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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图(中篇小说)

2017-04-13姚伟

广州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孙过庭兰亭序真迹

姚伟

真 迹

垂拱四年,仲春的一个午后,武则天手捧褚遂良死前最后一帧《兰亭序》临本,独自在后园观花。此时一阵雷雨刚过,她望着园中氤氲的水汽和鲜红欲滴的垂丝海棠,心中浮现出当年绍兴会稽山文人雅集的场景:

众多身居要职的文人暂离俗务,于三月上巳节这天齐聚溪边,祓灾祈福,临水作歌。谈笑之间,盛满酒液的流觞,不觉已随溪流漂至王羲之面前戛然而住。王羲之即兴提笔写下一首无题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虽然溪光山色足以解怀,但北方的军事威胁与人生苦短的哀愁,还是在右军笔下重叠,令人感伤而无奈。

自太宗驾崩,武则天再也未曾见过《兰亭》真迹,想来甚是遗憾。她早就耳闻,有人已将《兰亭序》从太宗的昭陵盗出,只是不知它现在流落何处。

正当武则天陷入冥想之际,侍卫禀报,中书令狄仁杰大人求见。狄仁杰穿过几道溪流上的汉白玉拱桥,来到武则天面前躬身作礼。

武则天将手中褚摹《兰亭》交给狄仁杰:“怀英,如今世上有多种《兰亭集序》临本,以你观之,孰优孰劣,哪一种最得原作风神?”

狄仁杰微微一笑,拱手说道:“俗话说眼见为实,臣才陋福薄,无缘得见真迹,因而无从比较,不敢在陛下这样的方家面前肆意乱言。”

武则天笑得一脸天真:“罢了,这几句说的倒是实话。近日朕一直在回忆当年见过的《兰亭》真迹,只可惜时隔多年,诸事缠身,朕已忆不起它准确的细节和精妙的笔法。如今世上有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等诸多名家临本广为流行,只可惜它们与朕记忆中的《兰亭》都相去甚远。”

“说起来,诸本之中,唯有冯摹本采用双钩之法,于外形最为相似,但依然不能捕获原作之神韵。真迹好像沾上了作者的精气一般,拒绝所有的复制和模仿。多年来这一点一直令朕感到不可思议。”

“‘冯本虽潇洒纵逸,但沉稳不足,笔锋间隐隐不脱俗气,时味太盛,不似右军用笔高古朴淡。‘褚本更近右军原貌,但又失之拘谨。你上回推荐给朕的孙过庭《书谱》的确才气如虹、见识出众,这部小草书论尽管不少地方用笔草率,但更多篇幅才气直逼二王。正如孙过庭所言,今不如古,古质而今妍。孙论以钟繇、张芝为古,二王为今。以此观之,‘冯本之失正在于妍媚太过。”

狄仁杰小心回应道:“臣于书道所知不多,以臣观之,当今天下得《兰亭》神韵者实无一人。连太宗天纵异才,对照右军真迹早晚临习,也只得其筋肉而未得骨血。《兰亭》之妙,以至于此,非世人愚笨,要怪只能怪王右军书艺过于高蹈,世人望尘莫及。”

武则天频频颔首:“爱卿之论甚合朕意。怀英啊,以你看来,朕的小草与诸位前贤相比如何?你需实言告朕。”

狄仁杰仰首思量了片刻,拱手答道:“圣历二年,臣有幸亲见陛下丹书《太子升仙碑》,当时惊为天人。以臣愚见,陛下草书虽略逊张芝、右军,但右军之下乃至太宗皇帝,罕有笔力堪与陛下匹敌者。”

武则天哈哈大笑:“怀英啊,你我虽为君臣,但论情分又如同老友,总是如此投缘。”

狄仁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恳切地望着皇帝:“对了,陛下刚才提及的孙过庭,时下任率府录事参军,官微俸薄,不足以奉养老母。臣与其交谈,发现他不仅精于书道文史,对历朝历代政治得失也颇有研究。更难得的是,此人还是一位武术好手,各种兵器皆有深厚造诣。臣有意提携他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助臣录事修史。不瞒陛下,臣此次来见陛下,正为此事。不知圣意若何?”

武则天会意地微微点头,面露欣慰之色,继而又变得异常严肃:“如此干才正当大用,今后这等小事卿自决便是,何须奏报。最近,朕听说《兰亭》真迹重现江湖,有人按《兰亭序》为设计图样,在越州兰渚山下鉴湖之畔修建了一座园林,名曰暮春园。朕听闻这个消息时,觉得此人想象力真乃天纵。不过《兰亭》真迹当年已随太宗皇帝葬入昭陵,此事尽人皆知,如今竟被盗出,倘若被世人知晓,朕颜面何在?因此对这件事,朕绝不能坐视不理。”

“上月初九,老僧怀智前往越州官衙,告发暮春园园主,说其在家宴上展示的《兰亭》摹本,实为右军真迹。越州刺史上报此事后,朕即派遣特使率人前往,协同地方官府封锁兰渚山四周要道,再将园林团团围住。不料详加搜查后竟一无所获,园林主人反告老僧。按大唐律,诬告不实者,诬告之人担当所诬之罪,老僧因此下狱被腰斩。此事想来蹊跷,怀智若无确切把握,怎会冒死轻易告官?朕一直想重新调查此事,以你看来,谁可当此大任?”

“以微臣之见,倘若褚遂良在朝,此事派他前往最为合适。褚遂良乃当世书法名手,不仅对《兰亭序》真迹极为熟悉,对各种摹本伪本也了如指掌。只可惜褚公已逝,朝中再无最佳人选。”狄仁杰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完狄仁杰一番追怀,武则天渐露愠怒之色:“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当年褚遂良忤逆犯上被我发配爱州蛮荒之地,今日公却称之,言辞间颇有惋惜之情。中书省政务繁杂,朕知你费心经营内外政事,辛劳异常,有意让你歇息片时,前往越州彻查《兰亭》下落。明日敕命即会下达,朕任命你为钦差大臣、江南道巡按使,查访沿途政绩民情,你这就回去准备吧。”

狄仁杰伏地而拜:“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保举孙过庭为钦差副使,随臣前往,望陛下恩准!”

“准奏。”武则天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狄仁杰退下。

命 案

狄仁杰一行数百人,经过两个多月的奔波,终于在一天清晨抵达越州会稽县。狄仁杰命卫队在此驻扎,自己仅带孙过庭及贴身侍卫四人,各骑马匹,微服朝兰渚山而来。

傍晚时分,狄仁杰一行到达鉴湖之畔的兰渚镇。

暮春之际,柳絮与桃花相映成趣,湖天一色,轮廓湛蓝的天宇倒映湖中,使天与地失去了明显的界限。

狄仁杰等人有要务在身,牵着马沿湖边匆匆行走,只略微观赏了几眼飘飞的柳絮和如镜的湖水,就开始留意路旁的客栈。特别是孙过庭,刚刚由从八品下的军中小官,一跃而为正五品上的京官,且成为狄仁杰身边红人,一路上心情始终跳宕不止。

虽说有狄仁杰一同办案,但一下子就接了天字第一号旨意,前来查找早已消失的《兰亭序》,还是让孙过庭内心颇为忐忑。这忐忑中挟裹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倘若能乘此机会一睹《兰亭》风采,也算是了了平生一大心愿。要知道,即使《兰亭序》没被太宗带进昭陵,普天之下能有机会一饱眼福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这突然而至的想法,让孙过庭心头泛起一股温暖的潮水,他紧锁的眉头立即松开,朝湖边的花丛狠狠吸了一口混合着湖水、花瓣和柳枝青涩味道的凉凉香氣,活力立即注满全身。

狄仁杰不想暴露身份,交代从人下榻之处要以安静为上。但四处都热闹非凡,又走了大约一盏茶工夫,终于在湖边狭长的角落找到一处僻静的所在。赶了一整天路,众人早已面露倦态,欣喜若狂地随狄仁杰步入店内坐定,再喊伙计前来安排客房,点酒上菜。

