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侦探(中篇小说)
2017-04-13索耳
索耳
田太太的楼宅离我家只有两百米远,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凤梨地里。楼宅和土地并不是她的,去年年底她过来这里,高价租赁了这块地方安身。地皮的拥有者是许三叔,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我们这带是有名的财奴。跟田太太的谈判没维持多久就结束了,因为田太太出了令人惊喜的价格。爽快成交。谁都知道这楼宅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虽然在土坡上面,地势高不容易积水,但四周开阔,一到冬天,寒風就呼呼呼地往屋里灌。严寒在腐蚀着整个房屋,里面的每一件器物都冷得发腻。我们这里没有使用供暖设备的习惯。很难想象田太太一个外地人,怎么能受得住这样的折磨。
二月初我被邀请到田太太家里,在她家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不是第一次到她家里做客,但这屋子仍然处处让我不适。她给我煮了咖啡暖身,多亏了这咖啡我才不至于被冻僵。田太太坐在我面前,点着了一根烟,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知道她想跟我聊的肯定不是这些,但我依然很认真地回应着,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认真的人,假如我连这点特质也没有的话,那我几乎就不能跟别人对话了。田太太好像不了解这一点,我们之前没有什么交集,也难怪她会如此执着地相信我会帮她解决问题。最后我们终于谈起了正事(她用力掐灭烟的动作使我想起某种经典的纸牌游戏),她告诉我,三天来她晾晒在阳台的内衣接连着被偷了。一件红色丝绸、一件蓝色的和一件白色无缝式的。小偷每天偷一件,估计是惯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那晚她把内衣洗好,拿到阳台上晾,然后回客厅打扫卫生,才过了十分钟,回阳台一看,内衣就没了。因为这件事田太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跟我说,她在意的不是几件内衣,而是自己的隐私和安全受到了威胁(这点她不说我也知道,但她就是一遍遍地给你强调),我,她说,是个外地人,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也不爱跟人打交道,事实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打交道,麻烦您帮我调查一下这件事,如果是因为我无意中得罪了某些人而招致的,请您把他找出来。她有些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既然她拜托我调查这件事,那我肯定会认真地去完成。可田太太为何要指示我这整件事情有可能是“因为她得罪了人而引起的”?这样一来,这个案子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我调查过田太太的来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还知道这个镇上有好些人也听说过她的事。由于她的来历我不想跟她有过多过密的联系,更不愿当个愚蠢的维护者,在她碰到难题时站出来为她出头。她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反而引起了我的思虑,或许这是一个圈套呢,一个看似复杂但非常简单的把戏。就算我帮她破了案,对我有多大的好处呢?我不相信她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后来我只是告诉田太太我会尽早处理此事,并没有跟她商量所需的时间,而她也没有提起。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是一两年。当然田太太可能过几天就会再次请我到她家里去,至少说点什么,搪塞几句,但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说过了,不管什么事我都很认真。我回到家里,把望远镜架到顶楼的厕所里去,从小窗望去可以清楚地观察到田太太楼房的正面(包括她晾衣服的阳台)。田太太喜好花草,她在阳台上摆放的盆栽,除了龙须树和吊兰,其他的我都叫不上名字。跟阳台连通的是一个侧厅,隔开侧厅和阳台的墙体上还有一扇窗,尺寸比一般的窗小,但常年都用帘子遮着。阳台中间安置着蝙蝠形状的晒衣架,田太太所有换洗的衣物都晾在上面,值得注意的是,她总把内衣悬挂在所有衣物的外侧,当然这不是什么坏习惯也不是什么线索,最多只是稍微降低了犯人作案的难度。这些大概就是我能观察到的全部了。每天我一起床,吃了碗面,就搬一张椅子到十几平方米的厕所里,通过望远镜观察田太太的阳台。第一天的一个小时就像一百年那么漫长。尽管我以前也干过比这个更乏味的事(我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陷入这些事情里面),但从没有像这次这么心浮气躁。我不得不中途起身去餐厅里切苹果。吃苹果能缓解我的压力。当晚上床后腰部的酸痛令我难以入睡。于是我胡思乱想,想起我远在北方的故乡,冻死一村黄牛的冰天雪地,还有六岁时父亲带我参观沈阳飞机厂的情形。当时我只穿了一件棉袄,冷得满脸苍白,但是父亲好像没有察觉到,他像往常一样攥着我的手,彼此的手都跟冰块似的,我就想着父亲为什么不知道我很冷呢,我都快冷死了,他也不会心疼一下我。别看我只有六岁,我知道死是什么概念,我见过死人。几乎每隔半年,我都会做一个关于寒冷的梦,梦里的情形肯定会有飞机,有雪,有老人。梦很平淡,但是很让人沮丧,每次醒来都会因此而低落一整天。不知道为什么。肯定是病。我把它叫做“记忆冻伤症”。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是我最感到害怕的敌人,那无疑是寒冷。因此我独身一人搬来了南方,住了十多年,连乡音也变了。我刻意消融自己过去的痕迹,因为我知道,对抗严寒的最终目的还是对抗自己。
两周过去了,事情并无眉目。在监视田太太阳台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一种对抗无聊的方式,那就是读费希特的《自然法权基础》,谢地坤的译文。汉译世界学术丛书里面我最喜欢这本,差不多四百页的样子,我把这本书放在因枯坐而僵硬的大腿上,每读完一句就把眼睛移向旁边的望远镜,确认几百米外并无动静,然后继续读下一个句子。频繁的切换没有令我不适,相反地,这种方式大大提升了我的阅读体验。以前我读费希特,连一篇完整的章节都啃不下,一旦我连续读到第四个句子,就开始分心,犯困,起身到餐厅里切苹果。为了读完导论,我吃光了一整箱的苹果,而这些苹果是我准备用来过冬的。我没有足够的买苹果的钱来支撑这种消耗,因此我放弃了《自然法权基础》的阅读。一放下就是一年。因为监视过程所带来的焦虑(其间我也不得不去切苹果来吃)让我想起了这段经历。于是我在书架上找到了这本书,带到我工作的现场去,用它来打发乏味和空白。结果出乎意料的惊喜。不但费希特读得下去了,连监视行为本身也变得有趣了起来。我之前一直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那就是监视本身的期待和紧张感。当你期待着某样事物,而它没有出现,你继续等下去,继续等,实际上你处于无限的期待之中,这种期待的持续性让目标看起来是如此地渺小。我之前感到疲惫不堪,只是因为给负面因素蒙蔽了眼睛。自此以后,我每天都精神振奋,高效率地工作,本来固定的阳台风景似乎也渐渐有了变化。墙壁还是那堵墙壁,窗还是那扇窗,但视觉上的反馈变了。有时候它们的光影是柔和的,缓慢地动;有时候是尖锐的,扎得眼疼;而更多的时候它们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下,观察者对于它们也是模糊的,甚至说,会不自觉地忽略了观察对象。眼睛是无法认清真正的事物的,我深信这一点。两周里,田太太的阳台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内衣每天按时被挂上去,被取下,经手的都是田太太本人。没人来偷内衣。今天我去田太太家的时候向她确认了这一点,就是自从上次把事情交代给我处理后,偷窃行为就消失了。田太太的证词跟我的监视结果一致。但是这件事情远没有到结束的地步,田太太认为,只要犯人逍遥在外,偷窃还是会发生,而最终的解决方式是抓住犯人。我完全同意她的看法,但是抓住犯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犯人不作案的情况下,一点线索也没有。当天晚上我留在田太太家吃晚饭,她给我煮了咖喱饭,饭没煮熟,很糙口,我想她大概不擅长煮饭。也可能是我不懂咖喱饭的做法,我对食物没什么研究,能饱肚子就好,面条是心头最爱。同样地我也用不惯汤匙,但是我看到她用起汤匙来比我更别扭,仿佛抓着汤匙的那只手不是惯用手,她笨拙地把饭粒送进口里的模样令我难受。我停下进食看着她,她也停下来问我怎么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在此之前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我这才告诉她我很少吃咖喱,对它的味道有种特别的敏感。田太太说,她也不怎么吃,她老家是湖北恩施一带的,那边有道菜叫“合渣”,黄豆磨成的浆糊,清香溜口,比咖喱好吃得多。一聊起家乡我们就有着无穷的话题,田太太跟我差不多年纪,最多小我五岁,有着类似的童年背景,是这样,我们出生的年代和地方都像极了,不管是锦州还是恩施,都不是那种富裕的都市,我们从小在乡村长大,玩泥巴,放牛,到河边戏水,钓鱼,抓蝌蚪,捅蜂窝,她还有摘下树叶卷成口哨的经历,而我没有,我老家没有这种具有良好韧性的宽大树叶。我们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家乡,其实彼此对对方的家乡更感兴趣。这让我很开心。与其说我们是想了解对方的家乡,倒不如说是想了解对方本人。