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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公园王子(中篇小说)

2017-04-13史芸赫

广州文艺 2017年2期

我,禾笑语。禾苗的禾,欢声笑语的笑语。右边脸上有个酒窝。

外人面前,我是双面夏娃。

平时,我在伦敦著名的小报《联合报》上班。英国的小报,可不等于花边新闻报纸。《联合报》内容杂七杂八,也关注严肃的社会问题。比如,卫生大臣说,他从他的中国妻子那里看到亚洲人的勤奋,号召英国人民向亚洲人学习。有议员回应——如果中国那么好,他妻子为什么来英国?此言一出,铺开报纸,整版喧嚣……

不过,我呢,愿意离社会新闻远远的。我是体育版摄影记者。小时候,我曾经梦想成为一个职业健美操教练,在老爸的淫威之下,才委曲求全学金融。不过等一毕业要找工作了,我就如出笼的鸟儿,原形毕露,不,自由飞翔。伦敦媒体圈极少见华人,但因为从小玩摄影,也喜欢体育,我却得心应手。

如果不和体育圈打交道,我有时会换上牌子衣服,跳回另一个我不那么喜欢却不得不跳进去的壳子——中国大陆排行前二十的地产商“胜天City”老板禾路熙的女儿。在老爸的压力下旁听越洋电话会议,读读财报,想象自己真的是个名媛,皮笑肉不笑地在酒会上觥筹交错。

其实,我是滴酒不沾的。英国人爱酒。聚会上,酒总是主角。遇见度数低的,几乎就是以酒当水喝。我啊,以酒当水浇花。找个角落,窗帘掩映下,以窈窕背影示人,幽幽望着风景,乘人不备,嗖,一倒而尽。

私底下,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对我来说同样重要……嘘。我们还不太熟——等下告诉你。

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海德公园边上那片房子,我对所谓富二代的角色,也就是凑合应付。

那天,接到爸爸一个电话。

什么?老爸的电话?!

在国内,爸爸一个家,在北京;妈妈一个家,在上海。他们在我7岁时离婚,妈妈改嫁后就很少和我联系了。爸爸把我寄养在姑姑家。我那“青梅竹马”的表哥,乐得在他每次考完试被姑父胖揍后,有我当出气筒。我初中读到一半,老爸绝地反击,咸鱼翻生,事业跟着房市泡沫一起腾飞,还成功再婚了。这一回,我真变成亲妈、后妈加姑姑都没人要的可怜娃。老爸啊,不愧是解决问题的高手,迫不及待把我送到伦敦,自生自灭,不,寄宿学校去了。

这些年,他极少给我打电话。我鼓起勇气打给他时,也往往是秘书接。他很忙。以前更忙。最近几年,唯一多了个爱好,是玩无人飞机。听秘书说,把家里后院玩得跟飞机场似的。于是,他略微多出点的空闲时间,我也感觉不到了。我觉得,他的几个关注点,优先级从高到低分别是:公司——飞机玩具——后妈——我。

今天,老爸果然热情地给我这个四号优先级的打电话,是因为人家一号优先级的有事了。

他用我不太熟悉的耐心口吻说,海德公园北侧正在出售一片地产。目前只有他一家竞标,中标率很高。他希望我借此从头到尾学一学在旧城区基础上如何打造现代化城市综合体……下周五下午,有个重要的会。他让我去旁听。

我查查日历:“爸爸,我那天下午预约了医生。”

“不能改天吗?”

“对不起,爸爸。很难。我需要去。”

他泛泛地嘱咐我注意身体,竟没问我为什么要去医院,像个礼貌得不愿侵犯对方隐私的陌生人,就匆匆挂掉了。

医院,医院。

坐在地铁里,想起这个词,我不禁有点紧张地攥紧扶手。

斜对面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亚裔男孩,正若有所思地半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弹琴般在扶手上跳跃,仿佛有乐曲从指尖流出。我莫名地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饶有兴味地把眼睛半藏在扶手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偷窥。他的脸,我不知道在世人眼里算不算帅,但的确有种让我想细细观察的吸引力。他的衣服,学生气浓浓。一件冲锋衣。后背上大大的电脑包颇煞风景。奇的是,此人背电脑包,并没有大部分人那种乌龟似的效果。他腰背挺得笔直,肩膀舒展,仿佛背着乐器,气度不凡却并非咄咄逼人。

伦敦是个美好的城市。你常常会看见像这种说不上很帅但气质宜人的男女从身边走过,心情也舒畅起来。

“Ameya!”医院,前台喊我的英文名。

我正在看书,匆忙收拾好站起,正向诊室走去,从旁走过的路人甲,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你的书签。”他冲我微微一笑。一张我闲时拍的、当书签用的郁金香照片,柔柔地放在我手心。

一下午撞见你两次!

他是医生吗?但是为什么没穿白大褂?还是也在看病?

你觉得,还有什么,比让一个自己有点喜欢的人,第一天遇见就发现你在看精神病医生更尴尬的!

好吧,是心理医生。

她叫Olivia Brown,有着让人舒服的平和笑容。

“我想,我有焦虑症。我之前只是觉得自己容易惊恐和害怕,并没有把它当成生病。现在,我想好好面对它。”

“比如,你会焦虑什么?”

“我做记者。总是梦见去重要的比赛跑新闻,镜头从相机上摔下来。醒的时候,也总会心里一下抽紧似的。每天都有。比如落了东西,或独自在家时听到楼道里重重的脚步声……很多小事。”

和年纪大的人平等地交流,告诉她我的虚弱之处,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情景。

“除了害怕,还有更强烈的情绪吗?比如,痛恨?强烈的惶恐?”

“像是,酒精、感情中的谎言……所有让人迷失的东西。”

……

出门时,我忍不住笑。这里的平静让人内心的灰尘沉淀下来。

我四下探探头。

对了。这就是我的第三个面:焦虑症患者。虽然没有外头两个面光鲜,但可能对我来说更重要。

几个星期过去了。

本以为,我把和海德公园那片房子之间的干系已经赖掉了。不想,老爸又打来电话。此君频繁地思念我,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他说,团队和對方接口人谈得甚为投机。但对方却决定不再出卖。他严重怀疑此次招标有诈……

我把手机放到桌上,保持离身体一臂之距,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冉冉升起: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正当我的脑袋已经情不自禁地打起拍子时,我听见他淡淡地顺带提了一句:“爸爸上午刚刚在肿瘤医院被确诊,鼻咽癌……”

“鼻炎?”我一个激灵,半趴到手机上。

“鼻——咽——癌——不和你细说了。海德公园一带的项目,我等了很久。这次本来是我亲自跟进。但因为要尽快住院,所以没时间密切关注了……现在项目陷入僵局,但原因不明。爸爸在伦敦雇了个著名的侦探,专门调查商业问题的。爸爸恳请你,负责调查清楚。尽最大努力,争取把项目谈下来,至少给个说法……爸爸恳请你。”他重复了一遍,好像因为他从来没有恳请过我,所以郑重地说两遍表示真的在恳请一样。

我抱起枕头,胸口窒息。

他不是一个和我关系若有若无的人吗?为什么我感到天塌下一般的惶恐?

从小,他都严禁我表现出害怕、脆弱,或者流露强烈的感情。他总是要求我在所有时刻保持精确的正确。我艰难地平静下来:“爸爸,你好好治病嘛。你那么多产业,也不差这一个。”

“你不用多管我的病。”他才温柔了一瞬,便又恢复粗暴本质,“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你帮爸爸尽力拿下它,就是对爸爸最大的支持。”

挂了电话。我大脑有些发懵。

一直强悍如烈火的爸爸……得了癌症?

