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惑
2017-05-26周如钢
周如钢
庄守城顶着雪花经过昏暗的报亭,一阵风刮过,脖子里便钻进了一股透心的寒意,伸手一摸,雪便在指尖化成了水。抬起头,树枝上的雪还在摇摇欲坠。他退后一步,转过身用手掸了掸头上、肩上以及后背上的雪,却冷不防瞅见了报亭窗口上夹着的《都市快报》,报上有两张大图,显眼而张扬。一张大图是一辆轿车被大雪覆盖了,车窗上面露出被手指划过的痕迹:2014,下雪啦!!“啦”字后面还有两个感叹号。另一张大图是一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正圆瞪着眼在雪地里傲然挺立:禽流感卷土重来!!我省今冬第一例禽流感患者昨天去世。“卷土重来”的“来”字后面也是两个大大的感叹号。
庄守城在口袋里摸了摸,又摸了摸,最终还是掏出了一块钱。
拿了报纸上了六楼,回到家,儿子庄继业果然已经煮好了饭,酒杯与筷子已经搁在他的老位置上。但庄守城没想着吃,他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下报纸,然后急乎乎地掏出手机。
直到拨到第三个电话,他紧锁的眉头才算是有点开了。对方一接起来就是一句,守城,你还守着城啊?
庄守城的眉头就彻底打开,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都跑了,总要有守城的兵吧,不然,这整个城市不都沦陷了啊。
沦陷什么呀,你们不是早就沦陷了嘛,只有我们还在坚持抗战,我们才不容易呢。
是啊,确实不容易,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跟你说,老陈啊,再不容易也要撤退一下了。你知道么?今天《都市快报》上说今年冬天禽流感又来了,还死了一个人!你小心点吧,不要再干这个了。那个老万与小冬子,我刚打电话都找不到人,一个是空号,一个是停机,你要碰见了帮着给说一声,这事凶险,待过了年天气暖和了禽流感散去了再干吧。
庄守城一口气说完,气稍稍有点喘。这几个都是以前一起在南门菜场里杀鸡的,可是后来禽流感肆虐,政府不让卖了。先是阶段性的关闭活禽交易市场,后来就直接将活禽交易驱赶出了城市,连带着把做活禽生意的人也一并赶了出去。当时,老陈、老万、小冬子与庄守城同在一个老板那儿干,几个人交情不错,后来,庄守城留了下来,把杀鸡变成了杀鱼。庄守城跟工友们说过,如果有一天,再有日本鬼子进城,他也会选择守城,因为他的父母已经把他的名字取绝了,无法跑。
老陈说,守城啊,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卖鸡鸭的生意这么好,放下不干,怪可惜的,再者说了,不干这个去干什么呢?
庄守城咽了咽口水,说,再怎么说,总是,总是,生——身体重要啊。他本来想说总是生命重要的,但话临出口,还是改了词。好在,南方人说话不分平翘舌,“生”与“身”一个音。
电话里的老陈便笑出声来,守城啊,马上过年了,你是可以回家了。我家比你家近些,其他活儿这时也不好找,还是干这个吧,命大命小自有天数。这几年,被禽流感弄死的人是有一些,但还有更多的人活着不是?而且,咱们这个城市好像也就感染過十来个,你看看,那么多卖鸡卖鸭的人哪,也就只有十来个哎。
听老陈这么一说,庄守城一时语塞,都说到命数的份上了,这叫他怎么回应呢。临了,他还是补了一句,老陈啊,还是小心为上吧。
老陈“嗯”了一声又笑开了,说,这世道是变了,环境污染严重啊,雾霾压着,病菌变异,现在是禽流感,以后搞不好来个鱼流感,怎么弄?你到时还杀不杀鱼?
庄守城心里咯噔一下,还真是的,老陈这话虽然是玩笑,可是这世界变化太快,放在两三年前谁听说过这禽流感,可是现在呢?一年来两次,首尾相接,下半年寒冬连着第二年上半年的寒春,冬天一来,似乎禽流感也跟着来了。如果有一天,鱼类真的也患上这流行性感冒了,那该怎么办呢?庄守城很严肃地说,老陈,不瞒你说,我还真的不太想干这一行了,我其实也在物色新的活儿,有合适的就换了。
啊?你要换生活?你杀鱼的工资不低啊,一个月有两千五吧。
工资是还好,不算太低,可你刚才不是说了嘛,万一过段时间来了什么鱼流感呢,是吧,早做打算啊。庄守城一边说一边也笑笑,笑完,还是补了一句,老陈,自己多保重吧,咱这些外地人,只要有身体,哪里都能挣钱,身体还是第一的。危险的事咱可以选择不干。你碰到老万和小冬子也叮咛一声,就算是给我捎个话。
庄守城说得不假,这段时间,自己也确实有意无意地在留心换份工作,倒不是为了老陈嘴里说的鱼流感,而是儿子嘴里说的血腥与杀生的问题。
老板送给庄守城过生日的那条鲫鱼还在水槽里游着,庄守城说了不止一次了,要杀了,该杀了,再不杀掉就养瘦了,吃鱼变成吃骨头了。可是庄继业却怎么也不同意。庄继业说,既然爸爸把鱼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可是话是这么说,鱼却真是养瘦了。鱼场老板刚送给庄守城时,这鱼看起来还挺肥。生日啊,也没什么东西好送,就送条鱼吧。老板说。可是,庄守城却舍不得吃掉它,一心留着给儿子过生日,只是到了儿子生日时,庄继业也不同意吃掉它。
最后,庄继业是用这句话说服老爸的。他说,我在家里一个人太孤单了,小吉在,它还能跟我说说话呢。庄继业给那条鱼取了个名字,叫小吉。
庄守城一听,就笑了,他讽刺了儿子一句,你看你,读书读哪儿去了,上次你还说小吉在,你可以跟它说说话,现在变成小吉跟你说说话了。美人鱼啊?能跟你说话?
