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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蒲州

2017-04-13玄武

广州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永济铁牛

玄武

已经呆坐很久,几个小时,五个还是六个;很深的夜里,我开始写下一些字,它们原本该在前夜成形,我的拖延一定使它们面目发生了变化。我喜欢置身于幻象未成形的变化之中,为之心醉神迷,直到消失才想起,需要挽留的已了无影踪。长时间里,我视写作为自我寻找的方式,因我对自己有太多迷惑,后来我妄图,在写作里寻找人的秘密,或者在写作里制造人的秘密。

看上去我在为自己发呆和要命的拖延找一个理由。这些年来,我过着隐居者一般索然的生活,不断地推却宴会、游玩、琐事,置身于完全的孤寂之中,发呆之中,心中充满焦灼。有时我渴望生活过得慢些,因为刚刚过去的,我尚未思考清楚,但新的接踵而来;生活的转换太过迅疾,一个事件抵消另外一个。我想到这些年,我不断地做错事,也日渐固执。我不断地放弃,又被生活诱惑,不由自主地陷入,再度放弃。至今我仅仅抓住了极少的事物,或自以为抓住。

五年之前的此刻,我置身于疯狂的书写,那些纸张久已丢失,那些写作的情绪也久已被遗忘;似乎是内心强烈的疼痛和爆破感,迫使我把它们置放入一个个汉字里。今日我想,有一种东西正在那阴暗中显现,似乎有一双手正在伸出,伸出来,然后在很长的时间里,它拉住了我。在剧烈的晃动中,我不能思考,我不能伫留思考,任思绪倏忽而来倏忽远逝。它拉住了我,我热爱的事物不能够续继。尘埃滚滚而来,一年到五年,时光化为尘埃,它们在身边不断堆积。终于将手自尘埃深处拽出时,我望到了空洞的内心,它裹在尘埃深处的黑暗之中。我需要漫长的时间清理,使一些事物复活,也给一些事物重新命名。

我对自己时而感到恶心,我想到这些年我不断做错的事。我可能需要推翻自己,重新开始。在今天,又是五六个小时过去,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做着这样无谓的思考,寻找着自己,也进行着另一种寻找,比如在发生人的历史的地理景观中,地理景观上展开的历史中。今夜我渐渐决定,弃绝一些以往在生命中珍视的事物,不可或缺的事物,它致我走到今天的绝望,以及固执和冷酷。然而在接下来的书写中,我却仍然要写到它,让它明艳地开展。我记下自己最切近的足迹,和思绪,并指望将往事一点点追回;而2005年11月初的时日,已经有些消黯了。惟有一个场景清晰地自深处浮现出来:是很深的夜晚,手机没电了。心中有难言的饥渴感。自宾馆出来,夜影影幢幢,像一个不知其目的何在的巨人,而我茫然地进入了它的腹部。远去一家公话的灯昏黄着。我前去,进入,打一个电话。出来走不了几步,公话那盏灯熄了,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我陷入了黑暗的深处,嵌在深处,如一株树,如远处望不到的山体。游风缓缓地吹着,树叶盲目地哗哗作响,一如我的内心。

我前往的地方是永济,在2005年11月的某日,天气晴朗;与我多年习惯的并州相比,那里的气候异常温暖,山水也明媚,起码在晋地的范围里如此,记忆里仍清晰地留有那里阳光的气息。自晋南的河津出发,晨8点钟的时光推移,车上渐热起来,窗外晋南污浊的空气清新起来。我心中充满敬畏,甚至是惧意,我要前往的地方我期待已久,却因惧意而长久观望;既因惧怕那一方土壤,其上曾经生活过的人物,也因惧怕面对其现实的失望感。

车驶入市区,树木高大,此时仍未落叶。市里的道路似乎无太多落差;不远处的山高大,向两方延展,历历呈现,如坐在家中客厅望墙上悬挂着的画,如开窗望向对面的高层建筑。山是王之涣在河边高楼上远眺见的山,数百里绵延奔腾远去的中条大山。心中惊叹,如此山水,常绕人心,胸襟该当何等阔大。

