳膊被一个人紧紧抓住了。他一扭头,便看见了晓英。他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了。她的那张脸还是那么的干净,只是眼角布满了细密的鱼尾纹。他多少有些感慨了。

晓英并不主动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只是用定定的眼神望着他。这曾是陈涛熟悉的眼神。陈涛的心里动了一下。他说他来体检,问她来干什么。晓英不回答,只是望着他。陈涛有些受不了这种目光了。两人就沉默着。最终晓英说,我请你吃饭。陈涛说,不,我请你吃饭。从医院里出来时,晓英仍然紧紧抓着陈涛的胳膊,好像她一松手,陈涛就会像空气消失了似的。

他们在离医院很远的一家湘菜馆坐了下来。是晓英坚持要进这家餐馆的,陈涛不禁有些感动,她还记得这家餐馆,还记得他爱吃湘菜。陈涛要了酒。他戒酒差不多整整一年了,陈亚男走后的头两年,他差不多都是在酒精里泡过去的。但那种清醒时的虚无感几乎让他精神崩溃。两杯酒下肚,他不免有些激动了,三年来,和他有过瓜葛的那些女人们差不多一个个都在他记忆里死去,灰飞烟灭了,唯独晓英,却益发清晰起来。这种清晰让他无地自容。当初,他是多么无耻而卑鄙地伤害她啊……

他们相互告诉了对方目前的生活状况。晓英的男人走了,喝酒喝成了肝硬化。陈涛为晓英感到欣慰,她终于解脱了,这个苦命的女人,她才不过四十五啊。当晓英知道陈涛现在也是一个人,并且已经三年了,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燃烧起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一杯酒下去,晓英的脸便瞬间红了,这个对酒精高度过敏的女人竟然对着陈涛微笑起来。

陈涛喝完了剩下的酒。从餐馆里出来时,醉得一塌糊涂。陈涛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阳光从未拉上的窗帘直接照射进来,他眼前明晃晃的,他又看见了晓英,她那张疲惫的脸上是一种恒定般的光。他感到了安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

早餐是老邱陪着陈涛和吕丽在宾馆里吃的。吕丽给自己挑了满满一大盘,陈涛注意看了一眼,基本上都是甜食。陈涛只挑了一点可怜的东西,他早上起来又感觉不舒服。他和老邱吃完后,便慢慢地喝着奶茶,抽着烟,看着吕丽把所有的东西一点点吃完。年轻真好啊,老邱不由感叹了一声。

退完房,他们拿着行李箱出来时,老邱给陈涛指了指那辆八成新的白色本田越野。他们把行李箱放进了后备厢,吕丽首先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陈涛重重地握了握老邱的手,说了声谢谢。老邱古怪地笑笑说,你和那丫头好好处吧,你们有夫妻相呢。陈涛愣了。

车子还没出乌鲁木齐,吕丽便歪在座位上睡着了。这应该是陈涛第三次来新疆。第一次是去南疆,十天,第二次是去北疆,也是十天。风景基本上都集中在北疆,那次他克克托海都去了,唯独把喀纳斯落下了。他舍不得去。关于喀纳斯他有太多的期望与想象,他怕真去了,会和想象中的有差距。但他最終还是来了。他再不来,恐怕今生就不再有机会了,这应该是他最后的旅行。

过了两个高速收费站,再往前就是吉木萨尔,再过去,就应该是奇台。导航显示该向左拐,他便向左拐,吉木萨尔远了,多好听的名字啊,吉木萨尔。路虽然是二级公路,但路况很好,半个小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真正的茫茫戈壁,路上没有一辆车,路随着地貌起伏着,车就像一叶小船随着昏黄般的大海起伏着。这才是真正的无人区。

陈涛开着车,四周静得就像一滴水,犹如车子正驶在他荒凉而死寂的内心。那路边的一座座起伏的黄土堆以及沙丘狠狠地擦着他的视线,他觉得像了,像一具具尚未完全泯灭的女人的身体。他不由想起那些曾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女人们。她们承载过他身体的欲望与岁月,也承载着自己的欲望与岁月……他或者她们是多少用力啊,那些呻吟、呼喊与炙热的情话……然后呢,一点点变凉并滑落的不仅仅是体液,那些漠然与疏离模糊了一切,包括欲望本身。就像此刻,那高高低低起伏的虚影,多么愚蠢而无知的欲望……