庄继业看着他,又看了看鱼,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拨了下,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是我跟它说,现在它也跟我说,我能听懂它说的。
这么一说,庄守城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那一瞬间,他想笑,笑话这个傻不愣登的家伙,难道那真是美人鱼啊!可却愣是没笑出来。后来越想便越觉得有些怪怪的,有种对不起儿子的感觉从心底悠悠地冒了上来,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怎么办呢,早上六点钟就出门了,却要到晚上八点才进门。鱼场的时间贵在一早一晚,而下午尽管没有早晚那么忙却也不得空闲。早上出摊要一小时,晚上收摊要一小时,白天的时间除了杀鱼,还要换水、碎冰、调盐,偌大的五六个摊位的鱼场,干活的劳力就是他了。当然,即便中午有空闲,那时的儿子还在学校,依然是陪不了的。
这样一来,鱼便一直养着。庄守城看见水槽里有米,有饭,偶尔还有菜叶。他也不多说。这事其实他说过一回,他跟儿子说,鱼一旦在这种环境里是不会吃东西的,你喂再多也没用,反而污染了它生活的环境。可是,庄继业问他为什么鱼不吃东西时他却说不上来。想了半天,他才说,因为鱼到了这样陌生的环境,估计知道自己是要被杀的吧,所以,它就拒绝进食了,算是抗议吧。
这么一说,庄继业就来了兴致,他欢快地说,爸爸,那好啊,那咱们就不杀它,咱们就好好地养着它,让它知道咱们是好人,让它知道,它吃进东西才能长大。
庄守城想说服儿子,却没有充足的理由,他想发火,也没有发出来。该怎么说呢,孩子读初一了,明事理了,有些东西靠强压是不行的,就像他天天上天台喂麻雀喂鸽子一样,鸽子不知道是谁家的,麻雀更不知道从哪儿来,可是他却要天天上天台喂它们。为什么呢?
那次被骂不懂得珍惜粮食时,庄继业蹦出那么一句,你天天杀鱼杀得还不够多么?你杀一条鱼,我喂一只麻雀。
就这么一句,庄守城坚硬的心就软了。一开始他火冒三丈,是谁护着你养着你宠着你疼着你?没有我这么起早摸黑的,你怕是连粥都喝不上,你天天上天台只能喝西北风,天天看那五星级酒店的灯光也没用。可是,半晌后,他还是按捺住了性子,学校的老师说过几次了,不能对孩子动不动就发火。也是,这个孩子,母亲早就没了,一直跟着自己走南闯北,现在尽管在城里给他入了学,但生活条件总是无法与同学比的。他也从来没有央着自己要这个要那个,从来没有。真要说想要的,他也就是一条,那就是希望自己的老爸不要再干这一行。就是因为一次杀鸭子时,庄守城让这孩子帮着抓鸭腿,这孩子冷不防就看见了鸭子的眼泪珠,豆大一颗泪珠突然蹦出来,碾碎了他的心,他一下子就放了手,直溅得庄守城满脸满身的血。
从那以后,儿子就再也没到过庄守城的杀鸡场。后来由于禽流感,杀鸡场被赶出城市,庄守城为了方便儿子读书留了下来,将杀鸡换成了杀鱼。可是,儿子却依然不高兴。
当然,更多的时候庄守城也不管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呢。就像那次关于杀生的讨论。
儿子认为,爸爸一直是在杀生,从杀鸡杀鸭到杀鱼杀鳖,都是杀生。而庄守城则好好跟他说过,这不算杀生,因为我们要吃肉,总要有人来干这一行。可是,儿子并不认同庄守城的说法。庄守城用那次儿子没有抓好鸭腿,鸭子栽着头却还在跑的事告诉儿子,那才是残忍的杀生,一刀毙命其实并没有多少痛苦。对于这样的说法,儿子坚决不认同,他最后用一句话封住了庄守城,他说,如果这不是杀生又是什么呢?
