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馊饭

2017-04-13张乐朋

野草 2017年1期
关键词:门房

张乐朋

他靠在车门附近,看着车窗外晃晃荡荡的斜阳,想着是用摇摇欲坠来形容好呢,还是摇摇晃晃好,其实没什么好挑的,因为哪个都行,哪个都不好。可他却愣了好半天,脑子胀得眼睛疼,他就这臭毛病。

列车广播在放音乐,列车员在音乐里不停播报土城站开往各地的换乘车次,把着急下车的人催得更沉不住气了,人们开始朝门口挤过来,一会就把车厢连接处堵死了,火车进了站,列车员才嚷嚷着从人群里游泳一样划拉着胳膊游过来。

他像吸铁石一样紧贴墙壁,给列车员腾开地方。

出了土城火车站,天色已经黄昏,站前马路上挤满下班的人流和车辆,他匆匆赶到老曲供职的杂志社时天已擦黑,杂志社离车站四站地,在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里,小巷名叫西七巷,这两年他来过几次,熟悉门路了,每次拐进往西七巷口,看见两壁老旧的夹墙,就会想起老曲描写的句子,这是一匹老马熟稔的巷陌,光阴在逼仄的巷子里静静流逝,像马蹄远去的嘀嗒,传来它的昏聩和疲惫。这条小巷甚至不如他们地下的采掘巷宽敞。

路过杂志社的院子,瘦小的老门房在院门外站立,不让他进去,他说明来意,门房冷淡地说都下班了,人都回家了,没人办公了。老门房长着一双疲沓了的三角眼,不大和善,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他朝门里看去,夜色浸入的楼院果然一片寂静,他看见院子深处的楼墙上黄绿的藤萝。他向老门房打听老曲家的位置,老门房抬起胳膊朝住宅楼那边随意一划拉,转身走进大门。

杂志社的小住宅楼在西七巷的根底,估计是拘于地皮之故,只起了五层,和两个单元。跟周遭那些高楼大厦相比,小楼像是发育不全的小侏儒,孤零零地,难看。在这么一个犄角旮旯里建楼,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单是砖瓦水泥钢筋等建材往这里头运输就是一个大问题。他每次来访老曲,都会思量这个让他头痛的问题,一如他每次走进西七巷的巷口都会想起老曲的那几句话,对于他这么敏感的人而言,这些下意识的反应都是植物神经做出的地地道道的条件反射。

老曲住四层,防盗门上贴着老曲撰写的对联,还有造访者的留言纸条,有一张大的,写着“谈话不超过5分钟”。他看了心就凉了,他坐了七个半钟头的火车从南垣矿来的,他不明白老曲,门上贴了这么多张张扬扬的留言条,为啥不随手揭掉或收起呢,是疏懒呢还是留着装门面呢。

连敲三遍门,均无人应答,他也想留一张条子,念头刚刚萌生就打消了。他下楼返回传达室,问老门房老曲的消息,老门房接过他递来的烟卷别到耳朵上,慢慢告诉他,老曲去丈人家吃饭了,走了不久。老门房抬手把烟卷重新别稳了,说,你等等他吧,吃完饭就回来了。

他想扇老门房一巴掌,刚才咋不一次说清楚呢。

他还没说啥,老门房就说,你不能在这里等,院里没人了,我马上要关门吃饭了。

老门房的普通话口音很重,他猜出他大概古城一带的,把饭说成放。

老门房的牙齿寥落,一根根独立散布在牙床上,脊背也明显驼了,可还是做出昂首挺胸的样子,像他讲的普通话一样,跑风漏气,却拿着一股劲儿,一副不是标准大人物的气派。

爱装的人难搭交,他也不想在这儿等下去,他不想和这样的人过话。

天色开始昏黑,他出了巷子,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提前物色好夜里落脚的宾馆。然后在一家打烊的银行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坐下抽烟,街灯亮起,大大小小的车辆也打开车灯,一辆橙色的洒水车车灯闪烁响着音乐开过来,一股温热腥湿的尘气随即钻进鼻孔,刺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电车看起来邋遢,十年前的老样子,车灯也过时了,发着人老珠黄的昏光,开起来也是哼哼唧唧拖泥带水的样子。