……

于是,每天下班,我换上西装,学着把自己勉强调到竞标模式。

“胜天City”从北京飞来的团队已经筋疲力尽。

老爸找的侦探Samuel断断续续发现,业主是个印尼华人家族,靠走私起家。主业之一是为印尼海军供应军备设施,所以可能是军队庇护的走私派。他们在印尼经营的产业很广。这次出卖的地产,是在上世纪90年代房市危机时购入的。之后房价一度飞升。最近出售,大概是看英国经济回暖遥遥无期,打算赚够走人。

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大背头、雪茄烟、滿嘴金牙、牙缝里塞着毒品的亮闪闪的画面。

他们所有成员都隐在幕后。最近刚查清,有一个家族成员,叫Wellington Tjandra kusuma,正在伦敦的帝国理工学院念博士,很可能和项目直接相关。但此人极其低调,难以接近。决策的内幕,一直很难探清。

Wellington?

周五下午,办公室人心涣散。

我忙着查找Tjandrakusuma先生的信息。Tjandrakusuma,原来是中文曾姓的印尼化。此人着实低调。要不就奇丑无比。学校个人主页连个照片也不放。兴趣爱好:小提琴,体操……在学校跑酷队。

跑酷?那是什么?

跑酷队的官网打开,先是一段视频。我饶有兴趣地翘起下巴。他们只把寻常的伦敦街头当作玩具,玩在手中脚下:飞跃过双层巴士,攀上桥梁和楼房,空翻、转体,穿过人头攒动的广场……

我寻找着亚洲人的面孔——有一个,黑色半长头发,在脑后梳成短短的小辫。手臂有两个文身。穿着嘻哈风破洞牛仔裤。个子瘦小灵活。

我撇撇嘴:“是这个了?”

主编恰从座位旁经过。

“Cassandra!”我一抬头伸手拦下,“我想主持做个跑酷的系列图文专题……”

一切顺利。

我就这样背着行头,出现在伦敦近郊的一个跑酷训练馆里。我觉得我披挂上阵的样子,活像一匹披着狼皮的羊。馆内铁轨、鞍马、单杠之间,都是大男孩们在上下翻飞。忽然,我恍惚看见,中学时每天都去的那个体操馆,我是唯一的非白人,女孩子们在训练的间歇嬉笑,帅气的男教练为我们示范空翻……

跑酷队队长Maynard热情地走上来自我介绍:“欢迎你来!我们通过电话!”

他一一为我介绍他们的团队……全是白人。

“你们团队不小啊。”我心里惦着正事。

“这还不是全部。大家训练纯靠自觉。80%的时间只会出现20%的人。”

我大大失望了一把,强作欢颜。好吧。动机先放单纯点。干活。

他们开始训练。我一边试快门,一边寻找安全的角落……这帮人在空中飞来飞去,总让人觉得头顶有危险。

我正试着拍广角,边退边取景,突然,身后的门打开。我没有防备,继续退着,双肩却被进门的人稳稳扶住。

“抱歉!”我们同时说。我转过脸去,几乎和对方的脸撞个正着。

是他?!依旧是无趣的冲锋衣。我怔怔的。

他笑问:“你是来训练跑酷的?”

Maynard 在不远处的滑轨上稍停,介绍道:“Wellington,《联合报》的摄影记者。她来采访的。”随后嗖一下滑过。

我补充道:“做一个图片故事系列。预计跟拍你们一段时间。”

“很高兴认识你。”他点点头,看着我。我从未见过谁的眼睛,像这样,湖水一般澄澈,坦率地直视着我的眼睛。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们以前好像见过。”

我咬咬嘴唇,转开眼睛,随即一笑,点点头,心想,您老也太直接了。这话意思是说,你就是我上次在医院见到的那个精神病人吗?

“我叫Wellington。你怎么称呼?”

“Ameya.”

“很美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无边无际……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意思的人。”

太欺骗人了!

说好的,说好的小辫文身嘻哈牛仔裤呢?说好的抽雪茄满嘴金牙走私贩呢?!

我得承认,他脱去冲锋衣的样子,其实还挺……正常的。

工作,怎么也要佯装一下。

他们像飞鸟一样在空中跳跃穿行。我也在其间摸爬滚打得不亦乐乎。一转眼,两小时过去了。你确定训练馆不提供食物?

大家都很疲惫。几个人提议,去附近一家西班牙餐馆吃晚饭。

长桌上,Wellington坐在我斜对面,礼貌地示意要不要给我倒点红酒。

“不用了。谢谢。我酒精过敏。”

“果汁?”

我微笑着点头。

众人对我的工作很是好奇,七嘴八舌把我推到谈话的中心:“是不是总和那些体育明星聚会?”“你去过很多大赛吗?”……我被种种大惊小怪的问题逗笑了,一一应付着。

Wellington一直默不作声,只是专心听。待众人话少了,他轻声问:“你是学摄影出身?”

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心里自然地很放松,忽然觉得可以和他聊很长时间:“我本科学的是金融。但学金融,是因为景仰这个行业。景仰多过兴趣吧……摄影是我喜欢的。我中学时候来英国。在学校体操队给队友摄影让我有了最初的朋友。后来在大学办摄影展。所以毕业后选择体育摄影,也是很自然……”

我灵机一动,沉吟一下:“不过,我也做其他摄影。比如,建筑摄影。”迅速切入主题,实在是效率太高了,哦耶!“我看见你们跑酷的时候,会找伦敦的各种建筑做背景,回头少不了向你们请教哪些建筑比较有意思。”

大家众口一词:“问Wellington。他是建筑专家。他本来应该当建筑师,不是什么mad-doctor(精神科医生和疯子医生的双关语)。”

他看看我,跟着大家笑出了声。

圣诞节前,跟他们四处拍实地训练,我和大家愈发熟识,俨然成为跑酷队的编外成员。

假期前最后一次训练,圣诞歌已处处响起。

路灯下,我收拾了器材。大家零零星星地穿过摄政公园的草地,向地铁站漫步。

Wellington走在我后面,断后,顺手帮我扛起沉重的器材包。人影渐稀。他忽然问:“那天你说做建筑摄影……为什么好好做着体育摄影要关注建筑?”

建筑?黑魆魆的天色,适时地掩盖了我的不安。我心一横,姑且胡诌:“其实,拍建筑,最初也是因为体育摄影啊……唔,嗯。你看,跑酷和建筑可以结合得浑然一体。跑酷的时候,建筑不只是个住所,它也可以跟人拍手,跟人玩樂,跟人一起活跃起来。现在一般的建筑摄影,重视光影的表现,但是往往没有充分发掘建筑潜在的活力。我觉得,可以把建筑拍得很有动感,”我兴奋地转头看着他的眼睛,“……很有……生命力。”

这是我说的话吗?才几周前,我还对跑酷和建筑双双不感兴趣。

“圣诞节假期,你在不在伦敦?” Wellington的眼睛明亮地注视着我,“要不要我带你在伦敦转转?给你看些我熟悉的建筑,给你讲讲我知道的故事。”

湖面上,有音乐在空中,像圣诞节七彩的焰火盛放。我忽然发现,这一切喜悦与调查无关。我只是,很想去。

住了许多年的伦敦,本不期待它有什么惊喜。结果,Wellington领着我发现,住过,并不完全等于生活过。

切尔西,007小说中邦德的房子附近,成片棕色白色的两三层小楼和树木错落交织。房子的结构都简洁至极,没有一处突兀,但近看所有细节:窗框、雕花,甚或每个精致的金属门牌号,都透着巧思,恰到好处。这样的房子,似乎推门就会走出一对典型的切尔西绅士淑女,穿着剪裁简单合体、细节精致的衣服,在树荫夹道的碎石路上,轻声讨论着哲学和诗歌。宁静的样子,似乎几个世纪都不需要改变。

柯芬园。皇家歌剧院,英式巴洛克的建筑,刚好用来配歌剧的华美。Wellington却带我七拐八拐到后院。有街头艺人唱着歌剧选段,背靠歌剧院,用它的外墙和庭院做回音壁,气势恢宏,如天籁袭来。观众人头攒动,比剧院里还热闹。

我们算来得晚了,不能靠近。我跳上一个高台,准备拍摄。忽然想起什么,俯身拍拍他:“台子太小,放不了三脚架。你上来借我肩膀用一下,可不可以?”

他哑然失笑,一跃上来。我把长长的镜头放在他肩上。他的肩膀很平稳。余光见他扭头注视着我。他小声说:“你折腾起人来,真是很有创意!”