算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吧,我认识田太太也有几个月了,虽然交流不多,但从一开始就很对眼,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我们关系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那次我刚从北京参加完同学聚会回来,坐了二十个小时火车,在市区拦了一辆摩的回镇上,距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莽撞的司机把车开进了三叔的凤梨地里,压坏了好几只凤梨。我心想这下麻烦大了,以三叔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因此我安顿好行李后就专门跑到三叔家赔罪去。敲开门,出来一个妇人,当时天色已晚,我又马虎,以为是三叔的内人,马上就低下头去,用学得半生不熟的当地方言道歉说,三婶,对你不住。那女人愣了下,接着笑出声来,你认错人了。她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这时我才看清楚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三婶,她身材苗条得多,个子也高些,三十出头的样子,虽然不那么年轻,但五官长得很标致,而且也很会打扮,这点大概是跟乡下女人最大的区别了。她把我请进屋,问清了我的来意,然后告诉我这块地方她已经买下了,她不会对几只凤梨的事情在意的。我很诧异于她竟然能从三叔手里得到这块地盘,三叔这人我是知道的,虽然他是这镇上最大的房地产商,但守财如命,尤其是他自己的楼宅,如果不是出价惊人,他是绝对不可能转手出去的。当时正好也是严冬,为了驱除寒意,她同样地给我煮了咖啡,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她的爱好是喝咖啡,而且她是一个很聪明、很有心计的女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她只喝进口的咖啡,是哥伦比亚的一个牌子,她亲口告诉我的,但她在茶几上摆的是国内牌子的咖啡,她永远也不会吃这些咖啡,当然也不会拿来待客,但她就是故意摆着,不止这个,还有其他零食,水果、托盘、刀具、椅子、台灯、风扇、沙发等等,客厅里的一切,都是朴素的,都是假的。她是故意摆出来让人看的。她的卧室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当然我没有亲眼见识过,但我相信我的猜测不会错。她很机灵,我非常欣赏这样的女性,因为不管怎样,自夸一句,我也算是一个机灵人,特别是在这种陌生又低俗的南方环境里,同类人之间总会有点惺惺相惜。我欣赏她但并不代表不会提防她,而她也会像提防所有人一样提防着我,比如她从来不会跟我提起她的过往,我后来知道的那些,都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未必真实,但是我有种感觉,就是她的话比这些传言更不可信。但这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我不会对此有任何意见,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悲惨的女人,一个独居、被遗弃的女人,或多或少会刺激你同情的腺体吧。当然,我答应帮她解决事情,却也不尽然是因为这点廉价的情感。那天晚上我们在饭桌上聊了很多,异乎平常,也许平常的我们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过多地虚化了真实的自身,我们说了太多话以至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或者说,大多是套话,拼命地拐弯抹角,越觉得谈话无意义越要继续下去。我们没有喝酒,田太太本来提议要喝的,可是我阻止了,我就是要让自己意识清醒地去面对眼前的事情。当晚九点钟的样子我就回去了,田太太把我送到门口,两人有礼貌地告别。读者所期待的艳事并没有发生。
我回到家洗完澡就躺下睡了,当晚睡得很香,凌晨一阵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声响把我吵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衣服也没穿,冲到阳台边朝路边望去,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附近的竹林传来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响。我给冻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一面跑回屋里,一面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将梦境和现实混淆了——我做了一个十七世纪的梦,我是一个流浪汉,每天站在古堡的墙脚下,每年都有一位奥地利公主乘车从我面前駛过,但是我从来都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位,直到有一天我跑到马车前面,想跟公主打招呼,可是马车没有停下来(它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因此我被撞倒在轮下,碾死了。死的时候耳边是车轱辘碾过路面吱吱呀呀的声音。直到我用完早餐,洗碗的时候耳畔还在响着这声音,像一只烦人的蜜蜂绕着你飞。我像往日一样坐在厕所的椅子上,翻开《自然法权基础》,在阅读过程中,幻听渐渐淡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完全沉浸在书本的语句里,当我重新记起来身旁的望远镜时,我把眼睛凑近目镜一瞄,一幅从未出现的景象出现了。我看到两个女人在田太太的阳台上,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位是田太太,另一位我却不认识。我几乎认识镇上所有的人,除了这一位,因此我断定她不是这里的人。她是从外头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我头脑里几乎第一时间出现了答案。她一定是今天凌晨来的,车轱辘的声音我没听错。我紧盯着这位身着红色披肩的女人,她五官不是很好看,但皮肤很白,笑起来给人一种很舒服活泼的感觉。如果说田太太像只孔雀,那红披肩女人大概是画眉,同样的高贵,却更加灵动、讨巧。田太太和红披肩女人之间的互动已经把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了,我聚精会神地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她们的动态。她们一开始在聊天,喝着红酒,放肆大笑,玩猫,欣赏着一块由红披肩女人带来的毯布。过了一会儿,她们下起了棋,下到第四盘的中途,红披肩女人起身离开,大概是去上厕所,这时我看到田太太趁她不在,悄悄挪动了一枚棋子。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我感到脊背处冒出一股寒意。接下来,大概过了几秒钟的样子,田太太突然又后悔了,她迅速地把棋子移回了原位。整个过程里只见她涂油的粉红色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过一会儿,红披肩女人回到座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事实上确实如此,如果没有像我这样观察着一切,很多微不足道的细节就很容易被忽视掉了。她们继续下了几盘棋,这时候红酒喝完了,猫跳到栏杆上大叫,于是她们收拾棋盘、酒杯和椅子,离开了阳台。离开前,田太太往晾衣架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阳台门。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一刻。我结束上午的监视工作,回到厨房煮面条,在等待面条煮熟的过程里,我不停地猜想着红披肩女人和田太太的关系。田太太很少和外人接触,除开一些必要的程序,比如去市场买菜,交水电费等,她一般都待在家里。因为她极少抛头露面,镇上的有些人还不认识她,即便田太太从他们身旁经过,他们也不知道那就是他们经常谈论的对象。想到这里就有一种更可笑的情形,当你得意洋洋地谈论某人的时候而此人正在你旁边,跟你一同哈哈大笑,最后此人才告诉你,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他。你会觉得很荒谬吧。荒谬之处在于,其实我们对他人并无仇恨,而只是对故事本身感兴趣而已。我们只是太无聊了,所以很容易被谈资所掌控。田太太知道这一点。她每次上街都不化妆,穿得土里土气,除了皮肤白点,乍一看还真的跟镇上一般的妇女无异。因为她的机灵,她才能过上这么一段安稳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可以持续多久),我说的不仅仅是她在这块地方定居,还有在此之前,她搬来这里之前所度过的那些,肯定有苦也有甜,想到这里我就意识到她是一个多么有城府和阅历的女人!因为她那位因贪污下狱的高官丈夫,田太太经受过的考验、风险和困境可能比这镇上所有家庭所经受的加起来还要多。镇上的人们关心的,无外乎就是青椒黄豆的收成,但对田太太来说,了解得越多,她所能作出的反应也就越加周全。我知道,就算足不出户,她也有办法掌控信息的流动。她像一只猫头鹰瞭望着这镇上的夜空。因此当她跟我提起内衣偷窃案,我实在没有办法消除心中的疑虑。以田太太的本事不会对此束手无策。我相信。退一步讲,我也没有办法解决她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她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是出于什么目的?就如同这件事本身一样,田太太从不会单纯地跟一个人交往,我也是,我跟田太太打交道,答应帮她做事情,有我自己的目的,同样地田太太跟我打交道,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也有她自己的目的。田太太跟红披肩女人的关系不一般,这不难猜到,假设两人是亲戚,姑侄或者姐妹什么的,这次拜访也不是偶尔路过顺道探望那么简单。不管怎样,红披肩女人无疑是一个信号,她的出现再一次提醒我,田太太有人,在镇上有人,在外头也有人,别被一个可怜独居妇人的表象给迷惑了。田太太掌控着一切!