简直太棒了。醒来的吕丽对眼前的荒凉发出了惊叹。

陈涛看了她一眼,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个年轻的女孩保持着对所有新鲜事物的好奇,包括对孤独、荒凉甚至死亡。但要不了多久,那些东西便会慢慢跟上她,成为她影子的一部分。岁月在回顾的瞬间已快如闪电。

陈涛看了一下时间,已近中午,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手机。他拿起来看了一下,没有任何来电。手机没响,看上去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晓英打来的电话。上午三次,下午三次,晚上三次。他虽然不接,但他还是想一次次听那段肖邦的旋律,或者震动时发出的特有颤音。他感到空了。

吕丽对着窗外所谓的风景差不多拍了半个小时,她终于感到厌倦了。她摇上车窗玻璃,很舒服地靠着,车内的热气很快便又被压了下去。

老陈,你说喀纳斯真有湖怪吗?

陈涛怔住了,他第一次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天真与单纯。这是多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啊,一双孩子特有的眼睛。孩子……他要是有孩子那该多好……

他没有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和陈亚男刚结婚的那几年,他不想要孩子,陈亚男依他。结婚七八年了,陈亚男想要,他还是不想要。但他拗不过她。她却怀不上了。到医院一检查,是她的问题。她开始积极治疗,特别迷信中医疗法,家里的那口砂锅一年四季都咕嘟着中药,中药那种特有的气息深深渗进家里每一个物件的内部。他只要一进家,便能嗅到那种无处不在的气息。他简直忍无可忍。他又开始劝,但还是没用。陈亚男的偏执他是深深领教过的,何况她现在是一个想孩子想得差不多要发疯的女人。他只能由着她,继续呼吸着那无法呼吸的气息。当然,他也在享受着陈亚男无法怀孕的自责与愧疚,心安理得地在外面拈花惹草,胡作非为。陈亚男终于有一天不再熬中药了,也不再寻求任何偏方了。她闭经了。她闭经时,还不到五十。

他曾经有过一个未成形的孩子。那个还有几分姿色已近四十的女人说她怀孕时,脸上竟然还有少女般的娇羞。他怔住了,差不多快五十岁的他,突然对孩子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向往。他说他要这个孩子。那个女人怔住了,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他冲动地说,怎么不可能,我离婚,和你结婚。那个女人变脸了,非常严肃地告诉他,离不离婚是他的事,反正她不会离婚。他这才清醒过来,她之所以告诉他她怀孕了,不过是在彼此的偷情生涯中增加一点辛辣的作料,就像一个善意的谎言或卑劣的玩笑,仅此而已。

那个女人很快就去做了人流手术,并且是他陪她去的。哪个女人去做这个手术,不是她爱的男人陪着去呢。女人说这话时,眼神幽怨而痴情。他只好去了。等她从手术室里出来,他从女人那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金属的冷光。他知道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你怎么不说话……吕丽恼恨地推了他一把,车子便向左飘移着,然后又回归过来。

這不好说,也许有吧,也许没有……陈涛说道。

显然他的回答并没能让吕丽满意,但吕丽也丧失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趣,她翻出一张歌碟,塞了进去。她脱了鞋,盘腿坐在座位上,随着劲爆的音乐一起开始了晃动。

到了布尔津已是晚上九点,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这个钟点了,新疆的天竟然还亮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吕丽谈论着。陈涛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他已经领略过新疆白天的长,确实让人有点无法适应。陈涛问了两回路人,顺利地把车开进了一家叫“天外天”宾馆的停车场,进了大堂,他对服务台的小姐报了老邱的名字。服务小姐热情地问他订几间房,他说两间。他递还给吕丽身份证时,吕丽在他耳边阴阳怪气地说,老陈,你这回可亏大了……

