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短篇小说)
2017-04-13寒郁
寒郁
1
隔着窗户她望了望远处,外面空茫茫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浮漾在夜色里,从她这里看,模糊成一片。她当然知道,具体到那每一扇橘色灯光后面,可能是其乐融融的家常温暖,也有可能是争吵不断。好在两者她都经历过。她错错嘴唇,像在嘲笑什么,抚平裙角,给自己倒了点儿红酒,看着万家灯火,不时地啜两口,以此消磨。
似乎很久了,总得有半个小时了。按说不该她等,对方虽被邀约,但在她眼里怎么说也是个没多大出息的弱者,几千块的小钱就吊得他眼巴巴的。她对他有充分的掌控。之所以等着,是她突然厌倦了商会的虚与委蛇,觥筹交错里大家各怀鬼胎,擎着酒杯,游走在一堵堵撑着笑脸被冠以各种名头的肉体之间,巧妙地周旋,一场晚会下来,笑得脸疼。她常促狭地想,要是有一种笑容面具就好了,这样的场合,直接严丝合缝地戴上,笑得饱满又延长,宾主尽欢。
当然,晚会筵席的丛林法则里,自有它的一套秩序,一般她坐在狮子左边,狮子想喝酒就喝酒,不想喝就不喝,自有狐狸替他挡下。啃完一块牛排,狮子正悠闲地剔牙,偶尔也漫不经心瞥几眼她的胸部……她是狮子身边乖巧的小白兔。可是这几天她不打算乖巧了,因为狮子好像还有另外的小白兔,更年轻,更风情。她生气。所以今晚的商会聚餐,她不打算去,不能这么贱呢,她想,总要表明一点儿态度。老娘且不伺候了,你大爷的。她恨恨骂了一句,脸上搅动了一些涟漪。
她继续等下去。
其实也不是一定为了等他,她要的是这种情绪,她等的是自己。旧时光汩汩流淌过去,在和他见面聊天之前,她要先去这水面下探探,是否还有些坚固的值得怀念的东西,她要这么一个恰到好处的寂寥,趁着这次聊天,来回顾自己这些年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2
“要不我们开聊吧,朱总?”他说。
之前他已为自己的迟到而反复道了歉,看得出来,确实是有什么事耽搁了,那种郑重而讨好的歉疚,一脑门汗涔涔的。她想笑,却觉出一丝熟悉的悲哀味道,十年前,做业务的时候,自己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她摆摆手,掀过这回事,“好吧,从哪儿聊呢?”她说,“你引着点儿,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了。”
她把主动权给他,让他释怀迟到的事儿,果然,她信任的目光让他声气茁壮了些,他拿出录音笔,在记录的本子上划拉了一下,清清喉咙,“那就从您的童年聊起吧,”说完了,又追加了一句试探,“您看呢,朱总?”
她唇角微动,面前这个男人,眼目殷殷;一双大手,关节凸起,不自觉地交叉着;喉结孤立,起伏着,像天平上的砝码,在平衡着该输送什么样的词句。整个人带着青春末尾的气息,还有些残存的冲击力,却被生活捆绑了手脚,试图让自己变得稳妥老成。她很想摸摸他的寸头,别着急,放松一点。她喜欢他谨慎的聪明,也享受他微微紧张的郑重,她说:“好,就先聊聊小时候,那么久了,我想想哈。”
其实小时候有什么说的呢,不过是个话头,借以舒缓气氛,打开局面。和这样的女人单独交谈,他有点不自在,不知道对方的价值观、趣味、避讳,所以深浅都不是,只能慢慢摸索。
她微微仰躺在沙发靠枕上,“到我这个年纪,很多事都模糊成一团,反而小时候总记得清楚,那时候,多好玩啊,下河逮鱼,上树捉鸟,过年还有新衣服穿……”
“您不是在县城长大的吗?”他刚说出就觉得冒失了,赶紧再找补一句,“我是说我以为只有我们这样的乡下孩子才爱这么野着玩儿。”
“哦。”她怔了一下,这个人看来做了点功课,能搜到的关于她的那几篇采访报道应该都看了,怎么办呢,那就只能按公开的资料自圆其说了,“我说的是假期,在乡下我外婆家,跟着表哥们淘气。”
他理解地笑了,他记得她采访里曾说过母亲是大家闺秀的,但是不能再追究了,她说得开心就好。他只是要为她写一篇粉饰性的报道,而非来找她身世的纰漏的。
“您父亲是银行领导,一生清正,想必他老人家对您有影响吧?”
