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智库:学术立场与社会关切
2017-05-11何永生
何永生
[摘 要]高校智库是既有别于党政军体制内、社科院体系中各种“内脑”型智库,也有别于民间智库的决策者“外脑”型智库。高校智库因其得天独厚的人才及专业优势,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然而在明确“内”“外”脑通用之时,高校智库则应向实务虚;高校智库之价值应当是融学术立场与社会关切于一体。尤其是在注意自身健康发展的同时,应注意评价机制的创新。
[关键词]高校智库;“内脑”“外脑”;学术立场;社会关切;智库建设;智库评价
[中图分类号] G40,D60[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2-8129(2017)05-0115-06
2017年3月30日,笔者参加了《信息与决策》杂志社邀请的在汉部分智库学者座谈会,几十位与会者大多来自高校智库和民间智库,政府智库和武警方面各有代表出席。在搭建智慧平台和创建新型智库的主题下,与会者聊过往、话未来,谈经验、说规划,讲成绩、述抱负,慷慨豪迈,好不热闹,俨然智库建设的春天已然来临。恭听之余,感慨良多:民间智库多有以智生财、在商言商的意味,无可厚非。而高校智库代表们的发言大多津津乐道于论文发表怎样计入绩效、报告出炉如何赢得领导批示、课题申报通过什么渠道得到宏扬等等,似感觉缺少智库应有的学术立场与社会关切的态度,因以自抒鄙见,以示请教。今应编辑部再三催约,兹将当日谈话整理如下,以就教方家。
高校智库建设首先应戒滥。智库本来是帮助决策者深谋远虑的咨询机构,自身建设理应成为智慧成果的样本,成为最能体现谋略所在的杰作。然而,不少高校智库建设在基本的规划方面都表现得差强人意。给人自家事都拎不清,还能关怀更多的疑惑之感。平心而论,近些年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的高校智库,相对于党政军系统内设智库、社会科学院系列和民间智库而言,既属新鲜事,也应是稀罕之物。然而本埠几所“211”高校,一家二三年间新建智库20余个,另一家则原有智库性质的机构加上新建的已然过百,且从国家、省部级到院校级一应俱全。“985”高校就更不用说了。本来中国是缺少党政军体制外智库生长土壤的,没想到闻风而动高校智库从无到有,由少到多,“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其兴也勃,其情也盛。在这里,且不论高校智库创建发展的客观外在环境,仅就高校智库的建、管、评体制鼓励铺摊子、摆铺子把学校搞成智库超市,似应引起我们尤其是各级决策部门及其领导注意。高校智库是隶属于高等院校而组建的从事政策研究和决策咨询的机构。由于高校是专业人才密集的地方,通过智库的方式,将原来分散在院系各个部门的专业人才组织起来,形成合力与智慧再生产力是其优势。由于有作为大学既有经费来源支撑,又有大学传统与现实的声誉优势招揽政府、社会和企业的经费支持和项目委托,级别高一些的智库,还能得到项目和投资,加之有招收硕博研究生的资质,不乏生产数据和论文报告创造者,因而完全可以超出那些作為“内脑”的智库,绝非民间智库能望其项背。相对于高校,民间智库是由民间出资组织并必须体现社会公众意识对公共政策进行研究和反馈的机构。无论从经费来源、项目信托,还是问题讨论准入与接受空间方面,都存在困难。可见,高校智库凭借上述优势虽然立项快,建的多,然却也审慎不够,难免泥沙俱下,甚或滥竽充数。这些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其次,高校智库要明“内”“外”之别。与会者不只一人发言提到中国原来没有智库,这一说法也是值得商榷的。以前有没有“智库”这一说法,与以前存不存在智库,是两码事。从语用上讲,智库肯定是个新词。1999年出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有“智囊团”词条,没有“智库”词条,2009年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也没有智库词条。但中外百科全书中没有,并不意味着现实社会不存在。中国党政军都有自己的智库,中共中央党校、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军事科学研究院,各级政府下属政策研究室、社会科学研究院等等应该说都是智库。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各级政协、“人大”的各专门委员会都可以智库性质而论。这些智库服务的主体很明确,承担的任务也很具体,智库和服务主体的从属关系也很紧切。这些都构成了各决策主体的“内脑”。而新起的高校智库和民间智库,则是决策者所需要的“外脑”。高校智库建设首先要明“内”“外”之别。