我顶嘴:“被我折腾,也并不烦嘛。”

冬天悠长的夜晚,还一定要去看看塔桥。从水里看。

华灯初上,塔桥在前方,像童话中的城堡,明亮又神秘。我们坐在一艘不知他从哪弄来的白色帆船上。甲板上,穿着燕尾服的乐团演奏着《桑塔·露琪亚》,让夜幕醉意浓浓。

眺见白帆,塔桥的吊桥默契地开启。乐队指挥向两岸等候我们过桥的人群打起拍子,岸上的、船上的,都情不自禁唱起——San-ta-Lu-ci-a……彼此随着拍子挥手,微笑交汇成海洋,俨然全世界早就熟识。我猛然发现,塔桥,并不是我们幸福际遇的承载者,它完全是这场音乐盛典的主创者。

一曲落幕,继续西行。帆船上的乐曲换成了《重归苏莲托》。行板如歌,船摇如步,指挥顺势牵起座席间一位女士,和着节拍起舞,又转头挥手,邀大家加入。船上的人们纷纷起身。

我正拍着这动人的一幕,被人拍拍肩膀:“别不解风情。一起来跳。”

“我要拿器材哎!放座位上滑水里怎么办?”

“行了。”他完全不理借口,“我们斜挎着器材跳。”

手放在他肩上。步子和河水的节拍融为一体,音乐是时间上流淌的花纹,好像我们已经这样散步很久,或者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首席小提琴手延续了指挥的亲民风,走下座席,逐个来到跳舞的人们近前演奏。我被他靠得过近的琴弓和夸张的表情逗笑了。

Wellington贴着我的头发耳语:“我可以拉得比他好。以后找机会拉给你听。”

“那……还要在泰晤士河边。”我得寸进尺。

“我尽量。”

我们沉默片刻,他忽然说:“Ameya,闭上眼睛。”

“什么?”我听话地闭眼。

“嗯。就这样。你知道英语里有个说法。The true Harvard is the invisible Harvard——真正的哈佛是看不见的哈佛,是哈佛的灵魂。真正的城市也是看不见的城市。你闭上眼睛,去慢慢地想这个城市,你感受到的伦敦,有什么?”

我闭着眼,半仰起头,仿佛依然看着他:“几百年都没变过的下午茶,随处可能冒出微笑和音乐,人心静静的,可以聆听得到河水的节奏……这里交织着太多种风貌,但气质都同样舒展。”我睁开眼睛。

“是啊。”他的声音柔和,却有直达心田的穿透力,“一座城市最珍贵的东西,都是无形的。叫它气质也好、灵魂也好……建筑就是让它生活的地方。很多时候,建筑师不是去创造,而是去寻找一个建筑,寻找那时、那地最恰当的建筑,让属于那里的灵魂舒展地栖居。舒展,是因为灵魂彼此尊重。尊重过去,也让自己充分张扬。所以你看,那边金融城的小黄瓜大楼、干酪擦子摩天楼……数不清的现代作品,在前瞻的路上也走得很远。这样,我们虽然局限于现在这个时间点,却有可能窥探到极远的过去,还有极远的未来。”

“好像生命的延展。”我倚靠着这个把极远的过去和极远的未来拉到我眼前的人。

“建筑跟人有不少相似之处。就像人会有心理疾病,建筑也会有;有的人虚假,有的建筑做作;有的人嚣张,有的建筑张狂……不过,城市的成长,总会有跌倒、有转弯,跟人的成长一样。”

我想,他已经给我展示了许多问题的答案。

曲终。我的头,已经无意间靠在放他肩头的手上。我少许吃惊地抬起头。他明亮的眼中浅浅的微笑蔓延到唇边。我们定格待了一会儿,他继续淡淡地说:“时间长着呢。该改变的会改变,该永恒的会永恒。不用太担心。”

梦幻般的圣诞之旅。最后,我们到了海德公园。虽然伦敦的故事他知道很多,但这里,最是像他的领地。

我们停在一幢雪白的三层楼前。它的雕饰简单得体。临街区域是广阔的私家花园。我们停了一会儿,他为我打开大门。

“你住在这?”我佯装毫不知情。

“以前住过。”他略一犹豫,“答应我,我跟这房子的关系,你不要告诉任何第三人。”

我无法说出口,默默点头。

“这是我父母买的房子。我只是有时帮忙管……公寓都有人住。我唯一可以进去看的房间,是这里。”他神秘一笑,带我来到建筑的尽头。“这片房子曾经的主人,留下了一个图书馆。我们把它大致保留了原样,开放给住户。说话要轻声。要不管理员会有意见。”

他无声地打开大门。

香气四溢。

图书馆从大厅到主馆,所有窗台边,都悬挂着长方形大理石花盆。向前走,一路的墙壁和天顶,全被壁画盖满。图书馆中间,深色的桌面如镜,倒映着天顶画。

“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吗?”我赞叹道。

“不完全是。图书馆有过一次起火。还好损失不大。我装修的时候把主色从红色变成了绿色。”

“啊?”我疑惑不解。

“我当时的女朋友是香港人。她说中国的风水认为,书是怕火的,所以装饰不要有太多红色。你看见那些绿色植物主题的法国奥布松挂毯吗?以前都是红色调。这些绿色,算是一点中国元素吧。”他可能也觉得这解释有点奇异,轻声笑起来。

“你女朋友挺细心的呀。”我别有用心地评论。

“我们分手几年了……”他突然流露出害羞的神情,不自然地转过头,干咳了一下。

我们走了一会儿,他看我对书架侧面的陶瓷挂盘目不转睛,调皮地问我:“这一排挂盘,都是德国德雷斯顿产的。不过,我把其中一个偷偷拿走,又从原产地订了一个置换。你看得出哪个是赝品吗?”

我紧张地应对考题。粗看,它们像是一批。不过,其他所有的,都是风景和人物,只有一个,是花丛中一只威风凛凛的……松鼠,暴着两颗萌媚的大板牙。

我得意地一指。

“对啦!”他坏笑,“有一个我很喜欢,放办公室挂起来了。以后可以给你看。我定做的时候想,如果造假太像,将来卖房子,把它还回来,就不知道该替谁了。所以索性做个不一样的,找得着。”我被逗得笑出声,又不敢大声,憋得弯下腰来。

“这么好的地方,你们不会有卖的打算吧。”我终于下了陷阱。

“其实最近就有。”他看看周围,带我走出门,“没有合适的买家。”我们缓缓走向花园。

“一个感兴趣的都没有吗?”我漫不经心地追问。

“有過一家中国公司,像是暴发户……”他忽然转身直面我,好像想一吐为快,“Ameya,本不该让外人知道。但……我直觉告诉我也许可以跟你说。”

我的眼睛让他继续,“我试着理解。”

“那家公司在中国做得不小,建过一些据说高端的城市综合体。但在我看来,他们为了赚钱破坏了城市本来的风貌。看见他们有些项目照片,我心里都为那些地块遗憾。”

“是因为拆了有价值的建筑吗?”

