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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语

2017-04-13阿贝尔

野草 2017年1期
关键词:母亲

阿贝尔

这些年,按说可以说一点话、记一点事,就像十年前写《100%》,但我没说、没记。有些细节,就是麦芒对出汗的颈项,像小时候割麦、打麦。还有赤脚踩在檬针刺上、踩在图钉上。更有刀架在脖子上……疼不算啥,可怕的是恐惧和你想诉说真相的冲动。为什么只有黑白颠倒才能平和?只有顺应自私、狭隘、庸俗才能安宁?莫非只有装哑,然后在另一个世界发声?另一个世界比森林都寂静,比荒原都孤独,发声不也是狼嚎?有些细节是人性的羊油和沥青,散发出膻味和化学味。羊油糊眼睛,沥青粘脚,人性大面积污染只剩沉淀物。

细节关乎爱,更多是爱的反面——对爱的侮辱(不是不爱。除了恨,还包含了空白)。处身细节,我时常会敏感地想到爱、思量爱。爱有几种,一种是“我要”和满足“我要”的体验。男女关系中的“我爱你”有一大半属此。一种是精神(审美)过程中深层次的体验,苏珊·桑塔格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便属此种,我的“爱曼德尔斯塔姆”亦是。再一种是基督精神,为他人(最需要的人)奉献过程中的满足,包含了宗教体验和世俗牺牲。还有一种本能的爱。不是性本能,是血缘本能,即家族本能,爱的范围只局限在有血缘关系的人中,爱的强弱亦与血缘的亲疏成正比……思量爱,便也知道爱需要天赋。性爱有强弱,母爱也有强弱,普世之爱就更是了。教育训练给予人的爱是有限的,它更多在拓展爱的宽度、塑造爱的形式。

既然爱是天赋,不爱便也不受谴责,恨便也不受谴责,只是被同情。不该的是,爱被狭隘与庸俗、冷漠与仇恨搅和,就像蓝天被雾霾搅和、河流被污水搅和、道德被拜金搅和。

我偶尔会透露一点。在微信里,在博记里。但只是一点,像乌云间不经意透出的一线蓝——不是怕丑,不是自保,是缺乏叙述的冲动,甚至不是对叙述自身价值的质疑。像原油泄漏,都是黑金,但我却懒得挖掘。在大街上看人,在聚会上看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容器——分格分层的容器,行走的容器,里头装着黑金,各式各样的黑金(肉欲的、思想的、审美的以及处于肉欲与审美之间打精神牙祭的)。也有粪便,也有从食物饮料和声音文字带入的毒素……我打量这些形色各异的容器,思量着爱在容器中的位置、分量与死亡。爱吃什么?爱吃黑金还是粪便?爱死后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爱的遗体是什么样子?像枯花、干河、一粒煮熟的米,还是像少女死后苍白的脸?

有时,我也会去想我死后的样子。遗体、遗容的样子。无论它呈现出什么样子,我都会恶心。我活着所做的一切,爱、阅读、写作和行走,以及对亲人负责,都是想隐藏自己的遗容,死后绝不给人看见。想到自己是一个能事先藏起遗体的人,也觉得安慰。

“与其说我是在学习生活,不如说我是在学习死亡。”二十一岁读萨特这句话,以为自己选择了阅读和写作,定能学懂死亡,将来把自己交到死神手头,会有种常人不懂、也体验不到的从容与喜悦。还有普拉斯那句对于死亡火焰般的构想:死亡是一门艺术\所有的事物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这样一个与死亡通灵的构想,普拉斯完成了。死可以有瞬间的精彩,活着却是冗长的沉闷。精彩只在穹形的大脑深处,只在仲夏夜繁茂无色的葡萄藤一样的神经架上。

对于我,想象中的精彩和想象中的恐惧同样多,恐惧过后是一滩原油或沥青的渍迹,而精彩过后则是几句胡诌的诗。

十一二岁或者更早,我便有了死亡的意识。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这种意识让我无法睡眠。准确地说是恫吓。直到四十岁,死亡作为意象在我的诗歌里都还是悬崖、大海和黑暗。十一二岁从午睡中醒来,注视着自泥窗照进屋的阳光,首先要做的就是说服自己不怕死亡。十九岁,我抓过宗教来对付死亡。十九岁少年的宗教不过是一件透光的的确良衬衫,拿双层蒙住眼睛也遮不住死亡的狰狞。一九八九年夏天,我几近崩溃。死亡从春天开始,从一个人的心梗和山海关的一段铁轨开始……后来这二十多年,我没能在宗教里找到那扇门,更无力另凿一扇门,我也不愿把那扇画在纸上的门糊在宗教上;我甚至不能想象那扇门,走进去,再无死亡的惊扰,我无力在詩歌里开凿一扇门……逃避死亡的门在女人身上,在炽热之爱的过程中。女人身上确有一扇生之门——因为有生,也便有死……这颗星球(也是已知宇宙中)奇妙的双体,只有彼此融合的一刻才可以逃避死亡。它不是形而下。它是上帝的旨意。

西昌看稿会。

提前一周换洗了衣裳,包括内衣、毛衣和唯一一件骆驼牌花格衬衣。提前一天折好、收起。这些年也挣了点钱,但很少给自己买穿的,觉得比带孩子那几年连内衣、袜子都没换洗的好多了,有几件汗衫还是十几年前的。我只是鞋和裤子换得勤,一两年便穿破一条。我也不去洗头房洗头,只是春分过后去理发店推个光头。我按通知要求准备了三份稿子,提前一周让单位同事打印出来,装在一个牛皮纸口袋里。两个中篇一个散文。中篇《汉阳造》原本《花城》已经编好,要在第一期发表,因为选题通过了,整部《飞地》要在花城出便拿下了。另一个中篇有五万字,是《飞地》的第五章,取名《火溪河》,《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看过婉拒了。我想婉拒是有道理的,因为它呈现了被遮蔽历史的粗粝的边缘。散文是一篇家族志,有两万多字,是这次笔会最有希望卖掉的。