“舜都蒲坂。”蒲坂是古蒲州,便是现在的永济市了。是古帝王虞舜的帝都所在。车外城市广场一晃而过,望见一苍古的人物雕像,必是舜了。路边闪过的商业招牌,皆多了帝的名字:舜都购物中心、舜都饭店、舜帝宾馆,诸如此类。心中暗笑,永济人物多焉,何必尽用舜说事。

蒲坂位于今永济蒲州老城东南,史籍中记载那里以前产龙骨,龙骨便是甲骨文残片了。蒲州老城之南是首阳山,商代的高士伯夷和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那山上。两千年以后,著《诗品》的司空图得知大唐最后的帝王僖宗被弑,绝食呕血,在永济老家郁郁而卒,成为殉唐的唯一一位文人。

唐时永济繁华盛大,开元年间,蒲州成为大唐中都,达到鼎盛时期。有唐一代,永济涌现无数人物。杨玉环家乡在这里的独头村,今属被三门峡水库淹没区;柳宗元家乡在这里的润河村,今人给村子改了难听的名字,叫文学村,连周围的村名也纷纷改作南文学、北文学和东文学。而王维幼时,老家也自祈县迁到了古蒲州城。

永济在行政区划上属于运城,东汉大将马武、唐时大将张巡,葬在同属运城管辖、距永济数十里的芮城县;武圣关羽的家乡解州古时曾属永济,今归运城市;发明酒的杜康、发明纸张的蔡伦,均属运城人,在运城附近仍有他们的坟冢。

星空灿烂,独垂河东。称古代运城为圣地,毫无夸大。禹都安邑,在今夏县有禹王城,夏县还是发明养蚕的螺祖的故乡,传说中商代大臣、著名的长寿者巫咸的故乡,是司马光的故乡;稷山,后稷教人民稼穑的地方;平陆,商代贤相傅说的故乡,伯乐在那里相千里马;闻喜,中国历史上出过72个宰相的村落裴柏村在那里;河津,隋唐大儒王通故里在那里,初唐名相多出王通门下,如房玄齡、杜如晦、魏征,初唐诗人王勃是王通的孙子……

中国历史,有太多的名字绕不过这里。中午饮酒,是一种古称桑落的永济当地酒,酒历史直追北魏,《齐民要术》有载。

当大唐最为繁华的开元年间,未知有多少人物,曾踏上永济这块土地,于今,永济存留的古迹多与唐时有关:黄河铁牛、鹳鹊楼与元稹写过的、近于自传式的《莺莺传》。

当年,太原人王之涣迢迢自长安而来,自蒲津渡浮桥上穿越而过。他进入蒲州城,登上因他的诗而名噪数千年的鹳鹊楼。这个时候,也许蒲津渡的铁牛刚刚铸就,黄河上面目一新的浮桥刚刚建成。而此时,蒲州城已是当时天下知名的六大雄城之一。

此前蒲津渡的浮桥系用竹缆连成,易毁常修,极不易交通。唐开元12年,蒲津桥进行彻底改建,变“ 竹缆连舟”为“铁索连舟”,且铸地锚铁牛、铁人和铁柱:以铁牛为两岸承重物拴以铁链,铁链连水中舟,在舟上搭木板,成为相对稳固的浮桥。

这便是著名的黄河铁牛的来历。大唐为铸这些铁牛等物,耗用了整个帝国一年各地全部加起来的冶铁量。

非盛世不能有如此大的气魄,做这样一件事。非蒲州城的蒲津渡对交通的重要,不足以使大唐帝国下如此大的决心做这样一件事——大唐中都蒲州,西东接连京都长安及东都洛阳,南北是长安通往北都并州城的要道。

而以蒲津渡桥墩黄河铁牛的分量,也略略可以想见当年蒲州城的繁华富庶。

宋金时代,蒲州为金军占据,在宋元战争中,把守浮桥的金国将领侯小叔纵火烧绝蒲津桥,斯后140多年,一直到明洪武二年,东渡攻陕的明将徐达才因战事修复。

这也是蒲津桥最后一次修复。于今120年前,舟桥彻底毁坏,黄河西岸铁牛、铁人和铁山不知所终,仅余蒲州城外蒲津渡口的铁牛铁人,古怪地矗立在那里。大河水瘦水涨,在漫长的时月里河流如带东西轻摇,泥沙渐渐埋漫上了铁牛铁人,蹄脚,腿,脖子,漫上他们的头部,浸入他们的嘴。他们的眼睛睁了千余年,但泥沙终于慢慢浸入眼睛,埋住他们。

