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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事

2017-04-13黄梵

野草 2017年1期

“普通”的事

为了寻到鲸鱼——海豚——的踪迹,我们(和周晓枫、胡茗茗)去了花莲。台湾人说,海豚有时会疯狂地在船边展示自己,当然得在合適的季节和海豚拥有合适的心情时。

记得那是初秋的日子,谁也说不清这是否是海豚会展示自己的合适日子?总有台湾友人告诉我们,他们去花莲观鲸时选错了日子,除了港口外那一片海景,他们观鲸的努力并没得到回报——跃入眼帘的除了浪还是浪,不见一只海豚的踪影。更有甚者,为观鲸跑了三趟花莲,竟一无所获。我们的心态倒也好,别人努力三次仍一无所获,我们就当去打一次酱油吧,去总比不去要心安。

花莲观鲸的机动船小不溜秋,导致船一驶出港口的防波堤,就大幅前后左右摇荡,荡得茗茗吐得肝肠寸断。我们相当幸运,不久就看见一百来只海豚,纷纷跃出海面,围着小船争妍斗艳,令游客们目不暇接。我当然无法想通,为何海豚们会对我们这般厚爱,竟让我们撞上它们欢蹦欢跳的好心情?我更不明白,我们刚弄懂台湾政情的蓝绿色,就在花莲港外一览无遗的海面,看见了泾渭分明的蓝绿海,一条蜿蜒的分界线,竟把海面分成蓝海和绿海。我当然不把它看作意义嶙峋的自然现象,觉得这就是台湾的象征之一。上述这些让人感慨不已的见闻,并不是本文的主旨。那天下午,度过了海上的狂欢,我们登岸回程时,本文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登岸不久,我们骤然发现,刚才还热闹非凡的码头,竟然一片阒寂。和我们同船观赏鲸鱼的游客们,纷纷跳上旅行社的大巴士,随着大巴士一辆一辆离港,偌大的停车场上最后只剩下了我们三人。目睹此情此景,三人一时面面相觑,意识到我们犯了大错。因初来乍到,我们对台湾旅行社抱着类似对大陆旅行社的不信任看法,买船票时没理会他们的提醒,对方提醒我们要订好回花莲的车子,他们可以帮忙。登船之前,见远近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包括出租车),谁会担心回程找不到一辆车呢?等三人回过神来,码头上已不见他人,我们连询问的人都找不到。

眼前只有开阔的沙砾平地、公路和高高的海堤,已近傍晚的天,正暗沉下来。朝远方眺望,发现花莲市离我们足有十几公里。茗茗穿着高跟鞋,真不知我们这么“漫步”,究竟何时能到花莲?沿着堤脚伸向远处的公路走了数百米,我担忧起来。暮色中的旷野,没有人,没有车,没有房子,我带着两位女士朝着花莲“漫步”,开始觉得不安全。大陆的生活经验提醒我,得赶快摆脱眼前的困境,免得碰上什么歹徒。

红烈烈的夕阳正在西沉,我的心思全在公路上,巴望能碰上过路车。说来相当奇怪,这条公路此刻就像一条被废弃的公路,见不到任何车辆。我们跟着公路沿直角海堤一拐弯,立刻心生希望。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市政车,只见车旁蹲着一男一女,正在更换路边被撞坏的塑料路桩。我马上向他们打听哪儿能叫到出租车。那位男子扭头凝视了一会儿,就说这里没有路过的出租车,叫车子只能打电话到花莲。是啊,叫车的电话到哪儿去找呢?第一次赴台因经验不足,手机和网络一直不畅。见我们不知所措,那位男子连忙起身询问:你们来自大陆吧?得到点头确认后,他有了主意,“叫车挺麻烦,你们还得等车子开过来,不如再等我们五分钟,我们换完就把你们送到花莲……”他开口说得那么轻松,就好像是他们该做的事一样。

果不其然,换完路桩,他就邀我们上车。意识到自己摆脱了困境,晓枫和茗茗的话就沸腾起来,七嘴八舌问他种种问题,包括这么远的路,你为什么愿意送我们去花莲?你们经常这样做吗?男子一边盯着挡风玻璃,一边耐心解答。说他们一年要送很多路人去花莲,他有一句话我毕生难忘:我们是政府里的人,就该为民服务,人民遇到困难,我们就该伸手帮助。这种话哪个大陆官员、公务员没说过?放在大陆,这是洗尽了行动的道理,当然不会让人感到温暖。但他展示的是与道理相连的行动,这是让他的话变得迷人的关键。我们也变得“崇高”起来,叫他把我们随便“卸”在花莲什么路口,好让他们早点回家吃饭。不论我们怎么说,他都不肯,非要一直把我们送到预订的民宿门口。

车子停下时,问他尊姓大名,他摇头不肯说。晓枫拿出相机,想拍一张合照留念,他还是不肯。末了他用一句话来化解我们的炽烈谢意:你们别在意我做的这点事,这种事在台湾很普通,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雷锋做好事留下了雷锋日记,他做好事只留下了我们记忆中的印象。“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并非是他强加给台湾同胞的夸耀,没想到事隔不久,这句话就应验了。

看完了花莲变幻莫测的海景,我们第二次赴花莲时,就一头扎进了隧道密布、偶尔乱石飞落的太鲁阁。茗茗出游的行头,依旧如逛闹市区,脚蹬高跟鞋、手拎小皮包。那天,我们包了一辆出租车,把入口处的华清池,作为太鲁阁之游的最后一站,之后,打算赶在夕阳沉落之前,奔到九龙潭再看据说湛蓝的海(花莲其它地方的海水并不蓝)。

华清池整日流淌着山泉,自然迷住了两位女士,她俩在泉水池边盘桓了很久。我们往海边赶时,已近景点下班时间,所以,出租车开得飞快。车行约四十分钟,我们终于见到了九龙潭海滩上的一簇簇人群。就在这时,茗茗突然叫了起来:“我的包呢?”她找遍座椅,也没见到那只小皮包,她一下慌乱起来。小皮包里有她赴台的所有证件、钞票、银行卡等。慌乱中,茗茗想起她在泉水边洗手时,放下过皮包。司机十分有主见,马上把车子往回开,同时打电话给太鲁阁旅游局,请工作人员去泉水边查看。

丢失所有证件的恐慌,压得茗茗眼泪汪汪。车行十来分钟,就传来了旅游局的查找结果——泉水边没有皮包。不用说,茗茗陷入了找不回皮包的绝望中。没想到此消息竟叫司机有了新主意,她说台湾人捡到东西,几乎百分百会送到警局,我们现在就去离泉水最近的警局。

公路边是火红的树冠,我们已无欣赏的闲心,只盼捡到皮包的人,能拾金不昧。叫人惊心的时间,又过去十来分钟,司机突然接到了警局来电,说有游客捡到一只皮包送到了警局,但不知是否是胡茗茗的,需要当面验证。一车人顿时欢叫起来,兴奋之余又担忧起来,怕那包不是茗茗的。车子离警局还有一段距离时,茗茗突然大叫一声:“那包是我的!”