没去过西昌,但坐火车去昆明途径过。知道是个高原,在成都与攀枝花之间。最早知道西昌是从诗人雨田口中。不是因为卫星发射中心,是因为“非非主义”诗人周伦右——他在西昌劳教。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每见雨田必提“非非”和西昌。我百度了西昌,海拔很适合我,邛海很适合我。我对自己说,我不是去开会的,我是去看邛海的。我已经开始想象了,骑脚踏车环游邛海,坐在邛海边深棕色的枯草丛看被火箭无数次洞穿的天空。

接到母亲住院的电话我正在厨房煮午饭。吃过饭,把次日早上去成都的车票压在组合柜上,匆匆赶往医院。陪护到七点半输完液体离开病房的时候我也没有决定取消行程。“我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你多输两天液,好些了再回去。”我边拿包包边对母亲说。“出门小心点,要过年了。”我走到门口,听见母亲说。

从医院出来冷得直跳,风吹在脸上像削薄的刀片,下身感觉像没穿裤子。整个南方都在遭遇寒潮,在微信圈看见广州继清光绪十八年之后又下雪了。家里没人,更没人把饭煮好等我——枣跟她妈在她外婆家打扑克。我走到南街十字街头想吃碗面再回去,面卖完了。我又往东风路口走,也不想吃啥了,只想打车回家把火打燃。路过东风大楼,我朝五楼望了望,楼上灯火通明,我知道枣和她妈就在上面,也许上楼还赶得上晚饭。我没有去,我叫了车回家。交通频道正在讲寒潮如何汹涌,覆盖的地区如何广大。我在开了空调的车里发抖,冷从周身凝聚到心里。车过飞龙桥,我想到明天或许更冷,成都或许更冷,洗好的衣裳都不够厚,毛衣外套都不够厚,但我并不觉得无助——到了成都见到羌人六,几杯酒下肚,或许就暖和了。西昌更暖和,二十度以上,可以穿衬衣的。

进门打燃火炉,冷还是冷,但总算不吹了。煮了一碗鸡蛋汤圆吃上,感觉暖和了些。上楼打开电脑,找《尤利西斯的凝视》看,却打不开。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现实的困顿和精神的磨砺,还有人门牙磕在青石上或者双眼遇上烙铁,甚至有人遭遇神经的五马分尸。我毕竟还有一个安身之所,像扎尕那,远归远,不得已可以避一避。我不知道为啥,我咋这么喜欢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不止《杰奎琳的眼泪》,每一曲都喜欢,它那么悲伤、低迷,就像一束阳光在绞你的心、绞你的腑脏。它也是花开,与我在呼伦贝尔和拉卜楞寺看见的花开没有两样。我只有杰奎琳·杜普蕾,只有大提琴。我没有眼泪,没有明天、成都和西昌。

枣和她妈风风火火回来,洗了睡了。我下楼收拾行装——稿子、充电器、钱包、骆驼牌花格衬衫、洗得皱巴巴的薄毛衣、换洗的袜子、要带的书……把早晨起来要穿的衣裳放在枕头边。我不想睡。要带的书——毫不犹豫就选了在读的《肉桂色铺子》。舒尔茨有什么在打动我?一种超越现实的敏感,精神的触角,像一双苍白绵柔的手——它触摸到的东西虽非脱离现实却在现实的异处,不在照得到阳光的地方,在黑暗中,只有直觉和想象的长臂灯够得着。还有,如同内米洛夫斯基一样,舒尔茨也是死于纳粹集中营,且非死于疾病和毒气,而是死于盖世太保军官菲利克斯·兰德的偏爱。舒尔茨走得比内米远,他不像内米那么在乎时代的气象,他只在乎记忆、想象和直觉。

夜晚安静下来,听不见妻女的鼻息声,只听见火炉的火苗声。除此之外,便是在气温骤降的黑夜的深处,听见皮肤开裂的声音。

妻女睡去,夜沉静下来,我这才感到自由。累了一天尽管疲乏,却不想睡,有炉火陪伴,片刻的自由即是一天的所得。

去睡。她裹着被子。脱衣,扯过一绺被子躺下,犹若置身冰窖。她动了动,开始咳嗽、叹气。我又扯了一把被子,将露在外面的肩压住。她越见咳得厉害,出气也紧了,叹息变成了呻吟。我没有挨她。我觉得我置身的冰窖跟她隔着条河。睡意来袭,迷糊中我感觉身体有了热气。侧身,把脸朝向窗户。想到明天一早七点还得起床去车站,我决定睡了。

“睡睡睡,一挨床就开始打噗鼾,电冰箱空了,连窝白菜都找不到……青油没吃的,也不晓得买,牙膏也挤不出来了!”