当然,在田太太面前,我会一直保持着忠厚老实的形象。我们是彼此信任的邻居,这点在台面上不可戳破。当天下午四时左右红披肩女人走了,田太太没有送她出门,她一个人走到路口,往集市的方向去了。我快速出门跟上去,毕竟慢了半拍,等我穿过木麻黄树林朝道路中间走过来时,她身影已经不见了。我预料她一定是去集市找车子出镇,于是加快步子往集市走,但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她。我在公交车站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她出现。过了半个小时,她出现了,同时身旁跟着一位穿着条纹衫的男人。三十几岁的样子,比红披肩女人大一点,身材魁梧,手里拿着一只塑料杯。他们边说话边上了车。我也跟着上车,坐到他们后面两排的座位上。我竖起耳朵留神听他们的对话。我听到红披肩女人在抱怨着什么,她说:有些事情你知道就好了,干吗随处乱说,我就怕你这个,每次跟你那些朋友在一起,喝了酒就开始瞎闹。条纹衫男人申辩说他上次没有喝酒。你能不能别拿酒说事,这件事跟喝酒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红披肩女人说: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平时怎么着我不管你,现在可是要紧的时候,你要是误了事,姨妈可饶不了你。条纹衫男人不说话了,他把手里的塑料杯捏得喳啦喳啦响。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突然问,你镯子新买的?他说的是红披肩女人手腕上的镯子,金晃晃的,跟她雪白皮肤一衬,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女人轻声回答:姨妈送的,好看吧。男人点了点头,说:那是自然。改天我也去她那里,让她赏我件东西。红披肩女人突然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说:你可不能上她那里去,我们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除非有紧急情况,谁也不准靠近那里。条纹衫男人说:我开玩笑呢,我知道。姨妈下的命令,谁敢不听话啊。红披肩女人瞪了男人一眼,把头扭到窗边不再说话。这时刚好车上满客了,司机准备开车,我便从车上下来,目送着汽车驶离站台。当我站在栏杆前面,看着尾烟扬起尘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在告别一件巨大的古老机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倘若再联系起我所处的时代来考虑的话。我出车站后在街上要了一碗芝麻粥喝,在熟人的店铺里,老板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但我实在没什么心情跟他说话了。我一勺一勺地吃着芝麻粥,慢吞吞地,我从来没有这么拖延地吃过芝麻粥,到后来我甚至怀疑面前的瓷碗被施了魔法,里面的东西怎么吃也吃不完。最后总算吃完了,大概是没有给钱,我离开集市走回家去,走到半路天已经全黑了。春天还没到天黑得早。走到田太太的楼宅旁边时,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心里有太多疑问了,即便见了田太太也不可能从她口里问出什么来,但至少往她家里跑一趟能让我安心一些。于是我敲开了田太太家的门。她把我迎进去,让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虽然一切都显得礼貌周到,但我的突然拜访还是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第一次没有给我煮咖啡。当我告诉她,我这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来意,对案件的侦查也没什么新发现的时候,她更加不自然了,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惊慌,她这种反应同样令我难堪了起来。我们各自克制着情绪,没头没脑地搭话。田太太穿了一件蝶纹薄纱连衣裙,头发散落在肩上,发梢还没干,蜷在一块,底下没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我突然意识到,每次来田太太家里见到她,她总会有不同的姿态,有时候是楚楚可怜的普通妇女,有时候抽着烟、盛气凌人,有时候冷漠孤僻,有时候又性感多情,这些画面一一涌上我的脑海,令我头皮发麻,一时间我竟然像台断电的机器僵住了。你怎么了,田太太问我,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灯光下她脸蛋活像一只雪梨。我醒觉,摇摇头示意没事。这时候她想起来,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她好像有什么想说却又没有开口,同样地我也是,我感到舌头好像粘住了口腔一样,平日里我们都不是这样子的,就算一时间找不到话题,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地安静。难堪的安静。我默默打算着,要是再过一分钟不说话我就回去了。我心安理得地期待着点什么。终于她开口了:过两天就是灯节了吧?灯节。我愣了下,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可是我竟然忘了,因为近来心思确实没有放在日历上面。我说:你也要过吗?田太太回答:过,但是人多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她说的大概是把祖宗请出来那会儿。她问我,你灯还没买吧,我说是,她说,不必去买了,我买好了。我说:是吗,什么时候买的?田太太说:就是今天,我叫我外侄女给我买的。噢。我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坦白。你外侄女今天来过?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是啊,一大早到的,给我带了很多东西,吃的,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在这里买不到的。田太太指了指挂在椅子上的毛毯,对我说:瞧,那一件就是她送的,伊斯法罕地毯。我反问,什么地毯?伊斯法罕地毯,田太太重复着,她站起身走过去,把那件地毯拿过来,递到我手里。最名贵的波斯地毯,她跟我解释,这么一块大概要两万块吧,记不太清了,几年前在伊朗买的。我摸了摸地毯,很绵柔的质感,图案是叶子和藤蔓,排列得相当规整。田太太告诉我,地毯是人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在伊斯法罕时听说,做地毯非常严格,要八九岁大的女孩子,超过年龄就不行了,因为手会变大,只有特定年纪女孩的小手才能编织出符合标准的地毯。她的话让我有点吃惊,你不能不认为我敏感,因为我联想起她拜托我调查案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只有我才能胜任这件事情。她那时的口气和神态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严格来说,其实差点意思)。对田太太来说,我是不是“一双八九岁小女孩的手”?假如不是,如果嫌大了,她是不是要用刀子削掉一些来符合她的期望?田太太对整件事情是有一套期望的,我能猜想得出,她一定已经把一切都设想完毕了,不管我表现如何她都有办法处理,她更愿意看到的是我如何表现,看我如何一步步地走进这个圈套里罢了。我是乐意那样去做的,按照自己的意思,当然我起初是不想顺从田太太的安排,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觉得相反的做法更有意思。顺着田太太,往圈套里跳,我想看她的表情,然后再从圈套里跳出来。结果可能一样,但不同的是,我成了观看者,我才是达到观看目的的那个人。所以当我看到田太太脸上的惊慌的时候,我是有多么的刺激和兴奋。我敢肯定今晚的状况是超出她的预计的,尽管她拼命压制着情绪,不让它们跑到脸上去,但只有我才能看得出来。在我眼里,平日里的她跟现在太不一样了。她看起来像一只刚从窗台摔下来的猫。我第一次占据上风,只有此时我才是占据上风的。她显得温顺、内敛、软弱、可怜和娇小。性感是第二位的。接着我又跟她聊了一会儿,她提起了在伊朗碰到的歹徒。一个有文化的歹徒,读尼采的歹徒,让他们(她和她先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温柔地搜走了所有财物。他说他不会动粗,更不会伤害他们,即便他们反抗也不会伤害他们,但最好不要反抗。歹徒临走前说了一句话:人们必须在心中怀着混乱,为了能够创造一个舞动的新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里面的话。歹徒为了让他们明白还故意用英语来说而不是德语。聊到这些的时候,田太太的眼神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惊慌,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且也并不是什么灾难性的结果,她的脸不知怎地就白了,我不得不安慰她几句。这时已经夜深,我们开始有些疲惫,我也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在田太太家待下去了,于是跟她告辞。她再次把我送到门口。我们的状态已经差到连临别的话都不愿多说了。等我回到家时,发现门口躺着一只老鼠的尸体。