土城是一座土气的城市,难掩的土气就像衣着鲜明的人脖颈底下搜出的泥条。

他是文学爱好者,在离土城七八百里的南垣矿当矿工,四年前老曲去他们那里讲课,他才认识老曲,说是认识,其实是他在高攀,他一直想拜老曲为师,老曲都没应承,有次老曲微笑着说,你这样的业余作者,全省有上千号人。老曲很委婉,他的脸红到了脚脖子以下了。他这几年来一直给老曲投稿,向老曲证明他热爱文学的真诚和勤奋,他还没想到这种愚蠢的坚持多么令人生厌。

他曾经两次登门造访老曲,能感受到老曲不冷不热的礼貌和客客气气的敷衍,他就只能尽量缩短逗留时间,在老曲开始打哈欠或打电话时告辞。他来土城,能见上老曲就算好运气,来访不遇是常事,有好几次他从南垣矿坐一宿火车赶到土城,凑巧赶上老曲出差或到外地开会,那就只好空跑一趟,再买票返回。他想得开,古人经常拿访贤不遇当雅事写诗寄情呢,像今天这种情况实在毫不意外。

抽烟抽够了,他又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川流的车河和熙熙攘攘的行人,让久居南垣矿矿区的他感到厌倦和焦躁,如果见不着老曲,他考虑坐夜半的车返回南垣矿。

八点左右天黑彻了,他返回东四巷,从人车拥堵的大街钻进幽僻的深巷,有一種黄昏到寺蝙蝠飞的感觉。

老曲家的阳台灯亮了,他顿时兴奋起来,等他上楼去敲门时,还是没动静,他沮丧地下了楼,仰面往阳台上看,灯确实亮着,不知怎么搞的,估计原来就亮着,没发觉罢了,再看那光,挺像一只睥睨作态的眼睛。

院门还开着,老门房站在门口远远瞅着他,举起一只胳膊老猫一样软软招呼他,他当老门房又要补充什么消息,走过来,老门房叫他到里面坐等,他猜老门房是寂寥了,否则怎么刚请他离开又叫他进来呢?

他随着老门房进到院子,给老门房递烟,老门房接过烟卷照旧别到耳朵上,刚才那支没有了,他打着火机,老门房凑近就火时,他发现老门房不是两指夹烟,而是翻腕,三根指头端着烟卷吸吮,这样拿烟烟头是翘起来的,刁德一的手法。

老门房吸了一口,徐徐地说,不用急,你再等等他,他们的自行车夜里都推进大院里,要是回来,他们就会叫门。

老门房不说普通话了,直接操了古城话,口鼻淌烟。

他坐在门房那张黑糊糊的床边和老门房抽烟,预先给老门房说了他稍等就走的意思,免得老门房嫌他拖延。老门房见他这么说,大度地说,你还是多等些工夫。

他跟老门房打听老曲的近况,老门房开始比较矜持,哼哼哈哈地不愿意说,后来才慢慢开口,开口了话路又像是不连贯,想着说着,不是慢吞吞,也不是结巴,是干脆停顿下来,往起想事。老门房说起老曲的绰号——曲克思,因为老曲蓄胡须留长发,他笑着说很早就听说这个雅号了,“这是作家的风度”,老曲那时已经驰名全国了。“甚的风度,不卫生。”老门房似乎对老曲有微词,他觉得是因为老门房老派。老门房说了一件事,说上个月老曲把一个外地作者的稿子从楼上丢下来,“院里好些人看见了,那个写作的人也是从那里来的,外地人,站在楼下手脚哆嗦”。

这件事算新闻,他从没听说过,老曲是这种人吗?想了想老曲的做派,好像真会这么干,不过他还是难以置信,他抽烟快,顺便给老门房丢了一根,老门房却突然停下,反过来盘问他和老曲认识多久、在哪里认识的。他见老门房起疑,尽量说得漫不经心,打消老人因为失言之悔生出的疑虑,但是,效果未必好。老门房端着烟卷半天不吭声,在袅袅缠缠的烟雾后面眯缝了眼睛,像在后悔,也像在打瞌睡。后来话题又扯到杂志社办公的这个楼院上,老门房盯着长长的烟灰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个中西合璧的小楼院是过去一个大军阀的遗产,是专门给他的外室修筑的藏娇金屋,他很早就听说过这个掌故,老曲曾在他的一篇散文里写到过,更多的作家也经常提到,不过他假装饶有兴趣,姑妄听之。

老门房讲完掌故,门房里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他走神了,老门房打个哈欠,慢慢对他说,老曲这么迟还不回来,怕是住在那头了。