她开始出声,一件事一件事数落。

“人家的家才像家,我们这个家像个啥子家?有法过就过,没法过算了!娃儿一年没回来,回来这两天你给煮了啥子好吃的……”

我没搭言,靡靡沉沉的。靡靡沉沉的是脑壳,心头却是空白,并不觉得难受。依得过去,我会说电冰箱空了你是干啥的?牙膏挤不出来你不晓得买?娃儿回来了你又给煮了啥好吃的?我没说。我告诫过自己,什么都要受得、忍得、容得,什么都要自己去做……我翻了个身,马上又回到原位。我想到明天去成都路上的五个小时、后天去西昌路上的六个小时,我想到我红肿的眼泡,想到我恍惚的精神……成都的雾霾虽然散了,但我心里的雾霾起了……我就是在这一刻取消西昌之行的。

我翻了个身,感觉有东西放下,一下变轻松了。我没去看时间,估计快零点了,室外的温度差不多也降到了一天的最低值。

自剖,再一段段切开。能看见什么?原本没有什么,自然看不见;肚子里有货,未必找得到……实实在在被命名为物质的货好找,被命名为意识的其实是一种微物质的东西不好找——是精神又不是精神,但绝对不是灵魂(按照传统观念,灵魂在肉体死亡的一刻便离开了肉体)。像在一件旧衣裳里找打火机,每个口袋都摸遍了也找不到,把衣裳提起来抖抖,打火機又掉出来了……把自剖过的我提起来抖,能抖出什么?血水、残泪、喘息还是凝固的爱?一颗一颗,滚落在地,发出算盘珠的声音,发出麝香的气味。像狗宝,像牛黄,像人的结石。

爱究竟在哪个部位?大脑回沟还是心脏?活着时想一个人,起码不实在爱在哪个部位——有时感觉在脑壳里,有时又感觉在心脏,有时还感觉在后腰肾脏的位置——那种导电的感觉让人晕厥。先是滴水,之后是小溪流淌,再后便是遭遇电击……现在剖开了,切成了段,如果临死前还有爱,如果死没有偷走爱,那么爱就会被找到、被拈起——拈不起也会被抠下、刮下。一卷卷。这时,爱就不是结石了,爱成了垢甲——汗身的垢甲,也成了胶卷——爱过的细节、汗斑、最微妙最疑糊的心理都在上面,但因为死亡再无法呈现。

我想象爱的样子(在这里,爱不再是动词,而是名词)。枯叶叶脉的样子,一滴没擦脱的原油的样子,或者一条死了千万年的雅鱼在化石中的样子……也可以是父子相见后的木然与无语,或者夫妻爱过之后滑落到神经元的那滴沮丧。我希望中的爱的样子是一根过去的红头绳儿(有些发毛),是一件完好的老家具(有一两个虫眼,有一两处划痕),是一本繁体字版的名著(有一两处批注,有一两个指纹)……如果必须是肉体,那就是一只眼睛或者乳房。眼睛迷茫又深不可测,单眼皮的性感里有种舍得。乳房便是归宿,以儿子和情人的双重身份回到生命之家。当然,我也接受鹅卵石般的爱、老树根般的爱和沙子般的爱,是不是化石、是不是檀香不要紧——放在案头,连守候都不算,只能算作纪念。

我儿时受制于父权和饥饿,青春期受制于性本能和形而上冥想。孤独、性幻想和形而上冥想导致我走近文学。文学导致我更加孤独、更爱幻想与冥想。陶潜性本爱丘山,却误落尘网三十年。我性本爱幻想,误落尘网也是必然,但这个尘网不是官场和生意场,而是婚姻现场。人就是这样,要哪样便陷入哪样。也不能说自己就绝对地隔绝了官场,年少时还是入过团、当过团干部,参加工作还当过共青团的书记,只是警觉得早,一只脚踩进去又收了回来,一辈子脚再没有朝那一方伸过。其实也不是警觉,是自己爱太偏,自己所爱与官场相背。说具体点就是受1980年代的思潮——理想与启蒙,或者说“自由化”的影响,对“自由化”热爱。爱自由,爱个人,爱创造,就得避开大道。大道皆盗,小道行君子。

十七岁的时候,有人跟我讲贝多芬的那句话。公爵现在有的是,过去有,将来还会有,但贝多芬只有一个。我听进去了,认同了它的价值,选择了做个贝多芬。

这句话里有骄傲,也有野心,却是善良的。骄傲也是人性的骄傲,野心也是人性的野心,它把人类的行为价值导向个性与务虚、导向创造与审美。如果没有贝多芬,没有贝多芬这句话,我可能会走另外的路,做个校长、局长、市长……2001年冬天,我父亲得了癌,从华西医院回来住在县医院,住院费花光了,叫我们三兄弟各交一千元钱。我交不起,父亲就骂我,说当初叫我入党我不入党叫我做官我不做官,当初要是听了他的,何止区区一千元,就是车子房子也有了……这就是务虚的结果!“就是写东西,不打鬼随鬼转,哪怕把手写断也发不了一个字!”我记起了他早年说我的一句话。我哭了。他得了癌,快不行了,我天天去病房陪他……青杠炭烧得红彤彤的,我的眼泪滚落在炭火里,发出一声声脆响。

一早去车站退票。看着椅子上的包包,也可以一转念去赶车。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包包,终究没有背包。虽然已过七点,东方初露晨曦,但小区还在沉睡,山河还在沉睡。走上河堤,霜风割耳,拉起衣链,戴上帽子,把自己装进旧式羽绒服的套子里。看了看箭豁垭,又看了看江河尽头的近山和远山。远山愈加明晰,微微下斜的轮廓映着天际;近山黑黢黢的,和远山对着下斜过来。远山脚下的江畔就是我的出生地,望见时有种比怀乡更复杂的隐痛。