自第二天起我就逐渐放松了对田太太阳台的侦察。我再也不会傻傻地在厕所里待上一整天了。那种方式不管是对我还是案件本身都没什么好处。我后悔当初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简直蠢到家了。有几次,我一整天都没有碰厕所里那台望远镜,那几天感觉都非常好。虽然费希特读不下去(像之前我说的,连着读到四个句子就会分心),但是这个世界又不仅仅是费希特!我突然发现了许多从未发现过的东西,还有之前知道但并不感兴趣的,它们现在通通都从过去的深渊里浮现出来了。我会画画,会唱歌,还会手工。读初中的时候还得过全校航模比赛第一名。五岁时跟外公一块学木工,九岁那年做出了人生第一把折叠椅。我现在就可以试着做些手工,哪怕是最简单的剪纸,也足以打发每天虚度的时光。或许我还应该买一只宠物,一条狗,小巧玲珑的,要买什么品种还没想好,但一定是乖巧的、聪明的和不费事的。我还可以用手机给朋友发信息聊天,我之前很少用手机是因为我很少有朋友的联系方式,可那不代表我没有朋友,相反地我人脉很广,我交过很多朋友,什么人都交,但从来不留联系方式。想起自己有这么多事情可做就感到很满足。为什么一定只吃苹果呢?我应该上街买点桃子、龙眼、雪梨什么的。想吃凤梨,地里就有。为自己的鼠目寸光而羞耻。我还应该去一下海边,海边离家不远,出门口向东走二十分钟就到。自从来到这里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海边,为什么不呢,就在岸边走走,吹吹风,又不会溺死在水里。童年溺水的经历一直让我远离海水,也从来不坐船,可是南方的冬天你知道的,有时候一连半个月的阴雨,待在屋子里就像被困在一只发霉的潜水艇里。永远也摆脱不了倒霉的命运。从那天去了田太太家回来,每天都会发现家门口有一只老鼠尸体,四脚朝天的,平软得像块抹布,像给什么东西一下子锤扁了,相当诡异的一件事情,绝大可能是恶作剧。有人开始找上门来了,而且是恶狠狠的信号、直击靶心的飞镖。我之前不是没有收到过威胁和恐吓,但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个更坏的情况,这次是来狠的了。我当然会害怕,我又不是神,可我不会因此而退缩,如果我被这点东西给吓跑了,那我就不能在这镇上住了,不能在镇上住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这辈子只能住在这个穷僻之乡。我已经没有能力在别的地方生存了。
每天我要面临着处理一只鼠尸的难题。屋后竹林里鼠尸的数目在增加。如果我有着某种特殊癖好,也许会把这些干尸缝起来做一件衣服,因为它们的形状太容易被做成布料了。眼前这一堆干瘪的鼠尸让人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到达塔尖。每天傍晚,我用铁钳钳着死鼠走向竹林的时候,就会想着铁钳中间夹着的并不是什么啮齿类动物,而是自己的一部分肢体。我每次出门,回家,都会遗落下自己的一部分肢体。然后我把它们捡起来,堆积在竹林里。渐渐地,竹林里的我越来越多,现实里的我则越来越少。有时候我走在路上,别人见到都认不出我来了,大概是我只剩下半个躯体的缘故。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每家每户我都认识,不过都没什么过深的交往,在他们眼里,在每个人的眼里我都是一个闲人,他们厌恶闲人,因为不做工是可耻的,其实是他们自己没有当闲人的本事。我能理解他们,真的,因为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讨厌自己什么都不做,而事实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灯节越来越近,我越感到害怕。我害怕上街。有一天我在七条家的五金店门口的木菠萝树下干坐着,那天风特别大,遮阳篷给扭成了向阳花。有个男子就叼着烟坐过来,递烟给我说抽不抽,我说不抽,他就缩回去了,然后说他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他。他说他也住镇上,旧圩那边,靠着党校。他说的那个地点让我有点糊涂。按理说我不会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地址,这块榛子果大小的地方我每一处都去过,我闭着眼都能在镇上转一圈。可是他所描述的地址让我出现了盲区。或者是我清楚他说的是哪里,但记忆里在那儿住的并不是他。最近经常出现这种情况,总是有人跑到我跟前同我交谈,好像我们之间是挨枪子的交情,可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认识他。陌生男子说他知道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拿钱就能办事,对不对?——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们跟我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拿钱办事。当然,我基本上接下了所有的生意,除了这一次,我跟他说不行,我现在干不了。男子着急了,他追问说:为什么不行?如果你不接生意,就不应该坐在这里。这里?我反问。对啊,他说,就是这里,这株木菠萝树下,不就是你接生意的地点吗?好吧,他说对了,我确实一直都在这棵树下谈生意,可是我今天不想谈生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既然不想谈,还在这棵树下坐着。我跟那陌生男子说:真是对不起,今天我真的不接生意,你改天再来吧。男子有点失望,他只好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踩灭,准备离开。等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我又把他叫回来,我跟他说你把事儿给我讲讲吧。我就是想听听他想跟我说什么,我已经打定主意,在田太太的事情没解决之前是不会再接活儿的了,可是我就是想听这个陌生人讲话,这些委托人到底想让我给他们干些什么,而以前我从来不会考虑这些事情,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陌生男子重新掏出一根烟(他好像不抽烟就无法跟我对话),说: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偷一件东西。我问:什么东西?他压低了声音:女人的内衣。我听到这几个字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你说什么?他说:你帮我个忙,帮我把刘夏裕的内衣偷出来,什么价格我都给。刘夏裕是刘老校长的女儿,三十岁,离过一次婚,住在中学里边的宿舍里。我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脸,在他脸上依旧找不出任何记忆的痕迹,我开始有些心慌了,我没有想到整件事情已经渐渐脱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怎样吧,你开个价嘛,男子有点不耐烦了。我突然大声地回应他:别说了,快给我滚!陌生男子压根没想到我会有这么激烈的举动,他愣了半会儿,直到确认我是认真地叫他滚蛋,但是气氛太尴尬了以至于他来不及作出反应。我干脆抬脚走了,在他想好该怎么揍我一顿之前赶紧离开,他一定是非常生气,从他脸色都看得出来,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话我们肯定得打一架不可。我自己也很生气,不仅仅是对这件事情,还有对自己生气。某种可怕的念头诞生在我的脑海里,我拼命要把它抹去,可是没有用,它一遍又一遍地冒出来。我越来越生气。而且生气并不是没有由头的,虽然我自己都觉得生气是怪诞的。一种刑天或者是凯撒——盎格鲁式的狂热。我越来越神经质了。所以我决定再也不上街了。
后来我回想起这天的事情,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当时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走了,起码多聊几句,摸清陌生男子的底细,结果我到现在都对其一无所知。他给的是假地址,我查过,住在那里的不是他。我从前从不会打探委托人的消息,我只会打探目标人的消息,如今一切都变了。抽屉原理。当我发现委托人里出现了目标人,接手的委托目标里发现了过去或未来的委托人,那我必须作出改变。田太太的内衣案应该这样调查,很明显,这名陌生男子有重大嫌疑,甚至包括我之前那些委托人,我已经记不起来他们有没有让我去做缺德事,不管有没有我都做了,作最坏的假设,我成了他们的帮凶。委托我做坏事的是主犯。行动只能在私底下进行。我不会傻到把自己也搭进去。一个完美的圈套。