店老板是本地人,略微有些驼背,一见狄仁杰等器宇不凡,便眼放精光,主动拿着一壶上好花雕前来敬酒。

“看几位客官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令人胆寒的气魄,依我看,几位大概不是南方人吧?”店老板敬完第一杯酒,主动寒暄起来。

“呵呵,老板呐,谢谢你的好酒,喝下你几盅陈酿花雕,想来足以解乏了。不瞒你说,我等是山西客商,来此地做些丝绸生意,在贵店暂住一宿。因生意不顺,心中颇为烦闷,不知近日此地可有什么逸闻趣事,不妨说两件供我等解乏如何?”狄仁杰微笑道。

“逸闻趣事啊,待我好好想想,最近好像也并无什么特别之事发生……对了,要说趣事,还真倒有这么两件。一件啊,就是我们有位街坊刘老汉,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门亲,结果,刘老汉的儿子进了洞房,才发现‘新娘居然是个男人。花了半辈子积蓄才娶了门亲,没想到竟弄成这般局面,刘老汉又羞又恼,一气之下,撒手人寰了。还好刘老汉的儿子机警,发现‘新娘要逃跑,就将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绑,第二天扭去县衙报了官。官府追查之下,发现原来是邻县一位媒婆串通那位男子,专门诈骗急着娶亲的人家。没想到这两个骗子为将功赎罪,把本地一位大人物招了出来。”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趣事了。原来骗子被本地富户呼延炤娶进家门,呼延炤洞房之夜却因酒醉早早睡下。‘新娘潜入府库,发现了堆积如山的银钱,于是偷了几百两逃出府去。骗子被抓后,就以贪腐之罪将呼延炤给供了出来。”

“不过对这个罪名,整个兰渚镇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呼延炤是朝廷解甲归田的将军,家住镇外二十里一座气派的园林。三个月以前,官府以贪污军饷之罪,将呼延炤拘到了越州大牢。但是几天后,呼延将军居然又被无罪释放了。经过这番惊吓,呼延将军似乎看破红尘,产生了出世的念头,突然将家财散去大半,分给四邻八乡的贫苦人家。听说不久他就落发出家当和尚去了。”

店老板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兴致盎然地说起本地新近发生的怪事。

狄仁杰深知,官府拘捕暮春园主呼延炤的理由,只是精心编造掩人耳目的口实,真正原因是老僧怀智因《兰亭序》告发呼延炤。但这个原因不能公开,否则皇上难以开脱保护先帝陵墓不力之过。

“我也早听说过这座园林,是按《兰亭序》为图纸设计建造,着实新鲜。只是没想到,园主竟然还是位将军!”狄仁杰略微有些惊讶地感叹道。

“是啊,呼延将军乃名门之后,其祖父乃是太宗手下名将呼延凤。太宗驾崩后,听说就是这位呼延炤将军全权主持葬礼。”

“哦,据你所知,呼延炤是何时建成暮春园的?”孙过庭插问道。

“听说大约半年之前,暮春园竣工,呼延将军便举家迁往园中住下。”店老板回答。

“哦,原来如此,你的故事果然有趣,你继续说下去。”狄仁杰笑道。

“呼延将军为人老成持重,乐善好施,在本地口碑极好。镇上这条道原本泥泞不堪,一到下雨天人畜根本没法通行,呼延将军来后将街道重修,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暮春园建成后,他在四周广置田宅,出产的蚕茧稻麻等物足以自给。本地不少富户皆愿出高价购买园子,但都被婉拒。将军被官府拘捕,想是遭小人嫉恨之故。听说将军被拘捕当晚,还在宴请本地八位乡绅。只是没想到,将军出家后,被他宴请过的八位乡绅竟有六位先后死于非命。另外两位惊吓之下离开兰渚镇躲到了乡下,至今不敢露面。哎,真令我们这些乡邻感到匪夷所思啊!”店老板叹道。

“除了那六位死者,镇上最近还有什么人遇害吗?”孙过庭问道。

“没有,本镇两年多没有死过人了。”店主回答。

“这八位乡绅到底是什么人,事情怎会如此凑巧?”狄仁杰问。

“八人皆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富户,广有田产,有两个祖上还做过京官。他们倾慕将军为人豪爽、见识广博,因而主动结交,常与将军往来唱和,有时也谈谈书画古玩、金石花鸟。每逢九人聚会,便会被街坊传为本镇一大雅事,暗地里大家称呼他们为‘兰渚九贤,只是将军为人低调,从不许别人这么称呼。不想将军离去后,昔日好友竟有六人遭此毒手,也不知凶手究竟是何目的。”

“六人被杀可曾殃及无辜,都是在何处被杀?财物可曾失窃?” 狄仁杰问。

“呵呵,您的语气真像是衙门下来查案的老爷。”店主笑道。

“哦,我只是好奇心重,又闲来无事,所以多问了几句。”狄仁杰亦笑。

“这六个人被杀死的地方并不固定,有的在家中,有的在半道。除他们本人外,他们家人倒是一根毫毛都没少,金银古董也原封未动,真不明白这凶手究竟图的什么。”店老板答道。

“会不会是将军的故人前来寻仇,找不到将军,这才对他几位好友痛下杀手以泄愤?”孙过庭问道。

“嗯,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目前一切尚不明朗,眼下得出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店家,你说的这座暮春园现为何人居住?”狄仁杰问。

“呼延将军出家后,他的妻妾带着儿女仍住在园中,由他最信任的管家康学儒照管府内大小事务。”店老板答道。

“好,老朽对园林也颇有研究,没想到这偏僻小镇竟还有这等去处。过庭啊,明日我等即往暮春园一趟,去见识见识这座园子,看看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是,老爷。我等且在店内安歇一晚,明日一早启程赶往暮春园。”孙过庭转身对随行卫士说道。

园 林

次日五更,狄仁杰一行用过早饭,启程赶往兰渚镇外二十里暮春园。

狄仁杰等到达暮春园时,一轮红日刚刚从湛蓝色的云团后涌出。暮春园还在夜晚的氛围中昏睡,只有几个伙夫进进出出,准备府上的早点。

众人纵马上了一座高坡。从坡上看下去,整座园子曲折蜿蜒,每一转折处皆有意想不到的景致,假山、溪流、杏花、修竹等等,随地势安放,可谓各出一奇。诸般景致看似驳杂,而又彼此连贯呼应,灵虚而浑穆的气韵在园子内部循环不息。连马匹都驻足眺望良久,狄仁杰提了几次缰绳,胯下白马才回过神来挪动前蹄。

“老夫自以为天下名园已尽收胸中,不料今日见了这等奇异去处,方知天外有天。能建成这样的园子,想必园主定非平凡之辈。”狄仁杰赞许地说道。尽管这里未必能找到《兰亭序》下落,但因为这座园子,狄仁杰倒是很想亲自会会已经离去的园主。

从人叩响了园子的木门,很快园里一位仆人将门打开。

“烦请哥儿通禀一声,我等是山西来的丝绸商人,听说贵府出产许多上等丝绸,特来相访。”孙过庭说道。

“好,你们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仆人说完转身走进内室,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回道,“几位贵客,我家老爷有请!”

狄仁杰手下护卫不禁埋怨道:“通禀一声怎么耗去这许多时间!”

孙过庭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连忙噤声。

仆人在前远远引路,孙过庭小声对狄仁杰道:“大人,昨夜小店店主说这位呼延将军已经出家,不想今日却又回到府中,想来真是蹊跷!”