今天是个好天,坐车去成都沿路会看见很多明晰的事物,会照见不同海拔的阳光——我却是去退票。

过东桥时,我对着老家的方向拍了张照。山的轮廓渐渐明晰,接近天空的部分已经变得明朗,河流破碎的轮廓也呈现出来。我问自己为什么不离开故乡?爱是爱的山水,恨是恨的记忆与破碎,我是不舍离开还是无奈?这离开不只是往东去往南去,还可以是往西去!一张车票七十九元,也可以自行作废,但七十九元可以买一只母鸡炖了,走几步路并不费事。我不问自己了——为什么不离开故乡?我在《老屋》里离开过,后来又在《飞地》里离开过。永久地离开,就像死。然而离开的只是心,只是灵魂,肉身从未一直都在,从出生到发育、到衰老。

一分钱都没有损失。一位戴眼镜的乘客拨开塑料门帘进来,原价买了我的车票。我想象他在昭觉寺下车,走天桥下到出站口的情形。

不去成都,但成都的氛围已感觉到了。我害怕克拉玛依酒店那张大圆桌,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别人都像打了鸡血,我却要打瞌睡。有几位真能喝。有某主席在喝青花郎,某主席不在喝红花郎。某主席在他是主角,某主席不在另有主角。主角配角搭好了,这酒就喝个没完没了。我害怕那张大圆桌,我没啥趣味不说还自卑,酒也喝不得。开眼界一次就够了,多了就又把眼睛遮住了。某主席我佩服,写东西不用说,喝酒是一流。能喝、会喝,关键是有情趣,说、学、逗、唱样样精通,还多出个跳——是dancing,而非jump。依我说,关键是自信,一个大家的自信。有没有自卑呢?有没有虚无呢?卡夫卡都有,他能没有吗?肯定有。过去有,现在一定有。荣格讲过,自卑只能被压抑不能被超越。但酒桌上没有,那种自信,那种潇洒自如,完全是肉身与灵魂的双重自说自话。多少人凝视——仰视……我不说是害怕那张大圆桌,也是不喜欢。文学都揣起来,像老婆婆手帕里的毛票,有的还涂了锅烟墨(故意抹黑),粘了饭粒。每个人都有一个视角,也用这个视角看了,但每个人都不说;圆桌上和盘托出的都是高大上,你揣衣兜的只是几张毛票,谁丢得起这张脸?庸俗是这个世界的肉身,也是文学的肉身;针都藏在绵里,只能锥自己。

从车站往回走天已大亮,空气冻手,明晰的朝晖给人一种夏天清晨的错觉。

这是一个我。还有另一个我——偏向于青春期肉体的我。一个“隐我”。近似于佛洛伊德的“本我”。这是最容易被我们每个人回避掉的“我”。被意识回避掉,被文字回避掉……但这个“我”是真实存在的,活动在我们自身的阴影里,甚至是我們出人头地的那个我的十分之七。

十三岁刚结束尿床就想来一回真的,便是这个“我”在蠢动;跟孃孃婶婶割麦,目光不住地要往孃孃婶婶塌下来的汗衫里钻,也是它在蠢动;晚上睡觉,一个人脱得精光,关了罩子闭目臆想,也是受控于它——有时午觉醒来也得听从它的召唤,罩子上渲染着从泥窗照进来的阳光。十三岁来一回真的,不可想象的感觉与体验!脱离母体又沉沦于母体,一半创造一半回归。美丽的肉体,苍白,柔弱而修长,小野鹿已经潜伏在里面。内衣里生了虱子,但脱下内衣,裸呈的是正当发育的少年之躯——肌肤有了弹性,毛发开始浓密,胯间已有成人的轮廓和气味……高潮退去,喘息平复下来,我总要抬起头来审视自己的汗身,以十度到三十度的斜角——它真美呀,小腹及小腹以下,直到脚踝。还不是最美,但已经够美,弧线和阴影把小腹衬托成了仙境;按下变软的男物,仙境换成了女性的山山水水。十七岁,愈加渴望,愈加苍白,在河畔追逐放牛的少妇,幻想有那么一回——怎样的一回?情节都有了,细节都有了,对话与呻吟都有了,连体温都有了……桑枝沃若,苕藤沃若,苕叶上的豆绿沃若,河风撩起少妇的红纱巾……这样的一个“我”,在那段时间占据了我的十之八九,却不曾被大人和老师觉察,也不曾被旁人觉察,相对出水的冰山则是一个“红小兵”,一个小社员,一个共青团员。

1990年代拆迁的老县城红旗路九十七号无法告诉我那个“本我”、那个“隐我”,也无法呈现,但它知道、洞见,甚至哀叹过,震颤中落下过阳尘在那我的裸身。那盏煤油灯更是知道、看见,说不定它照在我十三岁的裸身的橘光至今还在我骨头的钙质里,还在我残存的非分之想里,只是它也无法呈现或者转述。那盏用红岩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像只眼睛,站在床头边的木柜上,隔着麻格格的罩子,看着我褪去裤子自己和自己来真的。一次一次,在做完功课之后。煤油灯看我行事,也看木柜上那一盆卤油。卤油被我用筷子挑过,用调羹刮过,灯光在挑痕和刮痕里生出条纹……伴随我入眠的,除了几何图案的边边角角和分解出来的因式,便是卤油的香味与我十三岁的身体散发出的嫩玉米的气味。