陈涛刚洗完脸,门就被敲响了,他打开一看,是吕丽。吕丽说,咱们到夜市去吃晚饭吧,我在网上查过了,这里的夜市很有名,尤其是烤鱼。陈涛说,你洗脸了吗。吕丽说,洗了个手,我肚子饿得直叫,反正晚上回来要洗澡。

他们去了最有名的一条夜市,但行人很少。吕丽点了五六种烤鱼以及烤肉与羊杂。陈涛说,这么多,你能吃完吗?吕丽有点恨恨地说,反正我都没吃过,再说,又用不着我掏钱。各种烤鱼很快就上来了,吕丽边吃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兴奋声。陈涛一一尝,烤鱼不是一般的鲜美。或许是开了一天车的缘故,他没有一点胃口,他要的一碗汤饭,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点燃一支烟,这时,烤鱼师傅过来了,他给了烤鱼师傅一支。烤鱼师傅点燃烟,问他是内地来的吧。他点点头。烤鱼师傅开始抱怨起新疆的形势,说来旅游的人太少了,他们就是吃旅游这碗饭的,现在他们能维持住就算很不错了。这时,有人来买烤鱼了。烤鱼师傅又去忙了。他便慢慢地吸着烟,看着吕丽凶狠的吃相,看久了,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吕丽的左脸上溅着一点褐色的羊杂汁,看上去特别醒目。而她浑然不觉。他拿起一张餐巾纸,伸到一半时停住了,他对吕丽指了指左脸。吕丽接过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她并没有说谢谢,也没有看陈涛,但她吃鱼时的举动明显慢了下来。

吃完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回到宾馆,陈涛洗完澡还是觉得疲倦。他拿出手机,上面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他真的有些无法适应了。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陈涛看了一眼,知道这可能是骚扰电话,他没接。

门是十分钟后敲响的。他打开,外面站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趁他愣神的工夫,女人挤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门。陈涛说,这是我的房间,我没叫特殊服务。女人走到了床边,边脱衣服边说,没错,是你的秘书打电话让我过来的,她说她身子这两天刚好不方便……

秘书……我从来没有什么秘书。

我没病,再说我已拿到了一半的钱,你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女人脱掉了窄小的外衣与大红色的胸罩,裸露出的白光让陈涛分外觉得刺眼。

出去,再不出去我就打电话了……陈涛咬紧了嘴,一种熟悉而厌恶的东西在身体里翻卷着。

女人愣了,然后又穿上了衣服,她走到门口说,反正你该看的,已经看了,是你自己不行,对吧……女人重重地关上了门,接着旁边的门便被敲响了。

陈涛这才意识到是吕丽搞的恶作剧。他拿上房卡出了自己的房门,正看见那个女人一步三摇地向电梯走去。他敲响了吕丽的房门,吕丽不开,但里面传来了她无法抑制的低笑。

陈涛无可奈何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下却睡不着,他看着手机,有一种想要给晓英打电话的冲动。但他没拨,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等计划完全实施了,他剩下的日子也都将在没有晓英的电话里度过。

手机里游进了一条短信,是晓英的。他打开,屏住呼吸。晓英问他到布尔津了吧?陈涛发了一条短信说,你怎么知道我到布尔津了。晓英回了短信说,我在网上查过了,你既然要去喀纳斯,第一天晚上一定会住在布尔津的。晓英又发来一条短信说,你累坏了吧。陈涛说还行。晓英又回复说,我知道你累,早点休息吧,晚安。陈涛看着屏幕发呆,但再没有晓英的短信游进来。

第一次见晓英时,陈涛就被她吸引了,他很少能见到一个年轻女孩的脸这么干净,甚至说得上纯净。是一位朋友介绍晓英来找陈涛的,为的是工作调动的事。陈涛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甚至自己又搭进了一些财力,才给晓英办成。他们的交往也就开始了。