狄仁杰道:“呵呵,我也觉得此事甚为怪异,不过我正要会他,我等且先进去再说。”

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远远在门首迎候,面露尴尬和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几位贵客久等了。我家老爷刚刚从外地回来,方才忙着换衣梳洗,所以耽搁了这么久。”

当呼延炤出现在狄仁杰面前时,果然换洗一新,脸上还残存着热水熏蒸留下的绛红。见到狄仁杰,他只是略微拱了拱手,然后傲慢地一屁股坐在正堂太师椅上。

“在下并州狄怀英,冒昧入府,特为收购园中丝绸而来,叨扰之处还请将军恕罪。”狄仁杰庄重地拱手说道。

“哦?你从何得知我的身份?”主人显得非常惊讶。

“呵呵,是昨夜旅店老板告诉我的,他还说将军在本地广行善事,人望极高,尤其精于园林技艺。刚才我等从外围观看暮春园,端的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手笔啊。”狄仁杰回道。

呼延炤过于严肃的表情这才慢慢放松下來,微笑道:“贵客过奖了,雕虫小技何足道哉!对了,我已卸甲归田,现在是平民百姓罢了,请勿再以将军相称。”

“我见本地人皆如此称呼,也就入乡随俗了。况且为将者心怀天下,在马上时刻惦记边疆宁定,下马后尤不忘惠及乡里,如阁下这等忠君爱民,虽离开行伍,亦不愧将军称号!”狄仁杰笑道。

“呵呵,你这番话真是羞煞老夫了!老朽之人不能再为国出力,在此寻个僻静之处,寄养残生而已。若蒙贵客不弃,我这就陪几位到园中走走。”呼延炤面色绯红,显得十分激动。

进入园中,狄仁杰这才发现园子内部十分开阔,虽然一木一石秀丽殊绝,但整座园子还是隐隐透出一股皇家园林才有的庄严气派。一行人在碎石路上漫步闲谈,却是各怀心事。

“听说将军散去金银,已经出家,为何今日又回到府中?”狄仁杰突然问道。

呼延炤面露难堪之色:“狄先生有所不知,本朝对出家人要求极为严苛。所有想出家的人一律要参加佛经义理考试,考试合格者方才颁发度牒,允许寺院接收。哎,说起来万分惭愧,数月之前老夫赶往神都,哪知最后却未能通过度牒考试,又耻于花钱疏通考官,这才不得不返回园中,继续研读佛经,以待明年再考。”

狄仁杰笑道:“据在下所知,上根利器者方有资格承接法衣教化天下,这也是佛祖本意。此事勉强不得,将军不必介怀,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精进机会。退一步说,六祖慧能倘若参加将军那样的考试,恐怕也会因为不会写字而无法过关吧。我相信真正上等根器,是无法由考试辨别的,唯有独具慧眼者方能识别龙象之资,而操办考试的多是平凡之辈,将军又何必介意。”

一番话说得呼延炤眉开眼笑,对狄仁杰顿时刮目相看:“贵客究竟是什么人,刚才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使老夫茅塞顿开,一解胸中郁气。丁三,你去安排一桌上等酒席,今日我要亲自为并州来的狄先生接风。”

管事的闻言退去,狄仁杰等人继续绕园徐徐而行。

路旁一丛白玉簪花香正浓,引来几只蜂蝶在上方久久盘旋。花丛一侧,两座残缺不全的石碑错落矗立,完整处光滑如玉,残破处,理路则如同掌纹般细腻可触。碑上隶书多有残损,但风骨高古,韵味独具,一见而知非本朝之物。在杂花溪流中突然睹见两座残碑,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狄仁杰捋须略加观瞻,目光就移向了远处果树上空的飞鸟。孙过庭则在石碑前驻足良久。

园主与狄仁杰几乎同时发现了孙过庭的举动。园主走近孙过庭,笑道:“呵呵,没想到,孙先生对前人碑刻有如此大的兴趣,想来定是深有研究。这是老夫花费不菲的价钱从私人手上购得,据说是赤壁战败后,曹操为两位阵亡的心腹爱将所立。听说连碑文都是曹操亲自撰写。只可惜文字漫漶太过,已不能成篇,否则举子们又多了篇范文佳作。”

狄仁杰将目光从飞鸟身上收回,对园主说道:“我这位管账先生十分精通书道,于小草最得二王韵致法度,将军若有兴趣改日不妨与他切磋切磋。”

孙过庭亦回道:“将军取笑了,不才是被碑上风神高古的隶体书法所吸引,本人才疏学浅,岂敢与将军切磋书艺。”

园主笑道:“诶,孙先生过谦了,你家主人所言应该不差,不瞒先生,老夫闲来也常常习草,聊以自娱。改日我单独请先生来书房,请教二王草法。”

孙过庭拱手道:“岂敢岂敢,不过客随主便,过庭期待将军示诲!”

“呵呵,这就是了,老夫期待先生当场展示书艺。”园主说完,又转向狄仁杰道:“你看,我们谈得投机,连正事也给忘了。这暮春园四周有良田三千余亩,所产稻麻蚕丝,五谷杂粮,除府内自用外,每年所余还能略得几万两银子。先生要蚕丝,这里有的是,只需按时价与管家交接便是。”

“呵呵,何止将军,我也陶醉于这园中美景,而忘了买卖俗事。回头我让这位孙先生与贵府管家接头便是。此事暂且放下不提。依我看,这等人间胜景足以忘忧,还是珍惜良机一饱眼福为佳呀!我早就听说江南建起了一座园林,设计者是按王羲之书法珍宝《兰亭序》为图纸建造,请问这位设计者可是将军本人?”狄仁杰试探道。

“狄先生取笑了。这座暮春园正是老夫亲手设计建造。由于《兰亭序》真迹早已在世间消失,老夫只得按照冯承素双钩摹本筹划布局。冯摹本虽未全得右军之神,但于外形纤毫毕现,章法更是完全秉承原作风貌。先生可能也知道,建造私人园林,以章法为第一要务,各处细节紧随其后。老夫平生为他人和自己建造过大大小小园林已将近百座,但是这些园林要么承袭古人,缺乏独到建树,要么随顺时下流行套路,都是空获喝彩而已,老夫对它们无一满意。唯有这暮春园,说得上是老夫平生得意之作,待在其中就像住在自己亲手设计的梦里,身心喜乐,如意自在。”呼延炤满面春风地提起暮春园诞生的背景。

“在下实在无法想象,仅凭一副书法摹本,竟能建造出一座美轮美奂的私家园林。在下对各处园林多有了解,但有暮春园这般传奇来历的,可谓闻所未闻。能行此事者,需具备天纵之才,方能让想象力突破凡俗羁绊。不知将军此一灵感最初从何得来,还请略说一二,也好讓我等开开眼界。”狄仁杰追问道。

“与许多热爱书法的人一样,老夫也对《兰亭序》真迹的消失无比怅惘,冥冥中总是忍不住盼望它有一天还会重现人间,能让老夫亲眼观瞻一番,摸摸那泛黄的蚕茧纸,老夫也就死而无憾了。许多人传言《兰亭》真迹未入昭陵,一直在世间秘密流传。但几十年过去了,我越来越感到愿望终将落空。”

“一天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再次想到《兰亭》真迹,于是下床在灯下对着冯摹本沉思良久。突然我的脑中迸发出一道闪电,那就是将《兰亭序》建成一座园林。这样即使无缘见到《兰亭》,也能与它的气韵朝夕相处了。”

“这个想法让我异常兴奋,接下来我花了六个月时间,才画好施工图纸。道路回廊、亭台泉池、画舫雕栏、花木杂树,皆按《兰亭序》点画章法所特有的意趣布置。奇石坠崖之点,我将其设为小亭;丰沛有力的主笔,设为园中交错的道路;横溢斜出的笔画,设为很快就通到尽头的断路;路尽处以莲池呼应;笔断意连处,以泉水漫过,使道路时断时续;点画激烈跳荡摇曳处,以瀑布溪流代之;点画密集葱郁处,以奇花杂树充塞其间。比如方才你看到的道旁那两帧残碑,便是老夫精心设计,放在第四段主道的开端,以对应右军《兰亭集序》第四行开端补书的‘崇山二字。而‘崇山二字旁边的‘峻字,恰如花枝铺地,蜂蝶翻飞,故将两碑藏于一丛白玉簪后,以为呼应。接下来,老夫又花去整整八年时间,才建成现在的模样。整所园子耗资巨大,可谓费尽心血,让老夫平添了许多白发。”呼延炤讲起暮春园的设计,眉飞色舞,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