这个潜在的“我”是一种审美,是一头小野兽与另一头小野兽的挑逗与撕咬,也是一个由有着肌肤质地的想象到真真切切做完的全过程。它有着野兽的毛发和天使的气味,有着尤物的奇妙的吸引。这个“我”不是受制于“我”,而受制于创造出“我”的神秘的力量——有肾上腺素但比肾上腺素复杂、丰富。这个“我”让我知晓尤物、辨识尤物,一把长发,一片额际,一段小臂,一对锁骨,一绺绒发掩映的后颈窝……让我晕厥、癫狂,更别说会说话的睫毛与眼睛,更别说羊脂玉的下颌,至于翘臀翘乳,那简直就是形而上学了。

本我发育的时候,自我也在壮大、超我也在形成。别人无视、只能自己承受。没有爱,没有性结合的另一半总是孤单。在煤油灯下想象她、虚设她,孤单便少了一点,自己便有了一个影子,有了阴影部分。这个阴影有真人的部分,比如莞尔一笑,比如微微凸出的胸脯,比如薄荷味,但更多的是小说角色的杂糅——王莉的头发,张莉的眼神,孙莉的后颈窝,任莉的锁骨,巩莉的胸脯……再不是十三岁了,也过了十八岁,这个潜在的我还在,且更厉害,它现在有了野兽的狰狞,有了洪水的腐腥味。它自伤,不止伤肾,还伤自我。超我因为不能来一次真的成了废物。

能且能反复来真的,就是婚姻。婚姻的确把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即使生一堆孩子,本质上还是两个人。然而,来真的愿望,消除孤独的愿望,会在婚姻生活中变得越来越淡漠,代之兴盛的是世俗的条条款款,是时代淤积的物欲的堰塞湖。一个人可以做孤魂野鬼,有了婚姻便做不了啦,有了婚姻就成了家族之树上的一枝,搭个鸟窝都逗人说闲话。责任和义务还不是婚姻生活中最琐屑、最头痛的,婚姻最头痛的是自由与个性的消减与丧失——本质是好的价值的丧失、爱的丧失与人本身的丧失。婚姻要求“你”变成“我”,而“我”爱的则是“你”;“你”一旦变成“我”,爱便也不成立了,“我”便也不成立了。占有是婚姻的恶。不仅要占有身体、时间、爱和观念,还要占有你的权利和义务,占有传统以基因方式要你分派的爱……至少极端的婚姻是这样企图的。

娇小的身体里有怎样的恶她不知道。恶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三十岁便开始发炎的结肠,恶不知道自己。恶有一张僵硬的脸,偶尔露出凶光。恶有时也臭美、也笑,笑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纯真。两个人相处的深处,往往是恶碰恶,所以萨特才说他人即地狱。婚姻中的两个人相处的深处也有身体的结合,那一阵子,世界是融化的,恶也是融化的。有时为了这一阵子融化,会培育很久的感情,就像肾上腺素的分泌,特别是上了年龄或者是特爱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变软的恶有时会是一副委屈的样子,像个剥了皮的芋头。融化的恶会像过期的巧克力,品得出香甜,但已经有毒素生成。恶在坚硬的状态下硌破对方皮肉的时候,也硌破自己的皮肉。她在自己道德认知的死胡同喝醉酒的时候,就是被自己的恶硌伤。她的绝望不代表善,她的呐喊不代表爱的抒发,她的哭泣算不得是悲剧。有时也很清醒,连头发和脚趾都是清醒的,两个人在卷起的婚姻的簟筒里抱成团,却没有摒弃各自的恶。恶站在簟筒的上方,瓜兮兮的,仿佛摆脱了地心力。偶尔会出现幻觉——恶是两个人的孩子。

他经历过好些婚姻的午夜。长条型的客厅,灰色的沙发,或者一张略显邋遢的床。两个人在木匣里,什么都看不见。恶被生理化、情绪化,被无限放大,长出图钉、匕首、铁丝网,甚至长出子弹。娇小的身体不可阻抗,亦不可安抚。战争从语言开始,由语言升级,每一个词语都涂上了剧毒,欲置对方于死地。他在黑匣子里,毒性发着,被语言压着,无计可施,唯一可做的就是以精神胜利法自救。他捅不破午夜,他抱不起黑匣子——要是抱得起,他会把黑匣子连同黑匣子里的自己抱到西门外扔进龙王石。

这样的午夜经历多了,他也不绝望了,只是难受,只是有种自污的冲动。早先他还有些力气,挡得住语言的毒箭,抠得动骨头缝的爱,还有力气把她揽在怀里,拿爱封她的嘴。把她揽在怀里,也是把恶揽在怀里,拿爱封嘴,也是封恶……现在他老了,揽不了她了,更揽不了恶了,骨头里的爱越来越少,良心也空了,再也没有爱可以封她的嘴,只有沉默。在他虚脱的幻觉中,沉默不是墙,不是盾,而是箭靶和一片黑幕下的水域。没有对话,已是一种侮辱,但又有什么办法?活不能跟死对话,白不能跟黑对话,从树上掉下的樱桃也不能跟鸟儿的长喙对话……怀念早年的野蛮,用征服熄灭战争。不说一句话,只有喘息,只有力的直达……然后便是痉挛。语言变得苍白,就像白酒变成了白水,毒性也解了,刚刚还是血口喷人的恶转瞬就成了温润的汗珠。

那样的午夜。他恍惚、虚弱,偶尔也激愤,无法掌控,唯一的选择就是顺应地心力。死亡是地心引力的一种,这样的时刻显得特别清晰,像一只诧生的狗蹲在他意识的深处,与午夜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有时也在别处,就像我们始终满足不了的欲望和野心,比如在西桥下面的龙王石,比如在龙池坪的舍身崖……睡意来袭,他感觉到油腻,感觉到渺茫,但她声音里的铁蒺藜还是让他无法安身。他想过逃离,但他不能逃离。记忆中,父亲也上演过逃离一出,如此惊人的相似让他不适。再有,她已经陷入恶的循环,他不能撒手,任她沉沦,他得守着她,等她睡着,等那些长脚蚊一样的小恶飞离她。她其实很美,他深入过那些美的幽深与静謐,畅饮过那些美的原浆,甚至还写诗赞美过……年轻时,他由此获得过慰藉,一度还安放过灵魂。