“内脑”具有很多“外脑”无法比拟的优势,比如决策者对项目的拟构意向、项目在系统工作中的轻重缓急、综合信息的来源、围绕项目调度各种资源的权能等等,都非“外脑”可以比拟。但是,“内脑”既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也难免因为距离太近产生视觉盲区和由于难以调整焦距而产生成像变异。所以,必须要有“外脑”这样一个更大的参照系统。“外脑”有“外脑”的优势。“外脑”如果是一个身份的定位,那么,就有歧视之虞,这一问题非但是现实存在,也并非自我矮化,应该说是自知的表现,是相对自主和独立,相对超然而坚持自己的前提基础。“外”既是一种定位,也是一种视角,更应该是一种超然事利之外,可以言公、必须言公的责任伦理。所以,高校智库首先要研究的问题是“内外脑”的“边”与“际”在哪里。既不要越俎代庖瞎掺和,又要坚守智者的底线和操守。要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当为必为,不当为必止。要自觉意识到高校智库是当下政治体制和机制下原有智库必要的丰富。不要也不应要求与“内脑”享有平等的权责。职责和权能不同,动作机制必然不同。“内脑”是为决策者提供方案,以便实施;“外脑”是为决策者及其“内脑”提供理论模型、理念、系统参照,评估各种方案的利弊得失,不替人决策,更不硬塞结论。如果高校智库一味追求与“内脑”的平等,则必然同质化,同质化不但导致资源的巨大浪费,而且一定会导致价值虚无。决策者正确决策需要不同参照系的比较和权衡进行综合考虑,以决定取舍。特别是随着社会的不断持续发展,将来也许可能会成为决策特别是重大决策和攸关长远决策的必要构成和主要依靠。因而高校智库既应依赖社会发展与进步,也应注意自身的发展与进步。有时甚至应务虚。因为大家都很务实,务实即不赘言;因为大家都不屑于务虚,所以专门提出务虚。务虚不仅必要,而且必须,这是高校智库最应该有别于其他智库之处。
建库伊始,要做一些更为基础的研究,基础研究不仅需要强有力的专业支撑,而且需要时间更长,关注更宏观。何况做任何基础研究都应该有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的考量,而非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走马灯似地更换。要做普适性的中外智库史的长时段、中时段和当下智库生存环境的研究和比较研究。没有前史研究服务,就像没有预习的新课,没有前戏的求欢,结果必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弄不好恐怕连话语方式和交往姿态都难以准确把握,哪能希冀有良好的互动。此外,还要有所擅长专业领域问题的专门史研究。没有这样的务虚,当下问题从哪里来?历史上曾有过哪些解决方案?利弊得失何以生成?创新问题解决的支点立于何处?解决问题的现实杠杆长短力度如何把握?解决问题的向度根据什么校准?在胸无成竹心中无数的情况下,智库提供的解决方案如果只是为了迎合决策者所好,替别人作意在必先的文章,甚至是单纯为了某位领导批示而实则不切合实际,那么,一定难以赢得决策者应有的尊重。因为今天的决策者无论在智力、学历、资历、履历等方面都不逊于甚至超过一般高校智库学者,尤其高层次的决策者,“未能远谋”,非古之所谓“肉食者鄙”,实分工不同、职司有殊、绩考有别、着眼点不一样罢了。他们不缺胆识与眼光,所缺者恰恰是折冲这些胆识与眼光的专业背景,需要有对其所执之事或拟行之事的逻辑是否符合历史逻辑和现实事实与长远利害的判断与评议,需要更加专业化和科学性的评判。如果在知识结构大同小异的背景下,没有对问题的专门研究,是很难提出超越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智慧方案的。中国是十分重视借智成事的国度,在这方面同样有悠久的历史。