“听说将军离家去神都后,您昔日八位好友先后有六位被人杀死,依在下看来凶手很可能是冲您而来,您为何不外出避祸?”狄仁杰突然话锋一转,让呼延炤猝不及防,满脸雅兴瞬间消逝无踪。

“哎,此事最近也让老夫异常伤心。众所周知,兰渚镇有八人与老夫来往频繁。所以他们被杀后,许多人自然联想到,是老夫旧时仇家前来寻仇泄愤,连官府也曾就此事派人来府讯问。但老夫平素与人为善,想来未有仇家,也不知他们因何被杀,我想大概是图财害命吧。幸存的两位,我已派家丁护送回乡躲避,但其中一位叫陈之宦的还是于昨夜被杀,今晨他的头颅被人发现丢弃在一所菜园子里。另一位杜十九至今仍躲在镇东五十里外杜家庄。”呼延炤先是满腹疑惑,继而又略显慌张地回应道。

狄仁杰应道:“承蒙将军亲自引领我等到这所来历非凡的园子,今日在下算是过足了眼瘾,今晚还有点私事需要料理,改日再登门拜访!”

园主请丁三护送狄仁杰一行走出园子,众人骑马飞奔而去。

眼见暮春园渐渐远离,狄仁杰扼住缰绳对孙过庭道:“呼延炤离家复返,绝非他今日说的未考取度牒那么简单。倘若真心出家,找一处僻静处独自修行待考便是,又何必要再次返家遭人口舌,其中定有隐情。还有,呼延炤刚刚回到园林却已知晓友人陈之宦昨夜被杀之事,此事官府定然还未来得及通报,他从何得知?从他所说的看来,陈之宦与杜十九藏身之处实际上并无隐秘可言,既然陈之宦已经被杀,那么杜十九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走,我们这就乘天黑前赶往杜家庄,去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孙过庭道:“大人分析得很有道理。方才在园中观碑,我也看出许多破绽。园中那两座残碑虽漫漶不清,但有一句完好无损,足可辨别年代。”

狄仁杰立即来了兴致,急切地问是哪一句。孙过庭回禀道:“那句话是: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语出《汉书·霍光传》,说的是汉昌邑王即位二十七日,造恶千余条,为霍光所废。此碑当是霍光后人颂扬先人功德所立,从书体推断,成碑当在东汉,无论如何与曹操祭奠爱将扯不上半点关系。以属下看来,凭呼延炤的雅量才智,还不致发生这等低级错误,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狄仁杰赞许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过庭不仅草法精绝,还是文史碑刻方面的大家,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们先赶往杜家庄,此事待归来后再作计较。”说罢众人扬鞭纵马朝杜家庄飞驰,路上尘土受惊扬起,几匹快马犹如深陷迷雾,很快在窄小狭长的乡间土路消逝不见。

蝴 蝶

狄仁杰一行赶到杜家庄,天已慢慢黑了下来。

孙过庭向村中一位老者打听杜十九住处,老者朝一处二层小楼指去。小楼外围着一圈高大的石头院墙,离老者家仅数百步之遥。

孙过庭见老者穿着破旧,面有菜色,从包裹取出一锭崭新的银子,对老者说,自己一行六人是过路客商,希望能在此借宿一宿,有十两纹银奉上。老者殷勤安排住房,收拾饭菜。众人一边用饭,一边透过房间窗口紧盯杜家动静。饭罢,孙过庭让两名卫士留在屋内保护狄仁杰,自己亲率两名卫士,于夜色将临之时去杜家院墙外埋伏。

约莫二更时分,两个黑影先后翻墙跳入院内。孙过庭在月光下看得分明,踏着碎步紧跟而来。不料三人刚刚跃过高墙踏进屋门,只听房内发出一声惨叫。孙过庭示意两名卫士堵住窗口,自己仗剑立于门前把守。

卫士绕道后窗之下,只见一个黑影手提血淋淋的人头跃窗而出,二人拦住一番缠斗。黑影急欲逃走,敷衍了几招后,突然脚尖一点,高高跃上树顶,再经院墙夺路而去,动作迅捷得像一只黑猫。斑斑血迹随处洒落,在月光下宛如一阵青烟随黑影而去。

另一黑影欲由正门逃出,恰遇守候的孙过庭,二人刀剑相击,搏杀十余回合,刺客无心恋战,虚晃一招跳出门来,脚尖一点跳上高高的院墙。孙过庭赶忙弃剑取背上短弓,一支羽林箭应声离弦,正中刺客大腿。刺客嗷了一声跳下院墙,跛着脚野兔般嗖嗖蹿动,很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三人奔至院外,循着血迹追赶数里,也未见到半点刺客的影子。两名刺客轻功如此了得,身受箭伤尤能夜行千里,令孙过庭暗暗吃惊。

孙过庭赶忙来见狄仁杰。狄仁杰早已闻讯赶来,此刻正在屋内查看尸体:死者头颅连带脖颈一同被利器削去,看上去甚是怪异。孙过庭将方才情景,仔细对狄仁杰详述了一遍。狄仁杰快速写下一封手札交给两位从人,命二人持手书将尸体运到会稽县衙,然后到兰渚镇上会合。二人领命离去。

狄仁杰继而转身对孙过庭道:“這荒村一定难以找到医治箭伤的白药,料想刺客受伤不能走远,他们定会赶到兰渚镇买药。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赶到镇上以逸待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二贼可擒矣!”

四人当即上马离开杜家庄,飞速朝兰渚镇而来。

镇上灯火早已熄尽,居民全都沉入了遥远的梦乡。寂静的街道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刺耳的鸣叫。月已西沉,镇上响起一慢四快五声清脆的更锣,看来天快要亮了。

狄仁杰与孙过庭纵马在镇上绕了一圈,发现镇上仅有一家门面阔气的王家药铺。狄仁杰与随从翻身下马,躲入药铺旁一个角落。一名卫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随即揉揉双眼,看上去蒙眬欲睡。狄仁杰朝他的背上拍了两下:“这几日早出晚归,着实让大家辛苦了。本镇小笼包是天下一绝,待熬过今晚,我请各位好好吃一顿正宗兰渚小笼包,呵呵呵呵。天快亮了,刺客很快就会赶到,大家要各自打起十二分精神,注视镇上的一举一动。我看各位谁也不想功亏一篑,让刺客从眼皮底下白白溜走吧!”

约莫过了一餐饭工夫,只见两个黑衣人缓缓来到镇上,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搀扶下蹒跚而行,看得出他们一路走来十分艰难。

二黑衣人来到王家药铺门前,随即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见屋内无人应答,一人用刀鞘狠狠地拍打木门,附近几处人家亮起了警惕的灯火。药铺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打开大门,一把闪亮的片刀当即对准了他的脖子。

“你们这是何意,深夜闯入莫非想要打劫本店?要知道我们老板可是本镇里长的亲弟弟!”伙计满脸不屑地吼道。

“闭嘴!谁要打劫你这破店?!快给我弄半斤上好的白药,我兄弟等着急用,银子在此!稍慢一点,小心你的脑袋!”一位黑衣人将碎银塞到伙计手中,急不可耐地闯入药房,伙计赶紧收好银子,入房包药去了。

孙过庭率人冲进药房,将二黑衣人团团围住。狄仁杰也随后赶到,断喝一声,震动屋宇:“来呀,将这两位杀人凶犯给我拿住绑到县衙,光天化日之下竟公然闯入民宅行凶,王法何在!”

