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

雪小禅

“松烟”两个字真幽朴。

近乎绝情的孤恋，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存了好几年，舍不得写出。想想松烟真像一个隐居在深山大雪中的中年男子，他有过荣华富贵，却瞬间了悟，索性遁了灵道，把自己活成松烟。也只能是中年男子，心里盛过千里江山万里江河，山河之中，尽是他的不动声色了。扛得住春江花月夜，也能日日蹉跎与消磨。

松烟不再食人间烟火，不再关心红尘中来来往往，它是一人与山间明月秋风共饮，是浮云吹雪，世味煮闲茶。

古人中，倪瓒、八大山人、渐江、张岱、王维都是我心中松烟。近人中，弘一法师是，还有木心先生。天性中散淡出孤傲、富贵、清幽，一生或许爱过，但最爱的竟然是艺术和山河，他们活得仙气飘飘又孤绝清美，那松烟空灵荡漾啊，那松烟是逃开了人世纷扰独自眠餐独自行的离世。

在古代，有一種墨叫松烟墨。上好的松烟墨要选择肥腻、沉重、粗壮的古松树，烧出烟灰，制作工序十分复杂——但据说制出的墨好用极了。日本还有一家人在制墨，用的是古法，维持了几百年了，专门做松烟墨。

看完了云门舞集《松烟》更喜欢这一个词。有一年跑到黄山看松，是老松，在黄山顶上松涛阵阵，又看云烟，一时间松烟翻滚，把人逼出泪来，一时久久不能动弹，也不敢放高声语，恐惊动那些得了仙道的松烟。有一刹那彻悟生死寂灭，最后不过是一缕松烟，而山河依旧在，看穿这人世间所有情深缘浅。

唯有人至中年才会喜欢松烟。松烟是中年的，是闲看孤云静爱僧，是浮云吹了雪，世味煮了茶，是深情的、不露声色地活成自己的样子，是越来越喜欢独处静幽，且把所有喑哑心事独自吞下，慢慢让光阴消化，千里江山万里山河都化成了浅笑，安宁朴素地过自己有滋有味的生活。

人至中年，松烟心情，爱驰色衰，澄明心远，不热烈不高歌，不豪壮不随波逐流，静水流深，且有对生命和光阴的大深情。松烟阵阵，席卷一切爱恨情仇，且让风都吹散了去。

临近冬天，开始临魏碑，看着楼下的银杏被大风一夜吹光。屋里还没有来暖气，冷飕飕的，空气中有孤独凛冽的味道，仿佛松烟之味，细品之下，冷亦袭来。

暗思一下，从少年到中年，繁花似锦之后便是面对寂寥。没有人可以陪你一生，朋友亦是分阶段性，走一程看一程，但这些陪伴，都化成了生命中丰富的层次感，让你看起来如山，与众不同。

很长一段时间，我穿着42元一双的球鞋到处乱跑，我梦见自己前世是一匹马，一直不停游走，球鞋穿坏了很多双，我把它们洗干净放了起来，没舍得扔。

从未谋面的读者见我照片，说我像雌雄同体的松树。她并未说我像花。这让我非常喜悦。真好啊，我像一棵松树，慢慢活成没有年龄没有性别。

老透了熟透了时，愿化作一朵松烟，且随云去，不留一些踪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