“拆是一部分。关键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拆了真的,堆砌上假古董、假洋货,甚至假古董假洋货都不如的城市垃圾。你设想,一个好好的人,本来有他成熟的精神世界。现在让他自我更新,不是给他机会学习,而是粗暴地把他的记忆抹掉,填充上扭曲的人工记忆或者粗制滥造的外来记忆。这不是更新,”他的无奈几乎是痛苦。他摇摇头,努力克制,“是让城市精神失常……这样的开发商,我们真的不放心。”

我专心听着。气氛一下凝重起来。

“你是从中国大陆来的。我这么说,你不会不舒服吧?”他略有顾虑地看着我的眼睛,眼神像一个打碎花瓶的孩子。

“我不介意。你讲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是真话。”我承认,此刻的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的外国女间谍身份,反倒渴望跟他分享心底的真实想法。

他沉吟一下,看着我:“有时候,选择下一个经营建筑的人,就像为它选择一个……爱人。气质和想法相投很重要。”

我猜我已经满面通红。不是心动,是不敢正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敢正视对他的所有隐瞒。

我们不作声了,各有心事。于我,刚才的所见所闻带给我的冲击,远远超过失去项目带来的失望。

“当初为什么想卖?”我们向大门踱去。

“最直接的原因是英国经济不景气,持有成本高。”他按开大门的开启按钮。

“咦——”我抓住一根稻草,淘气地狡辩,“保护这,保护那,就意味着包袱众多。没法轻装上阵发展。所以经济不景气呀。”

他笑了,依然绅士地帮我扶着门,嘴上则兵戎相见:“不保护,包袱就少吗?可能会迷失、浮躁、走弯路。这些同样是包袱。发展不发展和保护不保护,有直接关系吗?恰恰是保护,才让发展得到真实的灵感。”他的犀利和温暖一起张扬在脸上。

“我被你说服了。”我摊手表示接受,其实心里洋溢着发现新大陆的喜悦。

不知不觉,我们临近了海德公园入口。肚子饿了。我买了两个牛肉饼充当下午茶,也感谢他带我东跑西跑还总请我吃饭。

“坐在草地上吃牛肉饼?我们可以想象这是夏天阳光明媚的海德公园,我们一起吃着冰淇淋。”我神气活现起来。

“香草味的!”他配合道。

我们打开各自的冰淇淋。

“对了。你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曾亭方。”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会写吗?”和大陆人取名真不是一个套路,我想。

“呃。我写哪里?”

“来,用手机画板!”我掏出手机,看他边想边写。

别看他写得不熟,最后竟写出带草的连笔字。“我会打中文,但写不好。名字是从我爷爷的手写字学的。”他拘谨地说。

“听起来像个老爷爷的名字呢!”我拿起手机咯咯笑。

他没生气:“不知道为什么给我取个名字叫亭子。”

“让我查查。”我继续点手机,“亭呢,本意是让人停下来休息的地方,衍生出安宁的意思。还可以当适中、端正讲。所以,亭方,意思应该是得体、方正。很有韵味。”

他笑着:“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名字有这么深的意思。之前觉得很可笑。一个‘方形的亭子。”

“那我私下叫你亭方好吗?”我霸道地追问。

“行啊。不过——我也可以叫你……Meya。”他打量我。

“哦?”

“意思是海上的星星,从拉丁语来的。也有些亚洲味道,发音有点像日语名。”

“你讲日语?”

“在印尼念书时学过。但我爷爷不喜欢我学日语。他痛恨日本人。”

“因为二战吗?”我听得聚精会神,都忘了牛肉饼。

“嗯。那时候,他本来要和几个华人学生一起回中国参军。结果他们的小船被风暴吹到马来西亚的日本占领区。因为盟军没有控制橡胶产地,所以马来西亚有很多黑市往盟军走私橡胶。他们也通过黑市赚了不少钱,大部分捐回中国。战争结束以后,我爷爷回印尼继续做军需品供应。后来慢慢有了自己的工厂、土地,才开始做地产的。”

“你爷爷——这么爱中国。”我不禁动容。

“他始终觉得自己就是广东人。当初印尼政府强制中文名印尼化,他带我们全家撑了好久不愿改……”他的眼睛望向远处,沉默良久。抬起头,又突然坏笑,“你嘴边的牛肉汁要不要擦一下?我看了半天了。”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早饭,我擦擦嘴边番茄煮豆的残留物,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熟悉且陌生的电话号码。

“笑语啊!”刚接通,对面吵吵嚷嚷。刘秘书沙哑的大嗓门把我的耳朵噌地震离了手机,“董事长在肿瘤医院排了一个多月队,走动了好多关系,今天终于住院了!我听不清——你有事往公司邮箱写信,他有空时我告诉他?”

不及我细问,对方已经挂断。

我拿着电话出神。我是不是应该陪陪他,陪他在阳光下散步,帮他打碗病号饭——而不是听他的话调查什么项目?

历史上,违抗爸爸,后果一直不堪设想……

我矛盾地打开邮箱:“爸爸,我明白这个项目对你意义重大,但……”我斟酌地写。一封不长的信,足足纠结了半小时才毅然发送。

我站起身,并无倾吐了真话的释然,反倒有更多不安升起。我烦乱地拿起手机翻看。图片夹里,Wellington的书法大作冒出来。我微笑了一下。

到了和他商量的时候了。告诉他,对他完全诚实。

“方便讲话吗?……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啊……下周六是我生日。你有时间来我家吗?”这是真的。虽然我过生日从来只是一碗面搞定自己。

“生日聚會?”他问。

“呃。不是……圣诞节在那家印尼餐馆吃饭的时候,听你点评,觉得你很懂。我想过生日那天跟你学做印尼菜……另外有些其他事,顺便问你。”

虽然隔着电话,但听出他在微笑:“我们可以一起买菜,然后回你家做饭。”

我开始对临时攒出的生日聚会,不,生日约会,充满了憧憬。

“你吃猪耳朵吗?”他忽然无厘头地问。

“吃啊。还……蛮喜欢。”我没回过神。

“周末请你尝试一道印尼名菜,味噌姜黄番茄酱猪耳朵。”

“什么?”我片刻前还低落的情绪,如被灌了笑气,不能自已,“日本的味噌,印度的姜黄,西餐的番茄酱,中餐的猪耳朵!而且,印尼是穆斯林国家哎,搞什么猪耳朵?”

他也大笑:“我把自己发明的菜都叫印尼名菜啦!”

周末。

从亚洲超市买菜回来,亭方摊了一桌配料——牛奶、黄油、酱油、米醋……

“是做印尼菜吗,大厨?”我满脸狐疑。

“老实交代吧。我是主攻粤菜的。印尼菜很少做。基本上集中在嘴皮子功夫。”

“亏你在印尼长大。广东胃的基因很强嘛!”我打趣他的坦率,一面整理着猎物,开始帮他打下手,捏丸子。

“不是基因,是后天的影响。你可能想不到,印尼华人的圈子非常小,小到多少代都差不多是固定的圈子在来往。吃住习惯都原样保留。我家族是鸦片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下南洋。当时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结伴、互相照应。我父母都是从印尼先到中国大陆、再去香港。他们在香港印尼华人的聚会上认识。熟了之后才发现,两个家族从五代之前在广东乡下时候就有联系。我猜,我爷爷在我小时候可能还梦想过,我也遇到一个以前同村老乡的后代做妻子。”他吃吃笑着。

我怔了一下:“你家还在大陆待过?”

“那时候国内不打仗了,很多印尼华人子弟都回国念书,之后从香港回印尼。我父母在香港待得久些。我和哥哥姐姐都是在香港出生的。我刚出生,因为家里生意需要人,所以全家就回印尼了……不过,我们也不认同自己是印尼人。遇上排华潮,大家总是战战兢兢,要走通印尼人的关系保命。”

“我记得有句话,你的食物就是你。好像你发明的味噌姜黄番茄酱猪耳朵,联合国一样,你们哪里都属于,也哪里都不完全属于。”

他深沉地点头:“是有一些。但是,我跟你在一起从没觉得你是外国人。我身上中国人的那部分还是稍强些。”他耸耸肩,“今天你过生日,我们还是专注食物吧。你看,Bakso!”他从电脑包里翻出两张纸。

“什么?”