一个星期后的灯节,祭典从中午开始持续到傍晚,献烛的时候田太太意外地出现了,她亲手把自己的香烛插在炉子里,跟所有人一块诚心地行礼。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家,等待灯童过来给我们送火种。田太太的灯笼形状是一只喜羊羊,而我的灯笼是一只西瓜,都是她外侄女给买的。灯童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外站着,灯童先给田太太点灯,我站在两百米外远远观望,田太太仿佛又幻化成了一只谄媚的灰鸽。她全身上下都熏散着快乐。她跟着灯童走过来,同样地看着我的西瓜灯被点亮,这过程里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了一阵羞耻。也许是因为看到她快乐的样子,这股肤浅的快乐,令人失望而羞耻。她说她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节日。也是,当年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像她这样,对南方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就连那永不凋落的常绿树木,我也以为是塑料造出来的,还有那些房屋、田野、丘陵,在我眼里千变万化,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烦。谁都有初来乍到的时候,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在这方面对田太太这么敏感,她这副模样立即刺痛了我的神经。我已经有差不多半个月没见她了,自从收到死鼠威胁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并不是说刻意回避什么,我们之间不存在这种嫌隙。其实从那一晚以后,我们的内心走得更近了,这点非常有意思,有时候不愉快的对话反而能增进感情,因为我们都在包容对方,起码我是这样做的,从那晚起田太太在我的心目中又上升了一个层次,不仅仅是邻居或者是朋友,还有一层更隐秘的情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不过肯定不是爱恋。想都别想。我不可能爱上她,她也不可能爱我,我们更不会上床。但是我开始渴望了解她,同时也让她熟悉我。之后田太太约我去散散步,我说去哪儿呢,她说去海边吧,好像她已经早有准备。我确实挺想去海滩上走一走的,十几年都没有去过的海滩。我们都不认识路,只能朝着大致的方向走,沿着虾塘边上的土垄走过去,一路上都是木麻黄林,快到海边的时候潮声越来越响。我跟在田太太的后面,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脚步的兴奋。我想要是她跟在我后面,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的。我们两人都太久没有见过大海了。上上次在她家吃晚餐的时候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因为她从小在内陆长大,所以大海对她总是新鲜的。她后来亲自去见识过许多國家的不同的海面。不仅仅是景色,围绕着大海的生活经验更加吸引她。而我对于她所感兴趣的那些一个也答不上来。我以前的家并不靠海,又不以捕鱼为生,即便我跟大海有数面之缘,那我拥有的也只是一面无法与之交流的魔镜。我不会游泳,她会,她还会冲浪,会潜水,她什么都会。我们沿着海滩走,她哼着一段旋律,很熟悉的旋律,披头士的歌,大概是《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吧,好久没听过披头士的旋律了,挺应景的。一开始我们在海边走着,没有跟对方交谈的打算。过了一会儿,我们碰见了一只坏掉的捕鱼器,它安静地躺在白色沙面上,竟然没有人把它捡走。田太太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踢着它,说:好可怜啊!我摸不透她的意思,因为这片海滩上有太多的垃圾,有破渔网、玻璃瓶、化学泡沫、脏兮兮的帆布、各种鱼和鸟的尸体,她偏偏看中了这台破旧的机器。她说我们挖个洞,把捕鱼器埋了吧。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埋入地下的捕鱼器会污染环境。最好的方法还是等拾荒者把它捡走。她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们继续往前走。她故意放慢了脚步,我跟了上来,这次我们两人的肩膀并排在一条直线上。偶尔我们手臂碰在一起,触碰的瞬间有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感觉。我手臂摆动的轨迹,还有她手臂摆动的轨迹,我们知道这些轨迹何时会合。我故意用手背去碰她的手背,她没有退缩,我干脆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田太太的手又滑又凉,抓着她的手像抓着一条海鱼,准确地说是一条鱼尸,因为它不会挣扎。田太太任我握着她的手,整个过程里我们都沉默无言,不想因为肢体的接触而打破永恒的宁静,在海边我们自始至终都竭力保持着宁静。直到我们走到灯塔附近,她才脱离了我。灯塔是一个契机,让她得以从容地将自己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抽离出来。她提议一块儿上去看看。我没法不答应她。于是我们偏离了海面,沿着一条回程的路走到灯塔下面的小山丘上,接着顺楼梯上升,抵达灯塔底层的大平台。平台的四个角落种着盆栽,大概是橘子树,差不多都死掉了,脏兮兮的。几只废弃的轮胎靠着塔根的墙壁,对面栏杆底下还有一捆干柴,两三只易拉罐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只被踩瘪了。田太太在这里兜转了一圈。我不觉得这里有啥好看的,除了站在平台边缘你能看到周围木麻黄树的树尖。这时候你的眼睛和它们是同一直线的。凝视着这些树冠的尖顶,它们渐渐地透出了一种浮浅的金色,这跟夕阳没有关系,因为太阳被云层遮盖住了,附近晕染着的是一片被海面反射的冷白光,我能感觉到这抹金色在傍晚的薄雾里发笑。我能听见笑声,夹杂着南方口音的笑声。我认为这笑声是浅薄的所以没有理会。之后,田太太走进了灯塔里面,我跟上去,接着我们沿着里面的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楼梯非常陡峭,一不留神就会滑倒。最后我们总算登上了塔顶,大风险些把我们刮走。我们靠着栏杆站立,欣赏景色。我跟田太太说这是我第一次登上灯塔的塔顶,她说她也是。说起来也是,人一生当中没有几次机会可以登上灯塔塔顶来看风景,除非是守塔员。过了一会儿,天色开始明显变暗,这时候太阳已经掉下了地平线,因为海面微弱的反射,我们依旧能看见对方身体的轮廓。黑暗里田太太的轮廓是沉稳的,像犀牛的腰腹线条。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这个。我再一次向她伸出手去,因为黑暗的掩护,我的动作变得坦率而大胆,我碰到了她的腰部,犀牛是错误的比喻,因为她的腰部要更柔软上一万倍。被我触及的瞬间田太太像触电一样躲开了。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跟上次在她家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东西,真的没有任何差别,只是这次数量更多、程度更深了。她在害怕,影子在不断颤抖。我特别想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真的,因为她害怕的东西很有可能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尽力去想象她的恐惧,但因为某种原因,我根本无法到达她所经受的那一层面。我突然走上前去,把她用力地抱在怀里,我肯定是故意要这样做的,过了几秒钟,她猛地尖叫了一声,用力地把我推开。田太太这一举动差点让我们一块从塔上跌下去。她瞪着我仿佛要把我吃掉,她是真的生气了,如果我再靠近她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她误会我了,事情不应该这样发生的,我并不是要去侵犯她,我以为她会明白。可是现在的情况跟预料的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我们身处黑暗的塔顶,不可避免地产生敏感的误会。等到几分钟后我们调整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开始对先前的冲动而懊悔。我考虑着该如何打破尴尬而让这个事儿翻篇,她应该也是。作为背景音的潮声持续不断地奏响。