“那肯定了。”她说,“你看我这直性子,风风火火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都随他。为这没少得罪人,错过了很多机会,你知道的,那时候做业务,喝了酒,难免搂搂抱抱的暧昧,我不行,始终做不来,看同事们那样,也不自在,就起身走开了,酒桌一下子冷了场……你说我多傻。”她眨着眼看他,他反应过来,赶快竖起大拇指,赞叹。
“为一点儿蝇头小利零售了自己,多恶心呀,是吧,你看当年那些在酒场上八面玲珑的女孩呢,不是做了小三就是干脆做了皮肉生意,人老珠黄,没几个有好下场。”她说,“当时她们还笑话我呢。鼠目寸光!”
他瞪大着眼,不知话头从何接起,试图拉回正题,“据说老爷子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字,二胡也拉得好,朱总文艺上的天赋是不是得自遗传?”
她低眉抚弄桌上的插花,明显是懒得再捡拾这个话题。他内心焦灼,只得再另辟蹊径,就像小时候翻地,左一下,右一下,都是硬邦邦的生地,挺费劲。他当然不想一上来谈话就陷入僵局,可想了又想,一时也开辟不出什么新意,只得硬着头皮说:“听说朱总您十几岁就在县报上发表文章,从小在唱歌上就显露天赋,能谈谈家庭对您的影响吗?”
他是想着让她借机发挥一番,优渥平和的原生家庭,儒雅開通的父母,诗书熏染的生长环境,这些,她说起来体面,他回头写起来也方便。他自以为铺好台阶,可她却不买账,“肖旭,别老朱总朱总的,没外人,叫姐就成。”
他得听,点头应承。对他的问题,却忽略而过。让她怎么说呢,这些年,真真假假,她语言上编织的花环也够多了,把自己的履历打扮得高贵而清洁,有时候觉得是挺无聊的,可是呢,又是必要的,要不怎么办呢,让她坦承陪酒场上左右逢源的其实是她自己,或者坦言她和父亲的积攒了多年的恶劣关系?总得挑拣那些光鲜的、符合社会预期的一面,然后呈现给众人,谁不是这样呢?
实际上,她的父亲只是当地储蓄银行一名小小的收纳员,每年要为信贷业务蹬着自行车去村子里宣传,常常为那些收不上来的贷款发愁,在单位沉默寡言,不会来事,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他们父女关系一度很紧张,那种紧张来自青春期她的叛逆,之前父亲一直是她的偶像,或者说,哪个父亲小时候不是小儿女心中崇拜的对象呢,父亲年轻时剑眉分明,有一股挺拔的英气,高兴了一把就可以把她举过头顶,任她笑声倾泻一地……可随着他事业上的沉闷,他暴躁的脾气开始显山露水,喝了点酒,眼珠通红,对着家人吼叫,龇牙咧嘴,满目狰狞……偶像坍塌了,变成了一腔愤怒。她开始逃课,跟着小混混耍,处朋友,抽烟,让男孩子为她争风吃醋、打架,多了去了。这些,她能对面前这个眼巴巴的男人说吗?他怎么能想象?