婚姻纠缠的是世俗。世俗涂改、毁灭着她的美(这很奇怪,是世俗而非时间)。其实,世俗有世俗的法则,按法则去做就是了,不用费心,也便不会伤神。如果人真的来源于进化,世俗还是一种文明,它讲规则,讲尊卑,讲忠孝,比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好很多。即使俗不可耐,也比屠杀和强暴好一百倍。人都是爹妈所生,不是吹大风吹出来的、垮干岩垮出来的,孝是必须的。孝只是一种有度的赡养和陪伴而非牺牲。一辈孝一辈,也便是秩序,也便是文明;如果忤逆不孝,不是又回到了动物界?世俗是一棵树一张网,灵魂可以飞翔可以孤独,但身体还得在网中。他有父母,有兄弟姊妹,他是这根遗传链上的一员,就血脉而言彼此便有种不可分离的亲近;就算价值观有别,审美观迥异,彼此也有种内在的联系。这是上帝置于他们体内的不可人为更改的密码。他在世俗之网中,无论他怎么另类、超脱,只要他还食人间烟火。世俗于他是一种秩序、一种烟火味,然而于她则是毒涂料、毒漆,一旦涉及世俗,身上就会被涂一层,不只美被遮蔽了,毒素还钻到了肉里,刺激到她的神经,让她闷闷不乐甚至歇斯底里。

在努力无效的情况下,他只好被动地顺其自然。他知道他在纵容恶,但有什么办法?这原本就是一个善输给恶、爱输给冷漠的时代。他不能因为她身体里有恶而掐死她、抛下她,她也是恶的受害者。他还得守着她和寄居于她的恶。守归守,距离还是得有,不能让恶跑到自己的身上来。

守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液体缓慢地一滴一滴流入母亲的血管,我有一种赎罪的满足。山地阳光照进病房,只是一种颜色,没有质地和温度。从小到大,母亲爱我并不多,但我却感觉爱她很多,特别是父亲死后,当她老了、病了。感觉里有一种东西,像藤,像根,像脐带,把我和她连在一起。这脐带是血脉的,也是孝道的。

我守了母亲两天。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两天,寒潮肆虐,在江浙是下暴雪,在川西则是以一种晴朗的艳阳天的形式。金太阳般的寒潮。这是一个悖谬的隐喻,但又是事实,又是一种真实的体验。这个国度往往是这样,悖谬而真实。这个国度的家庭往往是这样,这个国度家庭中的每一个人往往是这样。母亲娇气,哪里有一点疼痛和不适都要叫出来,叫出来又表现出无畏。守护中,我和母亲很少交流,就是说话也只说一些饮食起居的事。她能怨谁?我又能怨谁?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是儿子,我不跟谁比,我不去计较陈芝麻烂谷子,我要尽到我那一份孝心……其实也有爱,年轻时教书那阵回家,总是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去菜园,或者找她找到菜园,更早读书那阵,要钱也总是问母亲要,母亲再传话给父亲……母亲愚钝,爱未必能得到回应,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了,在想象中依恋了。

第一天中午输完液已是午后一点半。外面太阳虽好,但奇冷,吹着寒风,不宜带母亲上街吃饭。我坐电梯下楼,在几条平常吃饭的街上转了一圈又回病房了,自己没有吃,也没有给母亲买饭回来。街上人多,乱哄哄的,大小饭馆人满为患。太阳月白,像冰。我又冷又饿,人有些恍惚,从一家家饭馆门口走过,看见熟人立刻抽身回避。经过南街的时候,我恍惚得厉害,感觉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城市,几乎不认得每天都要经过的街道和店铺。

第二天中午输完液已经两点,我带她上街吃饭。饭馆不挤了,有的已打烊。问了几家,都没有青菜和圆子汤。薄刷的阳光像白头霜,朔风吹过,感觉像没穿衣裳。街边上、花台上、房背上都没有雪,甚至没有任何的降水,但我却感觉有很多冰雪在融化,和着垃圾和泥水,就像2008年年初冰灾看见的那样。没人给我们煮饭,没人给我们送饭,我和母亲像两个旅者,在异乡的街巷找饭吃。

在一家砂锅店坐下,风吹进来寒碜碜的。我坐在外面,替母亲挡风。我从小熟悉这小城,熟悉小城里的人,我进小城居住也有二十多年了,亲朋好友很多,家人也在这小城,但此时此景,让我感觉陌生,我像是什么都不认得。

父亲——我又想起了父亲。父——当我去掉“亲”字,專制就跳出来了。专权。它就是一个独独的“王”字的含义,威风又可怜。这个“父”字,超出了我的父亲,超出了我父亲的死与象征。

2003年5月,在父亲死后四百五十六天我开始审判他。十三年之后,我没有为此觉得后悔,虽然怀念之情渐生,记忆里他的面庞也变得日渐温和,甚至在血液的泡沫部分还有一圈对他的爱意。

