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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呐喊

2017-04-13草白

野草 2017年1期
关键词:婶婶叔叔

草白

1

隔壁叔叔从梨树上摔下,断了股骨。婶婶为了赚钱,去医院当护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百五十块钱。做了一个多月,婶婶回来说:“累得像条狗,分不清楚到底谁是病人,谁是护工。”婶婶五十一岁,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问为什么不去女儿家养老,婶婶说大女儿家尽管办厂,可生意不好,只亏不赚,她开不了口;而小女儿是离婚再嫁,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婶婶准备休养几天再回医院,没有办法啊,要去捉点钱回来,社保金一次性交了好几万,都是向人借的。

婶婶反复将“赚钱“说成“捉钱”,能捉一点是一点,好像这世上的钱很多,堆成了一座山,只要体力好,谁都能够捉到它们;又好像钱就像竹篮里的水,水里的鱼,捉啊捉,捞啊捞,怎么也捞不上来。

婶婶矮胖,稍走几步路就气喘。前几年做完宫颈手术后,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常唉声叹息,骂骂咧咧。虽如此悲观,照旧大吃大喝。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害怕啊。她怕疼,怕死,怕这个那个,怕没有钱。从前,她也怕过。在她还年轻,刚刚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她像个通缉犯那样东躲西藏,躲到深山守林人的木屋里,藏到遥远的海边亲戚家。白天不敢出门,晚上行藏不定。

“那可是半夜三更啊,他们把我像阉猪一样阉掉了,扔在手术室外面的空地上,冻死人啊。”婶婶每提及此事便骂声不绝,说那些人坏透了,良心都被狗吃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刚动完手术的妇女呢。

其实,不是他们抓到她,是婶婶自己缴械投降的。那个寒冷的冬夜,婶婶上半夜抵家,下半夜他们就闻着气味赶来了,被塞进一辆面包车里,家里人还没反应过来,面包车就开走了。村里到处都是眼线,黑夜里除了猫头鹰,还有人的眼睛。

之前,那伙人气势汹汹前来拿人,并扬言要是再见不到人,就把屋柱锯掉,把房子推平,把老人抓起来。我爷爷听说要把老人抓起来,慌里慌张地走开了。隔着门板,我耳邊似乎响起哗啦啦屋舍倾倒、瓦砾碎裂的声音,也害怕得从后门溜出,跑到田野上躲起来。我在田野上躲了很久,玩着莎草,紧张得撕破草叶——那是用来占卜生男生女的。我想让婶婶生个男孩,让所有想生男孩的妇女都生男孩,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之后,我意识到我的草叶不管用了,所有生男生女的事情都不由这些卑贱的植物说了算。这件简单的事,莫名地变得复杂起来。

天快黑了,我回到家。他们已经走了。屋柱还在,我们家房子仍矗立在暮色之中,安然不动、没有遭殃。我站在敞开的叔叔老母家门口,里面没有人。我看见食品橱倒扣在地,那些躺在地上的隔夜食物的气味纷纷站立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诉说着那暴力一幕。

我无法相信眼前所见,他们竟然把食物弄在地上,那些原本应该进入嘴巴的食物,此刻横陈在地。杯盏碎裂,残羹冷炙淌了一路,空气中漫溢着一股酸嗖气。我迎着那气味,跨进门槛,蹲下身,忍不住呕吐起来。

后来某一天,百度百科告诉我:“输卵管结扎术是将输卵管的某一部分切除并予结扎,使精子与卵子不能相遇,从而达到永久避孕的目的。”

婶婶被做完输卵管结扎术后,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开始了安居乐业、骂骂咧咧的生活。每天黄昏是固定的诉苦时间,这么多年,她早由起先的激动、怨怒,慢慢过渡至调侃、讪笑,漠然冷淡,甚至无动于衷。这其中有个人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被住在隔壁的我耳熟能详。那个捉她去做手术的计生干部的名字,成了一个伤痕累累的靶子,一个干瘪皱缩的符号,代替肉身行使着被鞭挞和责骂的重任。