“印尼丸子汤。传统街头小吃。奥巴马小时候的最爱。我打印了菜谱,免得不小心做成中式丸子汤。”

闻着他把红葱头在香油和一种叫sambal的淡味香辣酱的混合物里炒得满厨房香气怡人,我从卧室搬出电脑,放上轻音乐。有人陪伴,给家里带来陌生的温暖,但这种温暖却又似曾相识,只是我记不清在哪里经历过。

我捏的丸子已经形成一个方阵。他走过来,满意地咂咂嘴,继续低头看菜谱,“唔——这里和我记忆中差很远。再去查查。”

看他书呆气暴发,我慷慨相助:“你可以用我的电脑,拿所有bakso相关论文做个文献综述,就可以做出完美的汤啦。”

他哭笑不得:“你太刻薄了。”

“嘟——”楼下有人按我门铃。

我的手黏,直接用手肘按住对讲机开关。

“包裹。”

“放门厅吧。我在做饭。等下来取。”

“你能现在下来吗?贵重物品。”送包裹的坚持。

“啊?好吧。”我给了胳膊肘一个怀疑的眼神,转身冲冲手,对亭方说,“你先拿电脑查。我去去就回。”

楼下等我的,是硕大一捧粉色玫瑰。里面落着一张情人节卡片!上面用精致的铜版体写着:“对不起,我把卡片搞错了。不过,情人节卡片也可以吧?生日快乐,我的公主。”

他就这样跟我表白了。

随附一个包装得很仔细的礼盒。

今天告诉他吗?不忍心让粉色的日子蒙尘,我忐忑地回到房间。

他坐在厨房案台旁,有点发呆。

“谢谢你的惊喜,亭方。我真的很喜欢。我都不记得上次收到花是什么时候了。”我怀抱着满满的粉色向他走去。

“对不起。”他不在状态地回应。

“啊?”我没反应过来。

“刚刚用你电脑的时候,聊天窗口跳出来。我不小心看到了。”

我放下礼物,走到电脑前。是刘秘书:“笑语,董事长让我转达:‘对海德公园项目的答复不满意。请尽快和团队调整方案,想方设法把问题解决掉。拿下项目!谢谢。”

“你是谁?”他的嗓音几乎听不见,眼中清楚地写着伤痛。

“我是海德公园项目竞标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好像看见美丽的东西在面前碎裂,我的头像炸开一样眩晕,“相信我,我约你来不是為了学做印尼菜,或者过生日。就是要跟你坦白过去几个月的隐瞒。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有事商量,你记得吗?”

他长叹一口气:“我父母说得没错。中国人里有很多都是唯利是图,为了钱可以不介意欺骗、出卖自己的感情。”

我痛苦地摇头,突然想起Samuel侦探说的,“这家华人,估计就是唯利是图”

我肩膀发抖,心慌得紧。虽然近在咫尺,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早有高墙,无法逾越。沉默良久,我慢慢走到他身边,半蹲在他膝前,抬头望着他:“Wellington,有时候我们的眼睛、耳朵会被骗,但我们的心会发现真相。你用心想一想,我是不是会故意口是心非的人?我是不是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不知道。”他站起来,绕开我,“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你看一下我给我爸爸写的邮件。就在约你来我家之前10分钟发的。”我被泼了一盆冷水,突然出奇地镇定下来。我的声音,冷静得像一根铁丝,却如扎在自己内心一般疼。我突然问自己,一直以来,我就是以这种强制的镇定来压抑不断从心底涌出的焦虑吗?像是,被表哥打,或是面对酒精时?

“我一直在尽力跟你表达真实想法,除了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他默默读着邮件。

“我和我爸爸一直很疏远,对地产也不感兴趣,所以本来对项目无所谓。后来我接触跑酷,跟你去那些地方。我看见建筑是活的,不想把它们当一堆砖头随便杀死、抹平。你……完全把我说服了。”

他抬头凝望我的眼睛。

“我只是需要面对我爸爸。他最近查出癌症,却特别关心这个项目。我不知道人是不是越老越固执。他以前失去过很多项目,没有一次失败像这次那么在乎。我现在理解你,但不理解他,却要对他的健康负责。”

“所以,你隐瞒我,让我给你讲故事,还要我帮你解决问题?”他扬扬眉毛,终于开口。

“Wellington,我不知道……你是生气还是黑色幽默。让我认真告诉你。那天在白帆船上,我就已经觉得跟你是相互信赖的人。我从那时一直希望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你,即使这意味着你对我的信任受到伤害,也比你信任一个掺假的我,更让我觉得坦然,更让我觉得,我们是在公平地……交往。”

我将胸中积郁徐徐倾吐。他的受伤和愤怒从眼中褪去一些。

他低头想了想:“今天信息量太大了。我们能不能吃点bakso平复一下心情?”

“还有你的印尼名菜。”我试着恢复常态。

他略带倦容,微微一笑:“我们抓紧吧。我都饿了。”

我继续打下手,切着配料蔬菜。音乐依旧,气氛却有些异常。本来只是做个菜的工夫,却像度过了几小时。

“香蕉和西瓜是做什么的?”我试着找点安全的话题。

“Pisanggoreng和kolak。Pisanggoreng的意思是炸香蕉。Kolak是一种椰奶水果甜点。我都改良过啦。你等下尝尝。”他边盛菜边介绍,脸上有点得意之色。

“那我现在可以尝一点吗?……你的联合国猪耳朵,味道还真不错。”

“这名字不能让联合国知道。”他扮了个鬼脸。我们都笑起来。

他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表情,像灵光闪过:“我在想,这道无比怪异的味噌姜黄番茄酱猪耳朵,如果调料以味噌为主,就比较接近日餐。同样,它也可以更像印度菜或者西餐。调料配比不同,面貌就不同。好像我们看问题也有很多视角。站在哪个视角,自然觉得它更有道理。其实未必——我是说,你有没有办法和你爸爸直接沟通?你们现在都是通过秘书……你试试把两边的故事凑在一起,也许解决方案自己就出来了。甚至也许,他比我更有道理。”

我感动地看着他:“你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我面对的情况一样。”他真的是在说,我应该去听听老爸的声音,因为也许比他自己的声音更有道理吗?

香辣蔬菜丸子汤,联合国式猪耳朵,绵软炸香蕉,还有椰奶西瓜露。我们第一次在家吃饭。虽然有饭前的定时炸弹爆炸影响心情,但仍挡不住它是我度过的最美妙的生日。

临别,他似有心事,面带歉意:“我心里还有些乱。能不能这几周我们先不见面?你可以继续拍跑酷。我会和他们错开时间单独训练。”

“我明白。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回家路上小心。”

“好的。”他沉默,看着我的眼睛。

我关上门,回到厨房,将他送的花插进水瓶。花旁的礼盒……我才想起来。

我捧着它,坐到阳台门口的台阶上,拆去包装纸。

一个音乐盒。背景是塔桥。一对男女在桥前的小船上跳舞。上几下弦,那天泰晤士河上的音乐《重归苏莲托》重又响起。夜幕正如当时,清澈的音乐直达心田。小船随着音乐打转,小人儿衣裙轻摇。好像再次听见他的话,“该改变的会改变,该永恒的会永恒。不用太担心。”

一张卡片无声地从包装盒里滑下。上面写着:“我经历过的最美丽的夜晚。”

我抬起头。远处路灯下,他正停住,回望我的方向。我忍不住起身。音乐依旧。我们都知道,我们正看着彼此。他在路灯下长长的影子,好像一幅黑白木版画。

我们要分别一段时间了。

也许他是对的。我从未想念过老爸。现在虽也不一定谈得上想念,但惦念,是很强烈的。

请假、订票。北京,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飞机穿过伦敦上空,一路向东。空姐不时地来到飞机座席,发放各种报纸。我取了一份中文、一份英文的,打开随意看看。

赫然一版:“新地王:胜天City和它梦想中的皖南凡尔赛小镇”。我一口唾沫呛到自己,掩面咳嗽着,胡乱将它塞进报刊袋。拿起英文的。头版一大篇——“中国人对欧洲咄咄逼人的进攻”……

我不感兴趣地合上报纸,蜷缩回椅子里,昏昏欲睡。

北京的气味,涌入飞机。

我戴好口罩走出舱门,直奔向肿瘤医院。

出租车七拐八拐,小心绕过各种卖灵丹妙药的神医,开到了。

空氣里弥漫着异味。爸爸在病房,穿着肥大的病号服。脸上,如正被装修的房子,画满了迷宫般的线条,大致是放疗用的标记线。我刚刚知道,他原来是染发的。现在无法染了,头发竟花白了大半。他总是穿着衬衫和西裤的身躯,其实并没那么有型,几乎是老态龙钟了。