父亲死了,但“父”还一直活着,以一种与我割断血缘的方式,且至高无上,它就像父亲留在故乡泥土里的癌。

父亲死后,留下母亲一人。母亲从六十二岁至今都是我的心病。我有两个兄长,但没有一个可以安顿母亲。我也无法安顿,妹妹也无法安顿。无处安顿母亲便是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1986年父亲四十七岁就给我们分了家,大哥二哥另立门户,父亲老了跟大哥,母亲老了跟二哥。妹妹在外读书,我在外教书。父亲一天没跟大哥,六十二岁死了。母亲跟了二哥两年,不习惯呆在外地,重回老家老屋。妹妹不让讲,我还是要讲——这个遗留问题还是因为父亲的教育、安排欠妥,也是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的失败。在家里专权,让一个家庭缺少温暖;成人后鼓励各顾各,让兄长在大家庭中缺乏担当和责任感。父亲跟母亲单独过了十五年,屁股一拍走了,留下母亲一人。这个他没有算到。爱是一个家庭的火塘,家人围塘而坐,伸手烤火,其乐融融,吃什么喝什么是一回事;私欲是一个家庭埋下的炸弹,只能让一个家庭冰锅冷灶、分崩离析。母亲不跟二哥,要一个人回老家住。大哥葬了父亲,就算尽了孝心。我在《老屋》里操心母亲,半夜睡醒屈指而算,四个家竟没有一处好安顿母亲。我要安顿母亲,妻子不能接受,也不是母亲所愿。生意可以细算,但爱和义务不可以细算,父母跟儿女细算,兄弟姊妹细算,人情就薄了,爱就只剩几斤几两。然而,总有人算细账,把亲情算进去,把义务算进去,最后便只剩父亲的遗产。其实很简单,传统为我们立下了规矩,有心的凭心而为,无心的照规矩办事,每个儿女都做足,母亲那里就满了——米满了,面满了,爱满了。

无助的时候,我想念父亲,想得泪涟涟的。他要是在,母亲也不会落到这地步。这个时候,父亲再不好,总可以为我们分担母亲,父权就是道阴影也可以为母亲遮风挡雨。想念父亲,不是想念他锅底一般的黑脸,不是想念他颈项上暴绽的青筋,而是想念他给予这个大家庭的存在感。

爱是上帝放的血。各种的血,我们自己解释不了,我们只能目睹,看见它的形态、颜色,闻到它的气味,尝到它的味道。我们无论怎样熟悉它,看重或者蔑视它,无论怎样受控于它给予我们的气质,我们都无法懂得它。爱有一个基因排序,掌握在上帝手中,人类关于它的各种解码都是误解。

爱为何物?爱由何来?爱源起于需要。“妈妈,我爱你”,就是“妈妈,我需要你”。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你”,也是在说“我需要你”。这个需要有身体、生活的,也有精神的。爱一定是一种需要,因为需要才格外舍得。小孩子爱妈妈,是要妈妈爱它、抱它、保护它,大人爱妈妈是一种心理和道德需要,都是一种来自血液的冲动。恋人间的爱从来都是双重的,舍得和占有是爱的正反两面。性是男女之爱的核心,灵魂和宇宙都裹挟在对方的裸体里。我在想象第一个发出“ai”之声音的人类个体,由一个个体到一个部族,“ai”之声音像春天的草木一样萌发,文明由此诞生。爱让人类第一次有了一个人不杀死另一个人的可能。

爱是有频率的,但得由上帝调频,我们自己无法调频。频率调对了,两个人便爱上了。这很奇怪,或许也要归结到基因排序。两个人有相同的部分,又有迥异的东西。相同部分是精神的认知,价值与趣味取向的认知,迥异的部分是身体的凹凸和齿轮的阴阳相配。情人眼里出西施,爱就是选择自我的需要。爱让人光辉。

爱又是有保留的。婚姻服从世俗,世俗是爱的白内障。洪水过后,麦麸金被翻出来,但爱不是麦麸金,爱是河底子下几十米深的瓜子金;然而淘瓜子金是要死人的。这世界没有一个无爱的人,凡人总有爱,只是大多数人的爱都是坝子,浅浅的,呈现出一个平面,一览无余;而隐秘的爱,有巢穴的爱,总是稀少。巢穴开在自己的意识之外,甚至不在潜意识,甚至连自己也看不清。秘而不宣的爱总有一个硬盘,仅供自己打开,有时就像一首晦涩的诗,靠灵感的解码阅读。巢穴里的爱有时是一只白兔,有时是一只乌鸦,有时只是一株蓟属植物,害怕被外面的人发觉。硬盘里的爱有时是一张脸,有时是一幅风景画,有时是一首俳句——蹩脚,但情有独钟。我怀念爱的抽屉时代,一把几毛钱的镀铜锁,就可以锁住一颗噗通直跳的心——其实锁也只是个象征。在巢穴与硬盘里,不存在世俗,也便不存在白内障。

人上点年纪,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装爱的容器。装爱,不是纳爱。就是自己不能爱了,也还可以是土,也还有肥力可以滋养爱。就是肥力薄了,也还可以让爱活着。这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身体里固有的,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晓得。身体滋养爱,爱也滋养身体;滋养不都是舒服,有时也清疼。

我生平第一次领会爱是读小仲马的《茶花女》。玛格丽特放弃了与阿尔芒斯在一起的看得见的爱,献上了看不见的真爱。我抄录了《茶花女》全文,抛洒了少年泪,第一次懂得爱就是给爱的人自由,让爱的人过得好,让爱的人所爱的人过得好。它不是要牺牲,它是要爱。

在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是存在着古老的敌意。这句话也适用于理解爱。生活与爱之间,从来都是敌意重重。爱总是毁于生活、毁于婚姻,毁于对一个人的爱和对另一个人的不爱。爱也毁于语言——爱到语言为止,就如同爱到身体为止一样……爱只得救于灵魂,而灵魂是飞翔的。

