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以为绚
2017-05-18胡建君
胡建君
字从黑土——墨之源起
原始先民是近神近妖的,他们有着自圆其说的非凡想象力和无所依傍的人格力量。但百思不得其解的却是人的生老病死。他们敬畏生命,希望想尽一切办法留住生命。原始美术因此也往往近于巫术,“美术”的“美”字,即是一个正面的大人,头戴羊角面具跳着巫术的舞蹈,带有某种吉祥的祈福涵义,所以“美”可以通假“祥”,人们梦想长生,祈求吉祥。
人们对朱砂的血红和烟炭的黑灰色致以崇高的敬意,除了拿来炼丹之外,还图绘在岩壁与器物的表面。史前的彩陶纹饰、竹木简牍、缣帛书画等到处留下了原始用墨的遗痕。据考古学记载,甚至早在六千年之前的新石器时期,古代先民已将炭墨用于装饰涂绘。半坡彩陶上的纹饰是用黑色和红色颜料写画出的。殷商时代的巫师贵族将墨作为占卜工具之一而书写卜辞。一片近代出土的商代陶片上有墨书的“祀”字。在殷墟出土的商代甲骨中发现了黑红二色的契文,经过验证,红色乃丹砂,黑色则是与黑墨相近的碳化合物。这些文字留存,更多的带有巫术功能。
在中国较早的文献资料中,“墨”还指代一种残酷的刑罚,在俘虏或罪犯的面额处用刀刺刻之后涂上黑色,使之成为终身相随的标记。《尚书正读》中记载:“盖刻画墨、劓、剕、宫、大辟之刑于器物,使民知所惩戒。”像是生命的诅咒或耻辱的印记。
真正制墨用于书写,传说始于西周的邢夷。徽墨产地歙县广泛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周宣王时的一天,在溪边洗手的邢夷无意捡到一块未燃尽的松炭,一下五指沾黑很难洗去。他灵光一闪,便取回家捣碎成炭末,先用水和之,并不凝结,又以粥饭之类拌和,再用手搓成或扁或圆的墨块,便可以自由书写。这些记载表明周宣王时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墨,虽然具体成分并不明晰,但烧烟取墨的制作方法沿用至今。由此,墨渐渐被人们所自觉制作使用,并摆脱了原始的神谕功能,主要用作书画图绘。
美殊前后——制墨工艺
秦汉是墨史上的重要时期。1975年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4号秦墓出土了一锭秦代人造墨,呈圆柱状。同时出土的还有长方形鹅卵石砚和墨研,可知当时的墨丸是置于砚上,加水以墨研碾压研磨的。后来为了研磨时手握方便,将墨块制成中间略粗而两段稍细之形状,称为“握子”,又叫“螺子”。东汉时发明了墨模,墨的样式趋于规整,并促进墨的装饰性与丰富多样性,为后世墨的鉴藏打下基础。
魏晋时期,墨的原料已基本定型,制墨工艺日趋多元。在烧松取烟的基础上,通过细致的漂、筛等工序除去杂质,另配上等皮胶、麝香、冰片等贵重药物,使墨块馨香扑鼻。其标志性人物是三国时魏大书法家韦诞,他拒用御赐之墨,自制“百年如石,一点如漆”的佳墨,并留下中國最早的制墨配方。中国制墨的主要原料成分是:烟料、胶、添加剂(梣皮、珍珠、麝香等)已基本定型,并传之久远。各种药物、添加剂的加入,以益墨色、气味,更利于贮藏。萧子良将韦诞墨与东汉张芝笔、左伯纸并称“三绝”,确立其在墨史上的重要地位。
南朝宋张永所制墨亦十分精到,深得文帝喜爱。元代陆友《墨史》赞其“又合密墨,美殊前后”“色如点漆、一点竞纸”,可见张永墨亦以漆黑光亮取胜。南北朝时河北易州出产的“易墨”尤为出名,代表人物乃北朝易州奚氏家族。近年在南昌晋墓出土了长方体与圆柱体的墨块,形体较大,墨质较优。从现存二王、陆机等人的法书墨迹来看,历经一千六百年仍墨色匀净而熠熠生辉,可见墨品之精良。又从传为北齐杨子华《校书图》(宋摹本)、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唐摹本)、《洛神赋图》(宋摹本)等后世摹本中,通过那些细致入微的须发、神情、衣纹、器物细节等的描绘,可以推想当时书画用墨的颗粒已经相当精细,工艺也相当高超了。