原来警局门口早已候着几位警察,其中一位双手捧着一只女式皮包,茗茗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皮包。验证的程序倒也简单,警察叫茗茗说出包里有什么东西,当她说出第三件,警察就認定包是她的。那位拾金不昧者才叫雷锋呢,茗茗与他通电话时,表示想按大陆惯例给他钱表达谢意,那人不止分文不取,还教育茗茗:这在台湾是很普通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因为警局有记录,我们才知那人姓黄,是开车来旅游的台北人。也因为故事涉及大陆作家,花莲日报才觉得此事不再“普通”,翌日刊出了上述故事。

记得我们离开警局时,警员怀着经常目睹这种事的自豪说,在台湾丢了东西,一般都会找回来,这种事很普通。是啊,什么时候大陆人也觉得拾金不昧很普通,这“普通”也就意味着大陆真正文明起来了。

去魏玛

为了不迟到,我提早十分钟来到哥廷根火车站的月台。可是好像存心捣乱似的,一进月台,就见一列有三节车厢的火车已停在月台边。这列火车太特别,短得惊人又没有标识,鬼知道它要往哪里开?我像个老人小心翼翼,反复核对月台上的时刻表和显示屏,心里祈祷:但愿这趟火车是去魏玛的!

记得学生来法兰克福机场接我那天,我第一次领教了德国火车的“坏脾气”。那个自信满满的男生,一直沉思不语,等找到去哥廷根的站台,才开始和我聊天。聊的时候,他好像受着什么煎熬,每隔几分钟就要扭头瞧一眼显示屏。我以为他怕看错时间,就安慰道:“别急,时间还早呢。”没想到他摇摇头说:“我最怕这个时候火车临时换站台。”“临时换站台?不会吧?!”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德国会有这种事,这事就算发生在中国也没人相信。我们候车的站台,送走了一列又迎来一列,离预定时间还差三分钟,他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不好,车换站台了,你看,黑屏了!”我这才发现,原本显示停靠车次的显示屏,就像断了电,一片漆黑。好在他经验十足,很快发现那趟去哥廷根的火车,改停在我们背后的站台……

为了去魏玛,我起了个大早,月台上碰不到一个人,眼见开车时间临近,我带着一身“英雄气概”,闯进了空荡荡的车厢。走遍三节车厢,没碰到任何人,我焦急不安,直接闯进了驾驶室。随着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只见一个大妈似的女列车员挡住去路。我如遇救星,赶忙打听:“这趟车是去魏玛的吗?”没想到她一开口,我差点晕倒。她热情洋溢,却叽里呱啦向我倾泻着德语。当我表示只懂英语,一阵叽里呱啦的德语声又向我扑来。我急得涨红了脸,意识到她不懂英语,只得落荒而逃。刚回到月台,就见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矮老头,焦急地朝我奔来。他一开口,我脑子一片空白,几秒后,总算听出他的“叽里呱啦”,不同于列车员的“叽里呱啦”。我猜他遇到了和我相同的难题。听着他满口的颤舌音,我一时有听音乐的美妙感觉。但我顾不上听他说完,用英语插话道:“对不起,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知道这趟车是不是去魏玛的,但我打算上了,我要去魏玛。”叽里呱啦的颤舌音再次响起,见我无奈地摊手摇头,他沮丧地关住话匣。开车铃声响起时,我一咬牙跳上火车。他犹豫数秒,紧跟着也跳了上来。三节车厢都是空的,他偏选择坐在我的前排。通过核对这趟车停靠的几个小站,我已确信这趟车是去魏玛的。火车大约跑了三站,他蓦地站起来,就在他转身要问我的一刹那,他突然停住不动,似乎想起我听不懂他的话,又颓然坐下了。我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帮他,只能希望他在第四站下车时没有弄错。我意识到,这个不会英语、德语的南欧人,穿行德国时遭遇的困难,可能多于我这个讲一口烂英语的亚洲人。

他下站时,车厢里有了一些异响。原来一群年轻的骑车族,个个推着自行车来搭火车。他们摆放车子时,我才注意到三节车厢中有一节很特别,靠近车门装有固定自行车的一排钢架。自行车被钢架囚着,既不会随车晃动,看上去也整齐悦目,更体现出对骑车族的关爱,这是典型的德国思维。他们要是来中国搭火车,要么根本不允许带自行车,要么只好和自行车一起呆在狭窄的通道里。中国火车是不欢迎骑车族的,这种因紧张生发的排他意识,是典型的中国思维。年轻人没完没了的聊天,令我感到释然,我猜想他们一定懂英语。上车前我已经算好,火车到魏玛一共停七站。当火车缓缓驶进第七站,我起身打算下车。没想到,那个热情的大妈列车员正好路过,她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立刻用一阵马达般轰响的德语,继续把我罩了半分钟,最后见我自始至终一脸茫然,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弃,那副遗憾的神情,就像看着一个落水的孩子,对她扔过去的救生圈,爱理不理。下车的人不多,只有区区五人,他们还是排起了整齐的德国队列。我竭力朝窗外打量站牌,觉得有些蹊跷,因为始终没找到“魏玛”两个字。这回我不再敢问中老年人,我把身子转向一个年轻的骑车族,问他此站是不是魏玛?我很高兴他的英语说得比我好,他耐心解释,只有少数车次会多停一站,下站才是魏玛。相较于沿途的小站,魏玛倒有几许大站的气派。远远望见魏玛站牌的一刹那,我内心翻腾不已——是啊,因为最初的写作冲动,都与歌德的作品有关,魏玛早已是我心中的圣地。我到哥廷根才两天,因为网卡不起作用,赴魏玛前我没法做行前功课,兜里连一张魏玛地图都没有。穿过魏玛候车大厅时,我眼睛一亮,转身进了一家小书店。女老板是个中年人,不懂英语,见我用手指着魏玛地图,她热心叫来一个年轻的德国顾客当翻译。问明我想看歌德故居,她马上摊开德语版魏玛地图,详细讲解步行和坐车两条路线。经过十来分钟的讲解,参观路线早已印在我脑际,但为了不枉负她的热心,我依旧打算购买地图。没想到,当我掏出钱包,她却摇起了脑袋,问道:“你记住路线没有?”我点点头:“记住了!”她摊开地图,让我再看一遍,接着说:“记住就不用买了,没必要花这个钱。”见我出于礼貌坚持要买,她又劝道:“要是想留纪念,就买歌德故居的资料,魏玛地图没意思。”她体贴的话语,弄得我不知所措,一时间,她恍若成了替我精打细算的家人。感动之余,我用最好的词来感谢她。当我准备道别,她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对吧?”这个问题我不止遇到过一次,不止在德国遇到也在台湾遇到,我最痛恨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我顿时压着恼火,一字一顿地说:“不!我是中国人!”她歉意又疑惑地问:“是吗?”“当然是!”我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出了书店,内心真是五味杂陈。