小到个人修养以成君子都要善于借鉴客观外在的条件,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荀子讲“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也就是说哪怕是行军打仗,本来是以武力决定胜负的军事行动,也要强调“谋攻”。孙子《谋攻》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下则攻城。”大到国家崛起,没有不借智引智的。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述西秦之兴由借外智而已。东方之国合纵抗秦,孟尝田文、春申黄歇、平原赵胜和信陵无忌四公子竞相养士,各拥門客数千。可以说,在中国社会无论大历史或小转折的每一个关头,军前帐下、宫中帷幄哪里没有晃动着智谋者的身影?谋士、师爷、军师都是智谋者的曾用名。现代社会单靠一人之智已不足应对复杂的事物,才有参谋部、顾问团、智囊团、咨询公司之类。聚众智为一体,更加规范化、专业化、制度化、科学化而成为重大决策不可须叟或缺的存在。前者是以单一个体方式服务于个人或团体;后者是以专业团队方式服务某些特定的机构或面向所需要的泛在机构,区别如此而已。但凡出言即说中国从前没有智库,智库西来者,都有必要补上务虚这一课。
再次,高校智库应兼具学术立场与社会关切。高校智库和党政军体制内智库最大的不同处应该是学术立场,学术立场也是体现自身专业和价值所在的重要特征。学术性不仅体现在智策方向的选择上,体现在专业基础上的科学性上,而且还体现在自觉智库生产与传统学术生产方式异同而开创新的学术范式不同上。高校智库有其先天的学术基因优势,作为智力生产的最重要的场所,高校有积久的学术制度、分明的学科体系、谨严的院系机构。这些既是专业化的体现,也是协同创新的崇山险壑。所以,尤其要自觉警惕以纯然传统的学术习惯来归化智库生产。传统学术可以在一定的体制和机制下进行按部就班式生产,有些甚至可以为学术。然而智库却一定要具有应用导向,有社会关切的自我意识和行动能力。要明确智库的工作是在为政治决策者或企业决策者进行直接或间接的服务,要了解服务的对象。应学会如何在做政治决策或企业参谋和做学术之间找到平衡,这两者的定位是有显在区别的。马克斯·韦伯在《学术与政治》中作过很经典的阐述。他在“以政治为业”演讲结束时说:“政治是件用力而缓慢穿透木板的工作,它同时需要激情和眼光……只有领袖才能做这样的事,即使是那些既非领袖又非英雄的人,也必须使自己具有一颗强韧的心……一个人得确信,即使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为之献身,他仍然无悔无怨,尽管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仍然能够说:‘等着瞧吧!,只有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说他听到了政治的‘召唤。”[1] 117这是韦伯给准备以政治为业的大学生的忠告,想必从事智库工作的学者也应该明了这一点。马克斯·韦伯在分析了“专业官吏的兴起”及其特征和在决策中的地位之后,明确说“在私有制经济的企业中,情况也十分类似。”[1] 67智库学者虽然不是政治家或以政治为业者,但如果没有对政治家或以政治为业者的同情之理解,没有同样将信念和责任结合在一起的素养,是难以担当其智谋大任的。诚然,作为高校智库学者仍然是以学术为业者,在学术已然空前专业化的时代,学者不仅要有个性、热情,还要有年深日久的专业修炼。学者也许有自己的好恶或价值判断,但是,“一名科学工作者,在他表明自己的价值判断之时,也就是对事实充分理解的终结之时。” [1] 38学者是科学工作者,他需要有个性和勇气,但又不能逞丝毫的义气,也不能意气用事;热情是他产生学术灵感的前提,但“这热情,无论它达到多么真诚和深邃的程度,在任何地方都逼不出一项成果来。” [1] 24至于学者兼领袖之决策者,马克斯·韦伯说,这不是神的特别垂青,就是用错了地方。他说:“最重要的是,不管他们是不是领袖,他们的位置根本没有为他们提供就此做出自我证明的机会。” [1] 42高校智库学者更应该坚持具备学术精神和学术立场,同时对所面对的问题应具备专精的训练和深入的研究,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切的社会关切,对政治有深刻的理解,对政治决策者抱有深厚的理解与同情,如此方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智库学者。