两黑衣人并肩应战,抵御孙过庭等五人的围攻。一黑衣人因腿部有伤,渐渐不支,打斗中用力过猛,突然伤口爆裂,一股脓血喷涌而出,黑衣人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另一人见孤掌难鸣,施展轻功冲破屋顶,像飞鸟一般转眼间便失去踪影。孙过庭命部下绑起倒地的黑衣人,揭去其面纱,见到一张英武俊美的脸庞。此时药店伙计取出白药和纱布,见黑衣人倒地,大惊失色。孙过庭边让属下给黑衣人上好白药,边来向狄仁杰禀报。

此时天已大亮,兰渚镇里长率人急匆匆赶来,一旁围观的街坊赶紧闪开,口中大呼,里长大人来了,里长大人来了!

派往会稽县衙的两名护卫也已回来。狄仁杰信中要求县衙妥善保管杜十九尸身,并隐瞒自己钦差身份,批发县衙专差文书。两名护卫与县衙交割完毕,带着专差文书并县令亲笔回信,前来兰渚镇与狄仁杰会合。

狄仁杰指着被绑缚的黑衣人问里长道:“大人可认得这名刺客是谁?”

里长面带骄横地回道:“今日可是奇了,平日都是本官向人问话,你是何人,竟然盘问起我来?这被绑的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你等竟敢绑架伤人,来啊,一起拿回去!”

里长几位手下正欲上前,狄仁杰挥手说道:“且慢,我等是会稽县专差,特来捉拿这杀人凶犯。昨夜我等从凶案现场一直追赶到此,方才让凶犯落网。”

狄仁杰说罢,命从人拿出文书向里长展示了一番。

里长看毕,连忙伏在狄仁杰脚下,一边叩头一边唯唯诺诺地说道:“原来是专差大人,小人王清海有眼无珠,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狄仁杰道:“不知者无罪,你且过来看看,这黑衣人你可认识?”

里长起身端详了一番,随即禀道:“回大人,此人乃是本镇威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名叫何迟。此人一向本分守己,没想到会干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仁杰吩咐道:“我要将他带回驿馆审问,稍后你派人用马车押解凶手随我一同回县便是。倘若办得好,我定会在县令那里替你美言几句。”里长千恩万谢地替狄仁杰安排驿馆房舍,并备下一辆马车听用。

须臾,狄仁杰和孙过庭在驿馆内坐定,两位从人将凶犯带上来后便往屋外守护。

“你与杜十九有何私仇,又或是受雇于何人,取他性命?另外七人是否也是你二人所杀?”狄仁杰问何迟道。

“不错,八人都是被我和师弟陶士诚协力杀死。”何迟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回道。

“未经王法裁决、官府审讯,汝等竟私自取人性命,你可知罪?你与同伙杀死他们却又不取金银财帛,究竟所图为何?”狄仁杰声色俱厉地喝问。

“回大人,事情说来话长。我等与八人共居兰渚,一向与他们并无冤仇。相反,犬子突然发病后,久治不愈,八人中有几位还多次以银钱稻米相助。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结果自己的竟然是我何迟。这些天来我内心充满愧疚自责,常想以自杀谢罪。但又怕我年幼的儿子无人照管,只得咬牙活着。 ”

“三年前,犬子突发一种怪病,整个人一夜之间变得呆傻愚痴,吃喝拉撒皆不能自理。我们夫妻寻遍四方名医,试过无数药方,皆无半点效果。后来终于见到一位告老还乡的宫中御医,开出的药方十分灵验,犬子吃了几副后渐渐好转,呆傻的表情一点点恢复正常,有时还能自己如厕了。全家人又惊又喜,一心要让孩子彻底康复。医生说至少需要十年服药调养,方能恢复如初。只是这副药价钱昂贵,需要雁北鹿茸、天山雪莲、西域雪参做药引。镖局生意也不甚景气,半年下来,家中微薄积蓄早已用尽,还欠下不少高利贷。 ”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本镇归田的将军呼延炤突然找到我,让我替他除掉几个仇人,代价是每除掉一个付给纹银二百两。常言道,三文钱急死英雄汉,我迫于无奈,只得找来昔日师弟陶士诚相助。我师兄弟二人皆是八卦剑法传人,在江湖上略有虚名。至今八人皆已命丧我二人之手。我虽一贯好打抱不平替人出头,但这次却恩将仇报,自知罪恶盈天,今日落在大人手上,但求速死!”

说完这番话,何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以为现在速死可銷去罪孽,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倘若你配合官府揪出元凶,才能告慰八位死者泉下亡灵。接下来我问你的每个问题,你都需要据实答复。呼延炤与八位死者原是好友,却为何突然要杀死他们,他们之间到底结下了什么梁子?”狄仁杰和颜问道。

“说实话,个中细节小人并不知晓。呼延炤找到我的那日,告诉我他与八人本为至交,不料在他被捕前的那次晚宴上,发生了一件惨剧,至此友情破裂,与八人交恶。”何迟回忆道。

“哦,晚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酒宴当晚,呼延炤命侍妾蝴蝶在一旁为众友人轮流倒酒。呼延炤很快不胜酒力,早早醉倒入内安歇。其余八人饮至深夜,见蝴蝶在侧,不禁心生歹意。原来他们对蝴蝶的美色垂涎已久,只恨无有机会下手。八人见呼延炤昏睡不醒,于是齐齐封闭门窗,将几个仆人全部捆绑,以布匹塞嘴,然后将蝴蝶按倒在酒桌下轮奸。 ”

“事后,八人唯恐事情败露,便杀死蝴蝶和在场仆人,还掳走许多金银古器扬长而去,次日统一口径说是附近山匪所为。哪知其中一位仆人虽中数刀却并未毙命,昏迷五天后突然醒来,对呼延炤道出了事情的真相。蝴蝶是远近闻名的绝色美女,呼延炤视若珍宝,蝴蝶的惨死让呼延炤心灰意冷,遂散去许多财宝,决意出家为僧。可惜蝴蝶的死对他震动实在太大,受此大辱却又难以对官府启齿,呼延炤在寺院内根本无法安心,于是出家不久又返回会稽,找到我替他报仇。呼延炤说一向听闻我有仗义行侠的美名,这才登门求我还他一个公道。那天临走他还特意交代小人,别将背后隐情向任何人透露。”

“我早已知晓八人表面上扶危济困,附庸风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嗜色如命,不仅常常光顾青楼,还以勾引良家妇女为乐。当呼延炤告诉我那件惨案时,我立刻相信了。这些文人虽然惯爱吟诗作赋,谈孔孟论老庄,实则心怀叵测,满腹男盗女娼,在小人看来,他们真是死有余辜。能为天下除去八位背叛朋友淫人爱妾的伪君子,小人也算快意恩仇,死而无憾了。”

何迟说完这些话,脸上依旧带着一股悲壮之气,先前的愧疚和自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狄仁杰长叹一声,面色变得异常凝重,许久才用极其低沉的嗓音说道:“没想到美若仙境的暮春园中,竟发生过这等人伦惨剧。也是呼延炤交友不慎,才有此变故。但国有国法,岂可动用私刑!对了,呼延炤为报私仇杀人,为何要斩去死者头颅?割头也就罢了,可为何连脖颈一同砍去?这似乎不符合杀人泄愤者的惯常做法。”

“杀死八人后凭头领取赏金,这一点倒还容易理解,可割去脖颈完全是画蛇添足,还增加了行刺时的风险,况且任何人都不需要那段腐肉。但是当初见面时,呼延炤明确提出,每杀一人都要将头颅和脖颈一同送去接头地点,才能领到银子,倘若只有头颅而无脖颈,呼延炤不仅不给银子,还会大发雷霆,勒令我回到现场砍下脖颈,否则他立即换人。这个奇怪的要求我到现在还完全不能理解,但为了银子,我必须按他吩咐的去做。”何迟回忆道。