晓英不爱说话,甚至有点自闭,就像一只紧紧闭合的蚌。而那时的陈涛呢,已经经历了不少女人,算是百炼成钢了,他就像一只狡猾的长嘴鹤,顽强地撬进了她的内心。对晓英这样的女人,进入了她的内心,便等于打开了她的一切。晓英迸发出巨大的能量与热情,差不多要把陈涛彻底吞噬了。陈涛开始的感觉还是很好的,甚至还有些怜惜她,认为这与她对婚姻的绝望与无奈有关,谁让她摊上那么个无赖丈夫呢。但慢慢地,他有些受不了了,对晓英有了厌倦。

陈涛和晓英保持了大半年暧昧关系后,提出了分手。他分手的理由看上去非常充分:老婆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情事,以死相胁,幸好送到医院及时。他实在没有办法。晓英没有说话,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流出来,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也没有对陈涛乞求什么,她最终就这么无言地退出了陈涛的生活。

早上六点,他们准时从布尔津出发,刚出布尔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吕丽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歪脑袋便睡着了。车继续在灰白的黎明中平稳地行驶着。陈涛觉得有些闷了,他打开了音乐,一首首歌从里面流泻出来。其中一首歌格外引起了陈涛的注意。他把音量稍微调大了一些,并且进行了单曲循环。他听清了歌词: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他之所以熟悉这首歌,是由于陈亚男的缘故,她经常喜欢哼唱这首歌。或许这首歌就是她最大的心愿,无论他给她带来了多少伤害与痛苦,她还是愿意和他一起慢慢变老。无论他怎么逃离与背叛,最终他还是拿自己的生活没办法,他拗不过她,这个偏执而疯狂的女人,他一直说不清她到底是无比的可怜还是无比的可悲。她差不多就要梦想成真了,因为他差不多已经认命了。是那场空难提前结束了她的梦想。

他才是真正的兇手。那张去海南旅游的机票,表面上是他送给她的惊喜,但真实的情况是他为了和一个女人鬼混,而那个女人因为工作的关系无法走远。他那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那个女人还是蛮不错的,对他来说会越来越稀有。他还记得陈亚男看到这张机票时的激动。这个愚蠢的女人,她怎么就从来没有看透他的真实面目与嘴脸呢。

接到电话时,他正在睡觉,这是五天来他第一次回家睡觉。他接了电话,那边说飞机失事了……接完电话他没有反应过来,这几天他的体力支出到了极限,这严重影响了他的神智。他起来寻思着飞机怎么可能失事呢,他拉开冰箱看到里面摆的整整齐齐的一个个塑料盒,每个塑料盒上还粘有星期几中午或晚上的写有字迹的胶布。不用说,这是陈亚男走之前,把他这几天的饮食都安排好了,他只要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她知道他是生活中的低能儿。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陈亚男乘坐的飞机失事了,他瞬间便崩溃了。

真正崩溃的是以后的生活。如果说欲望是一个暴君,他完全从这个暴君的手下解放出来了。但解放的他,却再也找不到一条出路。他变得颓废与虚空。这让他自己都无法忍受。他尝试着进入过去的生活。但他的神采不再,他的诙谐不再,最重要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无法激起他一点欲望。并且由于他的无趣,身边的人都开始远离他。他只有靠酒来打发这死般的日子。好几次,他在心里认定,他差不多已经死了……

你是不是有病,这首破歌到底有什么好听的……吕丽换了一张歌碟,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忍耐了好久,她甚至恶狠狠地瞪着陈涛。陈涛没和她计较,相反,他觉得吕丽说得很对,他确实有病,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吕丽在座椅上又盘起了腿,并点燃了一支烟。她抽烟的姿势好像熟练了许多,甚至有点优雅。再加上她脸上那漠然神情的侧影,他突然想起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曾经让陈涛耿耿于怀的女人。他们有过交往,更有过暧昧,但他抓不住她,她的飘忽与游离恍若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正是他无法真正抓住她,他对她格外上心,也格外焦虑,甚至痛苦。她就像一副毒药,扩散着他根深蒂固的弱点与无法满足的占有欲。他认为自己是爱她的,爱她的不确定与漠然。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几年前,他才真正看清她,或者更准确地说,看清了自己。他其实真正爱的是自己的欲望。多少可悲而可怜的欲望……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喀纳斯终于到了。到了大门口,门卫核对完车牌号码,就放他们开车进去了。看来老邱这个副局长确实有些人缘,门卫刚才嘟囔了一句:景区原则上除了区间车,一律不准入内。陈涛还注意到来喀纳斯旅游的人真的不多。

