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尽天下人的心事
2017-04-13付秀莹
这么多年了,在一个人的命运中辗转难安的时候,总是私心里暗自庆幸。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摔了这么多的跟头,孤单有时,绝望有时,哀伤有时,虚无有时。好在一直都没有被磨蚀和损伤的是对于生活的那份好奇心。
我自认是一个热爱世俗生活的人。在菜场上挤来挤去,挑挑拣拣。食物的香气在空气里流荡。小贩的叫卖声沙哑悠长。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哭了。有人在跟卖菜的妇人说话,也不知道是斗嘴,还是调情。我在嘈杂的人群里挤来挤去,内心里充满了安宁,还有欢喜。
大约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对于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究竟怀着怎样浓厚的兴趣。地铁上那个神情忧郁的男人,那个圆润安静的姑娘,那个穿着高跟黑丝的长发女子,其艳丽的妆容掩饰不了一身的风尘,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喜欢揣摩他们的内心,我想读懂他们的心事。我想把他们写进我的小说里,在我的笔下同他们一道再活一遍。你相信吗,有时候在街上走着,迎面或许会走来一个人,你似曾相识。他可能在你的小说里出现过,在你的虚构里,他们过着另外一种生活。这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神秘渺远,充满想象。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终于擦肩而过。你认识他,而他不认识你。你微微笑了,抬头看天,装作看一只飞鸟掠过。这是一个小说家隐秘而天真的快乐。
《无衣令》中的小让之所以令我的老同事们牵挂,是因为这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报社。为此,我原来报社的老同事们纷纷向我索书。我猜测他们的心事,大约不外两种:一是担心,担心自己被写进去,被不小心戳破了心事;二是好奇,看一看里面都写了谁。更有那些好奇心重的,想看一看,是不是其中有作家自己的影子。对于女作家,这种好奇心大约会更强烈罢。这是性别歧视呢,还是性别优势?
当然也不可否认,我所有的作品里几乎都有我的影子。譬如说,《红了樱桃》里樱桃的心事何尝不是我的心事呢。偌大的京城,樱桃何止成千上万。从乡村到城市,精神的迁徙、心灵的动荡、情感的颠沛流离在城市这个庞然大物的强硬碾压下,樱桃们几乎无路可走。他们在北京的夜色里彷徨歧路、不知所往,满怀着无限心事,说也说不得。还有《醉太平》里的老费,中年男人的非典型生活、中国文人的各种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小梦想小野心小痴念小纠结在内心里蠢蠢欲动、欲罢不能,却终至无可如何。个人总是被身处的时代所劫持,待要挣扎一番,不料竟还是困在局中,不得自在了。
《出走》里的男主角陈皮忽然有一天想从平淡乏味的日常中逃逸出来。对妻子的不满,对庸常麻木的婚姻生活的厌倦,对年轻女同事的想象和绮念,对远方和未知的期待和寻找……陈皮满怀壮志,一早离家出走了。然而,在自己家附近闲逛了大半日至黄昏时分,终于又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妻儿身边,回到他一直怨恨的生活之中。这样的结局大约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吧。谁敢说这个叫做陈皮的男人的心事不是我们自己的心事呢。
還有《尖叫》里那个女主人公今丽在婚姻巨大的滑行惯性中昏昏欲睡,那一声尖叫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貌似完美无缺的生活顷刻间打碎了。人性如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抱着,还是无妨的,这世上不是情非得已,谁有勇气用力一摔呢。
《刹那》写的是一个女人的内心逃亡和回归。曲折幽微处亦是小说家笔力纵横处。虽然看似平静,内里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东西在,令人不禁脊背上渐渐生出寒意。人生不易,有很多东西是不能深究的。
或许是审美偏好的缘故,我喜欢旧的东西。旧的人、旧的事、旧的光阴相较于新,总觉得旧的事物里有一种悠长的时间的气息,叫人信赖,叫人内心安宁。如果说小说也有色调的话,《旧院》的色调应该是淡淡的琥珀色,流年似水,带走了很多,也留下了旧院里那些男人女人的斑驳心事。父辈祖辈们在人前端凝方正,又熟悉又陌生,我总是想悄悄切开一道缝隙,窥探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心生活。
在《小米开花》里,我其实是想写出一个女孩子的隐秘心事,孤单的、敏感的仿佛一根颤栗的琴弦,脆弱、纤细,轻轻碰触便铮然有声。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光历险,懵懂茫然,在青春岁月里阴暗孤僻的隧道中独自摸索:青涩的疼痛、纷乱的时间的飞尘,对世事最初的想象和猜测,天真的执拗和貌似老练的世故……我试着慢慢打开那个小女孩紧闭的内心。没有人知道,那个小小的乡村女孩内心经历过什么。在小说里,她的父母、她的兄嫂、她的诸多亲人们都在她的紧闭的篱笆墙外,谁也不曾真正走近过半步。在小说结尾,小米哭了。然而,这泪水不是那泪水。是苦涩还是甜美,除了小米,谁也不会有机会尝到这泪水的滋味。
《灯笼草》里的小灯,心事明明灭灭,似有还无。我喜欢在那些人性的边界处小心翼翼地游走,微妙的、惊险的、颤栗的、有一种纠结于毁灭和新生之间的审美的力量,仿佛悬崖上恣意绽放的罂粟花,有多么绝望就有多么美丽。我敢说,小灯的心事几乎是所有天下女子的心事。只是我无意中代她说出罢了。
小说家是怎样一种人呢?我理想中的小说家,应该是对生活、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充满了热情还有好奇心。他们既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菩萨低眉,冷眼热肠,想试着勘破世道的隐情与人心的秘密。
写尽天下人的心事。这是一个小说家近乎狂妄的野心罢。
责任编辑 朱亚南
付秀莹:文学硕士,有多部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刊物。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著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等。曾获首届、第四届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品奖、优秀编辑奖,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