时间流逝,那个名字最终成了干燥、半透明的蛇蜕,色彩灰暗,形体狰狞,而蛇身早已不知所终。

2

学校忽然搬至另一个村子里,在通往那里的路上,长着许多孤零零的房子。破庙里住着泥菩萨,老爷殿里供奉着怒目迸裂、凶神恶煞的木偶。我同学年老的外祖父母也住在路边一间平房里,在我眼里,所有没有二楼的房子都是危险的,很容易被那些邪恶的大手触碰,甚至蹂躏;那个房子的木门是蓝色的,窗框也是,蓝得让人惊颤。经常有长头发、疯疯癫癫的乞丐路过那里,他们伸出手,嘻嘻哈哈地拍打着那堵墙,拍打着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事物,并咧嘴大笑,好像看见了什么可笑的事物。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一想到有可能与他们相遇,还有可能被他们追逐,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真不想去上学。我对这个世界的反抗是从不想上学开始的,我有一种随时可能死在上学路上的哀愁。

那个侏儒被我在一篇文章里写到过,他会发出全世界最可怕的笑声。除了他,还有一个患黄疸病的男孩埋伏在一堵土墙后面,拉开弹弓瞄准我。他的脸很黄,他的眼睛也黄,他的眼珠子应该更黄,大面积深度的黄染让他显得疲乏无力,郁郁寡欢,除了手里的弹弓——那是一把凶狠的利器,不因它的主人是个慢性病人而减少杀戮之气。它伺机而行,蠢蠢欲动,但每次都只是瞄准,瞄准,弹丸从未发射过,它摆出姿态,强调威力,却迟迟没有行动。

或许他在等待机会,我的疾行甚至奔跑让他机会渺茫,而他的病体却不允许他追逐,他甚至不能走到太阳底下。他的脸那么黄,如果走到阳光底下,那就是白。有这样一张白脸的男孩,是很难混迹于健康人群之中的。

后来,我才明白他可能在嫉妒我,他每天看着我上学放学,天气好的时候还在田埂上行走,跑起来像动物一样敏捷——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在学校里,我很不快乐。上课铃声响后三分钟是唱国歌时间,可我不会唱,是真的不会。当国歌响起时,所有不会唱的人自动走上讲台,像蜡烛那样站成一排,黯然垂首,接受底下人的审视。而他们昂首挺胸,豪迈的歌词从喉咙口自动蹦出,场面颇为壮观。语文老师踏着义勇军进行曲的调子步入教室,她的眼神是尖锐的,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训斥我们的歌声不及楼下二年级响亮。我认识那个教二年级的陈老师,她丈夫是另一所小学的老师,他们夫妻在拥有女孩之后还想再生一个,后来他们果真拥有了一个男孩,却双双被开除公职。他们不得不在拥有男孩和失去公职这两件事情上,艰难地寻求平衡。

终于放学了,回家路上要经过一条窄小的水渠。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不得不趴在水渠之上,像一只缓慢行进的蚂蚁。面对渠下流水,我已经想好如何应付课前三分钟的国歌练习。我刚刚学会“滥竽充数”这个成语,那个南郭先生真是个聪明人。

爬过水渠,我来到一片只有迷路时才能遇见的空地上。我在那里待了很久,离开的时候甚至想如果下次那些计生干部再来骚扰,我就可以躲到这里来了。

这之后,每天放学我都要经过那片空地。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毒鱼。一河床的石灰水,混混沌沌,流速缓慢,一种呛鼻感混和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灯芯草和水蜡烛被踩得汁液迸溅。他们手持网兜,屈身面对河水,兴奋地乱嚷乱叫。人群中,我看见隔壁婶婶,她张嘴大笑,把洁白光亮的牙齿长时间地暴露在空气中。那时候,她已做完输卵管结扎术。术后,她的身体报复性地鼓胀着,好似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他们却是放心的,她的身体除了储存脂肪,再也不可能孕育生命。她自己也放心了,大吃大喝,让体形变得膨胀,像一团不断发酵、不断露出裂缝的面粉。她变得很能吃,什么都要吃。

她指挥自己的丈夫,我的叔叔往水里撒石灰,水面很快一片凝白,越来越白,所有的鱼在这片白中寻找着方向,迷失了方向。不断有鱼浮上水面,向着天空的方向蹿跳着,挣扎着,当猛力跃出的那一刻,早有网兜埋伏在上。终于,天上和地下的路都被堵死了。