因为夜幕降临我们决定离开。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塔,沿着一条跟来时不一样的小路走回去。好像要变天的缘故,气温突然变得很冷。本来我一开始走在前面,我主动走在前面因为四周黑乎乎的谁也没带手机,她有轻微的夜盲,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后来走过一条沙壑的时候她一下子跟上来,她的手臂再一次碰到了我的手臂,这一次她是主动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挽着我的手了。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脖子向我们的外侧扭弯出一个细微的角度,这表明她已经恢复成为平常的、高傲的田太太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鞋底踩在沙地里发出不舒服的低鸣。在木麻黄林子里,她突然开口问我调查偷内衣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她好久没有提起这件事情,我还以为她已经忘记或者放弃追查了,实际上是我不打算再追查下去了。因为上次在木菠萝树下发生的事,我诚实点说,没错,它严重打击甚至摧毁了我侦查案件的信心,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这件案子已经超脱了我的控制,当我发现自己犯下重大错误以后,我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客观冷静地去对待案子了。因为人总想逃脱罪责,无论是谁。为了这个我对田太太撒谎,我跟她说案子还没有眉目,尽管现今距离她委托的时间已经有一个月了,而我向来办事的平均费时是三个星期,她可能不知道这点。田太太很平淡地回应了一声,不知道是察觉了我在说谎还是已经对此不抱希望。这时我停下了脚步,她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说我们迷路了,其实是我的肩膀被树枝擦了一下。很痛,估计掉了一块皮。她说:那我们等一下,考虑清楚再走吧。她其实挺怕待在这片又黑又冷的林子里的,我问她怕不怕,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说:世上比这个可怕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大概能理解她指的是什么,我听过传闻,但是听她亲口讲述无疑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故意试探她的口风,没想到,她竟然开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她告诉我,丈夫事发当时她在德国,在拜罗伊特,参加瓦格纳的音乐节,一年一度的盛会,她早就想着要来了,她是瓦格纳的狂热信徒,但实际上是她丈夫让她喜欢上瓦格纳的,在她怀孕那段时间,丈夫每天给她放《纽伦堡的名歌手》,不过流产后他连瓦格纳也放弃了。这次他就没陪她一块儿来。因为很多事情他们已经半年没说过话了。她知道丈夫已经接近末路,从他各种举动就能瞧得出来,喝酒,砸东西,夜不归宿。有一天深夜她起身上厕所,看到他在客厅翻找着什么东西,丈夫看见她就问瓦格纳的碟在哪里。他突然要听瓦格纳,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她面前就像在圣洁的群众面前说的那样,“我愿意当一名鼓手”。那晚放的尼伯龙根令田太太失眠。她没有做梦,但仿佛出现了幻觉,她看到齐格弗里德的宝剑裹着莱茵河的河水,刺向一位少女的心脏,这位少女不是恋人希尔德,也不是饰演希尔德的演员,这张脸对所有人都陌生,大家都害怕了,包括真正的希尔德,剧场里混进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时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地点燃了幕布,整个舞台都陷进了火圈里,白色气态的指环在上升。在拜罗伊特的节日剧院里田太太出现了同样的幻觉。当进行到《诸神的黃昏》最后一章时,她感觉天花板上隆隆直响,那些灯头像被击落的战机,穿过了白色的蒸汽环,一只只地往舞台中间掉下去。舞台变成了黄金的泥潭,自从河水消退后,金灿灿的外壳就显露出来,演员们站在球状的岩石上面,他们表情惊恐,一旦失足掉进黄金泥潭里就再也上不来,每个人都很清楚,可是黄金在上升,一点一点地朝他们的脚踝进发,有人被抓住脚踝,掉进去,死了。因为恐惧(强烈的自我代入感)田太太闭上眼睛,没有用,因为幻觉是音乐导致的,她马上意识到错误,用食指封住了耳朵。这样感觉好了些。她的异常举动引起了邻座听众的注意。一个银发老太太等歌剧结束之后走到她身边,用德语嘟囔了几句。她没听懂。德语永远听起来像是在抱怨。抱怨上下左右的不对称关系,抱怨锤子比核桃又大又硬。老太太后来用英语跟她说:你不爱听瓦格纳的音乐,你厌恶它的直白,你以为封住耳朵就能阻绝这种声音吗?你以为闭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吗?她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要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老太太看起来像是一位第三帝国的军人遗孀,或者是波西米亚或犹太裔的受难者,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大概这类人永远能成为焦点。背负的惨痛反而能成为高贵的名片。老太太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她看着这抹瘦削的背影在宽阔的大门边消逝,突然产生了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可她本来就是一个人。她回去的路上再一次经过瓦格纳的墓地,画眉鸟站在墓旁的花圈顶上,见到有人来啾的一声飞回树上去了。四周静阒。前面小径中间好像站着一个人影,头上像是戴着银色的假发套。这时她接了一个电话,市委的熟人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说丈夫已经进了看守所,因为昨天丈夫企图外逃,被线人识破了,然后警察在厦门抓住了他。田太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丈夫要采取这种方式来逃避罪行?她出国之前,丈夫已经做好了认罪的一切准备。丈夫交给她一封信,里面什么都交代好了。可是他现在又干吗要这样做?田太太挂电话后忍不住地抽泣。前面那个戴发套的男子突然哈哈大笑,他一定是以为田太太哭的是瓦格纳。一个疯子。田太太瞪了疯子一眼,转过身往回走。那男子在背后笑得更大声、更狂妄了。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马上回国。日耳曼的一切,房子、花圃、河流和大理石都堕入了黑暗,她眼里只看到了黑暗,一条推着所有人向前走的黑色传送带。就连一刻也待不下去,再待下去就要发疯。别再提什么瓦格纳,她听不懂音乐,连最简单的音阶都发不全,她只是在故作高雅,所以瓦格纳的魔障别来找她了!全都去死。统统去死。别说瓦格纳了,别说古典了,以后她再也不会听什么音乐了。田太太告诉我说她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她也说不清楚,愤怒和恐惧两者都有,也许愤怒压过了恐惧,或者恐惧压过了愤怒,她从未有过这么激烈的情绪,直到现在一回想起来还会做噩梦。田太太说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可怕的经历。她接着往下说,我已经有点不忍心让她继续讲下去了,但是阻止她讲下去会使整件事情更加不明智。第二天田太太就飞回了国内,紧接着就到看守所里去看丈夫。丈夫身穿囚服,头发剃光了,像只雨后受冻的松鼠。他甚至不敢看着妻子的眼睛。田太太给他带来他爱吃的煎饼果子,他低下头吃着,谁也不说话,空气好像凝滞了,只剩下嚓嚓嚓的嚼着食物的声音。等他吃完东西,田太太问他为什么要逃。丈夫没有答话,他用手支着额头,好像有什么困扰着他的样子,总之他一直不愿跟她说话,后来也是如此,每次田太太去看他,他也总是只顾着吃东西而不跟她讲话,嚓嚓嚓嚼东西的声音让她非常厌烦,有一次她故意没有给他带煎饼,丈夫面对着她牙齿竟然习惯性地嚼了起来,她一下子被气走了。她真想再也不去看望他了。丈夫的举动仿佛在嘲讽她,他嘲讽她为什么不及时阻止他做坏事,早些都干吗去了,对啊,要是她早点告诫他就好了,他就不会下手,罪是大家的,她也有罪,而现在他在牢狱里,一堵铁墙隔开两人,她在干净的那头。丈夫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田太太不知道。她那段时间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丈夫一定在埋怨,不然他怎么会不愿意跟她说话。如果再不说点什么那他们就再也不会交流了。他们也许存在严重的交流障碍。