“好,这件事看来只有等抓住呼延炤才能真相大白。你先回去歇息吧。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只要你继续配合,我定在县令面前保你不死。”狄仁杰满意地笑道。

送走何迟后,狄仁杰派人唤来里长,讯问蝴蝶之事。里长回忆说,呼延炤有妻妾九人,而侍妾蝴蝶最获宠爱。哪知蝴蝶刚满十九岁,有天晚上竟毫无先兆地暴毙身亡,这才促使呼延炤看破红尘,一心出世。狄仁杰问蝴蝶埋在何处,里长说出殡那天他曾亲自参加,尸骨就埋在暮春园外一处溪流旁,呼延炤为安抚蝴蝶的亡魂,还在溪边种上一片桃林。

那你可知蝴蝶到底是因何病而死?狄仁杰问。里长答说,坊间传闻蝴蝶是被深夜闯入的几名山匪轮奸杀死,不过也有人说她是被正妻羞辱后负气投河而亡,但小人讯问呼延炤时,他却只说蝴蝶是身患急病暴毙。种种说法都无可靠证据,要说真实情形,小人实在不知。

“蝴蝶死后,你可曾派人验尸?”狄仁杰急迫地问道。

“蝴蝶乃呼延炤至爱,蝴蝶死后呼延炤不准任何人碰她一根寒毛,更不用说脱衣验尸了。果然,我派去的仵作被拒之门外。此事循例本应报告上官,但呼延炤毕竟是先皇旧臣,在本地又口碑极好,与县官州官都有交情,碍于情面,我也不好强逼。人死为大,速速入土安顿也好,想到这一点我就没再追究下去。”里长表情复杂地说出了个中曲折。

“一个弱女子的死,竟有千差万别种种说法,内中或有不可告人的隐情。看来今夜要辛苦你陪我们走一趟了。”狄仁杰若有所思地说道。

当夜,里长引路,狄仁杰命人掘开蝴蝶的坟墓,亲自验看。众人惊讶地发现,蝴蝶尸身不仅没有半点腐烂迹象,还鲜活异常,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看来蝴蝶所埋之处,一定是经过风水师精心堪舆后才最终选定。

尸体全身并无半点伤痕,私处完好无损,并无遭遇暴力侵犯的迹象。全身亦无丝毫浮肿,看来遭轮奸杀害与负气投河两种说法,都是肆意编造的无稽之谈罢了。死者面容红润,神色平静,看不出中毒迹象,要说不同寻常之处,唯有拨开眼皮后,能从死者眼中捕捉到浓郁的惊惧和忧伤,宛如一团云雾早已凝固。但要说是惊吓过度致死,面容又不会如此平静,这让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

狄仁杰命人将墓穴恢复如初后,上马回到驿站。

仆从呈上朝廷加急文书,原来是老僧怀智死前在狱中留下的“净土忏悔文”。公文中说,怀智告发呼延炤展示《兰亭》真迹,地方官查无实据,怀智坐罪当死,被羁押在洛阳狱中,待三司复核后即当街腰斩。羁押期间,怀智万念成灰,日夜面朝西方,对着一尊三寸长的佛像诵经念佛。不久又作净土忏悔文万余言,愧悔破戒之罪,虽死而不能赎尽,唯求阿弥陀佛慈悲,接引自己带业往生,修成菩提广度六道。文中自言,自己当年不忍看盖世珍品毁于一己之私,为后世故才将其盗出。后消息泄露为呼延炤得知,自己不慎被呼延炤侍妾蝴蝶勾引以致破戒,收藏多年的《兰亭序》真迹也落入呼延炤之手。

狄仁杰大感震惊,毫无头绪之际意外得到这封忏悔文,急忙召孙过庭商量对策。

孙过庭道:“为今之计,不如亮明身份再闯暮春园,直接向园主挑明此事。”

狄仁杰道:“万万不可鲁莽,假如上回见到的呼延炤并非其本人,那么真正的呼延炤定然早已携带《兰亭》真迹逃之夭夭。退一步说,即使呼延炤和真迹当前仍在园中,但我等苦于无半点证据,只要他矢口否认,哪怕皇帝亲临,也拿他毫无办法。”

孙过庭道:“大人教诲的是。属下反复回想上次到暮春园的情景,越想越觉得疑点甚多,怎么刚巧我们赶到园子门口,呼延炤也恰好回府。还有他对那两块残碑年代来历的介绍,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记得上回呼延炤曾邀请属下入园与其谈书论艺,倘若大人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再去暮春园一趟探听虚实。”

狄仁杰点头许可,叮嘱孙过庭小心谨慎、快去快回,以防不测。孙过庭诺然而退,当即乘马前往暮春园。

孙过庭随呼延府仆人来到书房,呼延炤早已在那里等候。见孙过庭到来,呼延炤十分欢喜,二人谈了一阵钟张二王书艺优劣,言谈中孙过庭发现,呼延炤对书艺见识虽不算精妙,却也有几分不俗眼力。谈罢二人先后挥毫,呼延炤对孙过庭的草法赞不绝口,而孙过庭对呼延炤的墨迹,仅以不激不厉合乎中庸相赞。园主却也欢喜非常,将孙过庭引为知己,提议二人互赠墨迹,孙过庭欣然应命。在孙过庭看来,呼延炤虽言必崇奉王谢风流,但其书法却毫无韵致,四平八稳犹如账房先生,至多可称作熟练而已。

孙过庭在书房逗留许久,见高大的木架上摆着许多佛学典籍,放在最显眼位置的是六卷本佛学著作《华严十论》。孙过庭顺手取下来翻了翻,随即放回原处,问园主道:“听说太宗皇帝曾手抄佛经数百部,常常赐给近臣,令祖呼延凤时为太宗心腹小将,亦曾得御赐经书数本,不知将军可否取出让在下一饱眼福?”

“哦,还有这事……大概年份太久,老夫已然忘记,也不知放到了哪所库房之中,待老夫找到,一定邀请先生前来观赏。”呼延炤的回答有些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孙过庭内心激烈波动了一下,口上却连说无妨。在园中陪呼延炤简单用过一些斋饭,孙过庭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驿馆,孙过庭将园中见闻对狄仁杰一一道来,还拿出呼延炤赠送的墨迹观看。狄仁杰道:“作为呼延凤嫡孙,竟会忘记太宗御赐手抄经书一事,想來太过不可思议。对了,你派人回洛阳,持我书信找黄门侍郎许大人,请他协助调取一份呼延炤旧时奏章,我有大用。我等离京已过两月,追查《兰亭序》一事还毫无进展,倘若皇帝问起,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奏章的事一定要快,可请许大人用飞鸽传书。”孙过庭领命而去。

三日后,门下省旧臣奏章由飞鸽传到。狄仁杰赶紧打开奏章,与孙过庭日前所获墨迹对照。狄仁杰长舒一口气,继而满面笑容地对孙过庭说道:“过庭啊,看来你三天前的呼延府之行所获不菲!你且来看,这奏章上的字迹长画肥大,雍容华贵,而你带回的手书墨迹却平庸拘谨,气度狭劣。虽说年迈体衰可能会让一个人的字迹变得不如壮年时那般血气丰沛,但一个人用笔方法和气韵并不会有太大变化。两相比较,可以断定园中的呼延炤必是他人冒充无疑。以我猜测,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呼延炤最为信任的府内管家康学儒。你且去打探康学儒近日行踪,看看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孙过庭探访了兰渚镇几位乡邻后得知,康学儒与米商陈中安颇有交情,素有书信来往,于是差人找来陈中安。见到孙过庭出示的墨迹,陈中安一眼认出其字正是呼延府管家康学儒所书。

踪 迹

既然府内主人是假,那么真正的主人和他手上的《兰亭》真迹,现在究竟藏在何处?虽说呼延炤出家尽人皆知,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座寺院。名山古刹成千上万,且出家人深居简出,追查起来谈何容易。这个问题像一条大河般拦住了去路,使狄仁杰彻夜难眠,起身独自在院中漫步。