“你不喝点么,”她说,并且倒上,“陪姐喝点儿。”她说,“夜还早着呢,不急,我们慢慢聊。”
3
古人云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清气含芳,绮丽难忘。清雅流丽的气质,踏实干练的作风,饱满自信的话语,给初见者留下很深的印象,与其深谈,你会不禁感叹,这是一位被岁月恩宠的女性,时光几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而内心笃定的芳香,却得以慢慢累积。
一位驰骋商场的女强人,一位深具文艺情怀、典雅温婉的女子,一位歌声悠扬不输专业歌手的才女,一位掌控全场秩序井然的客串女主持……这一连串身份交织,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才情和坚强意志,这就是她——朱鹮……
这是为她在商会年刊上写的一篇报道性小传的前两段,根据她提供的材料写的,她没工夫和他聊,事实上,他能写这个材料,还是电视台的朋友老宋介绍的。写完给她看了,吹捧得也肉麻,却好在不那么假,似与不似之间,很文艺化,看得出来小伙子下了一番力气的,不像之前采访她的那些货色,从网上扒拉拼凑一下,就完事了。后边在微信里短暂地聊了几次,他的表现,挺合她心意。当然,这也是一种假象罢了。就像两个说相声的,在台上,他是捧哏,不管主角说什么,他都揣摩着、逢迎着、圆活着,能不合她心意吗?前两天她遂提议,见面深入地聊一下,写一篇更详尽的小传,配上照片,做一本画册,也算个纪念的意思。于是才有了今晚上这个夜约。
甫一见面,肖旭一个惊心,这个女人不好伺候,她是那种淡淡的凛然,站在那儿,气势很足,是优越女人那种真正的酷,不是长成什么样拎什么包穿什么衣服,而是对一切充满掌控能力之后内心的笃定反映到脸上的平静。她走过来,带出一股微风,伸出手,“你好,我是朱鹮。”
……这场约谈他曾很犹豫,约在夜里,多少总给人一点想象的歧义空间。老宋眨巴着醉眼,说得更猥琐,“她身上有很多故事哟,你可要好好挖掘哦。”老宋在电视台是个小编导,喝点酒满嘴昆汀马丁大卫之类,常对着桌上来路不明的妹子卖弄他那导演梦,一副牛逼哄哄舍我其谁的样子,酒醒了,屁颠屁颠跑去给企业单位拍点宣传片,据说糊弄了不少钱,有时高兴了,也分他点写字的活儿,挣个仨瓜俩枣。老实说,他并不喜欢老宋,甚至是厌恶,特别在酒桌上,老宋把持着话语权,手舞足蹈,唾沫飞溅,恨不得翱翔起来,他是嗨了,菜他妈全没法吃了,都是唾沫星子。老宋当然也不一定喜欢穷酸的他,可是又互相需要,他要从老宋这里分一杯羹,老宋要借助他宽洪的酒量陪场助兴。
人与人之间,无非如此啊,他想,江湖聚散,深深浅浅,都是利益使然。一如眼前,跑来陪这个驾驭不了的老女人聊天,也不过想挣她点可怜的小钱。报社效益不好,纸媒如年华老矣的风尘女子,渐露荒凉之质。领导却分派给他这个合同工那么多采访任务,对他辛苦熬夜递交的稿子,常两根手指夹住,举在半空一抖,再抖,像捏着一缕垃圾,很嫌弃地啧啧叹息,然后摇头晃脑地聒噪,“肖旭啊,创意,要写出创意来啊!”——屁大的事都要“创意”,他很想把稿子劈头糊在他油腻的脸上,再恶狠狠骂上一顿,吼一句,“老子不干了,去你大爷的!”然后华丽转身,留下一个解气的背影……可想想房子,再想想银行余额,气愤就无以为继了,人便矮了下去,连忙接过稿子,唯唯点头,“主任说的是,我再改,再改!”
一股浊气涌来,他很沮丧地叹了一声,叹了一半,才发现她正盯着呢,又出神了,真是。唉,看她那眼神,似乎都有警告的意味了,肖旭强忍着想抽一支烟的欲望,暗暗攥着指头,打起精神,“姐,谈谈你当初来南方打拼的那段岁月吧。”
“你最落魄的时候,睡过哪儿,肖旭?”
他弄不懂她的路数,不敢说得太惨,“睡过地板,在哥们儿家,搭了个地铺。”她忘了他是野路子出来,受罪的地儿多了去了,但是肖旭知道她可能要铺垫惨淡,以示自己的成功是一步步打拼来的,是有根基的,而非靠摇曳姿色。果不其然,朱鹮拔出一支烟,修长的手指漂亮地点燃,抽了一口,然后在手里把玩,像某种道具,“我睡过公园长椅,”她说,“一夜被管理员撵了几回。”
“姐你不说,谁能想象得出?”他说。