两人的冷战持续到一审前的一个星期,丈夫吃完煎饼后突然开口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起初真的愣住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才回复说,自己很好,家里也好,父母都好。丈夫听后点了点头,接着生硬地问了她一些情况,她同样生硬地给予答复,她觉得这个过程相当有趣,他们两人就跟初次见面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傻溜溜的。丈夫跟她聊了一些往事,聊得不多,但他专门拣那些印象深刻的来讲,让她感到既高兴又心酸。最后丈夫跟她说,让她去领养一个孩子。孩子永远是他们心头的痛。他让她去完成唯一的心愿。他再没有其他要求了。田太太能明白他的意思,丈夫不仅仅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作出考虑,他同时也在为她考虑,更准确地说,基于他们两人的共同体之上的要求,不管是孩子还是别的什么,他们一致性地作出决定。她当时答应了丈夫去领养孩子,丈夫显得很欣慰,然后他跟她说以后不要再来看他了。这个大概也是丈夫站在共同体的立场上作出的决定,他百般思虑后不得不痛苦作出的决定,每次在她面前嚼着煎饼的时候他就在想着这个问题。田太太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要求。事已至此。那次她跟丈夫告别,丈夫跟她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势,这个手势让他们顿时变得年轻了不少,那是一种温柔地告别的意思。丈夫判刑入狱以后田太太真的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就像要刻意把过往从生活里抹去一样,丈夫跟她说的肯定也是这个意思,但是真正要做起来相当地困难,在以前的房子里所摆放的每一件器物,一条毛巾、一只花瓶、一支钢笔都会勾起她的记忆,她不可能假装失忆,更何况每天晚上还会做噩梦,梦到齐格弗里德的利剑,梦到莱茵河的黄金,梦到丈夫跷着脚坐在高脚椅上专心地听着黑胶唱片的神态,每次她从梦中惊醒都会出一身冷汗,随之而来的是沮丧和自责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恶心,她极度厌恶这种感觉却无法逃离。有一次半夜里田太太起来在厕所里吐了半个钟头,她精疲力尽地坐在地板上,终于下决心要离开原先的家,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就不算新的开始。于是她变卖了房子,一个人跑到这个偏僻的南方小镇来,她从没来过这块地方,连县城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闻,除了住在城里的远亲外侄女,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想认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镇上住下来,不扯远的,起码能安稳地住上一年,一年的平静生活对她而言已经很满足。田太太有足够的积蓄令她能够在不跟外界接触的前提下不愁花销。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后,果然情况变得明显好转,她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睡眠质量非常好,因为干净舒适的环境和天气,多年的肺病也渐渐减轻了,看上去每一样东西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再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感到不对劲,起初还说不出具体的什么来,只是情绪莫名地焦躁,做事情心不在焉,书看不下去,花也种不成,每天浑浑噩噩地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干。比以往更深刻的精神危机显露出来了。田太太渐渐地明白,因为孤独,人类这一最大的敌人,正在慢慢地击垮自己。它像一条看不见的寄生虫,一直吸附在你身上,你平日里并不会注意,你像往常那样做事,每天以为自己过得很快乐,却不知道只是自我制造的假象,它利用假象来迷惑你,虚假的快乐滋养它越来越大,而你越来越虚弱,直到有一天被它所吞噬。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个难题,这个难题,可以说是一种病症,只有重新开始跟他人多接触交流,才能治疗这个顽症,可是同时她又不允许自己跟外界交流,一开始她就是要打算这样做的,否则大老远跑来这里干吗。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尤其是,在田太太如今的状况下,即便有意去跟别人交流,她也首先会像个怕羞的小孩子那样畏缩不前。她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跟别人顺利自然地建立这种联系。有段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她成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肚子饿了就喝点牛奶,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大棉被,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还是觉得冷。寒冷如同细菌钻进了骨头缝里面,随之在里面结巢,慢慢腐蚀着肉体。她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冬天,在她印象里南方的冬天是像春天一样温暖的,可现在她所经历的严冬简直比以前在北方的严冬更加可怕——好像所有事都砸了,没有一件是例外。以前那些令人恶心的感觉又来了,除此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情绪——后悔——后悔像一座巨大巍峨的冰山,占据着所有意识的海面,她每天躺在床上,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包括那些做错了和做对了的事,已经不清楚那些自认为做对的事究竟有没有真的做对,一切要重新考证,也许正是那些自以为做对了的事正在导致着现在和将来的恶果。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仅仅是说作为婚姻共同体,她没有及时劝阻丈夫犯下罪行,而是说,她或许才是真正的主犯,只有在此刻的自我审视当中才会看到,过去生活的种种痕迹,或许是她的那些言行勾勒出了罪行的轮廓,换句话说,丈夫的罪行只是她平日里对一件衣服的不满,又或是对某个人的尖酸评论的映射,她才是贪欲的源头,正因为她的贪欲,才导致了今日的后果。她才是罪魁祸首,而监狱里的丈夫不过是替罪羔羊。当田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林子里飕飕地刮起了一阵寒风,果子像飞蛾那样尽数打到脸上来,连我心里都开始有点发毛了,但她被一股孤愤的精神力牵引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继续说下去,她说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个引发了贪婪的机制,她认为目前的机制不是促使廉洁而是引发贪婪的机制,当然,不能一旦人犯错,就简单地把问题归咎于机制,可是我们生活在机制里面,却永远也不知道它真正是什么。你真正地了解过它吗?它轻易地勾引起你的欲望,当你因为过分的欲望而犯下错误,它却可以立即把你抹去,没有丝毫的宽恕。它从来不用负任何的责任。永远地免受责任、永远不受到惩罚的只有机制。这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天经地义又最荒诞的事情吗?你想想,我们亲手造出了一台将自己名正言顺地杀死的机器,不是吗?endprint
说到这里,田太太就倒在我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轻拍着她的后背,好言安慰使她振作。过了五分钟后,她仔细地擦干眼泪,离开我的怀抱,此时我们身上都有了一种介于极寒和极暖之间的温度。我们接着找路,没花多久就走出了树林,来到了水泥大道上,为了避免再次迷路,我们不再去走其他小路,尽管沿着大路走会远一些,但最后还是各自回到了家门口。这时我们已经饥肠辘辘、精疲力尽了。