病人们一刻不得闲。后妈和护工娴熟应对着医生护士。他们忙前忙后,我反倒像多余人。第一天,我们几乎来不及说上话。

后来,我分配到了固定工作:打饭、取药、陪老爸散步。

肿瘤医院大门口有块开阔的绿地,供人放风。假日里不放疗时,老爸甚至偶有时间去放飞他的无人机。放风,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一次放完无人机,我不经意地问,“爸爸,你为什么对海德公园附近那么关注?”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浮现了一个温暖的表情:“你外公曾经在帝国理工留学,你知道吗?他念书时候就住在海德公园附近。”

啊?!“不是……法国吗?”我对革命家史本来知之甚少,因为尘封已久,更显得凌乱。

“去的是巴黎。打仗以后转学到伦敦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跟你妈妈是同学,她私下给我讲许多关于伦敦的事。那时候,说这些会被扣上敌特帽子,我们只能当悄悄话讲……”

我努力回过神,听他娓娓道来少年时他和她听说的那个海德公园……

“她最喜欢的,是那里曾经搭建的水晶宫,第一届世博会时候的展馆。我跟她求婚那天,就告诉她,我要做建筑,为她建一幢我们这个时代的水晶宫,现代甚至后现代的,代表我们一代人,在一个海德公园那样的地方。”

“爸爸,你这么爱妈妈。”我双眼通红,不敢直视他。

他平静,却字字动情:“她受了很多伤。我的事业一直上顿不接下顿。她觉得我爱说大话——其实我每句承诺都是认真的。但命运真是讽刺。那些年,我们差不多就是活在社会底层。她离开我,我也觉得欠她很多……还好你是个优秀的孩子。你上学时候我对你严,一部分是因为怕对不起你妈妈。之前我基本没带过你。她把你教育得很好。我怕,你交到我手里,不成器。”

他觉得我优秀?他不是一直说我只顾照相,不务正业吗?

他把布满放疗标记线的脸转向我。那张面孔,还有其上陌生的遗憾与温情,刀刻似的印在我脑海里。他太忙了。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听他谈心。

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停了很久。

时间好宝贵。我试着和他重重皱纹与标记线中间的眼睛沟通:“你和妈妈听说的,是海德公园最美好的年代。然后那个年代就消失了。但是海德公园和周围的建筑还在。它们就像北京的胡同一样,成为现在和未来的人的……基因的一部分。那段基因很宝贵。呵护它比改写它更有意义。也许,你真的仔细看看那几座美丽的楼,也会像我一样,希望时间凝固在那。”

他不直接回应,倒是意味悠长地说:“许多冲突,并不是梦想和邪恶的冲突,而是梦想和梦想的冲突。”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也许等出院了,我应该去伦敦看看。生病后我常常想,这辈子还有什么愿望想去完成。不管是不是为项目,我都觉得可以去海德公园好好走走,好好想想。”

我呆望了一会儿手中的无人机。我这是说通没说通啊?

远处,肿瘤医院门外,喧嚣的爆竹声混着情人节玫瑰的叫卖声,搅得人心烦。我突然很想回伦敦后去Olivia那里,静静地,聊聊天。

伦敦,医院。

“我是每月来一次的老病人,看Brown医生。”我对前台说。

“抱歉。她今天病假,停诊了。如果你接受其他医生,我们可以让他们抽空看你。但需要等。或者你和她的助理简单聊聊,医生会根据诊疗记录下次继续咨询。”

我想了想:“我赶时间。我见她助理吧。”

我跟她穿过一些陌生的通道。来到一间几人共用的办公室,只有一人在。

只看侧影,我就认出——竟是他。

我的双腿如在地上扎根,重得迈不动。一个多月不见,他头发长了些,微卷。胡子竟没刮干净。

他尚未注意到我们进门,顾自凝望着电脑侧面墙上的什么——是个陶瓷挂盘。挂盘精致地画着郁金香花丛中一个米色衣裙的黑发女孩。

“打扰了。Brown医生的病人。你可以负责吗?”前台问。

他略一迟疑,起身向前台点点头,随后转向我——“你怎么称呼?”

“Ameya.”

“很美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注视我的眼睛。眼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像深深的湖水,仿佛可以接纳我的一切。

我的心脏跳得紧紧的:“意思是无边无际……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意思的人。”

“我们以前好像见过……在医院。”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太好了!”前台接过话,“我带你们去诊室。”

诊室。前台一走,气氛顿时变得怪怪的。

他默默整理我的病历。

“你在这里上班?”

“兼职。人手不够的时候帮忙,主要是在实验室做研究,也给几个教授当助理。”他略一歪头,意味深长地看看我,接着转回正题,“我看过你的病历。我们开始吧。”

我点头。

“……你对酒精有强烈的惶恐?”他目光犀利,“你是害怕酒精,还是酒精过敏?”

如同脊椎遭人刺了一下,我打了个激灵:“我……酒精不过敏。”

他白了我一眼,干咳两声。

“我中学毕业那年喝过很多酒。”我莫名其妙飞来一句。

他有点愣神。

“我中学期间很孤独,觉得自己被当作异类。只有在艺术体操队训练,是每天最愉快的时候。我们的教练大学刚毕业,当时觉得帅得不行。他对我挺照顾。然后就这么暗恋他了。毕业那年可以合法喝酒了。他有时晚上带学生泡酒吧。男生居多。不过我也去。毕业聚会之后,大家起哄互相灌。结果我完全醉了。清晨醒来,”我垂下眼睛,“我发现我什么都没穿,躺在教练床上。当时惊慌失措得不知怎么办,没等他醒来就逃跑了。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你觉得他玩弄了你?”

“酒醉的时候,我可能说过我喜欢他,只是醒来记不清了。”我长长出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

“但还是有被侵犯的感觉?像被带到陷阱里?”

我默默点头。

他关切地看着我,像在和我一起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停了停,他坐着电脑椅从对面滑过来,靠近我:“我们换一种方法。你到那边躺椅上,闭眼、放松,去想一个你经历过的极其舒畅的场景,在一切焦虑发生之前的场景。来。”

我顺从地靠到躺椅上。

“告诉我你会想什么。”他恢复了往常温暖的样子。

“我妈妈在身边的时候。7岁以前。”我有点不确定地看看他。

“把那些细节说出来。”他鼓励我。

我闭上眼,好像儿时靠在探向水塘中的大柳树身上……

“我们住在近郊。离家不远有许多山坡和水塘。那些野地是我们的——马兰头、枸杞,漫山遍野二月兰的紫花。我们总在那儿消磨很久。妈妈摘野菜,我帮她。她有时把野花编成手镯给我戴,有时帮我逮蝴蝶。还有一次,我们发现了野草莓,后来被我包到粽子里。挖竹笋的时候,她告诉我,竹子好坚强,一片竹林可能就是一棵。它的根很深很广,所以地上部分不怕挖,总能茂盛。我最喜欢从竹林里看远处蓝色西山上的晚霞,才发现消磨了一整天,收获很多战利品。那些日子,拥有时以为永远会拥有。然后,妈妈离开我们了。”

“她离开那个春天,原来的野地改建,都铺了草皮,光秃秃像一片坟地。路边种上丑陋的树,那些树为了撑阴凉,被从中间砍掉,像干枯的鸡爪子。熟悉的花草蝴蝶再也找不到了。妈妈曾经说,竹子不怕砍,但竹林被平掉变成水泥广场,据说因为那里视野好,能看见西山。后来空气脏,西山也很少看见了。竹林变成水泥地的时候,我在山脚下,一个人蹲着哭了好久,好像看见他们在浇筑一座坟墓……那以后,妈妈几乎再没回来看过我。”

我在躺椅上蜷成一团,扭过脸去,哭得失声。我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我已经很多年忘记怎么哭了。

他递来紙巾,轻轻唤着“Meya”,抚着我的肩膀。他叫我Meya?