她忘了说,她所渲染的公园长椅的悲惨一晚,也是自作自受。离婚之后她投奔儿时的好友,住在人家家里,却和好友当时的预备男友眉来眼去,一次喝了酒,做了点手脚,被好友发觉了,吵了一架,她负气离开,没地方可去,才灰溜溜地踅摸进公园里,其实也只是睡了半夜。这么多年,好友的恩情她没记得,一次赌气,倒挂在心里。
“第一次去药业公司面试那天,下着大雨,还打着炸雷,地方不熟悉,转了半天,也没找到面试的地点,雷雨交加,既害怕又茫然,那一瞬间,内心背井离乡的苍凉油然而生,泪水汹涌而出,想着回老家算了,亲人的笑脸,安逸的生活,熟悉的朋友圈,是我温暖的港湾……可是,一出来,我这性格,不弄出点名堂是不会回去的,哭完了,雨夜停了,甩甩头发上的水珠,路在脚下,繼续走。”她说,“就这样走到今天的。”
他伏着身,仰着脸,想象着自己伸展成沙滩,承接住她所有的语言、动作、情绪,配合着实时表达赞叹和惊奇,像以前园子里的戏迷,在下面候着尺寸为台上的角儿叫好。一番话下来,确实挺累。这点儿钱不好挣。
朱鹮却刚动情,陷入纷纭往事里,回忆让她的眼睛泛起了一片雾意,在紫色壁灯下,显得悠远而迷离。红色的液体在她手里旋转着,烟气缭绕,“那时业务不好跑,都从早上七八点就坐车下乡镇,经过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对晕车的人来说,你不知道那种痛苦,一趟车下来,脸色苍白,浑身疲倦,下来补好妆,忍受着枯燥的等待、白眼和斥责,到了晚上十点才启程回住处,那个时间点镇区已经没有了回市区的公交车,只能沿路拦截长途大巴,又是经历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拖着身体回到住处,凑和着吃一点,洗个澡倒头就睡。这样的节奏经常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我坚持了两年,最苦的时候一个星期瘦了六斤……”她说,“当时这里的治安很乱,拎包党骑个摩托车,从后面冷不防地,嗖地一下拽住你的挎包,就加大油门往前冲,前几次还好,最多包包被抢,有一次也不知是当时追我的小男友送的包质量太好还是怎么着,背带扯了几下都没扯断,哎呀,被那背带绊倒,让摩托车在地上生生拖了十来米远,那一头一身的血呀……”
烟气袅袅,声调婉转,她叙述得很生动,辅以手势、表情、叹息,带点不自觉的表演性,说完了,忽然神色收敛,躲在烟雾后面继续抽烟、品酒。肖旭看不出她内心的波澜,所以也无法判断真假,只好陪她唏嘘感叹一番,说些“太不容易了”之类的话。肖旭知道,她无非在表明自己的光鲜是一手挣来的,是有依有据的,而非传言找了商会会长做靠山。在她叙述筚路蓝缕的间隙,某个瞬间肖旭甚至促狭地想,“行了,差不多得了,知道你是凭能耐打熬出来的,别编了吧。”
“你知道吗,肖旭,不是姐喝了酒说矫情的话,有时忍不住,真想隔着时光抱抱那时候的自己,那个瘦弱的倔强奔波的小女人……”烟气散去,水落石出一般,是朱鹮潮湿的双眼,很亮,酒精烘托出一种魅惑,她忽然说,“你来,替姐抱抱我,那时的我。”
肖旭从听众的角色里忽然被拽出来,望着她,很迷惑,也很警觉,喉结幅度很大地吞咽了几下,似乎想站起来,又一下没领会要干什么。
朱鹮笑了,“和你開玩笑呢,来吧,姐拿点甜食当夜宵,我们边吃边聊。”她着重看他一眼,然后迤逦而去。
似乎越来越好玩了。
4
两支烟之后,朱鹮才出现,肖旭刚平叛了烟瘾,不再那么百爪挠心,细看端着零食和水果走来的朱鹮,换了一身紫色真丝旗袍,上面镶着金线状的大花朵,眼带笑意,随着走动,身上有一种款款的流动性。有个词叫“烟视媚行”,朱鹮这一路诠释下来,肖旭心想,这女人,这身段,不见不知道,这时候,鬼才相信她是凭自己清白的辛苦打来的天下呢。
“真漂亮,”肖旭赞叹道,“跟明星一样!”
朱鹮也很满意,原地俏皮地转了个圈,让这个年轻男人的视线不留死角地抚摸过她风韵犹存的曲线。换衣裳的时候狮子还是给她发了短信,询问,“晚上怎么不来?”倒像是责怪,大爷的!朱鹮握着手机,却笑了,他还是关切她的,虽则还是那么居高临下。她回他:“约会,抽不开身。”火力不够,再加两颗子弹,“小鲜肉。又帅又硬。”她知道如何致命。男人这种动物在丛林法则里很悲哀,硬邦邦的时候往往身无长物,熬到有了点权势却常常肉身力不从心。不出所料,对方发来警告,带着俩叹号:“别闹!!”