他赶紧起身道谢,拎包出门,老门房见他晓事,仁至义尽地点了点头。

天完全黑了,他出门朝老曲住的楼张望,门灯照出巷子的幽深和老旧,他正好站在自己的影子上。老门房也跟出来了,站在他身边,站在一小滩灯影里,他再次谢过门房转身要走时,老门房伸手扽住他的挎包,问他要到哪里,吃过饭没有。他说上街住店,明天再见。老门房连说那不行那不行,又把他拉进院子,然后把大门虚掩了,说这么迟了谁还给你开门。他不明白老门房颠来倒去的到底要干啥,站在黑地里等着。老门房翻身进门房关了灯带上门,转身打开一支手电,领着他朝后边走去。很明显,此刻的老门房是统治这个院落的皇帝,他看不见走在前头的老门房是不是趾高气扬,却看得见他不时用电光横扫院落:院子里黑洞洞的,雪亮的手电光刷亮了砖墙、窗户、墩布、挂锁、台阶、废纸篓、花草、藤萝、停在墙角的两粒绿莹莹的猫眼……

他是矿工,熟悉黑暗,对手电光晃荡出来的陌生画面不大适应,这不矛盾,没有怪物愿意到矿井底下蛰伏着吓人的。

他跟着老门房停在一个黑处,等着老门房窸窸窣窣打开一间房门,开门一刻他闻到一阵扑鼻的酸腐。老门房进门开了灯,他先看到两面靠墙码放着规格统一的纸板箱,摞得挨到了房顶,这里像个库房,但有油烟味。进门再看四下,靠门口有脸盆架,挂搭着毛巾和抹布,墙角有矮桌,上面摆了砖头,砖头上摆着电炉,桌旁胡乱堆放着锅碗瓢盆。门口正对窗户,他看出这间房子是靠着临街的院墙顺势起来的,所以窗户开得一人半高,能看见一些夜色,窗下正好横摆了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面有暖壶缸子,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窗户到桌面的那截空墙利用得最充分,挂满七长八短的四季衣物,外头还罩了一大块透明塑料布防尘,那面墙显得臃肿沉重,他隐隐担心哪天这些累赘把这堵墙拉倒的话,杂志社大院的围墙非整体垮塌不可。床很小,所以隐蔽,一顶黑蔫的蚊帐像一片残破的蜘蛛网,莫名其妙地悬在床头。一看这种陈设,便知这是一间临时安身的宿舍,不如他在矿上住的集体宿舍干净。

老门房指指旧椅子让他坐下,转身把一口小锅坐到电炉上,插上电源开始热饭。这工夫他把房间里的陈设细细看了一遍。老门房一直在说话,表情也很严肃,像调教不懂事的乡下亲戚一样认真地夸大其词,甚至带着嗔怨说,土城不太平,饭吃不得,店住不得,还讲了三四桩住店人谋财相害的传闻让他当真。

他明白老门房的唠叨出于好心,是善意。他自己也有个盘算,返程的火车的发车时间在夜半一点多,起码还有三个多钟头,现在赶到车站,也是坐在候车室里干等,车站离杂志社不远,他就是再坐上两个钟头然后往车站走时间也绰绰有余。况且还没见着老曲,就这么白跑一趟于心不甘,万一老曲是事情耽搁晚回来一会儿呢?现在一走错过见面岂不可惜?他还是想见一下老曲,哪怕他临走前见上一面说两句话,也不虚此行不留遗憾了。

时间有的是,哪里等都是等,他甚至认为老门房节外生枝的挽留正合心意,且不管他是出于怜悯的收留还是代表杂志社接待他,将计不如就计。这么来回想想,他的心里也就坦然了。

屋子里弥漫的酸味越来越重,他以为是坐久了,味道大了,他进来一直抽烟,就是嫌这个味。老门房自顾蹲在电炉那儿忙乎,他寻思该和老门房聊点啥话题,或者,他想他还是应该走了合适。