没想到半小时后,当我来到歌德故居的服务柜台,服务员也想当然地问我:“你是要日语导览册子,对吧?”“不!我要中文导览册子!”“中文?”她低头扫了一眼面前有数种文字的导览册子,耸耸肩说没有。我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为平时只有寥寥中国人来访感到悲哀。蜂巢般的中国人都去了法国的老佛爷,导致那里不得不提供中文服务。我接过英文导览册子,心中暗祷,但愿下次来魏玛,能看到中文导览册子。那天,大概歌德的生活环境,令我思绪回到苦读他作品的岁月,我竟忘了关闪光灯。拍摄客厅时,一道闪光惊醒了我。随着女服务员的制止声响起,我满脸通红,连声道歉。服务员有点不依不饶,暗中盯上了我,我无论走进那层楼哪个房间,她都会悄悄跟进来。我怕相机再有闪失,只好不再拍照。见我走向去花园的楼梯口,她才满意地离去。她的举动让我意识到,德国人把明知故犯看得很严重,你犯过一次,他们就不再信任你。

来到花园入口时,身后有个男游客撵上了我,郑重递上导览册子和门票。原来刚才我羞愧难当,令注意力分散,将它们遗忘在了客厅里。聊了几句,得知他来自荷兰。大概歌德的花园逼得他想留影,他请我帮忙。拍完,我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他早已捡到它们,为何非要等到下楼才给我?莫非一直跟踪我的服务员,令他觉得与“罪人”打交道不光彩,与我的交道还是避开服务员为妙?或者他早已想好要我帮忙,特意选在花园入口归还失物?这让我意识到,西方人的内心并不简单。中国人向来觉得自己对人际关系最敏感,认定西方人只重规则,内心簡单,或者说对人际关系麻木、不敏感、不在乎。我后来的游历多次证明,这是中国人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些想法来自国内错误的舆论引导,也让多数来西方的中国人,难以融入西方人的生活圈子……

只要有车子驶过,魏玛的马路就发出特特特的声响,这是橡胶轮胎压过石头发出的特有声音。走遍魏玛城,我没有见到一条柏油路。看着无法在石头路上开快的大小车辆,我意识到魏玛人心里都装满了敬重。他们宁可开车受罪,也永远不铺更平坦的柏油路,这一壮举的深意,对我等中国人颇具教益。是啊,所有石头路散出的历史气息,不是车来车往的便捷可以替代的,石头路令游客的双脚,可以直接触碰魏玛独特的历史……

中德之间

我和宋雅相识于南京歌德学院举办的招待会,那次招待的对象是中国歌德学院的总院长,毕飞宇是主陪,我、吕效平、印教授等只能算副陪。宋雅之所以被邀,大概与她在歌德学院南京办事处呆过有关。她现在供职的德国巴符州南京办事处,虽与歌德学院南京办事处只一墙之隔,但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她成天只围着商人打转转。我没想到宋雅对文学敬重如山,得知我是作家,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刚通过汉语初级考试,我的英文也只达初级,但聊天时中英混用,倒也显出威力,彼此居然能谈点高深莫测的文学。招待会结束时,她的话显然还没说完,于是留下地址,相约下次接着聊。

没想到时隔不久,她就把“下次”安排到了我的课堂上。当听说我开了一门文学创作课,居然提出要来听课。鉴于她只会汉语口语,我马上给她打预防针,强调讲课用语和词汇,与口语有天壤之别,我预计她听不懂。我的“预计”非但没打消她的念头,反倒激起了她身上那股德国人的倔强劲。无奈,到了上课那天,我只好安排一个英语好的学生,坐在她身边充当翻译。那天晚上,一共三节课,中间穿插一些课堂练习。听完课,她一反常态,一声不吭。我送她去地铁站的路上,她终于道出实情。说她完全崩溃了,几乎听不懂课上讲了什么,原以为能说汉语口语,就能听懂大学课程。为了安慰她,我怪罪自己讲课不通俗,离深入浅出尚有距离。但她是个明白人,说这次听课,帮她了解了自己的汉语,允许她做什么,以及做不了什么。

这次听课,基本终止了我和她的“下次”,我们只在网上保持书信往来。当歌德学院邀请我赴德的消息传开,她第一时间来信请缨,希望为我去德国的行程出谋划策。她来我家时,带着“重装备”,左手抱着亲手烤的够十人吃的大蛋糕,右手拎着装满地图、旅游册和图片的袋子。一进门,就不停地说遗憾,说她回国时间,刚好与我赴德时间错开了,要不然,她一定要带我去她家乡走走。为了弥补自己的“缺席”,她慷慨地把德国熟人介绍给我,写信要他们给我提供帮助。通过她的撮合,一个叫李航的中国人,送给我一张德国电话卡,一个读研的中国男生,来信问我可以帮忙做什么。说实话,当我们全家用三天才吃完那只大蛋糕,我实实在在感到德国人很重情义。当她得知,那个中国男生已给我来信,接下了她传递的情义接力棒,她变得舒心而开怀。和那男生通了几封信,发现我要去的地方,恰巧是他就读的哥廷根大学。接着发现,接待我的正是他就读的院系,他竟还参与翻译了我的小说。更巧的是,哥廷根大学并不知道他与我正通着信,鬼使神差指定他到法兰克福接我。我这人向来有点迷信,一时觉得是宋雅启动了上帝之手……