阴雪一下就下了一个多礼拜,天放晴的时候也就到了真正的年关。
为了多挣一千块钱,庄守城没有答应儿子回外地老家过年。在他看来,过年时给儿子买点好吃的好玩的怎么也要比回老家划算,一想起大笔的路费和过年拜年的份子钱他心里就舍不得了。怎么办呢,这个年头,啥事也没有挣钱重要,在城市里不要说吃喝要钱,就是拉个屎撒个尿都是要花钱的。儿子入学的赞助费就花了两萬元,这两万可是省吃俭用攒了两年多的。所以,这个年他准备在杀鱼场度过。
好在,不管怎么样,大家总要过年的,人家买了鱼买了菜备好年货过大年,这个时候,就有休息时间了。老板说,也就是初一初二吧,这两天基本没什么人,照往年的规律初三开始就会大忙。
那么,从大年初一开始算,可以休息两天。这两天的时间,庄守城已经安排好了。用半天时间去医院看下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和儿子在作文《爸爸的手》里写的一样:“两只手发白,看上去有些像馒头里伸出来的骨头。每个指关节都高高地凸起,指头不像指头,指尖不像指尖,连指甲都变样了。”当然,光这样写写尚不足以让他去医院,一去医院就要花钱,自己留下来过年的意义也就没有了。关键是儿子不知道他的手每天都痛着。不知是被鱼刺扎进后感染了,还是有的鱼刺本身就带着毒素,在鱼场半年后,他的两只手已经不像手了,关节变形肿大,指节凸起,指尖麻木,整只手肿如馒头,手上的骨头却从馒头里鼓出来,最要命的是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平时一天到晚泡在水里,泡在鱼场里,干着活就忍过去了,可到了晚上就痛得更加厉害。他脑子里偶尔也闪过去医院看看的念头,可是,马上就被另一个念头扑灭了。是啊,不要说去医院,就是去学校接下儿子的时间都没有,还看什么呢。
所以,也只有凑着这个节点去医院,最好么,医生说配点药就可以了。
再就是准备带儿子去市里逛逛动物园,儿子最喜欢动物了,可是来城里几年了,不要说动物,连儿子天天爬上天台望到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那个五星级酒店都不曾带他去过。酒店太炫目了,只要爬上天台,就能看到那三十几层的高楼朝四面八方发出的五颜六色的耀眼光芒。那样的光芒拨动着儿子的心,庄守城用“好好好”的答应过渡到“实在没时间”,最后用“这就是农村到城市的距离”这句庄继业似懂非懂的话淹没了他那颗充满好奇和热情的心。
庄继业当然不懂这样的距离,这么近,却是那么远。庄守城说,你想想你们班上最富有的同学就知道了,那就是我们与城市的距离。这样的话,庄守城说过一次,孩子不懂,他也不想说,但得让儿子知道,自己是个有文化的进城农民,只是,仍然缩短不了自己与城市的距离,而花大代价让儿子留在城里读书,就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有一天,有一天,庄守城说,有一天,希望你能告诉爸爸,我们与他们没有距离。
当然,这是以前。现在庄继业不提这一茬,庄守城更不提。即便去看了又怎么样呢,酒店门口晃一晃?看一看?那样的感觉会好么?所以,庄守城在过春节的这两天时间里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带儿子看五星级大酒店的想法,转而准备带他去动物园看看,尽管看酒店是不需要门票的。对于这个点子,庄继业拍双手赞成,连说了三个“好”。
不过,真落实到看动物这件事上,庄守城也有点私心,那就是市里动物园的门票很便宜,只需要15块钱,原因他老早就听人说了,说是因为动物园的动物少,大多数动物全搬到“野生动物世界”去了,“野生动物世界”的门票可贵了,要300块呢,有些小景点还要另付。当然,这些都不是最最重要的原因,最最重要的是,他想用这个机会告诉儿子,弱肉强食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这里面没有对错,自己杀鸡杀鱼也是没有错的。这是他定了去动物园后才忽然想到的,想到的那一刻,庄守城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老板说,守城,怎么莫名其妙地在那里笑,想到哪个女人了?庄守城索性就放开喉咙笑了起来。
鞭炮声响得闹猛的时候,菜场、鱼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冷清得像是个冰柜。“冰柜”外煎炒烹炸一派闹腾,“冰柜”内全然冬眠冰霜一片。这是大年三十这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是的,终于打烊收摊,可以回家过年了。
本来,庄守城还想着大年三十再杀只鸡的,过年没有鸡肉总不太像样,以前在老家农村里过大年要的就是两样,一是猪头肉,二是大公鸡。这是最好的敬神祭祖之物。可是一想到禽流感,庄守城的心里悸动了下,最终还是决定不买活鸡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儿子,说到杀鸡,儿子的表现就总在他脑海里浮浮沉沉,庄守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父子俩一年多来第一顿在六点半就开吃的晚饭。真早。莊继业高兴地说。
晚饭是庄守城做的,也是一年多来这个父亲真正像样地做的一次。每天早出晚归,煮饭的事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儿子头上。一般是两三个菜,一吃吃两天,偶有的荤菜基本是庄守城从菜场里带的,也就是卤店里最后的“倒担货”,又是熟人,随便给个几块钱了事。大多数时候是青菜与咸菜,问儿子,吃得惯么?庄继业说,比鸡肉好吃。
这么一说,庄守城还说什么呢。那次就为了这话,他高兴了,猛灌了自己一杯酒,本来想伸出手抱下儿子,伸了一半却还是缩回了手,然后,将手摁在酒杯上,使劲地端起,一边灌一边大声说了句,得!是我的儿子!