老门房将一个搪瓷碗和一个瓷碗搁在他跟前,他才目瞪口呆,赶紧站起来,敢情老门房在给他做饭,他可真是没想到,他更没想到的是,屋子里的臭味来自这两碗饭,因此他真是想不到老门房会端出这样的饭食来待他。一时间,他除了道谢再说不出别的,扑鼻的酸馊從饭里腾起,他站起来,不是诚惶诚恐,而是想高于热气腾起的高度,让馊味儿够不着鼻子。搪瓷碗里盛着满满的汤饭,是下了米面的菜羹,在土城,这叫和子饭。瓷碗里是两节煮玉米,当干粮的,这种饭搭配正是古城农村的秋日晚餐,可眼下这两样东西都变质了,加热后馊味浓烈冲人,两种馊味拧成一股绳,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真的把脸朝外扭过一边。凭他从小在农村生活的经验,这两穗煮玉茭过了不止一宿,他从来没吃过如此恶味逼人的饭食,他没料到老门房会把这些东西端上桌。

老门房考验他一样让他吃,他连忙说不饿,同时让开地方叫老门房赶紧先吃。老门房说我吃过了,这是给你做的,他马上紧张起来,连声推托,一说不饿,又说到街上吃面。老门房好像不在意他说啥,拿起半截煮玉米掰下玉米粒撒进饭碗,示范给他看,然后把玉米递到他手上说,照我这样,泡着好吃。他满脸堆笑,连连后退,老门房见他不接,不高兴了,硬塞给他说,接住呀,还要我给你一个一个剥呀?他愣了一愣才接过示范煮玉米,一上手就沾染到腐败的湿黏,他作难地看着老门房,老门房催他趁热快吃。老门房这种浑然不觉的殷切,让他觉得大概老门房平时就这么吃的呢,如果直接拒绝,就有点却之不恭了。这么寻思,他决定委屈一下肠胃,少吃点,否则对不住老门房。

他开始吃,老门房就坐他对面看他剥食,看他的吃相。馊饭的恶浊酸馊压倒了一切味道,吃到嘴里就不知该咋办,他含着饭抬头,和老门房打一照面,老门房在看他的脸色,疲沓的眼皮下两个老眼珠闪闪烁烁的,一看就是藏了掖了什么意思——老门房是情知饭坏了的,他苦笑着把第一口饭强咽下去,这么决定了,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就下去了,他机械地吞咽,一肚子无法形容的沮丧。他尽量吃得香,尽量不动声色,实在恶心欲吐就埋下头,停止咀嚼,拳头顶住口鼻,让热浊的酸馊的气流改道从鼻孔排出去,勉为其难,强忍难忍。他真的觉得悲壮,他是存心要答谢老门房的一番好意,要让老门房领略到施恩于他的好情致。

老门房的驼背慢慢坐直了一些,他放心了,也放松了,不合身的傲然又上身了,弯曲的食指指着豁牙说,他的牙齿啃这个费劲儿,但他爱吃这东西。也许老门房以为自己的盛情和他的饥饿足以克服浓烈的馊味。

他放下筷子,搪瓷碗空了,他吃完了和子饭,瓷碗里剩了一节玉米,这也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动过的饭就吃完,不吃就不碰。老门房指指剩下的玉米说,吃了,放明早起就坏了。他摇摇头笑道,吃不下了,你也别吃了,坏了。

说话时他觉得馊味从口鼻眼窝包括耳朵眼里往出溢,坐他对面的老门房应该看得到。

老门房不做声,好像真的看到了。

他没有注意吃完馊饭用了多长时间,反正足够产生各种误会了,横亘在肠胃里的馊味和头脑里乱云飞渡的思绪逐渐搅浑在一起,像弥漫的毒气在全身扩散,他那时对这顿馊饭形成的长久伤害毫无察觉,这是后话。

他一直留心外面的动静,希望听到老曲回来存车的动静。老门房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有些话他也听不明白,也无心去听。他断断续续得知,老门房已经年过七旬,一直独身,老家有侄子顶门,占了他两间房,却没尽过任何赡养之责,几年不来看他一次,一来就是叫他掏钱。像许多孤独的老人那样,老门房的话听不出头绪,中间他也插过一次话,说我应该请你出去吃饭,明天我请你喝酒。矿工工资在土城消费得起。老门房嫌他打断他的话头,倔起脖颈说,我没空吃饭,你看我哪会儿走开过?他猜老门房把他当成查考勤的人了,笑一笑,不再说话。他心想,若不是老门房的断断续续的唠叨佐餐,他不可能咽下那些酸腐之物,由他自己昏昏自己叨叨吧。老门房的话题也散发着陈年气息,和吃下去的馊饭一个味道,两次说到感谢党和社会,这种体面话听起来怪怪的,简直就是稀烂的馊饭里又吃出鱼刺和碎骨那样的硬物,让他的咀嚼和吞咽更加艰难。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老门房把他误会成下级宣传部门的出差人员了,把他当作一个值得眷顾的良人或一个值得施舍一饭的落魄秀才了。小说里有不少类似的故事:一位孤独的老人正好把身世和心事告诉了一个写书的,然后再由這些慈悲为怀充满悲悯的作家写成流芳百世的名篇大作,比如祥林嫂碰到鲁迅,老渔夫桑提亚哥要碰到海明威。他相信老门房要遇上的人不是他,是老曲那样的作家,这个好理解,老门房成天看着杂志社的大门,出来进去的不是作家就是编辑,迟早会被发现的。