“不要觉得这些是你失去的。把它们当作你拥有的。你情感的一部分属于那些野地,你在心里随时可以回去。我知道你很坚强。但现在你要认真做的,是接纳自己的脆弱、焦虑。不要和它们斗争,而是给各种情绪留下舒展的空间,像城市里所有建筑都彼此尊重。你和你的花草生活在一起,让脆弱和焦虑住在屋外。你会发现它们不完全是杂草。不要以简单的‘负面为理由把它们用水泥填平。它们的存在,让你认真地和那些美好为伍。你舒展开,接纳它们,会发现,它们可以让你变得更加美丽。”

我收拾了所有浪费的纸巾,长长地深呼吸。我们起身,面对面站着。

“我可以为医生做kolak表示感谢吗?醍醐灌顶的感觉真好。”我透过湿润的睫毛淡淡地笑。

“不可以——”他的目光一点点抚摸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又回到我的眼睛。他的手搂了搂我的后背,“因为你的男朋友会非常嫉妒。我还是把机会让给他吧。”

“原谅我了?”我可怜巴巴地问。

“我从没有不想原谅你,只是需要静静。记得我在泰晤士河上说的吗?该永恒的会永恒。我对你有信心。”他摘下眼镜,轻轻一笑,“还有,我一直想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的?”他看定我,换了语气,竟有点撒娇的样子。

我咬咬嘴唇:“第一次见到你。在去医院的地铁上。我们同行了一路。你没注意到我。那天我坐你斜对面,你在扶手上弹琴。”笑容禁不住在我脸上展开。

他调皮地点点我的酒窝:“我注意你,是那天在医院遇见。记得我捡起那张郁金香照片吗?当时我想,她和挂盘上那个郁金香花丛里的女孩真像。”

“你和前女友是不是也像哦?”我眨眨眼,不忘翻旧账。

“没有啦。哦,我没提过,交往的时候她说在伦敦大学念书。她回香港、我们分手之后,她才写信告诉我从没念过大学,只在伦敦大学的培训班学英语——那是我的初恋,就感到被骗得好惨。后来几年都不想约会。”

“接着是我?”

他点点头:“我都佩服我自己……”

“所以你发现我的隐瞒之后那么伤心。”我轻抚他的头发,“那我答应你,我会代表大中国区所有人对过去的错误负责。”我转转眼睛,手夸张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他拿我没办法地笑笑:“对了。你最近在哪?手机一直关机?”

“在北京……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也是。”

“但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向你隐瞒任何事了。”

“好。现在我们是平等的。”他微笑着和我顶顶额头。

晚饭。

虽只是第二次合作,我们已经小有默契。他做的粤菜和我做的印尼甜品摆上桌。

他递给我餐具:“你在医院说,把野草莓包在什么里?”

“粽子——就是竹叶或者芦苇叶里面包糯米……”我试着解释。

他像发现了什么:“等等!糯米里面有猪肉、鸡腿、香菇、蛋黄、板栗、鱼肉、虾仁、鱿鱼,或者扇贝肉?”

“啊?”我惊呆了。

“这是bak-chang。我最喜欢的!”他兴奋起来,“到龙舟节我们一起包啊!”

龙舟节?我有点晕。

他回味了一下,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在北京怎么样?”

“见到我爸爸——谢谢你鼓励我们好好沟通。”

他向前坐坐,专心听我讲。

他能懂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爸爸对建筑的理解虽有问题,但也是一种出自善意的梦想。我希望他能和梦想安然相处,而不是成为被梦想诅咒的病态人。我也希望对他的梦想,能有个交代。”我叹了口气。

“没想到背后这么多故事。我之前不理解。我道歉。”他沉吟半晌道。

“但你是对的。这个地方不适合那样的建筑。”我耸耸肩。

“现在没有两全的解决方案。让我们好好想想。也许答案在未来什么地方等着我们。”

“要不要看电视放松一下?”我一手托腮问。

“你是说看计算机放松一下吗?”他笑道。

我打开YouTube,主页推荐:奥斯卡颁奖礼上的亚洲笑话。

“今天凌晨是颁奖礼哎!”我想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点开——

Ali G,一个英国电视节目中的虚构人物,在介绍最佳影片提名。他虽是白人,但操一口带牙买加黑人口音的脏话,抗议此届奥斯卡怎么提名的全是白人。

“除了我们黑人,还有,”他补充道,“看那些努力工作的蛋蛋超级小的小黄人、小喽啰们(双关,指动画片《神偷奶爸》中的小黄人角色)……”

同台的白人女主持人笑得全身发颤,台下的白人艺人们乐不可支地惊呼。

我愤愤关掉窗口。

漫长的沉默。

他的表情也很难看。

我感到一团不爽堵在胸口:“你怎么觉得,你努力保护的世界这样看待我们?”

“我努力保护的东西并不只属于他们。不过——最近歧视事件确实多得有些过分。”他停了一会儿,“你不是说,很多时候,你不理解一个人,可能只是因为没看到他走过来的路?可以做点什么……”

他的话让我情绪平静了些:“我们太不被了解。他们知道的就是熊猫,中国菜,历史悠久……”

“其实对中国,我都并不很了解,更不要说他们眼里的华人或者亚洲人有多陌生。”

“我们要不要在伦敦办个中国节?”我突发奇想。

他大跌眼镜:“不不不——办一次气势大的,太像官方活动。这不符合西方人接受事物的习惯。他们会表面看秀,心里并不信。改变观念不是靠一两件事扬眉吐气。我们只能一步步来,如果每步都有一点效果,很多年以后,他们对我们的观念、还有我们对自己的观念,都有所调整,就是成功。”

我发现,我很喜欢他说“我们”的语气。

“今天发生好多事。我们回头再想想。”他最后建議。

我同意道:“还是专心吃吧。Kolak怎么样?”

“很好。就是太脆。”他严肃地点头。

“脆?这是椰奶水果哎!”

“我咬到西瓜籽了。”我们面面相觑。

今天是2月29日。在一个特别的日子,我终于知道了,他就是那个让我畏惧得忘记如何哭的时候勇敢地哭出来,让我迷茫得不知如何笑的时候放下包袱笑起来的人。

……

“嗯。不错。”主编Cassandra看着我选好的跑酷照片,若有所思,“这些动作多像武术啊。”

“你是说……”我突然受到启发。

Cassandra满脸洋溢着光彩:“法国跑酷和中国武术,两种小众运动有很多共同点,也都包含着哲理。”

我边点头边揣摩:“把它们做个对比,有深挖的空间。”

“你知道,我儿子周末在中国城学武术。你可以去采访他的教练,也许有新想法……”在一个每分钟都冒出新主意的团队,工作完全没有变平淡的希望啊。

拉上亭方去武馆采访,我们惊喜地发现了武术和跑酷的种种相似,现场构思出一个蕴含中国元素的法国跑酷表演。没想到吧。听亭方说,武馆的几个老师和学生第一次进驻跑酷馆,就引发了跑酷队的无限好奇。双方在切磋武艺的同时一拍即合。表演的目标,暂定为中国七夕攀登伦敦眼摩天轮,两边联合组团。跑酷队所有人,包括亭方,都是第一次听说夏天也可以过情人节,显得一副乐得推广的样子。

我倒是不大去跑酷队了。除了为七夕表演忙着联络场地和媒体,最主要是因为,老爸来伦敦了。我花更多的时间陪伴他,仅为陪伴本身。而他也花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仅为生活本身。在生命最低迷的阶段,他回归到少年时的样子:亲近泥土和花草,玩男孩子的飞机游戏,漫无目的地散步。我第一次发现,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人了。

海德公园蛇形湖。

我们走近老爸的背影,他专注地喂着天鹅,真令人不忍打扰。还是他先回头发现了我们,喊我的名字。

“爸爸,这是亭方。”我看看他俩说。

亭方握起我的手,微笑地轉向我爸爸:“伯父。”

我们,因他而在一起。现在,他终于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伦敦不常见的明亮阳光,让那片把我们牵系在一起的白色建筑更显耀眼和骄傲。