年夜饭有五个菜,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去菜场边的超市买的素鸡,没有鸡肉总不好,素鸡听起来总是鸡嘛,这是庄守城告诉自己的。再就是一碗红烧肉,说是红烧肉,其实就是随便烧的,倒了酱油一看颜色就算是红烧肉了。一碗是河虾,是老板送的,大过年的,这就算福利吧,庄守城最后却还是给了十块钱,当然,按价格算,那十块钱是便宜得不行了,等于没收钱。付过钱,就算吃个心安吧。再就是一碗青菜,一碗冬笋。有荤有素,荤素搭配,虽然不是大餐,但跟平时比,相当不错了。
庄继业没有吃虾,他喜欢吃红烧肉,一块一块的,看着肥,嚼在嘴巴里溢着香,他舔舔嘴唇,咂吧出了年的味道,说,爸爸,真好吃。
庄守城就笑了,在肉盘里翻了翻,夹了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放到儿子的碗里,说,儿子,你知道么,其实猪也是人杀的,杀了后切成一块一块的,就成了猪肉……
大年初一早上,庄守城带着庄继业坐在公交车上往动物园赶。新年的寒冷不仅在车外,也在车内。尽管开着空调,庄守城还是觉得有点冷,他伸过手,摸了摸坐在边上的庄继业的帽子,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帽子还不错,就是不知道暖不暖和。
说是自言自语,其实他是跟庄继业说话呢,但庄继业却一言不发。是啊,他还冻在除夕夜庄守城的那句话里。
庄守城就有点火,都十三岁了,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怎么经不起一句话说呢?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呢?
父子俩赌着气,将2014年过到了2015年。这口气真长,长成两年那么长,一冻就冻成了生硬的厚肉冻,筷子一拨拉,都不见汤汤水水。
庄守城说,你怎么就想不清楚呢,人吃肉,牛吃草,这是自然规律啊。你看吧,之前你不要吃鸡肉鸭肉,那是你不愿意看见杀生,好吧,就算是杀生,可是,有人吃,就总得有人要杀,你说猪养起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吃肉么?
庄继业那时把一口刚刚吃进嘴巴的红烧肉吐了出来,庄守城的手在他的脸上火速地划出一道弧线,耳光响亮。
你现在给我装什么哪装?你有本事自己吃饱饭,不要向我要钱,读书的钱买书的钱还有吃喝拉撒的钱,我一分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去。好你个小子,你十三岁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行啊,我不杀生,从今天开始,我不杀,从今天开始,咱家再也没有荤菜!你要知道,一切荤菜都是杀生。庄守城气呼呼地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也被绕了进去,怎么变成一切荤菜都是杀生了呢?那不是前面说了半天白说了。可是,他又不愿意向儿子认输,何况这是事实,确实自己也没有错。
到底谁有错呢?
正踌躇间,庄继业也发飙了,我就是不要你杀生,我以后永远不吃荤菜!电视上都在放,说是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这句话一滚出庄继业的嘴,庄守城直感觉脑门上都冒出了火花,好好好,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就忍到老!
现在的庄继业就忍着,忍着不说话,即便庄守城摸着他头上的帽子,捋他钻出帽子的头发,他也没有动。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辛苦。在那篇《爸爸的手》的作文里,他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我总觉得这双手满是血的味道,有时看着爸爸在厨房里洗手,就觉得他永远洗不干净,永远无法洗掉了,哪怕是用了无数的洗手液和洗洁精。你看他的手,指头那么粗大,手背那么肿,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双手摸了太多的血,所以,上天惩罚他,让他的手长得越来越难看?