隋唐时期由于经济文化的发展和书画艺术的繁荣,制墨水平有了较大提高,制墨业规模和区域都有所扩大,并开墨上印字的新风气,优秀墨工大量涌现。当时墨工主要通过加强加工细节,改善加胶和药料成分的方法来提高墨的质量。如墨工祖敏以鹿角胶煎膏和墨,王君德亦用不常见的加料配方,并使得上党松、庐山松、岱郡鹿角胶等逐渐知名。
唐末“安史之乱”,北方墨工南迁。易州墨工奚超携子廷珪来到歙州,出于职业敏感,他见到该处松树色泽丰腻而性质厚重,非常适于制墨,便安居下来重拾旧业,所造之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果然不负众望,且“墨能削木,误堕沟中,数月不坏”,令人神往。李煜十分赏识廷珪,赐其国姓,任命他为南唐朝廷墨务官,从此奚廷珪更名李廷珪,成为公认的徽墨创始人。他改进了用胶技术以及墨的副料配方,选用珍珠、麝香、藤黄、犀角、樟脑、巴豆等十二味药物,使墨坚实美观、香气袭人、久贮不变。李廷珪的创新还在于首次用桐油造墨,为宋代桐油烟的真正发展成熟打下了基础,并泽被后世。北宋宣和年间,“黄金易得、李墨难获”的美誉已经广为流传。北京故宫博物院至今藏有其“翰林风月”墨,气质殊胜。
宋代之前基本以松烟墨为主。据《墨谱》记载,当时制作松烟墨的工艺十分讲究,大致可分为七道:一是采松。需取大小粗细相当的老枝,一般用肥润的黄山古松等,截为均等的小段;二是造窑。其目的为了搜集烟灰。窑一般倚山势而建,以木板为顶,外用泥封,预留烟门和气孔;三是发火。时间与火候都需专人严格控制,一般需要六个多小时;四是取烟。停火之后,将所获之松烟以前中后三段自烟门分别取出,以距火远者为上品,真正好墨的产量并不高;五是和剂。即将烟用细绢过筛,并加入珍珠、龙脑、麝香、熊胆等料,以胶调和均匀,再以青石作臼、檀木作杵,进行捣研,总体掌握“宁干勿湿”;六是成型,即将墨团分为小块,称好重量之后放入钢模或木模之中,压成墨锭,其外形多样美观,甚至有人形、鸟兽形等等;七是入灰。将制好的墨在灰中掩埋数日,待干后取出,以增其坚韧;八是出灰。这是一个面子工程,即墨出灰池之后,刷洗干净再以黄蜡滑石打磨光亮,贮以纱囊,悬于通风处;九是试磨。此步骤亦可见古人精谨的责任感,认为墨必须磨试之后才算真正诞生,方可使用或出售。
书窗拾煤——宋代文人自制墨
宋代崇文抑武,大兴庠序,书院林立,制墨业达到真正的高峰。其时名家辈出,见诸史册的墨工多达一百余人,如张遇、潘谷、薄大韶、吴滋、叶茂实等。另外,油烟墨的正式创立,开辟了中国制墨业的新领域。因为宋代之前中国制墨基本采用松烟为主要原料,许多古松因而被砍伐殆尽。由于制墨工艺的发展,宋墨的坚、久性得到了提高,匠人们又創制各种墨模,使墨样式多样,增加了观赏性,迎合了宋代文人的好古猎奇之心,在使用之外开始了专门的收藏。
雅而闲的文人们常惜墨不磨,终当为墨所磨。为了使墨更好地适应自己的笔性,也为了一附风雅之事,当时的士大夫也热衷于介入到制墨的过程中,且不拘成法,尚“意”而为。
北宋自由的文艺风气也使墨沾染了更多的文人气质,亦永怀崇古之心。苏轼、黄庭坚、秦少游、陆游等文人都有亲自制墨的经历。虽然文人自制墨始自东魏韦诞(仲将),唐初李阳冰自制墨曾被誉为“坚泽如玉”,五代南唐画家韩熙载也曾有制作“麝香月”墨的记载,但只有到了苏黄的年代,才将文人自制墨的风雅之举推向了高潮。
黄山谷制墨很有名,当时亦交善于潘谷,潘谷“隔囊揣墨”的故事,即与黄庭坚有关。苏轼更有多次制墨的经历见诸记载。他曾亲自操作油烟墨,并在制作过程中提出了疑问:“凡烟皆黑,何独油烟为墨则白?”他琢磨了一下,想到两种烟烧法不一样:松烟取离火较远的烟,而油烟则凝在近火之处。近处热度高,烟很容易烧成灰,这样就“白”了。于是他做了一项试验,将油烟随积随扫,避免燃烧,制成的墨果然比松烟更黑。