路两边是峻秀的冷杉与针松,色彩丰富得无法形容,就像进入到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中,吕丽已经摇下车窗,把脑袋完全伸了出去。路过月亮湾时,陈涛停了车,和吕丽站到了观景处。那一湾湖水还真是月亮的形状呢,更让陈涛惊讶的是那湖水,就像一潭碧绿中倾倒着一杯杯牛奶,这应该是陈涛所见过的最美的湖水了。吕丽在他身边发出长长的尖叫声。

他们顺着原木阶梯而下,吕丽兴奋得跑了起来,就像一只小鹿,没入在丛林之中。世界变得幽闭起来,阶梯起伏而曲折,而被树林遮蔽的喀纳斯湖,在陈涛耳边发出的流水声,或大,或小,举目望去,不见一个游人,恍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喀纳斯。他的心里被一种奇异的活力充满了,就像身体里什么东西突然醒过来似的。

前面远远传来了吕丽呼唤他的声音。他不急,还是慢慢地走。走到吕丽发出声响的地方,才发现那里有一小片白桦林,而吕丽早已不见了踪影。白桦林和别处的白桦林有些不同。到底是什么不同,他又说不清楚,最终他注意到白桦林的那一个个树节,就像一只只眼睛,脉脉含情,宛如晓英的眼睛。

陈涛和晓英分手的三个月后,又见过晓英一次。那次他带一个刚打得火热的女人到一家湘菜馆吃饭。他和那个女人坐下来暧昧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晓英。他和晓英火热时,经常带晓英到这家湘菜馆。虽然他现在身边的女人换了,但他对这家湘菜的喜爱始终没换。晓英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当时的他差不多像被彻底剥光了,不堪到极点。他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他怕不过去会更被动。晓英的桌上放着两盘已经凉透的菜,她几乎没有动一筷子。晓英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如死灰中的火星。他认真看一眼便明白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知道已经多少次来这里了,为的只是能遇见他。他不痛不痒地和晓英寒暄了几句,就说那边还有朋友,有事要谈。晓英并没有揭穿他,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她始终没有说话。

陈涛回去后,坐了没几分钟便坐不下去了。他出来后,一身虚汗。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这么轻易脱身了。难道,他又利用了晓英的自尊,难道不是,难道……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晓英的可怕,甚至恐怖。他差不多有十年没敢再踏入那家湘菜馆了。

造访过图瓦人的村寨,已是下午三点。他和吕丽又开始登观鱼台。吕丽可是真年轻啊,她要不是不停地用手机照相,他几乎跟不上她。观鱼台的风景可是真美啊,每一个亭台处都能发现喀纳斯湖别样的韵致。但他的情绪却从高昂转向低沉,他离观鱼台的顶处越来越近了,他真的不能再等了。

他叫住了吕丽,提议拍一张合影。吕丽同意了,站在前面的一个观景处,他过去,拿出手机,对着他和吕丽,按下了按键。他看了一下他们的合影,他把吕丽搂得很紧,吕丽的表情有些古怪,笑得更有些古怪,但也可以说得上是暧昧。他还算满意。他开始实施他计划的最关键的一步,给晓英发了一条短信:忘了告诉你了,有人陪我一起来旅游的。晓英很快便回复了,回复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调出他和吕丽的合影,手指哆嗦了半天,一咬牙终于发给了晓英。他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心里一阵巨大的痛楚,他知道晓英再也不会给他回短信了,再也不会了。

吕丽从地上帮他拣起手机,注意到他面如死灰,问他没什么事吧。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吕丽松了口气,向台顶爬去。不过五六十阶台阶,他爬得异常缓慢,像脚下有千斤重。