爱随时都会遭遇针对它的敌意。不只敌意,还有充满敌意的行动。敌意就像影子,无时不在。有时候,爱的敌意在爱的一方,如同战事中的敌方,它要反爱,或者说毁灭爱;有时候,爱的敌意在毫不相关的第三方,就像天气或地震,它也要毁灭爱;有时候,爱的敌意就在爱本身,就像我们的排泄物恶心我们,就像我们的疾病折磨我们……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便有这个意思,任何一个存在都是对另一个存在的威胁。

这一年是我想“死”想得最少的一年。也不是想,是体察。很奇怪,为什么突然就不想了?五十岁,难道真的知天命了?知天命,就是不再有对死亡的体察?

我自然还清楚地记得那样的体察,一两年前还时有发生,半夜或清晨睡醒,清楚地看见、听见、触摸到,它有一个自己的难以描摹的空間,很像断崖,跌落便是虚无——原油一般。我总是把虚无想成原油或者沥青,不知是不是取其浓稠。或许虚无是清澈的,如我们看见的缀满繁星的夜空。一年前住在老城的老房子,冬天起夜要穿过修长的客厅和一个阳台,这段时间正是我体察死亡的时间——也不是我要体察,是死亡要从我后腰肾脏的部位浮出,每一根线条都异常清晰。这个修长有着转角的空间,亦是我体察到的死亡的空间。我懵里懵懂,一边撒尿一边把手放在后背肾脏的部位,看见断崖就在马桶背后,而原油是灰白的,酷似我在峨眉山金顶看见的云海。我不是在触摸死亡,我是在抚慰自己。距离天亮还早,世界是懵懂的,开化仅仅是手电光照到的地方。

更早时候,还在少年甚至童年,这样的体察就开始了——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观念、一种思维,也不是一种纯感觉,而是一种冰水混合物:有理性的东西,有感官的东西,也有超验的东西。在1970年代夏日的午后我体验最多、最深。眼前是现实的世界——蚊帐、棉被、主席像、泥窗、樱桃树的枝条,以及咯咯咯的鸡叫……但自己还在梦魇中,梦魇与现实世界重叠在一起,孤独和无助不是来自幼小而是来自对死亡的意识。

死亡是不解之谜,人类永远无解,那些偶得的解答不过是此岸机灵。那爱呢?性呢?爱可以有解,也只是半解,不管我们今天是否背离爱。我们生来身体里就有一个虚无,像海子,只是我们难以察觉。这个虚无是作为个体的我们自带的,在母体里被再造,有羊水的色泽与海腥味。这个虚无在我们的身体里,也在我们的灵魂里,有自身的重量,身体往往感觉不到,是灵魂在承受重量。爱是意义——而非价值,也是个体对付虚无的本能。性让我们迷恋身体,特别是女性的身体——身体里荡漾着灵魂。当白昼消失,山河隐去,身体便成了我们唯一的现实,就像海难中供我们栖身的舢板。这是上帝的审美,让我们做它的传媒,正如歌德那一声轻唤:“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人生虚无,一宿长于百年,站在男人的角度,世间万物最美莫过女人——长发、额头、下颌、后颈、锁骨、脚踝、乳房……栖身其间,都会变回婴孩,不愿再有选择。性让人对抗虚无又回到虚无,性让人或有或无。爱不是让理想光辉,而是让身体光辉。爱着,身体不再是血肉,身体里装的也不再是腑脏,还有翠绿、靛蓝和鹅黄的美,还有天鹅绒,还有深金色的燕麦和洁白的茉莉花,还有液态的灵魂。

“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2016年2月19日,青年学者江绪林自缢身亡,写下这句遗言。

死无解,但死有一条野径,从生过来,穿过那扇门。至于去向,仍是谜,或者荒芜黑暗,或者繁花似锦。江出生湖北红安农村,早年父母双亡,靠姐姐江寿娥供吃供书,之前有两个姐姐自杀。有人不接受江死于病理或者抑郁症,说江死于理想主义,我不便评说,但事实是江死于早春寒夜。无论是病理还是理想主义,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死因。小时候冷,失去了母亲的怀抱;长大了冷,没有女人愿意为他张开怀抱……文字教条,书里的光芒炫目,鲜有真实的温度,投身基督的怀抱总显得格格不入。

回到江写下的最后一个句子——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如果说这个时代和社会有失人道,那么,这个句子显示出了人道。恐惧是人的体验,恐惧把江留在了人的定义上,喝点白酒更是一个人的举动,一个人对付恐惧的举动(让自己赴死的过程不那么痛苦)。

关掉微信,坐在沙发上发憨。江的死转移了我个人的疼痛,遮蔽了我个人的黑暗,让我注意到了窗外的朝晖。从2月4日立春到2月19日雨水,一直都是早春,时不时的晴朗与升温给了人一种错觉,感觉春暖花开了,哪知转眼又春寒料峭,让天生怕冷的江选择了死。

放下自己,又捧起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有的小说是广场,或者长廊,阅读就是走过,几乎什么都能看见。有的小说则是密室,正如舒尔茨。有门,阅读就是把门打开,看见一些光影、人影,闻到一些气味,或者爱上室内的某件东西、某个人。有时门开了,照进的光线很好,里面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头发丝丝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读过,门随即关闭,密室里的东西又看不见了,刚才看见的也不记得了,阅读很快被收复。这时候,阅读只是一种光的照进,而不是占有,黑暗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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