——偏要闹。许你玩,老娘凭啥撂荒守着,我何不解放一下?她想,就在今夜,为什么不呢?她想,沙发上这个男人和她的圈子不会有任何交集,就像某种刺激的一次性自慰器,用完也就随手丢了,对她有什么影响呢?丝毫没有影响。所以临时起意,换了一件开叉很高的旗袍,进退都灵活。什么进退呢?她笑了,被自己忽然雀跃的小心思逗了一下。
“别干坐着,”她说,“我也没当成采访,要不也不会让你来家,我们就闲聊天,不用那么拘束,就当来姐家玩。”
本来肖旭没那么紧张了,被她这么着重一说,不禁又绷紧了弦,为了缓解,挪挪屁股,清清嗓子,岔开腿,呈簸居之状,自觉放松得也有点夸张了,挠挠头,“姐,主要是你自带着一股气场,让人不由地紧张。”
这个马屁拍得好。朱鹮满目含笑,主动为他倾酒一回,抛了个眼风,“姐看你呀,也就是看着老实。”
这就很挑逗了。
肖旭搓搓手,喉结浮起了几次,又沉下。他放不开。朱鹮挨近了一点,摇晃着手里的高脚酒杯,“一下子回忆了那么多旧事,还真的挺伤感……时间哗的一下,几十年就过去了。”她说,“你能理解吗,肖旭?女人都和时间是死对头,经不住,就老了,乳房坍塌,皮肤松垮,眼睛无光,想想,多可怕……”
“你还年轻着呢,姐。”
“是吗?”她转过头,看着他,哈了一口气,很调皮,奇怪的是,她大大方方地做出来,却很得体。酒气扑过来,在耳际,黏黏的,热热的,肖旭鼓动了一下,很轻,但被她捕捉到了。“那些往事,不喝酒的时候说不出来,一下说了这么多,也喝了这么多……”她说,并且展示出摇摇欲坠的醉态。
肖旭此刻要是再不接住就有点太愣了,他明白她的旁逸斜出的意图,一开始让他来这别墅里约谈,其实就心照不宣。无非一场并不高明的暧昧,如果需要的话,他愿意极力配合,只因为,他要挣到这笔钱。虽然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施舍似的几千元。
可是今晚,肖旭情绪始终恹恹的,调动不起来。这种不对等的人生阶层,带着不自觉的欺压性,他尽力保持平静,内心却被逼出一种辛酸的寒碜。人生的境地是如此悬殊,即便喝了一点酒,肖旭也不敢轻举妄动,酒醒了呢,怎么收场?她旗袍的边角缭绕过来,距离就在于他一伸手,恍惚的瞬间,他甚至有一把剥开的恶狠狠念头,手指抖了抖,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裙裾上的金色花朵,灯光下继续卖弄着富贵的光泽……
他想起被扔在溽热出租屋里的妻子,整个夜晚他都试图忽略自己的那一半底色,却还是本能地发现,那才是他的生活——没有空调的出租屋,搭满衣物,蟑螂出没,烟头零乱——这是属于他的,庸常、灰暗、寒酸,却也安稳、踏实。他想,陈婧这时候在家干什么呢,大概睡了,也可能在洗衣服、收拾屋子。出来的时候,他们刚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陈婧抱怨他去年应该想法把首付交了,而不是去随大流炒股,“现在倒好,房价涨成这样,我看跟着你这辈子也别想买上房了,”陈婧说,“就你那熊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是炒股的料?我算瞎了眼!”陈婧生了气,说得就刺耳了点,其实他炒股也没敢投进去多少,不过亏了大几千块钱而已,陈婧无非是找个攻击的托词。“房价涨了,怨我?”他回说,“再说去年为啥没凑够首付,你还不知道吗,你爸住院我出了两万,那不是钱?”“肖旭,结婚我一分彩礼没问你要,我爸手术你出点钱不应该?天天挂嘴上了,你还是不是东西!”战线越拉越大,越吵越乱,原来情感维系的一对夫妻,不知何时,已变成彼此的差评师,互相攻击。肖旭想起晚上的约谈,抓起包就走,把战斗力旺盛的陈婧晾在原地,陈婧审视地问他干吗去?他气急败坏地说:“死去!”陈婧因为没有吵到痛快,一腔情绪被生生截断,也就甩了门,冲着肖旭的背影喊道:“有本事别回来!”