突然,他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几天前孙过庭描述呼延府书房时,曾经提到过一部佛学名著《华严十论》。狄仁杰曾在宫中翻阅过此书,书中对大乘义理的阐释十分透彻,对华严境界的经纬、对普贤十大愿王导归净土的深意,都有独到见地,尤其是书中大量精妙的譬喻,令人过目难忘。此书作者,正是当代高僧灵隐寺法照法师。既然将这六卷本巨著摆在书房最显眼之处,可见主人过去一定常常诵读。由此也可以知道,法照法师在呼延炤心中的地位定然无可替代。如果呼延炤真的出家为僧,灵隐寺当为首选!如果呼延炤雇凶杀人后逃走,其藏身之所很可能就在这座古刹。

这个推断让狄仁杰变得有些兴奋,于是派人深夜将孙过庭唤醒前来议事。狄仁杰语气略显激动,将自己的想法和盘告诉了孙过庭。孙过庭建议明日一早派出两名护卫,由里长陪同前去灵隐寺寻找呼延炤下落。

次日傍晚,里长与二护卫由灵隐寺飞鸽传书,报说已侦知呼延炤踪迹,他已离开灵隐寺,企图潜回兰渚镇,按路程推算,当在明日夜间二更抵达。

第三日一早,狄仁杰命孙过庭持令牌往会稽县城调来钦差卫队。入夜,狄仁杰一行早早来到暮春园附近一所乡村小酒馆等候,卫队则在园林附近一座小山后埋伏。同时派人在园子正侧两道门前潜伏,一有动静,立即报知。

果然,二更时分,从人报说一位老年和尚带着两个沙弥由侧门鬼鬼祟祟地入了园子。狄仁杰先让从人入园通报,随即率孙过庭等进入园中。

由管家假冒的园主照旧迎出门来,与狄仁杰寒暄一番。

入堂坐定,狄仁杰突然收住笑色,厉声喝道:“康管家,你可知道假冒朝廷退隐军官,该当何罪?”

管家一愣,满面笑容立时凝固:“先生这是何意,把老夫弄糊涂了。”

狄仁杰道:“康管家不必演了,我早已查明你家主人下落,他此刻就在园中,何不将他请出一见?”

管家大吃一惊,重新将狄仁杰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就像刚认识他一样。管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来,你是县里派来的官差对吧?不错,我家老爷刚刚回来,现在没有工夫接受讯问!”

狄仁杰亮出专差文书,回答道:“不错,我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请你家老爷到县中叙谈,怎么,你这个管家不会连县令的命令也敢违抗吧?”

管家趾高气扬地道:“县令大人与我家老爷是朋友,要叙话也不必派你前来吧。再说了,连朝廷来人要见老爷,都需提前通报以便安排老爷行程,你一个小小官差怎能说见就见?”

正喧哗间,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和尚远远走来,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目光朝来者望去。

和尚神情自若地走至庭中坐下,呷了一口茶,对狄仁杰道:“贫僧已是方外之人,早已不再过问人间是非。没想到官府还是纠缠不休,不肯让我有片刻清净。大人要问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狄仁杰道:“下官也不想屡次搅扰贵府,只是朝廷追查《兰亭》真迹甚急,下官也是迫于皇命罢了。听说《兰亭》真迹曾在将军府上现身,俗话说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倘若将军肯协助查找,你我就能免去许多口舌,还请将军看在皇帝面上,帮下官这个忙。”

和尚厉声道:“你是武则天派来的特使?我还以为你是为最近的几桩命案而来。《兰亭集序》真迹早已随太宗皇帝葬入昭陵,此事天下皆知。老夫在府中展示的,乃是当年太宗钦赐给先祖的摹本,皇帝何故如此相逼?”

狄仁杰冷笑道:“是不是摹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将军还是随我到神都走一趟吧,到时自有分晓。”

和尚现出极不耐烦的表情道:“大人何必如此饶舌,老夫说过,仅有《兰亭》摹本,从未见过什么真迹!若没有别的事,大人这就请吧,老夫还等着去禅房清修!”

“那你看看这个吧。”狄仁杰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原来是怀智死前留下的“净土忏悔文”。

和尚接过忏悔文,读罢哈哈大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的性命也就到今晚为止了。这可是你自寻死路,怪我不得!”

和尚说毕,突然将手中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瓷片碎屑早已像冰雹般撒了一地。中堂上的巨幅画作忽然裂开,几十个黑衣人各持刀剑从巨画背后的窗口蜂拥而出。

这些黑衣杀手剑法凌厉奇特,怪招频出,孙过庭等难以招架,与几名卫士且战且退,护送狄仁杰出了园子。呼延炤随后赶来,康管家恭维道:“将军真乃盖世奇才,文韬武略如将军者,天下一人而已。刚才奴才见识了将军新创兰亭剑法,果然天下无敌,奴才实在是钦佩得无以言表。”

呼延炤追至暮春园外小山附近,突然空中一声炮响,大队军马潮水般压来,将园子团团围住,原来是埋伏的钦差卫队闻讯出动。孙过庭大喜,将狄仁杰交给一位副将看護,返身入园厮杀。

孙过庭见呼延炤一干手下剑法凌厉,难以制服,卫队已有数十条人命丧生。孙过庭命人取来早已备好的十余个钢丝大网,纷纷朝敌军撒下,对方几十个黑衣杀手,连同呼延炤、康学儒及府内家丁,鱼鳖一般或三或五紧紧罩入网中。孙过庭一声令下,钢丝网缓缓收紧,呼延炤、康学儒与众黑衣人皆被擒获。

在越州大牢昏暗的日光下,狄仁杰开始了对呼延炤的审讯。

将军微微闭了闭眼睛,开始回忆那次宴会的情景:

“我从怀智手中得到《兰亭》真迹后,常常取出与诸友观看,只说是太宗当年赐给先祖的虞世南摹本,众人看后皆赞不绝口。死去的八人从此更加频繁地登门,每次进府都以观赏临摹那幅书法珍品为目的。”

“老夫被抓前的那次宴会上,众人照旧对着《兰亭》评说一番,而老夫却不胜酒力,很快醉倒入内安歇。不想此后发生了一桩惨剧。老夫那八位朋友酒醉后,竟做出禽兽之举,将我的侍妾蝴蝶轮奸杀害,当晚服侍的几位仆人也被一同灭口。《兰亭》真迹从此失去踪影,料想今生想要再见它一面,恐无可能了。次日,八人推说是山匪所为,老夫悲痛欲绝,几欲自戕。幸好几天后一名仆人从昏迷中醒来,将真相告诉了老夫。”

“遭此不测,老夫心如死灰,决意抛下万缘,遁入空门。哪知剃度后,仍为蝴蝶之死悲痛感伤,时常在佛堂内不能自已地放声大哭。寺院主持迷惑不解,我也羞于将实情相告,最后主持怜悯我业障深重,让我单独闭关数日。但无论在关房还是出关之后,我都常感心绪烦乱沉重,根本无力用功。三个月后,我只得秘密回到兰渚。我本想由官府出面拘捕八人问罪,但又怕丑闻传扬出去辱及族人,只得雇来杀手何迟,将八人一一杀死。”

狄仁杰思量片刻,然后问道:“既然你手下有一帮武功高强的杀手,为何还要另外雇人?”

将军答道:“对了,我得到《兰亭》真迹后,不仅将其谱成一支古琴曲,还制成一套独特的剑法招式,取名‘兰亭剑法,只可惜当时这套剑法还未成熟,而八位凶手家丁众多。老夫担心万一失手,会遭来灭门之祸。于是找来武功一流的八卦剑法传人何迟,料想由他出手可保万无一失。八人死后,我派人搜遍他们宅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找到《兰亭》的影子。”

狄仁杰道:“你可要想清楚,倘若你獻出《兰亭》,皇上高兴之下也许可以赐你个全尸,如若不然,盗窃皇陵的罪行一旦坐实,那可是灭族之祸。到那时,再交出《兰亭序》就来不及了!”