赴德前,我给那男生去信,询问我这种商务身份(德国把文化交流归为商务活动),是否可买欧洲火车通票。他很快来信说已询问过,对方回答说不行,签证期超过半年的人才有资格购买。直到有天我碰到鲁敏,才发现那学生说反了,恰恰是签证期短于半年的人才有资格购买。行前,我去上海购买了欧洲通票。记得我到达法兰克福机场时,已近黄昏,我隐隐有些担心,不知是否还有去哥廷根的火车。来到出口,未见等候的人群中有中国面孔,我只得来回拖着沉重的行李,到处找接我的中国学生。无意间走到远离出口的一个角落,见一个中国男生悠然坐着,我便上前询问,竟然正是来接我的人。寒暄完,他着急地说我们得快点,就剩最后一趟火车了。跟着他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百思不解,既然时间紧迫,他为何不在出口等我,却悠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让我费时找他?

第二天,我急于解决上网和通讯问题,他如约带我上街,去购买移动网卡和手机卡。他的老师曾再三叮嘱他,务必要找到某某服务商。没想到,他带我在哥廷根老街刚走一半,就说找不到那家服务商,就近进了一家门店。正是这个轻率的决定,令我后来吃尽苦头。我分别花几十欧元买了网卡和手机卡,营业员叮嘱他,要激活网卡,必须上网完成相关操作。我不懂德文,自然指望他帮我完成网上激活。没想到刚出店门,他就挥手向我告别,说要去图书馆看书,叫我自己回去激活两张卡。我不好勉强他,只得回宿舍瞎捣鼓。看着德语说明书,如同看着天书。捣鼓半天才意识到,我不止看不懂德文,还必须找一处能上网的地方。哥廷根哪里能免费上网,他压根没向我交代过,更没约定下次与我见面的时间。那天下午,我突然陷入与所有人失去联系的孤境。幸亏我依稀记得他老师的办公地点,当我找到那间办公室,他老师早已离开。我只好闯入有人的办公室,说明情况,他们显得通情达理,马上让我借用他们的电话。他老师正在郊外的家里,没法返回办公室,但他说会派一个德国学生来帮我。没想到,当我走回宿舍,远远见一个德国女生已候在门口。她叫爱琳娜,从见面起,她就像宋雅一样热心、有责任心,做事一丝不苟。她照着说明书,弄好了我的手机卡,接着带我去大学图书馆,用她的私人账号上网激活网卡(每个师生都有自己的账号,不然没法登录大学公共网)。她前后捣腾了一小时,依旧无效,又锲而不舍,带我上街去找那家门店。当听说激活完还需等几小时,为了万无一失,爱琳娜又陪我回宿舍,一直等到网络接通才离开。她提醒我,我宿舍后面有个大花园,很适合作家思考和写作。为了让我熟悉路线,她亲自带我走了一趟。分手时,她问我买网卡的钱,哥廷根大学是否会报销?听我说不能,她变得愤愤不平,说一定要向老师反映情况,不能让我掏钱买网卡,“你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自己掏钱上网……”她用略带德国口音的汉语反复强调道。没过几天,德方付我生活费时,比预先说定的金额多了两百欧元,我猜想是她的“反映”起了作用。说实话,我倒不在乎这笔钱,但这个德国女生做事的设身处地、体贴入微,令我感到十分温暖,真有宾至如归之感。

一周后,我跟随这群会德汉双语的中德师生,坐火车去汉堡参观。清晨,我刚迈进哥廷根火车站,就见爱琳娜已经等着我。原来帮我忙的那天,她从闲聊中得知我要去一趟巴黎,打算在法兰克福转车。她深知德国火车的“坏脾气”:发车时间时常变动,即便同一车次每天发车时间也不相同,火车经常晚点。为了使我顺利搭上从法兰克福去巴黎的火车,她打印了去巴黎的所有车次和时间。记得我曾请那个中国男生,帮我打印去巴黎的火车时刻表,但我拿到爱琳娜的打印表之前,未见他有任何行动。当他听说爱琳娜已帮我打印了时刻表,他马上表示,他正准备帮我打印呢。因为他帮我选错了网络服务商,我的网卡又贵又不经用,不到一周,就寿终正寝。断网那天,我正从法兰克福转车去慕尼黑,半途差点联系不上去火车站接我的汉学家。因为网卡如此不经用,害得我不敢用手机打电话,完全靠发短信来延续它的寿命,担心旅行辗转途中,手机卡会突然失去效用。

回国前,我有过一次很严重的腹泻,随着演讲时间临近,却不见有一丝好转。我只得向那男生求援,问他有无可以治腹泻的药?刚开始,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就在我准备上街去买德国药时,他突然发来短信,说治腹泻的中国药,他倒是有一种,他吃过很有效。我顿时喜出望外,吃自己身体熟悉的中国药,当然是上策。他的药果然很有效,吃了不到半天,腹泻就戛然而止。当晚,我去歌德学院演讲时,身体没再出任何纰漏。我对那男生其实一直心存感激,他并非无助人之心,实在是从小养成的“中国习惯”,常令他的帮助大打折扣。他给我提供药时的犹豫和纠结,更是中国人的心理常态。最终,他战胜了自己心底的“中国式权衡”、“中国式杂念”,向我伸出援手,已属不易……

注:宋雅:Sonja Wesner。

“南京人”老梅

老梅是他的中国名,至今我都说不准他的德国名,他与通常的德国人颇有些不同。比如,我曾在南京答案酒吧见过一个典型的德国人,我们一伙人聊天三小时,他愣不说一句话,但他自始至终把身子挺得直绷绷,一丝不苟地认真倾听。老梅倒像个中国佬,话多,永远一脸嘻嘻哈哈的神色,尤其表达情义的方式,颇似中国人。我们相识于南京的某次文学聚会,之后往来就颇多。他当时是德国学术交流委员会的外派人员,负责管理南大德语系的德语图书馆。大概因为有写小说的夙愿,他颇喜欢与小说家交往,还喜欢促成他的小说家朋友们彼此认识。二零一二年他就促成了德国当红作家施益坚与我在先锋书店的对话。当时十分凑巧,我和施益坚刚各自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老梅发现这两部小说不约而同都有十分大胆的时间架构,他觉得应该来一次对话。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次对话结束后,我会继续把小说改上三年,这部小说就是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以第六稿面貌出版的《浮色》。正是由于老梅的牵线搭桥,我认识了歌德学院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徐央央。他的初衷显然易见,希望我去他的国家看一看,当时歌德学院有一个中德作家交流项目。按照佛教的说法,他大概属于加持力很强的人,他加持在我身上的小小夙愿,果真于二零一四年实现,我那年六月受歌德学院之邀,去德国呆了一个月。