可是,就是这双手,让我有衣服穿,让我有热饭吃,让我可以坐在这个明亮的教室里上课,让我感觉到温暖……
那天,庄守城偷偷看完这篇作文,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或许这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早熟,看起世事来也与众不同,必须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客观的,可是也必须得说,他是任性的,主观的。他知道那么多,为什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毕竟是大过年的,庄守城还是对昨晚自己的表现有些后悔,他想向儿子道个歉,可是努力了半天,嘴上就是出不来。算了,谁叫这小子这么固执的。庄守城告诉自己。
动物园里的腥气味很重,除了露天的狮虎园,几乎每到一处都充满刺鼻而浓重的味道。庄守城感觉整个人都浸在了腥臭的染缸里。虽然他之前也在杀鸡场呆过,但鸡鸭场的味道与这些明显不同,在气势上也没这么逼人。而后来去的杀鱼场,气味则少了许多,也就是一点点鱼腥气罢了,若是地面干净,若不是人去搅动水或者鱼,不是鱼将死不活的状态,鱼盆鱼槽里都不会有臭味溢出来。这里就不一样了,扑面扑鼻,层层叠叠,而且味道出奇得浓。
庄守城捂着鼻子走动,不断地皱眉。但庄继业不管,也就是到了这里,他一下子放松了,小家伙的天性一下子得到了释放。从第一声“呀,长颈鹿”开始,慢慢地到“爸爸,你看,大象的鼻子”,小家伙的声音越来越响,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话也越来越多。
看着小家伙的样子,庄守城的心也慢慢放下了,他说,儿子,怎么样,动物园好玩吧?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爸爸你知道么?其实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眼看到这些动物,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我还以为要等我长大以后才可以做到呢。
嗯,你看,现在愿望实现了。
嗯嗯,我同学几年前就看过了,他们好像去的是“野生动物世界”,我觉得这里比“野生动物世界”还要好玩。
这么一说,庄守城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小家伙心里还是想去“野生动物世界”的,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懂得怎么样安慰自己,安慰老爸。
这一天其实花的钱还不止是门票,庄守城還给儿子买了一瓶雪碧,但庄继业过了一会儿就后悔了,他说,早知道就把这两块五毛钱省下来了。
庄守城说,干什么呀,爸爸再穷,买瓶雪碧的钱总是有的呀。
庄继业说,我不是想省下这两块五毛钱,我只是想省下买雪碧的钱,因为那样的话,就可以用这两块五买些青草、松子或玉米,给小动物们喂吃的。
一听儿子这么说,庄守城说,好好好,儿子,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定要快快乐乐的,既然出来了,就不省钱了,使着劲地玩高兴。你要给动物们喂食,那就买点呗。
结果两个人前前后后买了五十来块钱的,一路上给很多动物喂了食。看着动物的舌头或爪子在自己的手上掠过,庄继业又惊又喜,兴奋得不行。庄守城也很高兴,这小家伙到底还是个孩子哪。
来到露天的狮虎园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虽然没有了雪水,但背阴的地方还有少许冰凌挂着,狮虎园里只有三只狮子在那里晃,两只躺着,一只走着,一副无精打采的病恹恹模样。
庄继业一看,几只狮子的肚子都是瘪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问庄守城,爸爸,你说,为什么这狮子会这么瘦?这是狮子吗?这是森林之王吗?我在电视上看见的狮子都很雄壮很威风的呀。
庄守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十年前,他去过一次动物园。那时的动物园很大,动物很多,老虎像老虎,狮子像狮子,可是今天他们看见的狮子还真只是三只大猫而已,大猫的一排肋骨就像是包了皮的猪八戒的钉耙。他愣了一下,回答儿子说,可能是吃不饱吧,好像还生着病,可能是饿成这样的。
啊?饿成这样?
嗯,应该是。
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
爸爸,你看!庄继业伸出手,指向旁边不远处,那边立着一块牌子,活鸡喂狮子,每只60元。
庄守城一想,坏了,今天儿子怎么一个劲儿地要喂动物啊,这动物园看来真是来不起的。摸了摸口袋,口袋里还装着两百块,可是他一下子有点下不了决心。这鸡还小,鸡冠都没怎么长出来呢,爪子也是嫩的,看起来,连毛最多也就一斤吧。这样的鸡怎么要60块,要搁在菜场里,估计40块钱也卖不出去。还有,现在是禽流感时期,怎么还有人如此高价买这鸡呢。
正犹豫着,马上又有两只鸡卖掉了,买鸡的游客说着话就拎走了鸡,然后庄守城与庄继业就看着鸡随着游客飞扬的手进了狮虎园。可是,狮子却并没有动,一只狮子趴在洞口,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最后又病恹恹地趴下了。那两只鸡受了点小惊吓,见周围没动静,马上恢复原状,左右看了下后,开始顾自在地上找食。
庄继业看得羡慕,抬起头来,轻轻地说,爸爸,要不我们也买一只?