馊饭在肠胃里发酵,上冲的气味顶在嗓子眼儿的很难憋住,他抿紧嘴唇,假想成是在压制上冲的酒气,憋了一会儿,他真的像醉了一样眼角湿润口漾酸水。当真他俩都误会了,他们都从心里想给予对方,对方根本没这方面的需求,却都莫名其妙地领受了,如同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却分别喊出第三者和第四者的名字一样,误会得非常热情,也非常彻底,欲罢不能。

笨人心软,老门房关键时候就断片,挺会装聋作哑。他不能再配合下去了,他看了下表,说该走了。

老门房对他说,今黑你就住下哇,我得去门房下夜。

他不打算接受老门房帮人帮到底的好意了,他向老门房解释,去住旅店更方便,刚才上街看好地方了,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家矿务局招待所。老门房不理他的话茬,慢慢环顾着房间里的东西,若有所思地改口说,我住家里,你睡门房的床上。

又一次糟糕的妥协,让老门房的决定变成不容置疑的安排。

老门房再次把他领回门房,他和老门房商量,要不我再去楼上看看老曲回来没有——曾几何时他从一个自作主张的人变成一个向不相干的门房请示的人了?老门房拿手电晃晃大门说,门扇关得好好的,老曲又没喊叫,肯定没回来,住那头了。

手电光的圆圈在黑漆门板上荡漾,老门房说得也在理,他无话可说了。

老门房建议他就在门房苟且一宿:“你省下钱买成米面在家吃了不好?”

老门房执意留客,他也犯了犹豫,这次他带了一个重要的习作,他写了半年多才想拿出来,他这次来就是想请老曲当面给他指点,指点当然谦词,他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想法,说不定老曲会惊喜,留下他的作品发表到下一期下两期或下几期杂志上。

这么一踌躇,他就妥协了,改变了主意,听从老门房安排。

老门房把他指引到床上,让他躺下,然后在黑地里居高临下给他交代:不要开灯,不要出声,不许出门,有人敲门不要答理。老门房还特别交代不要让人知道这里头有人,我们领导听说了对我不好,我要挨批评呢。随后把那床白天也看不出原色为何的吸满暴土的脏毛毯轰的一声给他劈脸盖下来,他毫无防备,顿时明白跌落尘埃是咋回事了。这次老门房唠叨多,却没怎么耽搁,出门前又教他怎样反锁房门,他闭着嘴爬起来接受训练,老门房在门外看他反锁了,又晃了两晃,才从窗外消失。

又是他熟悉的黑暗,不过没有井下的那种幽深,也没有井下浓烈却阴冷的气味。

他躺回床上,咬牙闭眼,挥手赶了赶难闻的尘埃,逐一回顾了老汉的灯火管制等一系列注意事项,最后才猛然意识到:万一起来解手咋办,老门房是忽略了,还是压根不予考虑这个最起码的问题?

白昼一天火车,晚上等了半宿,轻寒和倦意再加上漆黑和孤独,已经够他受的,还没找到答案他竟酣然入梦了。

不久他从梦中醒来,梦里他在急惶惶地找茅厕,醒来还是急,肠胃在剧烈搅动,他爬起来,差紧粮紧,不敌屎和尿紧,哪还顾得了老门房的那些戒条。接下来的那四五个钟头,他在卫生间和门房两头马不停蹄地来回跑。多亏是在半夜三更,无人知晓。好汉难敌三泡稀,他超过一倍了,他悔之晚矣地觉得,再蹲下去就起不来了。