我去德国时,他正在汉堡颇远的郊外家中赋闲,为一个工作选择纠结不已:是否接受德国学术交流委员会的派遣,去朝鲜教德语?巧的是,哥廷根大学安排我出游的第一座城市就是汉堡。我和哥廷根大学的师生一同抵达汉堡那天,他完全像一个中国人那样表达他的情义:特意从郊外辗转进城,陪了我一天。我至今还记得见到他时的模样,他大大咧咧推开汉堡文学中心的大门,笑咪咪举着右手向我走来,左手拿着送给我的礼物:他主编出版的中德双语小说集,里面收有我的短篇。汉堡的文学中心是一幢十九世纪的老楼,由私人捐赠,气宇轩昂的大厅白天用来做咖啡馆,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为探究严肃文学的演讲大厅。那天文学中心向我们提供了内容丰富的体验:参观、喝咖啡、听讲座、对话等。趁着活动空档,老梅努力向我介绍他的家乡汉堡,说他最强烈的心愿就是在汉堡文学中心为南京作家举办讲座。他的话如他编的书一样,弥散着浓重的南京情结。翻看他主编的书,虽然觉得封面俗气,但感佩南京耗去他不少心力,他特意选了一幅玄武湖的照片,印于书封。我很少见到有哪个外国友人,对南京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每次离开南京与我告别时,有一句话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我一定还会回南京!

记得那天傍晚,他一直陪我走到汉堡的实验小剧场,等到入场铃声响起,他才挥手与我告别,那一番饱含情义的告别语中,当然又少不了那句口头禅:我一定还会回南京!说实话,我当时真看不透他的未来在哪里,尤其去朝鲜教书会令他的未来走向哪里?更没想到那大大咧咧滑出他喉咙的口头禅,竟又“一语成谶”,且是因祸得福的“一语成谶”。

事情是这样。我的德国行程快要结束时,得知他利用乡下的万般空闲,作出了要去朝鲜教书的重大决定。他的这个决定,弄得我和施益坚(德国作家)觉得他差不多快成了梵高——精神失常,就等着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了!

他去朝鲜以后,一直杳无音讯,我替他担忧之余,有时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挺好笑,他这么一个开朗、好相处又遵纪守法的德国人,想必朝鲜还是能容得下他……直到今年六月的一天,我一连接到朋友几个电话,得知他正被朝鲜驱逐出境,这一驱逐,倒又圆了他的南京夢——他被驱逐回南京。至于他犯了什么严重的事,会被朝鲜如此严肃对待,朋友没有多谈。我知道他若是在南京彻底安顿下来,一定会跟我联系。他一直把和我的关系“保养”得很纯粹,这关系只听差于文学,他从不让自己的生活琐事、不堪搅和进来。我知道这让他在我面前保住了基本尊严,他越狼狈不堪时,我越不能主动与他联系。七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他发来的一则短信:“黄梵你好!我已返回南京!现在还没空安排见面,但我始终记挂着这事……”“听话听音”的法则,其实一样适用于朋友,他的短信既表达了回到南京的兴奋,也像一道屏风挡住他暂时的困境,还传达出他对未来的信心:他的境遇一定会好转,到那时他将和我见面。我当然懂得这则短信竭力“保养”的东西,于是回信让他放宽心:“我很高兴得到你的音讯,也期待早日和你见面,但等你真正空下来时我们再约!”这一约定竟滑行了半年,直到第二年一月,他才向我发来约见的短信。我能想象他如何花了半年才走出恼人的困境,如何让自己重振旗鼓后才来见我。

再次见面时,他一味和我谈着南京,独独不太谈朝鲜。我当然“懒得”问他离开朝鲜的原因,和离开时的惊心动魄。看着他的脸,我想从他的皱纹度量出他经历的磨难,当然十分徒劳。我很佩服他仅用半年,就把自己从低谷“保养”到了从前的正常状态。那天,他还带来一个学汉语的德国小伙子,用自己的现身说法,加深着小伙子对南京的美好感觉。分手结账时,他完全像一个中国佬,拔腿就冲到服务台付钱。我知道,他希望我看见他的境况跟从前相比,没有一丝改变。

我则一反常态,回到家里就给朋友打去电话,朋友对他离开朝鲜的原因清清楚楚。原来他在朝鲜“犯的法”那么轻微,而遭受的惩罚却那么严重。他负责向朝鲜大学德语系德语资料室推荐书籍。一天,一个负责审查的朝鲜人,从他推荐的小说中抓到了“把柄”:那人在整本小说中只找到一句有点怠慢社会主义的话。于是,他被勒令七十二小时内必须离开朝鲜。在朝鲜临时订不到回国机票,所幸南京接纳了他。他抵达南京时,因一路的匆忙“逃窜”,令他丢失了电脑和银行卡……

我感佩于他压根没提这段艰难的日子,他总是在我面前保持一成不变的洒脱,会不会这也是德国精神的一部分?即坚守精神认同所需要的稳定形象?