回去的路上,陈涛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奇怪的是吕丽,她竟然也不说话,一个多小时后,吕丽突然说,明天在布尔津再停留一天吧,我想多吃一天那里的烤鱼。陈涛还是没有说话,来新疆的计划实施的差不多了,后面的行程一点也不重要了。吕丽推了他一下,他只好说,怎么着都行。

陈涛没有吃晚饭,他觉得累到了极点。他给了吕丽五百块钱,让她自己出去吃。他洗完澡便躺在床上。整个晚上房间安静极了,没有骚扰电话,吕丽也没有来敲门,静得一点都不真实,静得他怎么都睡不着。他只能像木刻似的盯着那个石头般的手机。快凌晨时,他才真正睡着了。

他醒来后,已近中午。他刚洗漱完毕,吕丽便来敲门。他和吕丽吃过午饭,便在布尔津的街上闲逛。他有点喜欢这个小镇了,洁净而且安静。

路过一家大型玉器店时,他心里一动,进去后,里面的玉器真多,并且基本上卖的都是和田玉。一个白玉手镯引起了陈涛的兴趣,他让售货小姐拿出来看看。售货小姐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他,拿在手里,那个白玉手镯更显温润,就像是晓英的性情。

他还记得他去医院拿化验单的前一天,晓英在他的厨房做饭。而他在一边看着晓英,看着看着,他便恍惚了,他弄不清站在那里忙活的是陈亚男,还是晓英,她们就像是重合了似的。他这才发现,她们性情中的一些东西简直惊人得相似。他过去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晓英。晓英不动了,但她的嘴角在牵动。她笑了。而她身后的陈涛已经泪如雨下了。他觉得他不配,不配得到这真正的幸福与可能的救赎。

多少钱?陈涛问,他觉得该给晓英送一件礼物了。

十万,最多打九折,这可是真正的和田玉。服务小姐笑吟吟地说。

陈涛迟疑了,他害怕这块玉是假的,他拨通了老邱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老邱本地的一位朋友便赶到了这家玉店,他和陈涛简单地客气后,便认真地鉴定起那块玉。老邱的朋友看了差不多十几分钟,便收起工具郑重地点了点头说真的。老邱的朋友让售货小姐把老板叫来。老板来了,和老邱的朋友认识。最终陈涛以八万块的价格把那个手镯买了下来。

从玉器店出来后,他和吕丽来到邮局,他填写快递单时,手抖得厉害,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吕丽便帮他填写,保完价后,他和吕丽认真地看着快递员在小心翼翼地包裹那只手镯。

你爱那个叫晓英的女人吗?吕丽转过身,气势咄咄。

陈涛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他不知道,他已经伤害晓英到骨子里了,虽然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天他去拿化验单时,从医生的神情里就预感到什么。医生问他有没有家人。他说没有,他的父母,五年前走的,他没有兄弟姐妹,现在的他完全是孤独一人。医生叹息了一声,便告诉他是肝癌晚期,最多只有大半年的时间。他听完后,平静得厉害。他觉得上天是公正的,他这样的人完全是罪有应得。他突然想到了晓英,心里不免涌出一股酸楚。他没法偿还她了,他当然更不能拖累这个可怜的女人……

晚饭是吕丽请的。这让陈涛有些奇怪,进到吕丽订的那个小包厢,竟然看到桌上有一个生日蛋糕。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问题是她怎么知道他的生日,他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是错的,相差了整整二十天。吕丽打开蛋糕,开始一根根插蜡烛。

这时他的手机游进了一条信息。他看了一下,是晓英发来的。他慌忙打来,晓英说:生日快乐……陈涛的心顿时缩成一团,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他的生日,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晓英的短信又进来了:喜欢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吗,她就在你对面……陈涛不明白了,他惶恐地看着吕丽,吕丽还在插蜡烛。

晓英最终说:那是你的女儿……

陈涛震惊了。而这時,吕丽已经插完了最后一根蜡烛。吕丽抬起脸来,她的目光是那么的仇恨,但接着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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