当天晚上我想着田太太的话又失眠了,尽管周身疲惫只想躺在床上不再起来,但田太太的那些言辞像轰炸机不断在脑海上空盘旋,不管我同不同意她的观点,也不管同不同情她的遭遇,我根本没有办法逃脱这种控制,一晚上脑袋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接近凌晨的时候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就是前面提过的,那个不断重复至今的梦境,这辈子还要继续做下去的寒冷的梦。不过这次有了点变化,飞机化成了一堆残骸,老人坐在残骸面前烤火,一动不动的,仿佛冻僵了一样,而我站得离老人远远的,不敢过去,说不清害怕什么,大概是怕看到老人的脸。我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接着我就被冻醒了,此时已经早上九点,头痛得厉害,起床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想我是着凉了。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变的天,今天气温更是一下子降了十度左右,又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新的一轮阴冷天气又要来了。我在餐厅里切苹果吃时直冻得牙疼。这样恶劣的天气又不能出去外面走走,但其实就算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不经常出去。下午我忍受着鼻炎的痛苦勉强读了一页书,霍布斯的《利维坦》,不是《自然法权基础》,我已经放弃阅读费希特了。之后我还照着蒙德里安的画册临摹了一张素描,并用裁下来的纸片粘成了一个塔状的手工模型。当做完这些,把那些碎纸片收集起来拿到厕所里面用水冲走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厕所小窗旁边的望远镜,我都好久没有理会过它了,它上面已经蒙上了一点灰尘。我之前有几次想过把厕所里的望远镜撤掉,但最终都没有,出于某种原因,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想说得太明白,就好比你发现了一道可以偷窥女人洗澡的门缝,你永远也不会想去堵死它。我撕了点纸巾把望远镜擦干净,然后把椅子搬过来,像以前那样眼睛凑上去观察,镜筒的方向依旧对准了田太太的阳台。我期待着这次会有什么不同的发现。没想到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完全跟以往相异的情景: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田太太竟然坐在阳台上,她在干什么,手里好像拿着一件什么东西,是酒瓶。她在喝酒,一个人喝。她不会冷吗,雨都快刮洒到她身上去了,可她就是安安静静坐着,跟一尊雕像似的,好像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都跟自己无关。她的视线始终向着前方的某处,前方只是一片空旷的野坡,不过我知道她的焦点并不是野坡也不是别的什么,她本来就没有焦点,只是机械地朝前方望着。我迫切地想看清她脸上的神情,最重要的就是神情,可是不管我如何调焦,所看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擦多少次镜头都没用。过了一会儿,她把酒瓶丢到一边,掏出烟开始抽。我看着她一根一根地接着抽下去,搞得我自己也想抽了起来,但是我家里连一根烟也没有,我已经戒了十几年了,自从离婚后就再也没抽过烟。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真的为她担心,已经不需要更详细的观察,她的举动已经把一切都说明得清清楚楚,我得阻止她再这么下去,于是我跑到卧室拿到我的手机,打算给她打电话。我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自我们认识不久就各自交换了号码,但从未通过话,连短信也没发过,因此当我找到田太太的号码时,突然犹豫了,我真的要给她打电话吗,我该怎么跟她说?她如果问起来,我是怎么知道她这些情况的,该如何回答?难道我要跟她说,在家里架了一台望远镜窥视她?她可从不知情。不管是谁要是知道自己被别人窥视了肯定会恼怒万分的吧。所以我不能给她打电话。她是死是活跟我没有关系,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于是我放下了手机,回到厕所里,继续观察田太太的情况。她依旧安静地抽烟喝酒,没有一丝波澜,但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地方,直到把烟抽完,酒也喝完了,她才起身回去。她摇摇晃晃的身影真令人担心会摔倒在地。等她从阳台走回去后我也就结束了侦查,我从厕所出来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我以为自己情绪应该会比较激动很难平复下来,结果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激动,最多是心里被蜇了一下,很快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大概是因为,在我看来,田太太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那晚说过那些轰炸机似的话已经让我有了预料,甚至是,因为我们同等的境遇让我觉得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都不奇怪。当我想到这些原因的时候,一种若有若无的悲哀从心底弥漫开来,直至填满了整个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越来越冷。我的感冒加重了,没完没了地擦着鼻涕,喉咙又干又痒,一直咳嗽,还出现轻微发热的症状。这几天里我什么都干不了,基本都是躺在床上度过。但是只有对田太太的监视是一直都在做的。每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就会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努力穿上衣服,慢吞吞地走到厕所里的望远镜旁。此时田太太就在自家的阳台上喝着酒。她一般会在阳台上待两个小时,喝酒一个小时,抽烟一个小时,最后醉醺醺地回屋。抛开身体因素不讲,两个小时监视的工作量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以前我可是对着空荡荡的阳台盯上一整天的,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应该说,我一直都很擅长去做那些别人看来是枯燥无味的事情,这是四十多年来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唯一天赋。以前学画画时,我总会耐心地把铅笔头削到最尖,没有人喜欢这个程序,只有我例外,因此只有我把重点放在削铅笔上而非画纸上导致荒废了学业。在我眼里,田太太就像一支正在削着的铅笔头。当然,她是一位迷人的女士,可是再漂亮的女人也不会破坏观察的和谐,假如我要下定决心忠实记录这一切的话,即便某个时刻她的忧郁打动了我,我也只能离开一会儿稍作调整后继续下去。有些时候我真的忍不住想哭。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是为什么,然而我连她手指上戒指的钻石都看得一清二楚。或许看不看得清都无关紧要。我很少有机会观察到女人的忧郁,上一次是十几年前,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前妻弯膝坐在地上把头埋到胸前,一头长发露在外边,并没有看到脸。我不知道那时前妻的脸上是什么神情,大概跟田太太现在差不多,反正最终我都看不到。这几天里,有好几次我都想给田太太打电话,不说监视得到的这些情况,就问个好,随便聊几句也是可以的,然而我都克制住了,我害怕跟她说话,不用说,我心里是很愧疚的,我一直在窥视着她,却又什么都帮不了。这种负担好像在令我的病情加重,我甚至连苹果也吃不下去了,果肉在口腔内被嚼碎后是又酸又涩的。有一天晚上,八点半还是九点的样子,我躺在床上,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看,猜怎么着,她竟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在话筒里变得遥远而梦幻。起初我得拼命控制自己才不显得过分激动。她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然而她马上就听出来了我说话时严重的鼻音,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说是的,她说那你吃药了吗,我说吃了,其实我根本没有买,可我没有办法说点别的,只能像个傻瓜似的答着话。接着是一段难堪的空白,长达十七八分钟的空白。听筒里没有一点声音,可是她肯定在那头,跟我一样紧紧守着电话。我约莫着再不说点什么那我们就得挂了,这时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你读过什么人的回忆录吗?我想了一下,回答:不怎么读。她说:我最近在读一本回忆录。写得很棒。我问:谁写的?她没有回答,说:我来给你读一段,好不好?我说:好啊。于是过了一分钟,她开始读了起来。她平时说话就不快,念起文字来更慢,声音就像海面漂游的瓶子打开后流淌出来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