腐烂死鱼散发出的恶臭,从此住进我的身体里,跟随我远行。

3

城里的日子我经常搬家。住在铁路桥边一个即将拆迁的小区里,晚上的时候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好像是在敲我的门,或许在敲对门。早晨起来发现门外水泥地上散落着一堆烟蒂,并有交错重叠的大码脚印。三个月后,我搬到一个叫文南里的小区。一天下班回来,推开房门,只见客厅角落的长桌上摆着一幅黑白遗像,遗像前供奉着瓜果祭品。夕阳从西窗外投射进来,照在离遗像稍远的缝纫机的盖布上,那布暗红色系,因瞬间吸附了夕光而变得通透。房东老太太在电话里说,这是她家老头三周年忌日,反正只摆三天,三天后撤走。

那三天里,我在一個死人目光的注视下进进出出,行走、神情都变得像幽灵一样轻飘、恍惚。家人怕我不能适应外边生活,不断托人给我带来各种食物。这次与我联系的是隔壁叔叔。他在城西的建筑工地上当架子工,那种工种是专门搭建脚手架的,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举着铁钳站在半空,脚下胶鞋底部干净得不沾一粒尘土。

远远地,他好似站在云端之上。

没等工程结束,叔叔就负伤离开。电话里,我妈说叔叔被骗子骗走了五千块钱。叔叔是晚上散步的时候遇见那个骗子,骗子是个中年男人,斯文白净,口才极好,待人亲热。叔叔觉得其人品好,说什么都对。叔叔去报警,警察说:“我们登记好了,你回去等消息。”第二天,叔叔又去派出所,警察说:“你不要来了,有线索我们会通知你的。”随后三天,叔叔像个木桩那样杵在派出所门口,那个警察火了,破口大骂:“他妈的,就这点破钱,你烦不烦啊。”叔叔忽然发觉那个警察和骗子很像,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一个穿警服,一个没有穿。在警察破口大骂之后,叔叔认为这个警察比那个骗子还坏。

有一天干活的时候,叔叔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所幸他的身体在下坠过程中被一根木头挡了挡,没有摔成粉末。他带着一些钱,悻悻然回家养伤了。有人说,叔叔在脚手架上看见了那个骗子,一时激动万分失足坠落,也有人猜测是叔叔不想在工地里干了,故意制造事端,毕竟这种事情到处都有,有人还为了赔偿金断指呢。

自从叔叔离开后,再没有家乡人到这个城市来打工,或许有,却没有来自家乡的食物让我享用。渐渐地,家里人遗忘了我,或许是对我完全放心了。我成了他们所陌生的那个世界里的陌生人,他们的关心鞭长莫及,干脆不再关心。

从有限的通话中,我得知家中变故不断,亲人生病、离世,拆迁安置,邻里纷争,建屋造房等等,可这些事情就像头顶上空的浮云,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它们远去,很快便忘却了。

秋风灌满城中的时候,我站在楼顶看着一群候鸟往南方迁徙。那么多震颤的翅膀聚集成一个个黑色小点,目标明确地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真让人惊奇。而我经常迷路,有一次,从邮局出来南辕北辙到了郊外。我走在一片树林外头,看见一个手缠绷带的男人从一辆红色轿车里下来,站到一棵树下抽烟。透过树与树的间隙,我打量着自己来到的这个地方,它与我在城市街道上看到的风景不同。一切都没有那么整齐。天空从远处垂落下来,带着一种猝然而至的压抑感。一些不明所以的声音在我周遭响起。我确定自己走出了城市,来到它的边界,却没有远离它的辐射。它的辐射半径不断扩大,即使在真正的郊外,它也无处不在。那些塑料大棚是一座座薄如蝉翼的房子,它们侵占了房前屋后的空地,将雨水隔绝,把寒冷的空气加热,改变着土地亘古以来的气味和湿度。

我比在故乡的时候还要与世隔绝。深夜,邻居的争吵声曾惊扰到我。还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在我头顶上哭。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些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男女,我们以管道相连,共用一面墙壁,一块楼板,互听炒菜时油锅发出的爆响,可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比不上我与画中人物的关系。