黄河河道久已东移。上世纪40年代,河水紧贴着蒲州城西墙流过,铁牛没入水中。枯水季节,下水的人们偶或可以摸到牛角,水上穿行的船只也常为牛角剐伤。50年代后,三门峡库区蓄洪,河床淤积。黄河河道西移之后,原被水侵占的地面露出,黄河铁牛已经悄无踪影了。

“50年。50年前黄河铁牛还在。黄河铁牛存在了近两千年,在50年里消失。也就是说,人类对自然的改变,50年相当于过去的近两千年了。”同行的汪惠仁感慨。

在蒲津渡遗址博物馆,映入我们眼帘的铁牛出土于1988年8月,被从两米深的泥沙中挖出。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暴露于紫外线日强的日光、带着各种有毒气的风以及酸雨之下,很快变得锈迹斑斑,像是一组泥胎木偶——他们在近两千年里一直暴露在天日之下,莫非也是这般锈烂?我心中置疑。若是那样,两千年这些铁该早已风化作废了,何谈被用作浮桥墩。

为防止铁牛铁人朽烂,博物馆将它们在原位上提升2米,下部建了起保护作用的房舍。我们望到的一组四个铁牛铁人,仍然透露出盛唐时代的沉猛雄壮气象。铁牛高达一米九,长三米,宽一米三,犄角直而短,微蹲作着力状,牛造型粗拙,浑厚,气势凌人,似欲触人。牛后部着横档,该是用来拴铁链作浮桥用了。每牛旁站一大汉,如牧牛状,形态各异。西北方汉子赤裸上身,肌肉暴起——望着他令我下意识地想到太原天龙山圣寺的无头泥力士像。这汉子抿嘴皱眉,宛如今人健美锻炼肌肉,据说为匈奴人;西方一人亦裸,微倾腰身,作扔铁饼状,似为藏人;东南方一人亦裸,未知何民族。西南一人着衣,面目诚朴恭顺,高鹳骨瘪嘴,头挽发髻,为汉人。他的上衣,竟然犹如西装领左右对称分开。据说有学者据此考证,认为现在的所谓西装,当源自中国唐装。

这些铁人铁牛正在被修饰和保护,刷防腐粉或者别的什么,周围架满了木架之类的物事。木或横或竖,将他们牢牢捆绑着。

他们已经不是唐人眼里望到的铁牛了。不是王之涣眼中铁牛的自由奔放、强悍有力,也不是李隆基眼里的雍容大度,更不是李商隐眼里的从容自如。

心中感慨系之。李隆基、李商隐都曾为蒲津渡写下诗歌,李隆基时代的宰相、诗人张说,也写有《蒲津桥赞》,这里的陈列室皆有列之。字迹无甚可观,通晓书法的汪惠仁皱着眉头。然而诗文皆可观,我一边读一边赞叹。

录喜爱的李商隐诗作《游蒲津桥》于此:

万里谁能访十洲,断亭云横压中流。河鲛纵玩难为室,海蜃遥惊耻化楼。左右名山穷远目,东西大道锁轻舟。独流巧思传千古,长与蒲津作胜游。

他将一首关于桥的诗,也写得这般风流飘逸。海蜃遥惊,耻化楼,他用了感情色彩浓厚的一个耻字、一个惊字。这是建立于宏大事物之上的从容和优雅。

唐武宗会昌四年(公元844年)春到次年10月间,李商隐携妻王氏在蒲州的永乐隐居。他喜爱这里的春草夏木、条山及河渡,留下不少咏哦胸怀的诗作。

永乐今为永乐镇,地属永济毗邻的芮城县。他望到的蒲津桥上,已经散布了时间的灰尘。

李商隐之前,元稹已经来到了这里,在古蒲州城逗留了很久。这时候,他还未写出“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篇,也没有“宫花寂寞红”的隐忍和欲说还休的情感体验。他前往的寄居的普救寺里,有一场缠绵哀怨、而终于不了了之的艳遇在等待着发生。后人以此事诟病元稹写下的深情诗篇,以为元稹首尾不一,或情出多种且矫饰深情。然而,他所反映的,也可能恰恰是人情感的多重性和复杂性。