折腾够了,已经过了三点,秋夜薄凉如水,他坐在床边,摸索着从挎包里掏出一盒烟拆开点了一支,看着红红的烟头发愣,窗外黑沉沉的,远处的车辆喧嚣仍可耳闻,却衬得这夜寂静漫长,今夕何夕?这是他首次在杂志社里过夜,下榻于门房,他掩着隐隐抽搐的肚子暗自发笑,老门房出于节俭才拿馊坏当客饭施舍他。一饭之恩变得耐人寻味,他刚一琢磨,肠胃里的馊臭就跟着他的胡思乱想升温加热了,他连抽了三四支烟,把翻腾的浊气压下去,刚开头的那个小构思也随之消解了。

一种大失所望的沮丧和倦怠合并成沉重的睡意压制了他。

天光大亮了,他才敲开老曲的家门,进门他闻到一股牙膏香皂剃须水的混合味道。老曲不坐班,穿着一身睡衣,眉目依旧,头面光洁,长发和胡须像是刚剃过,他在沙发上坐下,老曲问喝不喝水,又问他是不是刚到,他说夜黑就到了,一直在门房等。这句话他没说好,老曲睥睨着他说,鬼话,昨晚我九点多就回来了,往院子里存车,大门关着,门房黑着灯里头根本没人,你在哪个门房等?他想给老曲说一下经过,转念又打消了念头,他需要控制时间。他从挎包里拿出新完成的小说习作,毕恭毕敬地递给老曲,老曲接过,溜了一眼题目就顺手搁在一旁的小茶几上,啥也没说,扭头瞅着他,眼神像瞅一个快要倒空的沙漏。他口干舌燥了,五分钟谈话时间像一捧砂子涌过他的嗓子眼,他刚坐下就又站起来,使劲往下吞咽,他对老曲说我该走了,然后说你不该剃了长发和胡须,老曲躺坐在沙发上笑得像一只四仰八叉的螃蟹,弯腰从茶几和沙发底下掏出大团大团的毛发,一一摆摞在茶几上说,这都是好吃的,该吃时吃该长时长。边说话边抓起一大团毛发塞进嘴巴里,然后伸长脖子往下吞咽。他也不由自主地一阵作呕,跑到楼下,一出楼洞就听见头顶有人叫他的名字,抬头就看见毛烘烘的老曲从阳台窗户探出身来,手里拿着一沓稿纸喊叫他,你把这个带走。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也没来得及反应,老曲就把东西丢下来了,稿纸被风兜了一下,像笨鸭那样哗啦啦张开乱毛坠落下来。他弯腰拾起稿子,正是他的小说稿,他抬头再看老曲,老曲已经不在那儿了,阳台的那盏灯明晃晃地睥睨着他。他把稿子卷起来塞进挎包,双脚像钉子钉在地上,好半天迈不开步子。日头白花花的,地下淌着困惑的泥浆,老门房像一个随时可能被风刮跑的单薄的纸人在大门那边晃荡着,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大喊大叫,可他就是听不清……

他惊醒过来,是真的有人叫他,还推他——老门房的光头在太早的早晨闪着很轻微的灰光,他压着嗓门厉害:“睡这么死,喊叫你半天,快出去,不要叫人看见你在这里过夜。”他几乎是稀里糊涂被赶出了房门,神思还在门里恍恍惚惚,老门房就把门又锁上了。

他掏出表来,才刚刚五点,他从不这么早起的。他转头想给老门房致谢,想给老汉说说他受他的故事启发所做的梦,老门房的冷眼看出他搭讪的意思,居然将脸一扭,不搭理他了,和头天黑夜判若两人,形同陌路。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像被关错了的犯人,说放就放,一把推出来,不管时间。

因为错乱,他反省了好一会儿,他对那个也不满意,平日里从不做梦,怎么在门房的床上做起梦来了,还梦得那么丧心病狂,和头宿吃下去的馊饭一样,不堪回味,令人作呕。

他在砖头院落里独立寒秋,惺忪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彻底醒过神来。

他无聊地在冷冷清清的院子转悠,在花架下发现一个水龙头,于是放下背包,掏出隨身携带的毛巾牙刷,洗漱了一下,水管里的水冷得有些生硬,流过和擦过手脸的皮肤时,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拒绝。他收起洗漱用具,返回门口,继续等天亮。

第一个到院子里的是送奶工,送奶工是一个和他岁数相仿的后生,把一箱子奶往门房的门口一搁,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后来就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取奶,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大概是作家们的家属之类。许多人都是先拿奶,然后瞟他一眼,有的拿一份,有的拿两三份,看得出是预订好的份数。后来的一个中年妇女可能误以为他是送奶的工人了,不无怪怨地责备他“奶袋越来越小了”,他没有作声,妇女去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一时间浑身不舒服,和冷饿没关系的一种不舒服。他拔脚离开大院,不仅是怕人把他误会成一个送奶工,还有避嫌的考虑,万一送奶工少放了一两盒,家属们扭头问他要奶,他就怎么也说不清了,这和误会一样简单。