真实

一九九二年从广州回南京的那趟旅程,我终生难忘。事情还得从买票说起。那时正值春运高峰季节,我和老曲(曲振海)到深圳办完事,去了一趟罗湖口岸,那时因为内地物质匮乏,当然满眼都是想买的商品。最终,我俩经过精确计算,仅留下买回程票和吃饭的钱,其余一点不剩,都花掉买了内地紧缺的东西。

我俩到达广州火车站时,望着售票厅里海水一般涌动的人潮,突然意识到犯了错——我俩不该把剩余的钱完全花光,万一当天买不到回南京的车票,恐怕只能露宿街头。排了两小时队才得知,当天的回程票已售罄。我一下傻眼不知该怎么办?那时我对中国铁路的认识,完全是空白。老曲比我大十来岁,是高干子弟,在我眼里有着神通的社会经验,他没像我那样只是望着人群叹气、发呆,他决定依仗老经验解决难题。他眼睛比我尖,很快就发现“黄牛”游荡在车站附近的立交桥下。我远远看着他走过去,顺利找到一个“黄牛”。事情进展得有点炫目,“黄牛”正好有两张到南京的车票。买下车票,两人备感幸运,“黄牛”加的价并不多。我俩高兴地去餐馆,小心拿出额定的钱来吃饭。饭毕,他掏出票来仔细打量。他多次来过广州,当然识得真假。他说这车票基本是真的,只是有个小疑惑:车票一角没有小标志,他不知现在的车票是不是已不印小标志了?他把这疑惑说得很温和,没让我太担心。我俩回车站准备上车前,碰到一个执勤的工作人员,我提议老曲把票给他鉴定一下。那人对着太阳看完,把票塞回给老曲说:这票是假的,你们在哪里买的?他的话当然让我直冒冷汗,但老曲一把将我拉开,匆匆进了候车室。老曲安慰我说,那人不懂,他只是执勤人员。

到了进站时间,天已大黑。进站口拥堵不堪,每个人都想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入口。轮到我俩时,检票员突然伸手拦住了我们,大声说:你们的票是假的!这话如晴天霹雳把我震呆了,就在她打算把我俩推到入口外面时,老曲再次动用了他的老经验——冷静地对她说,我们买两张站台票进去,上车再补票。上了车我才发现,车上有专门补票的车厢,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补票的人。即使上了车,我还是绝望不已,两人身上只剩一点吃饭的钱,合起来都不够买一张站票,一旦查票,很可能中途会被赶下车……

就在我思前想后束手无策时,老曲又动用了他的老经验,叫我耐心等待,等乘务员给其他人补完票,他再去找乘务员。之前,我俩把所有饭钱掏出来,只留吃一顿饭的钱,其余七十多元交他去找乘务员。原来那是一场私下交易,老曲道明被骗的情况,把钱塞给乘务员个人,请他帮忙找两张车票,保证我俩能出南京站就行。亏得那时工资不高,七十多元相当讲师半个月的收入,对列车员倒也有诱惑力。记得老曲办妥走出乘务室时,我又惊又喜。惊于我对社会正经背后的真实完全无知,喜于哪怕两天只能吃一顿饭,好歹也能回南京了。

受了小小的“贿赂”,那乘务员对我俩倒也多了关心,车行至株洲站,老曲拿到了两张车票,居然还有座位,结束了我俩站在走道的窘境。刚开始,我俩预想在全程的中点,吃那顿唯一的饭,可站了十多小时,身体快有点扛不住。有了雪里送炭的座位,我俩决定立刻吃饭。吃饭前,两人细心计算着金额,留出在南京坐公交车的几毛钱。饭毕,两人便入座呼呼大睡,用浑浑噩噩的睡眠应对之后无米下肚的时光……

大概是第一次饿那么长时间,出站时早已头重脚轻,走路脚下不停打漂。记得到家时,身上只剩五分钱,内心竟有一种成就感,当然那是劫后余生的感觉。更没想到,一九九二年的“噩梦之旅”,还不经意启动了我身上的一个按钮——我总想透过人或事物的表面正经,看到更引人入胜的真实,这使得我从一九九七年起,能开始涉足小说写作……

公私有别

我站在巴黎圣母院楼顶,望着蓬皮杜中心发呆时,一个中国女孩突然推了下我的肩,请我帮她拍张照片。拍完,她主动问我应该去看哪些博物馆。我把手朝蓬皮杜中心一指,建议她就近去那里。“什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蓬皮杜中心啊?”她近乎失控地大叫起来。

仅凭这一嗓子,我就知道她来自大陆。这一声喊倒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概看多了西方人那过多掩饰的优雅,倒也觉得大陆人有不掩饰的真实。听说我也来自大陆,她的骂娘话也脱口而出,当然她骂的是巴黎地铁。原来她飞抵巴黎机场那天,正好赶上地铁工人罢工,害得她一整天猫在机场。机场不经意也成了她了解巴黎的速成课,她疯了一般找法国人聊天,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等到和我聊巴黎时,她俨然已是“巴黎专家”。听说我从法兰克福转车进入法国,她又大叫起来,“你的命真好啊!从巴黎火车站出来的地铁,是私营的,几乎从来不会罢工!”她的话当然令我大感兴趣,忙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索性不拍照了,趁著等候下楼的空闲,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从机场出来的地铁是国营的,因为不能随意辞退工人,这条地铁线的工人作派,颇似国内的国营企业,老板越怕“狠角儿”,工人越狠劲闹。国营工人就这样把自己闹成了法国罢工的主力,他们成天在“拯救”自己的同时,却没有兴致给市民提供好的服务。经年累月的罢工(一则笑话说他们上班主要是为了罢工),已招致巴黎人的反感,所以,每逢谈起他们的罢工,巴黎人都面露讥讽,把他们的行为视同儿戏。相反,一提起被私营公司捆住了手脚的工人,巴黎人却毫不吝啬赞词,因为他们工作敬业,又不无故闹事。无故闹事的后果,当然是被老板辞掉。我是60后人,对国营滋生的“闹事文化”或那些“狠角儿”,并不陌生。我关心的倒不是这些“狠角儿”,国营企业在全世界的作派竟如此一致,令我不能不关心。纽约中央公园也属于国企,他们一“不小心”饿死老虎的新闻,并不让我吃惊。德国铁路也是国企,所以,他们才能逆着德国人的“精密”心灵,把火车调度得那么任性——同一车次每天发车时间不同,火车迟到半小时是常事,甚至会在开动前数分钟临时变更站台,令搭乘火车的旅客逃命一般狂奔……

她下到巴黎圣母院的廣场,才把她知道的一切说完。她不经意唠叨的“巴黎知识”,倒帮我解开了此前的困惑。我赴德国前买了一张欧洲通票,当我穿行于德国全境,充分感受到了这张通票的便利——有车就上,有座就坐,无需事先订座。但我从法兰克福转车去巴黎时,遭遇到了法国铁路的严苛规定——上车前务必订座,否则……是啊,两国铁路的不同规定,曾令我迷惑不解:为什么一向任性、浪漫的法国人,经营起铁路会变得如此刻板、精确?以精密见长的德国人,却把铁路经营得那么任性、浪漫?显然,答案已在“巴黎专家”唠叨的那番话中。是啊,是私营收敛了法国人的任性,是公营松懈了德国人的精密。看来,要想让人性的表现与制度脱钩,还真不可能。德国人那么刀枪不入的刻板和精密人性,一旦被国营笼罩,一样崩溃成了可怕的任性。