这里发生过更为古老的情爱,舜在沩水和内水领域娶了尧的女儿娥皇和女英,沩内二水在永济注入黄河。晋献公曾在这里掳走骊姬,晋公于是再不安宁,此后发生了公子重耳被迫奔亡诸国的著名故事。

在大唐盛世的蒲州,类于元稹那样的艳遇也许极为普通,男欢女爱的幸福与绝望每日都在展开,于今亦然,它也萦绕在今日进入普救寺的每个人的心头。它是人类最为古老、对个体生命至关重要的事。

身为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后裔的元稹,此时少年意气,这次艳遇可能是他的初恋,是他的第一次情感经历和性爱经历。情事持续了将近一年。他一定感触到了巨大的淹没感和吞噬感,他魂夺魄摇,身不由己。他困惑着,对异性充满了不解和神秘感,他畏惧着,在淹没的幸福的窒息感中畏惧着。

在次年科考的失意情绪中,他的畏惧感和逃离而去的强烈欲望达到了极端。他可能意识到性爱和情爱可怕的破坏力,它们会使他一切的努力中止,弯曲或意义丧失。

多年以后,他写下了他最终远离这场艳遇的故事和结局。

他记下了那一年蒲州城普救寺里春天的月光,一棵植于墙下的杏树在月下静静地开落,也记下慧黠的婢女红娘,记下在记忆里如同他人一般陌生却又印象深刻的少年,记下他援树而上、越过那堵院墙和站在墙上的紧张战栗。记下在月下半开着的西厢房门,床上女性的体香。他记下他虚拟的女子的乳名:崔莺莺。

这是一个令人叹息的故事。一个在元稹余生的记忆里不断重现的故事。他一定不会知道在他之后约千余年间,一个叫董解元的书生在体验和想象到这样的内心疼痛之后,篡改了故事的结局,写出了《西厢记诸宫调》;另一个叫王实甫的书生,又将董解元的故事趋于丰实,文字趋于饱满,那就是著名的《西厢记》了。

在几百年前,元稹《莺莺传》里的一切场景已被真实地再现,而蒲州普救寺因绝色女子莺莺的性爱经历而名闻于世。西厢、院墙旁的杏树,花园,西厢房里甚至还铺开着一张被子,连那一座在唐时便闻名天下的舍利塔原本的名字也乏人知晓,它因故事里莺莺的攀登,被世人称作莺莺塔了。

莺莺塔是一座回音塔。轻击塔身,会有奇妙的回音荡在耳边,像情人之间呢喃的呼应。

“这是中国名气最大的一跳。千年一跳。”陪同游玩的朋友说。

普救寺外平坦处,一个老妇人正站在那里,看守地上晾晒着的玉米。我从她身边擦过,在很近的距离里忍不住又扭頭望她。阳光照着她的脸,但已照不入她脸上皱纹的深处,也照不入她笑咧开的黑洞洞的嘴中。

她的心中,一定也埋藏有久远而尘封的情爱。

黄河在不远处滞缓地流动。向西四公里,河岸边,中国四大名楼之一鹳鹊楼已雄矗千年,在那里静静等待着。

永济人认为王之涣的《登鹳鹊楼》,是唐诗中最好的一首。

是一首诗的大力,使一个景观名垂千古,20个字具有了力可造物的神奇。平心而论,以五言绝句,可以将落日状写得如此雄壮,在古代五言绝句里,确是绝无仅有的了。

此时日已西斜。千余年前,那个以寥寥七首诗便雄踞中国诗歌史的男人,正在策马前往,缓缓举步登楼,楼上四方大风蓬勃而至,汹涌入他远眺的双眼。他胸中包罗着什么样的物事?

他绝不会记下自己的情爱。他简约,节制,有着铁器一般的硬度。他以千钧之力,书写下那不含任何情感色彩的20个汉字中唯一一个“尽”字,让后世的人隐隐想见其内心的坚硬、锐利和决绝。

旗亭画壁。大唐天下遥远处的酒店,那个最美丽的歌伎奏响琵琶,正唱出这个男人苍凉而又生机勃然的《凉州词》的第一句。我突然间觉得他的诗歌,传达了初出炉的绝世铁器在淬火以后,正在迅速冷却的温度。

责任编辑 张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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