最近他们的关系是出了点问题,具体什么问题呢,也说不清,两人上班、下班、吃饭、做爱、争吵、睡觉,看上去,和大多数工薪阶层的小夫妻没什么不同,可是心里呢,都憋着一种淤积的疲惫,这疲累来自流水一样重复的日子,也来自艰辛的日子。刚一开始,两人还协商好,下班后,尽量不把坏情绪带到家里,攒了一定小数目的时候,一起拉着手去银行把钱存上,然后小心而开心地吃上一顿小小的大餐来犒劳彼此。肖旭以为即便这样的日子要过很久,也挺好的,可才两年,一切就已悄悄变了,彼此都越来越没耐心,常常一点小事就起争端,肖旭感慨地想,日子真他妈不经过啊,柴米油盐的磕磕碰碰,很容易就沉溺了当初的那点儿爱情……
朱鹮眼见开屏般的动作他没有响应,心底先是不解,立刻又转化为愤怒:他凭什么无动于衷,他怎么可以?一个晚上都很配合,怎么到了节骨眼上反而不圆转了呢,她想,是不是自己的意图太直接了,一下子吓着了这傻小子,让他没了贼胆?好吧,老娘再和你兜转一圈,慢慢来。
她侧身,吐一个烟圈,“1996年,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创业,开了一间紫玫瑰歌厅。在卡拉OK刚开始在内地兴起的年代,生意兴隆得你没法想象,很快又开了第二家,也风生水起,在当地很有名气,没过两年,规模更大的歌厅开业了,我和一帮唱歌的朋友常在歌厅里献唱,并经常邀请一些专业乐队来表演,许多人为我疯狂,排着队献花献酒,那时候我26岁,那是我的盛世。”她轻飘飘地说,“像烟花,很耀眼,可是,回不去了。”
“后来为什么不开了呢?”
“人心可畏,肖旭,你能体会吗?你最亲昵的姐妹儿,嫉妒你的风头,匿名举报你包间里有情色交易。”
肖旭想问,“那到底有没有呢?”不合适。“就是,姐,人心叵測。我有一同事,平常一起喝酒聊天笑呵呵的,谁想到,暗地里却向宣传办举报我采访稿里有敏感内容……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不得你比他好。”
朱鹮点头,深以为然,呷一口酒,“不说这些破事了,来,我们去唱歌。”
她带他下了楼梯,下面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推开门,浑然的紫色,铺设地毯,悬挂吊灯壁灯,音响投影麦克风一应俱全。这又超出肖旭的经验,有人在家弄了这么一个高规格的KTV,“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来这里唱唱,”她说,“人总得给自己过去的时光留点念想。”她坐下来,开始选歌,“你也选一首唱吧,告诉你,平常我很少让人进这个屋的。”这就是特殊优待了,肖旭赶快选了一首,然后忐忑坐下。
朱鹮唱的是一首罕见的粤语老歌,叶德娴的《赤子》,“远远近近里,城市高高低低间,沿路断断折折那有终站,跌跌碰碰里,投进声声色色间,谁伴你看长夜变蓝,笑笑喊喊里,情绪仿仿佛佛间,谁愿永永远远变得短暂,冷冷暖暖里,情意亲亲疏疏间,人大了要长聚更难,一生人只一个,血脉跳得那样近,而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她握着话筒,似是自言自问,“一生中能有几人,血脉跳得这样近……”
肖旭忽然心中一恸,不清楚这情绪来自何处,只觉得如此孤独。妻子不理解,老宋那样的朋友靠不住,在这城市里,如同置身荒野,孤独的感觉一时如此强烈。这半老的女人,是否也是一样?他很想抱抱谁。
朱鹮呈打开状态,身体撩起荧惑的曲线,在那儿,需要他的冒犯。肖旭吞咽着喉头,想启动自己,试了几次,却悲哀地发现,像坏掉了的开关,他制动不起来,这个女人……他没那个胆。
这一边朱鹮保持着那个姿势,腰都快撑断了,却还不见他有行动,失望转化为恼火,怎么,打包给狮子他不珍惜,无偿送给你个傻小子,竟也不领情,太伤人了。
“你今天好像不在状态呀?”她松懈下来,脸上很冷,很突兀地甩出一句。像一块砖头,迎面砸来,“之前还以为你是紧张,现在看你是没提起精神来,怎么了?”