记得我在哥廷根的歌德学院作演讲时,面对台下严谨、精密的德国学者和学子们,我开了一个玩笑。我说早就听说德国人做事严谨、精密,到了德国也发现德国被治理得秩序井然,到处干净、漂亮、严格,但自从我乘了德国火车,才发现德国人原来也有极浪漫的一面:德国火车永远不准时,还可以任性地随时变更站台……

撒谎

我正巧坐在一个中国少妇身边,她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一路上滔滔不绝,大谈特谈中美差别,举例也精确无比,多是指摘中国人的品性。我至今还能背下她的一些话。

飞机进入美国领空时,我换了一个话题,想和她深入探讨过美国海关的事项。我拿着空姐发放的随身物品申报表,有些不知所措。读了表上的说明,我意识到自己携带了不能入关的物品——茶叶和枸杞子。美国农业部把外国食物、植物和种子视为危害,严禁旅客携带入境。

见我和那张表较着劲,少妇倒乐了,说你干嘛那么认真呀?她建议我别申报携带了违禁品,因为美国的农业官一般不会开箱检查,除非觉得你可疑。她笑着说,你压根长着一张不让人生疑的脸,还怕什么?可是,我觉得事情不这么简单,我的理由是,不如实申报就叫撒谎,一旦查出,我和美国的关系就算走入了死胡同。她再次劝我时,已经开始举自己和丈夫为例。她嫁的是一个美国人,丈夫得知她喜欢喝大陆绿茶,每次赴大陆办事都会捎几盒回美国。据她说,她叫她丈夫过海关时不要申报茶叶,因为如实申报的坏处显而易见,农业官有可能会没收违禁品。果不其然,她丈夫每次都能侥幸过关。她竭力劝我撒谎时,思绪显然已摆脱她先前对中国人品性的指摘,似乎为她传授给美国丈夫的“聪明”举动沾沾自喜。我当然不怀疑她故事的真实性,我抱着参考的态度,又征询了前后几个中国人的意见,他们都说不必搭理表上的条款,一句话:蒙混过关。是啊,撒谎已经成了国人与好运投缘的利器!

傍晚,飞机准备在芝加哥机场着陆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如实申报了自己携带的茶叶和枸杞子,注明是自己饮用。我和少妇意见的不一致,导致她认为我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有点知识分子的迂腐。

入关时,如少妇所说,美国农业官是最后一道关卡,他们就像等着收学生作业的老师,逐一收下旅客递交的申报表,然后指示他们该走哪条道。他们设置的关卡背后,有两条相互垂直的道,通向不同的门。我拖着行李箱,向关卡的农业官递交了“作业”,他飞快瞥了一眼我填的表,便把手挥向他身后一条又长又直的道,示意我朝尽头的门走去。

门之前的这条道上,没有一个人,按照少妇的提醒,开箱检查应是小概率的事件,那么我无疑是正走向检查室的门。当我想起那少妇说的话,“你这叫自投罗网,主动让他们没收违禁品”时,我的脚已迈进那扇门——没想到门里根本不是检查室,那扇门竟是机场的出口之一。我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农业官看了诚实填写的申报表,竟宽宏大量地放我入关。

我站在出口,欣慰不已,为自己经受住了诚实的考验感到欣慰,同时也对另一条道上的景象感到不安,那是一条基本由国人排成的稀稀拉拉的长队,我原以为是通向出口,这时才明白长队是通向检查室,估计他们中有一些人会触犯美国的天条——不得撒谎……这件事不只证明,中美存在文明的差距,诚实在美国等同利益,撒谎在中国等同利益,同时也让我懂了法治社会并非没有弹性,这弹性来自别人对你的信任,没有诚实当然也就不会有信任。

王渝与诗书签

《青春》主编育邦请我编一期台湾散文专辑,一经刊出即被《新华文摘》等多本杂志转载,但这些杂志对把稿费汇出境外都感到棘手,因为银行向汇款人和收款人收的手续费,有时超过那杯水车薪的稿费,于是他们都把境外作家的稿费汇给我转交。南京常有台湾作家来访,所以,捎去台湾的稿费倒也方便,可是王鼎钧先生身居纽约,就没那么方便了。先生完全不计较这钱是他的,居然嘱我买一批我的书寄他,说用来充实他的读书会。屡屡去信还说服不了先生,就只好从命。

书到达纽约不久,一天,先生突然来信“报喜”,说发现他的朋友圈里有一个我的“资深”读者,是诗人王渝女士,她十分喜爱我的诗。其实我“认识”王渝女士,是在北岛编的《今天》和国内若干选本上,她曾是《今天》的资深编辑。说来也怪,没隔多久,方明也突然从台北打电话来“报喜”,说他们正在雅集,从美国返台的王渝女士一直在夸我的诗。

我懂得先生和方明的意思,他们是想强调我的诗在境外也有一定的普适性。此后,我和王渝女士的缘分就越来越近。我读到她写的一篇短文,谈及我的诗。再后来的事,就有点预料之中,当先生要请我在纽约吃饭时,我料到先生会邀来王渝女士。那天赴宴时,果不其然,我见到了她。

王渝女士属于先生的“闺蜜”,已年过七十,诗观却紧贴诗歌现实,未有一丝陈腐。此前,我和她从未有过交流,诗观却惊人地一致,都相信诗是感性之物,惟有形象方使它显得重要。坦率地说,那天我本想和她多聊诗,但我身旁坐着先生,他讲的话又颇具启发和教益,我的谈话对象当然要以先生为主。王渝女士非常善解人意,有时,我和她聊诗聊得一“忘形”,她马上就提醒我,说诗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聊,但你和先生的会面弥足珍贵,我不该多占用你和先生的聊天时间。

依我看,這是大陆人没有的一种修养,谁见过大陆陪客吃饭的人,会顾及主人与客人说话的多寡?王渝女士是由台湾赴美的华裔,她身上有中国传统的“老一套”美德。她天性里有诗性,我至今记得她那天津津乐道陈东东到纽约的事,她特别欣赏东东言谈的有趣和思维的跳跃,她是懂得从别人谈话中截获诗意和情趣的那类人。这样她自己的文化情趣就很不一般,这里只举一例。