4

我只在一些固定的日子返回故土。不知何时起,我发现那里的一切都变了,变得缓慢,呆滞,心事重重。人们逐渐老去,老人开始像婴孩那样蜷缩在角落里,开始漫无尽头的等待。

深夜躺在故乡的床上,耳边是响彻不绝的狗吠声。那持续、尖锐的叫声像利刃试图剪开黑夜的帷布。在我的童年,狗从来不这样叫。那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多狗。

据说,在我离家之后,家里也养过一条狗。作为对一个离散人口之家的补偿,这条流浪狗在落户之后,忠心耿耿地履行着作为一名特殊家庭成员的义务。一度,我们全家小心翼翼地宠溺着它,好似对待一位来自远古的亲人。

有一天,这狗咬了一个带有挑衅意味的路人。这是可怕的,人与人之间可以互咬,可是,人绝不可以被狗咬。被咬之人气急败坏地去了乡镇卫生院,注射了狂犬疫苗。母亲得知后,立即给那人送去慰问品,并要求支付注射费用。可是,他们不要。不要的意思是,他们可以原谅人,却绝不姑息那条狗。

为了避风头,狗被限制自由,用铁链锁在暗室里。它彻夜悲号,粒米不进,滴水不沾,链条锁上血迹斑斑,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

他们来了,在暗室外徘徊,打听着什么。我母亲知道完了,这条狗完了。那天,她去了集市,等她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一截血迹斑驳的铁链锁被丢在门厅外头。据邻居说,杀狗之人缺乏技术,整个过程持续太久。这狗是被活活鞭死的。

这之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养狗。

而杀戮仍不断上演,无论是在厨房间,还是在别的地方。我习惯吃冰冻的鱼,而无法面对一条活鱼。有一回休渔期刚刚结束,我从海鲜店里买回一种龙头鱼,它通体粉红,鱼骨细软如须,鱼肉缠绵似水。奇异的是每条鱼都张大嘴巴,当我摘下鱼头的时候,那敞开的鱼嘴里的牙齿就割到了我的手指。我感到一阵揪痛,好似断头之鱼在对人类的屠戮行为发出无声的抗议,又好像它僵硬的身体里仍贮存着海底深处的记忆。

被切割成段状的黄鳝或泥鳅的身体依然抽搐不已,手指触及时,有种惊惧感;油锅爆炒时,活虾会跳出锅外,在火焰之外绝望而盲目地蹦跳着。

而浮生之世相,同样盲目而绝望,反复上演着一些无可诉说之事。有一次返家,母亲在我兴高采烈、毫无防备之时提及一个人。那个陈老师,你还晓得吗?我脑海里开始搜索这个人。母亲说她的丈夫已是肝癌晚期,活不久了。我很快想到国歌、计划生育以及那些年让我倍感屈辱的课堂。当年他们夫妻俩被开除公职后,陈老师去了一家私立幼儿园做临时工,而她的丈夫以货车司机的身份走南闯北,当他满载着货物在祖国大地上一路狂奔时,恶疾早已化作一尾红狐紧随其后,须臾不离。

乡村世界有一种表面的宁静,人们在这份宁静中默默领受命运的赐予。爷爷在瘫痪之前,把院子里的枣树和楝树都砍光,卖掉。我见过那种刚砍伐的树墩,新鲜,泼辣,满溢着瞬时的生命的热力。色泽和汁液在那个横截面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绽放。可是它的生长已经停止,永远终止。

我想起溪床上被电昏和药死的鱼。那几年,鱼们集体死去,惨烈赴死。这几年似乎好些了,当我们不留心的时候,它们试图小心翼翼地游回来,充满着警觉,并学会了隐身术和化妆术。

我要回城了。隔壁婶婶在短暂休整之后,也再次出门。她不得不出门,她的丈夫自高空坠落后,再也不能爬高了,对所有位于高处的事物都充满了畏惧,害怕楝树果子砸在脑袋上,把柚子树上的巨形果实看得比星斗还大。

医院里没有真正的夜晚,连白墙缝隙里都塞满呻吟声。在病人歇下后,婶婶倚靠在躺椅上打盹。在消毒药水的气味中,她或许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冬夜,流血的身体从椅子滑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手术者刚刚离开,医院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因為恐惧,她声嘶力竭,大吼大叫。可呐喊者的声响早已落入茫茫暗夜之中,宛如雪下在冰面上,如今连微弱的回声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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