六点多,巷口外的早餐摊点开张,赶早来买早点的大部分是中老年,都是买好了端回家,他这样的大后生早早地坐在地摊上吃饭,一看就是不速之客。卖早餐的两口子不知因为什么,在招呼顾客的间隙见缝插针地拌两句嘴,夹杂着骂骂咧咧的脏话,很恶毒,听口音是寒岭那边的人。女摊主长着一盘鼓胀的大黑脸,金鱼眼也瞪瞪地鼓凸着,嗓门倒是很尖细,这种嗓子骂人很疼,不过扭头招呼顾客就切换成正常做买卖的声气了。

他要了一碗滚烫的小米粥,坐在矮凳子上嘘嘘地吹着喝着,慢慢灌溉和温润了一下委屈和干瘪一宿的饥肠,然后才要了豆腐脑和油条。热粥加油条,一口气吃下去,残留在嗓子眼里的酸馊之气很快就驱散了,热量就是力量,身上又来劲儿了,头脑和眼神都重新活泛起来,一种随遇而安的假惺惺的想法也在布满坎坷的身心里蜿蜒流淌。

他似乎看到理想在骗他,因为他的理想不见了。

他掏出纸笔,把想法记下来,那两口子暂停拌嘴,一齐用异样的眼神瞅着他,到他收起纸笔,两口子又恢复了骂骂咧咧,他暗自发笑,觉得这两口子像有多少宿仇似的。

这时他抬头看见老门房从巷子里转出来,一撇一捺地走过来。光头忽明忽暗,他看着老门房背抄着手走到饭摊儿跟前,欠身给老门房点头,老门房还是仿佛没看见他,径直和卖早餐的两口子搭上话,他见老门房从身后拿出搪瓷碗来指点着女摊主打饭,便起身过去算账,他让女摊主把门房的那份儿也一块算了,老门房不让,端着滚烫的豆脑瘪嘴豁牙带唾沫星子,一脸不悦地说不用他付钱。女摊主黑着笑脸听他说了他们的因果,利索地作了了断,说那个老门房:“后生愿意替你掏,你还客气得不行了,快算毬了。老虎吃豹一还一报,瞎叨叨个屁哩。”老门房吃了女摊主一顿罗嗦,方才罢手,朝他点点头,算是领情,随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油条和搪瓷碗往回走,走了五六步,慢慢地回过头说,那你吃了饭再来吧,我估摸他得回来上班。他点头说好,站着目送老门房拐进小巷里。

还不到上班的高峰,街道上流淌剪剪秋凉。来来往往大小车辆的车身和车窗上反射着耀眼的晨光,晨光似乎也照进他的心底,照得豁亮透彻,让他看明白一件事情,那种清醒之感就像一个透明的气泡从阴沉深黑之处急剧地冒出水面然后砰然破裂。他坐在低矮窄小的铁板凳上欣赏着土城的早晨,女摊主嫌他磨蹭着不走,过来把他跟前的碗筷咔咔一收,一边用抹布搌桌面一边下逐客令:“吃完了腾地方,该上哪上哪儿,你这又是包包儿又是人的。”他赶紧拎着背包起身让出位子,他本来有些歉疚,看见女摊主那张铁皮一样的黑脸,就没心情再表示什么礼貌了。

事后回想起来,决定就是女摊主轰赶他之后做出来的。他不想再见女摊主的这张黑脸,不想再见那个装模作样的老门房,不想再见门上贴条子的老曲,不想再光顾这个藏污纳垢的小巷,这突如其来的脆弱的决断,却像多米诺骨牌悦耳连续的脆响,在他耳际响起。他们帮他拆掉了一个隐秘而牢固的顽念,剩在心底的废墟不过是一堆断砖破瓦而已。

他拎着挎包往火车站方向走。他走的这一段是土城的主街,阳光照耀街上的车流和人流和高楼大厦,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像一件弃物,一截空心的弃物,从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突然之间漂浮起来了。

他忽然发觉他正一步一步从自己的身上迈过去。

世界之大,平摊在阳光之下,谁在乎谁丢弃一物的失落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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