这完全出乎庄守城的意料,他根本没有想到儿子会说出这句话,他刚才一直在想这个动物园喂狮子的肉怎么不是猪肉牛肉什么的,而是活物呢。后来,他突然想到,卖这么高的价,应该就是为了给游客助兴的。他想跟儿子说点什么,顿了顿,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接着又顿了顿,他还是掏出了钱。管理员从鸡笼里拎出了最后一只鸡,它在庄继业的手里瑟瑟发抖。阳光遁去,温差拉大,天越来越冷了,鸡也怕冷吧。
庄守城还是想说点什么提醒儿子,他努了努嘴,喉结滑动了下,还是没说出来。老大一会儿,他才说,你觉得狮子瘦吧?狮子可怜吧?被关在这里,等着人喂吃的,没人喂就饿着。
庄继业的眼光又伸向远处的狮虎园,点了点头,嗯,可怜,他们肯定饿坏了!又没朋友。
那怎么办?
刚问出那句“怎么办”的时候,庄继业手中的鸡突然挣扎了一下,冷不防就飞进了狮虎园。这一下似乎一瞬间惊着了前面游客丢进去的那两只鸡,它们突然挣扎着飞起、落下,又东奔西跑地跳将起来。这时,一只狮子猛然扑了过来,紧接着,又一只狮子扑了过来,然后,在洞口趴着的狮子也出现了,三只狮子瞬间就撕咬在一起。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三只鸡只剩零星的鸡毛还在空中杂乱地飞动。
庄继业突然怔住了,他“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在他惊叫的同时,很多人跟着叫了起来,那是欢呼的声音。他们刚才还在为看不到他们想看到的场景而悻悻然,正牢骚满腹时,三只狮子集体突发地表演了狮口夺食。
他们是欢呼的,但,庄继业不是。庄继业突然愣在那里,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惊恐,刚才买鸡时的兴奋劲突然烟消云散。
庄守城什么都明白,他买鸡时不是没犹豫,可是,面对儿子,他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合适的。看着儿子一脸惊恐与后悔的表情,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庄继业的头,轻轻地说,儿子,你是对的。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你又是错的,你能懂么?
庄继业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布满的后悔和惊恐像大风卷过湖面,无声却充满深深的挣扎,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从公交车上下来,庄守城与庄继业迎来了他们的“小客人”——一只流浪猫,但庄继业说,这不是“小客人”,是“小主人”。也不知道这只猫是跟谁上的公交车,在庄守城父子俩上车时,它就在,等他俩下车时,它跟下来了。庄守城问司机师傅,是不是他家的猫,司机说不是。于是,在它跟下车时,庄继业把它抱在了怀里,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怎么会无家可归呢,走,跟我们回家!
吃完晚饭,两个人坐下来,看电视。全是春节联欢节目,他们不喜欢看。庄继业拿着遥控器摁了一通,终于找到了一个他们父子俩都喜欢看的节目,动物王国历险记。正好他们今天刚去了动物园,这会儿看起这个就更带劲了。
恰好是狮口脱险专辑。从节目一开始,庄守城与庄继业就不约而同站在了弱者的立场上,每次看到小斑马、小野牛、小麋鹿等动物即将落入狮口,他们都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好在,在节目中,这些小动物们或是被救或是自救,最后都脱险了。
例外的是,节目的最后,有一头大野牛,被成群的狮子赶到河里,时间拖到深夜后,这只野牛从河里筋疲力尽地返上岸时,被狮子又一次群攻而落入狮口。解说员说这只野牛已经与这群狮子对战了一天一夜,野牛的大部队也都散了,它的力气也耗光了。
看到这儿,庄守城说,儿子,你看,这些狮子也是饿了,所以,拼命地咬。
庄继业说,它们太可恶了,老是吃其他动物!太残忍了!
他的眼睛盯着画面,嘴上说,它们的牙齿全是尖的,尖牙利齿,一副凶狠的模样,真不是好动物。庄守城温和地看着儿子,和缓地说,可是,它也是自然界的一种动物,它们是很可恶,把那么可爱的小动物都咬碎吃掉了,那都是一个个生命啊。庄守城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儿子,如果它不吃其他动物,它吃什么呢?它怎么样才能活下来呢?
哼!它为什么不吃草!
儿子,其实吧,这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即便是你吃的素菜也一样,草也一样。你看,青菜长着长着,叶子就变宽变长了,丝瓜的藤蔓,一点一点向上爬时,你若在边上给它支一根竹竿,它就会借道竹竿向上爬。你想想咱们晚饭吃的冬笋,过了冬天就是春笋了,春笋一个劲地长,可以攻破泥土,可以顶破强压着的石块向上长,遇到障碍还懂得绕开长。你想想,它们难道就没有灵性么?它们一样有眼睛,有鼻子,要呼吸,要生长。
說完这一句,庄守城又回到原题上,你说狮子为什么不吃草呢?为什么呢?这都是大自然的安排。你十三岁了,读过很多书了,狮子这类动物只不过是处在食物链的顶端罢了。所有的动物都需要吃其他小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有自己的天敌,这就是平等的世界。你看,老鹰要吃小鸟,小鸟要吃虫子,虫子要吃比它更小的虫子,对不对?