文人制墨,并非一定本人亲手制造,也可能根据个人喜好和要求,指定墨工而为。苏轼是个喜欢尝试新事物的人,他还试着将手头的墨作一些改良,得出若搭配合适,则“天下无弃物”的至理。
元朝入主中原之后,轻视汉文化,实行残酷的阶级压迫与民族歧视政策,文人逃避现实,淡漠人事,虽然借笔墨而鸣自高的水墨画发展盛行,但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元代制墨业并无大的发展。在著作方面,元陆友著三卷本《墨史》,记述自三国韦诞至宋周伯起止190余名历代制墨名匠事迹。
造作百端——明清制墨业
明清时期,随着喜新尚奇的市民文化及独抒性灵的书画艺术之发展,制墨业再度兴隆并花样百端,墨的用途也以实用为主逐渐转到以欣赏和收藏为好尚。
徽州依然是全国墨业中心,在徽商强大的经济保障下,徽墨更加注重文人化、精致化和产业化。以皖南歙县、休宁为中心的制墨作坊发展迅速,逐渐形成两大派别,各擅胜场。其中休宁墨素朴文雅,以实用为主,并以集锦套墨见长。而歙县作为文人雅士与达官显贵的集聚之地,大量文人及书画家延请歙县墨工承造自用墨,个性突出,墨品兼具文人气派与精致风貌。
油烟和漆烟墨虽然自宋代就已出现,但直至明清才开始广泛采用。从前密而不传的桐油烟制墨法开始被逐渐解密并广泛流行。此时油烟墨的原料主要采自桐油、油菜籽油、大豆油、胡麻油等,漆烟墨则主要以树漆烧烟或杂以松烟制造。与松烟墨比较,油烟和漆烟墨更加黝黑亮泽,藏之愈久则愈黑。还出现兰烟墨、棉烟墨等,黑润之色,更甚于前,深受文人士夫的青睐。
此时墨的制作更追求欣赏性,在墨的形制和图案装饰上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正规的几何形外,还有各种状物、仿生的形制,墨面图案多见龙凤、花鸟、动物、人物故事等,并用泥金、彩绘等加以层层装饰。对墨的欣赏性要求,也是墨业文人画风气进一步发展之结果。墨上署名亦成一时惯例,明清墨工因此留名青史。著名者如明代程君房、罗小华、方于鲁、邵格之,清代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等。
程君房在古代松烟制墨的基础上首创“烧漆取烟”法,以此制出的墨“寂光内蕴,神采坚持”,他亦自称自己的墨“上掩千古”“百年而化黄金”,表达了技术支撑下的充分自信。
清代文人自制墨更成为流行的风尚,其不计成本、追求极致的特点令人惊叹。徽墨制作四大名家曹素功、汪节庵、汪近圣和胡开文对徽墨进行了改进创新,制成了有如“金不换”的文苑珍品,墨品“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纸笔不胶,香味浓郁,奉肌腻理”。最名贵者当属超漆烟等高级油烟墨,整体散发幽黯而精微的紫玉光泽,用于书法黝而能润,用于绘画则浓而不滞、淡而不灰。
四家之中尤以曹素功和胡开文最负盛名。曹素功制墨乃家传秘方,做工考究,康熙赐字“紫玉光”,成为金字招牌。著有《曹氏墨林》;胡开文曾创“开文”墨店造墨,制墨精益求精,不断改进配方和工艺,善于发展业务,声誉隆起。其“骊龙珠墨”“五老图墨”等备受文士追崇。著有《胡开文墨谱》。清嘉道之后,其他三家墨店逐渐衰落,胡开文却逆流而上、脱颖而出,独自传承古墨枝脉,调整经营策略,注重生产销售,迅速占领全国市场。至清代后期,几成胡墨天下。
近代以来,由于原材料的匮乏,又因西方洋烟(工业炭黑)的输入,制墨原料今非昔比,制墨业由此迅速下滑。接着,西方书写工具开始盛行,文人学士改以铅笔、钢笔作为书写工具,墨业渐渐沦为边缘行业,书画用墨亦多被瓶装墨汁所代替,令有识者叹惋。
而今,更因信息技术的发展、网络时代的到来,连用笔写字都成为稀罕,旧时士林争相器重的墨品多被人弃如敝屣,几乎无人问津了。大概只有在传统书画家手中,或在文物商店、旧物地摊市集上偶可一见,令人顿生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