我回国后约半年左右,有天收到王渝女士的邮件,附着她刚发表的一篇短文,我只摘出一段,读者便可窥其情趣:“在报章上读到欣赏的诗,我常把诗剪下来贴在彩色厚纸上做成书签,夹在正在阅读的书里。很多诗人的作品我都用来做过书签,譬如纪小祥、朵思、陈义芝、潘郁琦、朱文、王寅等等。最近我做的这张,贴的是黄梵的诗《单相思》。我喜欢他这首诗,怀念他诗中所写的垦丁……”读完发现,她故意没有附书签图片,经我去信再三索要,她才迟迟发来图片。原来她是怕我笑话书签的“笨拙”,按王鼎钧先生的话说,书签“太宽,太厚,太长”,但我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这种“诗歌书签”重点在诗歌,诗歌的脱俗也需要书签脱离常见的精致卖相,她选择手工制作的“笨拙”、“太宽,太厚,太长”,不经意让书签像好诗那样,不再装腔作势……

旧少弱小

只要进入台湾的那一片天地,我的心里总会飘忽出快乐。哪怕并不值得赞美的一栋丑陋的旧楼,我都能在它身上召唤出好感。探究一下原因,其实就不难理解。我发现,哪怕是一幢快要倒塌的旧楼,它也被“保养”得很好。当然与“保养”相配的,并不是大陆人想象的粉刷、贴瓷换砖或重修等。“保养得好”,指的是他们对待旧楼的态度:对待旧楼,他们没有一丝怠慢,就像对待新楼一样,坚持不懈维护它的干净、井然有序,并不因旧,就乐于接受杂乱无章和邋遢。

我曾在秋夏冬三季去过台湾,每次都到台北耕莘文教会的那幢旧楼办事。初次看见时,用我在大陆的见识来衡量,以为它建成不过十来年,可是当耕莘的文学总监许荣哲告诉我,它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倒吸一口气,完全呆住了。大陆那些已有五十年楼龄的旧楼,绝不会有这么年轻的面容!首先它的水泥立面毫不斑驳邋遢,莫非是台湾的水泥有抗拒时间的魔力?值得赞美的当然不光是台湾的水泥,我在南京一些民国建筑身上,一样看得到类似的水泥魔力。比如,南京升州路上建于一九三六年的大美纸行旧楼,立面的水泥并没有给人行将朽败的晚景,相反,浅黄的砂砾层竟无一处剥落,没有大陆新楼建完十多年就会显现的颓象。耕莘文教会旧楼的内部,并非金碧辉煌,它朴素得没有一点架子,但又干净整洁得令来客小心翼翼。它内部的布置,充分体现出修养和人性。比如,木楼梯上铺着地毯,既体现对来客膝盖的关心,也防止声音惊扰一楼的教堂和礼堂。所有木头的漆面,既旧又新。因时间的长久,红漆已变得暗沉,但漆面又得到小心维护,光可鉴人,没有一处剥落,犹如一层新漆。当我在楼里走动,见不到任何因惰性造成的卫生死角,我感到了因朴素和人性合力,造就的愉快和魅力。比如,每一层的走廊上,总会见到几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它们仿佛是立在墙边有着永恒耐心的服务员,随时准备帮助那些来客。因在耕莘教创作课的缘故,我曾上百次的走过走廊,从未见过有谁坐过那几把椅子,但让我感动的是,虽然用到走廊桌椅的概率很小,据我的观察,大概小于百分之一,但管理者并没有撤走它们。这种景象在境外并非偶然,

我去德国哥廷根大学时,看到过类似的景象。哥廷根大学有的是户外草坪,那是学生打盹,畅饮作乐,或聊天的佳处。当我走进哥廷根大学一幢文科楼,我看到并不长的走道里,同样摆着一排椅子。我匆忙进出该楼多次,并未觉得它们想要提供的帮助,对我有什么用。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哥廷根大学电台的采访邀请,他们派了一个女生,与我约好去文科楼商谈细节。

德国真是不辜负它的高纬度,六月下旬的寒气,令我穿上行李箱的所有衣服还嫌冷。大概那女生早已习惯了德国六月的寒天,她等在大楼门外,口吐着白腾腾的热气,问我在户外谈还进走道谈?我已冻得浑身哆嗦,当然毫不犹豫推门进了楼。平时并不起眼的那排椅子,这时格外惹眼,我和她坐下足足谈了一小时,直到谈定所有细节。其间,因我的英语不佳,她不得不起身,到隔壁教室搬救兵,找来一个中国学生。那排椅子成了这场漫长交谈的功臣,三人起身告别时,都身心轻松,很庆幸走道里有这排椅子。我更是感到,平时没人坐的这排椅子,与我真正有缘。这排椅子平时不管多么不起眼,多么虚度光阴,但对用过它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生灵。文科楼门外,同样摆着一排木椅,因风吹雨打,日头暴晒,漆面已经斑驳剥落,但无损它是我心中一盏人性的灯塔。

这样的人性灯塔,我一样在美国见识过。我曾在美国弗蒙特中心待过一段时间,那里的椅子一样也会充分体现它的人性。当你饿了走进中心食堂,发现厨师还没做好饭,饭厅门边就有一排U形沙发,等着你和它厮混一会。当你来到灰楼(楼内全是作家工作室),打算换鞋进楼,门边就有几把舒适的椅子,等着你坐下来换鞋。椅子同样令住处充满人性。我居住的别墅,门里门外各有几把椅子,哪怕我一次也没有用过,但我感到它们在提供一种无形的温暖,它们不以数量论英雄,哪怕白等千次,也不愿错过你的一次需要。

相反,这类充满人性的椅子在大陆十分稀有,除了可以在宾馆门内见到,总体说来,它们在办公楼、食堂、宿舍楼等已经绝迹。为什么这类椅子不受大陆人的待见?原因并不惊人。我们早已习惯给所有事物划分等级,并认定能令我们崛起的事物一定是新、多、强、大,恰恰忽略那些旧、少、弱、小的事物,忘了它们才是新、多、强、大的人性地基,这样的地基不牢,我们怀有的梦想就可能变成空中楼阁。当然,我们也可以借助一纸红头文件,让这样的椅子遍布大江南北,但这不等于说,对小概率、弱小、旧事物的关心,已发自全民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