不对,爸爸,你刚才说所有的动物都要吃其他小动物,这是错的!很多动物是吃草的!牛、羊、长颈鹿这些动物都是吃草的。
噢,你说得也对。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动物吃草,有些动物吃肉么?这也是大自然的安排。吃草的动物就是给吃肉的动物吃的,而且吃草的动物存活率高,吃肉的动物存活率低。你看电视上,总是黑压压一大群一大群野牛野马在那里奔跑迁徙,而狮子呢,总共就那么几只,数量上永远是不对等的。
那是为什么呢?狮子老是吃其它动物,又没动物吃它,它怎么没有越来越多啊?
不会,因为狮子的存活率很低,一窝生下来三四只,可能只有一只能活下来,也可能一只都活不下来。
为什么?
这个爸爸也不知道。爸爸只想告诉你,人吃肉,猫吃鱼,世间的万物都有存在的自然法则,爸爸杀鸡杀鸭不是杀生,那是工作,是爸爸谋生的手段。我们养鸡养鸭养鱼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我们人类吃,这也是一种生存法则。所以,你今天在动物园做的是对的。庄守城润了润嗓子,顿了下,接着说,但,又是错的,你能明白么?
庄继业没有立即回答庄守城的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的表情很平静。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轻轻地嗫嚅了一句,其实,昨天我看见狮子那么瘦,有些可怜它,但我买小鸡时,发现小鸡更可怜,它不仅被冻得发抖,还有随时被人买走喂狮子的危险。
大年初一的夜晚,鞭炮的声响,零零星星的,远远近近的,还在提醒着人们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但与除夕夜相比,已经显得落寞了。
庄继业给流浪猫取名叫大卫。庄守城问过他,中国人的猫什么名字不好取,为什么非要取个老外的名字,是为了洋气么?他认真地回答,爸爸,你还记得我上幼儿园时,你给我买过一本绘本叫《大卫,不可以》吗?
庄守城说,哟,好像是有这么一本书,说大卫太皮了是吧。
庄继业说,嗯,我一直记着,我就是叫它注意素质,在家里不能太皮,不能捣乱。
这么一说,庄守城就笑开了,心里想,这个儿子也还蛮有幽默细胞的。临睡前,父子两个给“新主人”再添了些好吃的,然后又给它铺好了床,庄继业把他穿不着又舍不得扔的裤子和衣服给大卫垫了一层又一层。
大年初二的天空一片蔚蓝,真是像洗过一样。庄守城一大早就去了医院。这一天的医院也像澄碧的天空一般空空荡荡,真幸运,取的号居然是第二个。一直听人说医院挤得不行,一大早去排队,中午都不一定能看上。今天倒好,要看病还是要会择日子啊。庄守城心里高兴啊,只是高兴的劲儿刚刚冒上头,马上就被医生扑掉了。
他伸出去的这只手把医生吓了一跳,在得知情况后,医生也傻了,说这工作不能再干了,再下去,这手非废了不可。最疑惑的是拍了片却硬是没拍出什么来,医生说,你这手估计得去做磁共振才行,看看具体是不是骨骼炎症,不要是骨节里面有病变了。这么一说,庄守城被吓了一跳,他心里直后悔,早知道这样,不来医院就好了,不来也没什么事,最多有点痛,能忍就行,一来医院,没病成有病,小病成大病,吓都要被吓死。
药配了一些,不过,医生的意思这药恐怕不会有太大的效果,消炎是必须的,但首要问题是要查出真正的病因,只是做磁共振要排队,最快也要半个月后才能轮上。这样一来,刚刚好,庄守城心想,磁共振要好几百块呢。他立马跟医生表示,那就到时再说。说完,拿了药就走。
在走出医院的大门前,他又折了回去,倒不是折到刚才看病的医生那里,而是折到了医院的人事科,因为在走出医院大门口时他发现了一张贴在墙上的招工启事。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一进门,庄守城就吓了一跳,家里乱得一塌糊涂,鸡飞狗跳过后一般,桌子上,地上,乱糟糟一片。庄守城的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贼,可是才大年初二啊,这帮人也太嚣张了,中国人讲究喜庆,讲究不出正月不伸手,不出正月不做凶事啊,怎么会这样呢?再说,要偷也不该进他家这样的门啊。
晦气的话先不说,找儿子要紧,儿子有没有事?庄守城连喊了几遍“庄继业”,庄继业都没有应声,他心里一沉,三步两步从阁楼爬上天台,这是儿子每天必去的地方。
果然,庄继业正在上面。庄守城的心放了下来,叫了声“儿子”,正要说下去,庄继业转过头来,庄守城惊了一下,这是他见到过的儿子表情最狰狞的一次。这次他的儿子既没有站着看远处的五星级酒店,也没有看天上飘忽不定的云霞,更没有给鸽子和麻雀喂大米,而是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一只手掐着大卫的脖子,另一只手正猛力地拍打大卫的脑袋。大卫呢,也正冲着他露出尖牙利齿,并发出凄厉的惊叫,似乎准备着殊死一搏。
庄守城吓坏了,大叫,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庄继业还没张口,眼泪就流了出来,他叫了声,爸,大卫,大卫把我的小吉吃了!一说完,手下却软了,大卫趁机窜过天台旁边屋顶的瓦片,不见了踪影。
下了天台,庄守城到厨房的水槽里一看,果然,那条被儿子养了大半年的鲫鱼已经只剩下一副骨架。他叹了一口气,唉,这猫也杀生了。
看着庄继业还在一边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先一样东西又一样东西地整理起来,为了抓猫,儿子就差没把屋顶戳个窟窿了。该怪谁呢,他也不好说。其实关于杀生的问题,他已经跟庄继业说过多次,可是怎么说也都是那些个生硬的说法。自己虽然也上过高中,但很多东西还是不了解,講不清,也说不透。眼前的事情又该怎么跟他说呢?