我们默默看他观察院落和房子的细节,像和一位久别重逢的挚友倾谈,发现许多熟悉,亦有许多惊喜。

他和梦想中的建筑,物理距离如此之近,却未必有机会涉足。亭方看在眼里:“伯父如果买下这片楼,接下来怎么打算?”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他心里的天平在摇摆。

老爸爽朗一笑,出人意料地答:“这里的宁静,是以前我没体味过的。我的梦想恐怕不适合在这里实现了。让它们保持现在的样子吧……小伙子,你眼光很准。”他又转向我,“我来伦敦主要不是看项目。我需要安静修养一段时间。癌症是警示。我最近总在思考过去做错了什么。现在对我来说,放弃是一种修行。放弃也是一种得到。你们慢慢会懂的。”

“修行?”亭方看向我。

我搜肠刮肚:“呃——应该是佛教用语,大致是说,通过思考和做事,人生境界得到提高。”

“而且世俗地看,虽然我失去项目,却因此得到了女婿,也算实现梦想啦。”老爸看着我们呵呵笑。

我尴尬得瞠目,两手交叉在胸前:“我们还没讨论到结婚呢——”

亭方不禁笑起来,搂住我的肩膀,以脸庞贴贴我的头发。

话说,叫什么来着?龙舟节?很快到了。

我和亭方在厨房已经默契有加,虽然是做我们极少包的粽子。

我就着轻音乐的节奏卷着粽叶。面前是壮观的馅料方阵:香菇、板栗、紫菜、虾仁、扇贝肉,还有做甜粽子的枣和葡萄干。

“我家包bak-chang,常常准备两三天。材料提前加工。每次弄得像过年一样。”亭方说着,趁我不备,竟顺手拿片粽叶,系腰带般围了我的腰一周,“你不需要这么瘦。今天多吃些。”

“好啊,养猪农。”我转身搂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对了,好久没见面。汇报一下最近在忙什么?”

“准备博士候选人资格考试和毕业论文开题。一切顺利的话,圣诞节告一段落。”他停下卷叶子的活,凝望着我,“大概明年年底毕业。我在想,不知毕业时会不会拿到一个Offer(录取通知)。”

“是不是最好毕业前就拿到Offer?”我不假思索。

他意味悠长地顿了顿:“我是说,希望毕业时能得到你的Offer。”

我愣了愣,转而答:“那你首先要申请……”

“那我现在申请。”他接得倒快。

我歪头看他:“批准的条件是——你谈恋爱能不能毕业。”

“毕业需要什么?”他皱眉,却难掩棋逢对手的无比乐趣。

“很多呀。比如够不够相互了解?比如吵架时有没有应对机制?比如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每天都新鲜有趣,防止将来看烦彼此?”

他重重点头:“功课好多!我们一件一件来。圣诞节,先跟我回趟雅加达,好吗?”

雅加达?我终于放下手里的杂七杂八,专心注视他。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简单真诚的脸,有着湖水般澄澈的眼睛。我轻抚他的脸:“那你要带我好好逛逛。我还从没去过印尼呢。”

“我不一直是个好导游吗?”他把我揽在怀里。

“嘟——”门口一声尖锐怪叫传来。

“你的门铃,声音能不能修修?每次它尖叫都吓我一跳。”亭方望向门口。

“等你给我拉小提琴,我就让物业把它做成铃声,怎么样?”我借机讲条件,一面走到门口,“喂?”

“笑语,开门!”

我已经忘记上次跟老爸吃粽子是哪年了……

煮粽子了。他俩却神秘地去里屋卧室。

“我们看看七夕表演用的路径图。我有做建筑的功底,帮亭方弄的。”老爸说。

“好啊。一起看。”

“Meya,你可以不看吗?我想那天给你个惊喜。”亭方语气柔柔的。

惊喜?

门关上。

我好奇地打开地图中的街景,在虚拟的泰晤士河游船上,看着两岸的景色,想象那天,游船从东伦敦一路西行去往伦敦眼的景象……

七夕。

明明天还很亮,其实已经五点。塔桥两侧,体育记者们在摩托车上架好设备,关注着桥上的动静,颇有严阵以待的紧张。

游船自桥东迎着阳光驶来。桥上,亭方他们,人人身着饰有荧光条的黑衣黑裤。待船行至塔桥近旁,他们以穹顶式越过桥栏杆,下落跃迁至甲板。着陆无声无息,却已引起行人惊呼一片。

船以之字西行。他们时时快速蹬墙上岸。岸边的门廊、栏杆、金属雕塑……原本只是静立。他们嗖一下光影闪过的几个转墙、鱼跃、跳飞台,静物便仿佛和他们一同灵动。

武术队的人,则大部分时间在甲板上表演套路,也时而顺势跃迁到岸上。虽然以前在电视里见过精彩的武术表演,但从未想到当其融于疾行中的城市,踢打摔拿的招式如城市空间中的行云流水,身姿似与一幅更广阔的场面共振。

滑铁卢桥,查令十字桥,游船向伦敦眼码头驶去。

我要拍全景,急忙从游船前方的威斯敏斯特大桥向对岸行去。不想竟看见前面桥头——老爸全神贯注操纵着无人机!一架小些、一架大些,都刚刚起飞,斜穿过泰晤士河,缓缓飞向伦敦眼。

我停了车,走近老爸,吃惊地看他。他一笑,像第一次在学校导演晚会的小学生般得意。而我,从不记得曾和他靠得这么近。

船上表演者中的七人,已飞身翻越上伦敦眼观景轮的金属架,沿着支架,舒展猿臂轻盈上行。其中七个观景仓顶部竖起特制围栏,可供一人站在仓顶。我推近鏡头,惊诧间发现,大的一架无人机下,竟然缀着一架——小提琴。

七人攀到摩天轮中部偏上处,远得如树上的蝴蝶般。老爸给我看另一架无人机携带的摄像机拍到的实时镜头:只见他们抛出攀岩绳索,分别勾住自己对应的观景仓顶部的围栏,顺着绳索小心地站到了仓顶围栏里。

我长长舒了口气,刚想拍个近景,忽然见到载着小提琴的无人机靠近了亭方。他取下琴和琴弓。

记得圣诞节,我曾经无理地要听他在泰晤士河边为我拉小提琴——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琴声清悠,如同就在耳际。我才注意到,附近河段两岸,零星布置了些音箱,将泰晤士河置于立体声中央。他应该是身上带了无线麦克风。音乐里还偶夹着高处河风的杂音。

老爸掉转那个空的无人机回航。

伦敦眼在走,音乐在流。

我细听,是林俊杰的《小酒窝》。小提琴的音色,初闻清越,回味圆润,潺潺流动,余音绕梁。和缓处如婉转的倾诉、如悠扬的歌唱。高潮处舞步雀跃,闪着明亮的光泽,泰晤士河中粼粼的水纹,都宛若乐曲中跳动的音符。

音乐的一段高潮暂停。无人机飞跃过泰晤士河,不偏不倚,暂停到我跟前。

我一眼看见,无人机下面的托盘上夹着一张卡片。打开夹子,又是漂亮的手写铜版体:“Meya,这里挺安全的。等下一起在泰晤士河边吃晚饭?”

我咯咯笑起来。

河两岸,一片口琴重奏声如烟升起——是曲子的第二次高潮。我从镜头里偷窥。亭方左右的六位,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口琴,专注地演奏着。重奏的声音丰沛,却也秀丽,有种口琴特有的回音般的质感,深情地在河面荡漾。

镜头闪回亭方这里,他竟闲来无事冲着我的方向扮鬼脸,让我抓拍个正着。

伦敦眼绕行一周,音乐渐消。大家纷纷从观景仓顶跃下。两岸和桥上掌声四起。

听见亭方的声音:“谢谢大家。刚刚大家看到的,是夏季情人节的庆典。祝所有人情人节快乐。我也想告白我的公主,希望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有你在我眼中。”

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是我与你相隔着泰晤士河,并且真切地看到,一整条河,都在为你我欢腾。

责任编辑 姚 娟

史芸赫: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和美国天普(Temple)大学分获硕士和博士学位。其后在美国的市场分析行业任职,近年于北京从事品牌战略咨询。业余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