二战时期,美国文化学者鲁丝·本尼迪克特受战时情报局委托,进行日本民族性研究,所提供的报告(中文译为《菊与刀》不断再版)为美国战后统治日本采取何种方式提供了强有力的决策依据,成为智库学术的典范。这种典范性可以从多个方面阐述,但鲜明的问题导向与科学理性之学术立场的坚守,无疑是智库学者应该学习的。由于美日当时处于战争状态,本尼迪克特无法到日本实施田野调查,只能通过观察出身在美国的日本人、阅读日本读物、观看日本电影、纪录影片等二手资料完成工作。日本著名评论家川岛武宜曾经感叹:“本尼迪克特依据这些事实栩栩生动地描绘了日本文化的具有决定意义的诸多特征。”作者没有受两国交战的影响,坚持学术理性的立场,客观看待日本文化和这种文化养成的日本国民性,从而得出经得住时间检验的结论。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众多西籍东译著作中,深受上至知识精英下到普通读者欢迎的有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er,1928-2016)的《第三次浪潮》和《权力的变迁》。这两部著作是关于人类社会不久将至的“未来”所做的预测,成为集体和个人调整事业和人生向度的参考。前者所预测的“未来”今天不仅在美国,而且在中国早已成为现实;而后者所言在中国今天正在徐徐展开中。托夫勒人生经历丰富,当过工人,从事过记者职业,但使其名声显赫的是其作为智库学者所做的工作,他曾受聘担任著名的罗素·赛奇基金会特约研究员,康乃尔大学特聘教授,洛克菲勒兄弟基金会研究员,IBM等跨国公司顾问。《权力的变迁》所言人类权力的转移依次经历“力权”“绿权”和“智权”分别表示以体力决定权力分配、以金钱决定权力分配(因为美元是绿版币,所以把金元决定权力分配称之为“绿权”)、以智力決定权力分配。这被视为知识经济时代到来的宣言。这样的划分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便于学术表述时将时空序列和学术描述主体作一体化陈述,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经历的每一个时期并非只有一种权力形态存在,而是多种权力形态交相作用,共同成就社会的权力构成形态;二是不同时代不同权力特征在权力分配权重中存在绝对差距。如果按照后一种理解,则今天无疑应该属于智权的时代。智权时代不仅是以知识经济为主体的社会形态,而且更加凸显了智库在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重要作用。三个时代,“力权”和“绿权”虽然在将要到来的世纪协同发挥重要作用,但将被“智权”主导。考察托夫勒作为智库学者的成功,一个重要的启示是坚守学术立场与社会关切,两者缺一不可。
最后一点,对高校智库工作要有科学的评价。一是要对智库建设有实事求是的评价。上面谈到了对智库学者素养的一些基本要求,这说明并不是每个高校的学者都有做智库学者的潜质,与其滥竽充数,不如宁缺毋滥。二是,对智库学者的评价能否还像传统学术评价论文、课题加专著一样论数不论质,也是需要认真研究的。新的评价能否以学术导向、客观价值和委托性质等综合因素结合起来考察,这不是本文所能言之的。智库工作的评价还要考虑当下决策主体和咨询主体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涉及非科学技术领域的一切重大社会决策时,话语权非因智而生,有时候恰恰相反,智因权生,即有权即有智。这显然给大大小小的决策带来了风险。过去对这种不智决策者造成的一切后果,有一个委责的说法,叫做“交学费”。高校智库所提供的决策咨询如果没有科学的评价导向,自然也只能成为别人交学费的委责对象。如此岂不悲哉!
[参考文献]
[1]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M].冯克利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
[责任编辑:谭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