按他以前的性格,家里闹成这样,庄守城非把庄继业暴打一顿不可,可是这天庄守城没有骂,也没有打。一是这还是大年初二,大年三十的不愉快还没有完全消散,不能老这样,再者便是这个杀生问题一直是儿子心中的结,这个结只有他能帮他解,但是否能解开,庄守城心里也没底。全部收拾完毕后,他拉过儿子,捏着他的小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儿子,你是对的,但你又是错的,你懂么?
庄继业的气没有完全消散,他从嘴里嘟哝出一句,声音却是硬的,又是这句!又是对的又是错的!
庄守城知道庄继业还不明白,于是说,凡事都应该从正反两面来看,虽然爸爸也说不明白,但有一点确定是对的,那就是我们养鱼没有错,我们收养大卫更没有错,但我们错在不该同时养它们俩。
为什么?
你看,爸爸昨天说过,人吃肉,猫吃鱼,狗啃骨头,这是自然规律啊,你让冤家对头住在一起,总要出事的。再者说了,猫也可以算是鱼的天敌了吧,鱼在猫那儿就是弱势了呀,它怎么吃猫呢?
它永远也不可能吃猫!
那也不一定,如果猫掉进了河里,河里的鱼就可以吃猫。
庄继业想了想说,好像,好像有点道理。
庄守城接着说,事实就是这样,有天敌,有冤家,但谁也不是必定的王者,所有的事物都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你觉得蛇和老鼠谁厉害?
当然是蛇厉害!
错!你看,夏天的蛇是厉害,轻而易举地就能吃了老鼠,但冬天呢,冬天的老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吃掉蛇。这就是变化。但现在,犯错的并不是鱼,也不是猫,而是你和我,可是,从收养大卫的角度说,我们也没有做错。当然,真正的错在爸爸,因为你不懂这些道理,爸爸现在说的时候好像是懂的,但却没有及时做好。
听庄守城这么说,庄继业不再说话,他靠过来,靠在庄守城的身边,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轻轻地说,爸爸,小吉是我的朋友。
庄守城说,儿子,爸爸为什么没有想到大卫会吃小吉,是因为爸爸也老早就把小吉当作朋友了,也把大卫当作朋友了。对了,儿子,爸爸准备换工作了,过了年,帮鱼场老板再做一段时间,等他找到接替我的人,我就换。
啊?庄继业的眼眶里还噙着泪水,但眼睛却明显亮了一下,爸爸不杀生了?
庄守城伸出手刮了一下庄继业的鼻子,都说了几遍了,爸爸这不叫杀生,你怎么还不理解?爸爸只是手比较痛,也比较累,想换份工作了。
那爸爸找到了什么工作啊?庄继业一脸的急切,要知道,这个小家伙曾经一度在放学后背着庄守城给他找工作啊。
庄守城说,在医院里,给病人推车,从这个病房推到那个病房。时间是三班倒,工资比鱼场高,手与脚是不用天天泡在水里了,而且每个月不定期可以有一两天休息。
庄继业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叫着说,呀,爸爸,这个我知道,医院里有些病人躺在推车上,你就是边上推车的人,你也穿着白大褂,噢,不对,好像是蓝大褂。哎,爸爸,你说,你这是不是就属于救人了啊。
庄守城没有吱声。庄继业的脸上绽开了花,他在自言自语,以前是杀生,现在是救人,真好啊!
看着儿子破涕为笑的样子,庄守城也笑了,他一边笑一边转过身走到厨房,悄悄地把鱼的骨架丢进了垃圾桶。庄继业不会知道,他马上要到医院上班的工作不是把病人从这个病房推到那个病房,而是把刚刚咽了气的病人从病房推到遥远冰冷的太平间。这个肯定不算救人,但他晓得有个词叫“救赎”,只不过这到底是不是救赎,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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