“唔,嗯……”她恢复成杀伐果断的企业家做派,对他今晚的表现有生杀予夺之权力,这几句话类似于总结性地声讨了,他想,不好,钱要危险,可是上帝啊,你让我怎么伺候你才能满意,感恩戴德,抑或匍匐于地?肖旭本来汗涔涔的,看她那副清冷的样子,近乎幸灾乐祸地定眼看着他如何选择一些取悦的词语,向她新一轮献媚,讨取她的原谅。肖旭心里作祟,反而杠上了,不解释,也不讨好,往椅子上一躺,任它空荡荡地冷场……不让我写算了,大不了不挣这个钱,反正买房子首付还差得多呢,也就不差这几千了,再说自己这么辛辛苦苦地挣,陈婧还不是常常嫌弃没本事。这么一想,肖旭反倒觉出一股怪异的坦然,从包里掏出自己不上台面的烟,点上,松弛地抽了起来。
辛辣的烟雾飘来,朱鹮渐渐眉头蹙起,厌恶写在脸上,而他的手机在响,他直接接了,“噢,不生气了,还让我回去呀……好,没喝酒,这就回了,老婆。”陈婧刀子嘴豆腐心,冷静下来,还是记挂他的,肖旭很欣慰,咧开嘴,笑了。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结婚了。”
“你也没问呀,朱总。”
朱鹮抱着臂膊,像在揶揄,“对你老婆还挺上心的嘛。”
他笑笑,不置可否。肖旭知道,这么大个城市,也就她一个亲人。他还记得上次喝醉了,最新的人事变动公布了,屁事不做的同事升职加薪,就因为他有编制,而他一个合同工,累得臭死,却天天挨骂。他喝了很多闷酒,回到出租屋,想起这些年的艰难、不如意,扑到她怀里大哭,一直哭,止不住。陈婧抚摸着他的头,像安慰一个坏脾气的孩子,还逗他,“羞不羞啊,大老爷们家,哭哭啼啼的,哭啥嘛……”他说,“我想俺娘啊……”哭得打噎,很委屈的样子。可是娘都病逝七八年了。陈婧的眼泪也一下子下来了,他不容易,她也是。妻子抱紧他的头,往自己胸口摁,乳房往他嘴上贴,“别哭了,乖,吃娘的奶……”
肖旭忽然一阵凄恻,眼目泫然。不能再待下去了,留着她一人在家守着,等他。她脾气现在多火暴啊,这个小娘们儿,吵吵啥呢,还不是要接着过,肖旭忽而恨恨对自己说,他妈的,这个月哪怕去打劫,也要先把空调装上,好让她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直到烟蒂灼了手指,他才发觉,激灵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很唐突了,可是又不好再坐下,转眼发现朱鹮在摆弄手机,和谁聊着什么,嘴角都是费解的笑意,然后电话便响起,她走去包房灯光黯淡的一角,声音婉转的,带着魅惑的慵懒和娇气,讨价还价似的,咯咯笑着,和对方拉锯着、勾引着、撩拨着……肖旭想和她道个别,一时也寻不到空隙,她只顾在那里风情弥漫地密不透风,顾不上。肖旭想,大约是和那个传言里的商会大佬吧……起身往外走,离开包房的时候,小心掩上朱门的刹那,忽然回头瞥见她的手机屏幕黑着,而她还在那里巧笑嫣然,言辞繁复……
肖旭出了别墅,赶上最后一班午夜巴士,仍然忘不了偌大的包房里,伫立角落一隅不知真假讲电话的她,他一边给妻子留言“这就到家”,一边闲着搜索,在边角的报道里,竟然有一处写着她原名朱彩环,这么说,朱鹮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后来改的。他查找词条,念道:
朱鹮,鹮科,留鸟,性孤僻而沉静,除起飞求偶时鸣叫,一般活动时默然。常单独或成对或呈小群出行,极少与别的鸟合群。行动时步履迟缓,飞行时两翅鼓动亦较慢。白天活动觅食,晚上栖于高大树上。
……
下了车,夜风吹来,竟有一些凉,肖旭回头再看那栋别墅的方向,陷在一片黑茫茫中,没有灯光。裹紧外罩,肖旭发觉采访本和录音笔都还忘在二楼沙发上。
责任编辑 梁智强
寒 郁:河南永城人,1988年生,现居广东。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企业文案、内刊编辑等。中国作协会员。在《小说月报》《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城》《天南》《长江文艺》《芙蓉》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小说《明月怆》被《人民文学》译成法语。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