呼延炤抵死咬定《兰亭序》不在他手中,狄仁杰莫衷一是,料想以呼延炤的狡猾,《兰亭》绝不可能轻易落入外人之手。但又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只得离开大牢回到驻地,决定次日将呼延炤押回神都再审。

次日凌晨,越州太守差人来报,呼延炤于昨天夜里为贼人所劫。狄仁杰连忙赶往现场查看,只见十多个狱卒被杀,皆是一剑封喉,可见劫狱者武功极高。据幸存者说,来者只有两人,这令狄仁杰大吃一惊。

狄仁杰感到呼延炤背后还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倘若自己就此离去,这股力量不知要兴起怎样的风浪。

拓 片

这一日,狄仁杰粒米未进,在驿站旁的一个湖边来回踱步。他将这半个多月来所见所闻反复在脑中演绎推算,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受害者蝴蝶、八位乡绅,还有老僧怀智,这些关键证人都已死去,而唯一一条大鱼呼延炤又被人劫走,要想破获这场凶案,找到《兰亭序》下落,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让人没有半点把握。

傍晚,阵阵微风吹来花草醉人的香气,让狄仁杰昏昏欲睡的大脑突然为之一振。忽然,狄仁杰想到了在会稽县衙见到的陈之宦头颅。陈之宦是八人中第七个被杀者,他的头颅连同脖颈一起,被人在一片菜地里找到,作为凶案的关键证物之一,如今仍保存在会稽县衙停尸房。在狄仁杰平生断过的数千件凶案里,遇害者的脖颈连同头颅一起被砍下,这还是第一次。而恰恰是这个细节,在审问呼延炤时,匆忙之间竟被自己漏掉,不能不说是一次极大的疏忽。

狄仁杰率孙过庭等赶到会稽时,街上的人家已经掌起灯火,路旁摆满了时鲜果蔬、布匹、小吃等物什,小贩在朝三三两两的过客殷勤兜售。

县衙停尸房后有深井数十口,步入炎夏,众多死尸都被吊在井中,以防腐烂发臭。

狄仁杰命衙役取来陈之宦头颅,放在案上悉心端详一番后,命县里仵作剖开了陈之宦的喉咙,却一无所获。这一夜狄仁杰在停尸房直待到三更天,方才回馆舍歇息。次日一早又来,如是反复,三天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夜里,狄仁杰从漂浮不定的睡眠里突然惊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夜召来孙过庭。

途中,孙过庭问:“大人连日辛劳,为何要对着一副头颅这般费心。今夜又二更天召卑职前来,大人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狄仁杰微微一笑:“今夜我躺在床上苦思冥想,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突然我想到了临行前皇上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经由州官接到怀智密报后,即派出特使前往兰渚镇。在呼延炤最后一次宴请八位友人的宴席上,特使调遣州县衙役,将暮春园团团包围,七天后才将大部分衙役撤走。”

“你想想,这么长时间,八人定然早已离开园子各自回家。在他们离开时定然遭到过最严厉的盘查。可见呼延炤说他们带走《兰亭》真迹,乃是撒下了弥天大谎。此后,皇帝特使又拘走呼延炤,进园将所有角落查找了整整一个月,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在越州官衙,呼延炤肯定被迫与怀智对质,但怀智并无可靠证据,仅凭口说只是徒劳,审讯最终不了了之。官府这才被迫放呼延炤回府。于是有了呼延炤反告怀智诬陷,怀智坐罪遭腰斩一事。你想想,宴会上呼延炤还在与众友人共赏《兰亭》,怎么《兰亭》那么快就消失了?这里面一定有鬼。对了,呼延炤的管家康学儒还被关在越州大牢,你可连夜将他押来会稽,明日一早,我要亲自问话。”孙过庭领命而退。

次日一早,狄仁杰来到会稽县牢房。康学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气,他头发蓬乱,表情颓丧,仿佛数日之间老去了十岁。

狄仁杰道:“你家主人到底在外面搞什么名堂,他背后到底是谁在支持?”

康学儒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狄仁杰道:“你家主人禀性良善,虽然他雇凶杀人罪大恶极,但念在他卸甲后造福地方,广行善举,如果本钦差奏明皇帝,你家主人或许还有一线活路。倘若不迷途知返,就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替他隐瞒,这是在害他,而非救他,你可明白!”

康学儒浑身一震,声音颤抖地说:“草民只知道,将军正在外面四处活动,企图组建一支军队,草民平日主要是打理园中一家老小起居,从未见过这支军队,至于参加军队的都是什么人,组建的目的是什么,草民碍于身份,从来不敢过问。”

狄仁杰道:“哦,原来如此。你回忆一下,八人被杀前的那次宴会上,园中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康学儒道:“草民那晚安排好宴席,见老爷正陪来客畅饮,宴席将终,席上有几位仆人照应,已不需要草民在侧,就到下处见米商去了。不寻常的事倒是没有……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晚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记得当时酒至半酣,老爷突然要求亲自动手为众友做一盘小笼包。大人可能知道,兰渚小笼包是闻名天下的江南小吃,老爷做的小笼包可谓一绝,我只在老太爷八十大寿时品尝过一次,从此老爷再未亲自做过。不想那晚老爷居然来了雅兴,亲自到厨房为友人们做了一盘。只是客人等了很久,老爷才将包子亲自端上来。而按常理,做一盘包子连老爷耗去的三分之一时间都不需要。更奇怪的是,老爷还亲自将那些包子均分给八位友人,自己却一个也没有品尝,这一点草民至今也想不明白。草民能想起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狄仁杰听罢低头沉思良久,凝重的脸色突然风卷云舒,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脸上露出近乎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离开大牢后,狄仁杰与孙过庭再次赶往停尸房。

狄仁杰命人取来拓碑用的白芨水、拓包、墨汁、刷子及宣纸等工具,继而对孙过庭说道:“过庭,还是你来吧,我知道你曾在龙门石窟为官府拓碑两年有余,一定最精于此道。”

孙过庭迷惑不解地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狄仁杰眯着眼笑道:“此案的全部秘密就在这一方拓纸之上。这段切开的喉管,你就当作是一截碑刻,先拓下来,看看能有什么发现。”

半个时辰后,孙過庭取下拓纸,立即发出一声惊呼。

狄仁杰取过拓片,只见一小段《兰亭序》阴文笔痕,已经轮廓分明地呈现在了纸上。狄仁杰满意地颔首朗笑,孙过庭则一脸不解地望着他,许久才吐出几个字:“大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道:“前几日我们曾分析过,当时皇帝特使率人将暮春园团团围住,在园中搜查长达一月之久。我很了解这些人的能力,他们定然查遍了大大小小各个角落,连地缝石穴也没有放过,几乎是掘地三尺,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以这些人的搜查能力来说,可以断定,他们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园中。但是离开园子的客人经过仔细盘查也未发现《兰亭序》的影子,那么《兰亭序》到底去了哪里呢,莫非是长出翅膀飞走了不成?”

孙过庭道:“过庭愚钝,请大人赐教!”

狄仁杰笑道:“既然呼延炤的八位友人奸杀蝴蝶是假,那么呼延炤为何还要杀死他们?这八人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参加过那次宴会,并且在宴会后不久就被相继杀害,因此,他们的死定然与宴会有关。你还记得吧,审问康管家时,他提到了晚宴上一个微小的细节。宴会中段,呼延炤突然自降身份,亲自去厨房为来客做了一盘小笼包。 ”

“上回在兰渚镇一家老店,我曾请你们吃过一顿兰渚小笼包,由于它口味异常鲜美独特,当你们狼吞虎咽之时,我亲自跑到厨房参观了一下这款江南著名小吃的做法。我惊奇地发现,厨师先将精心准备的包馅用一层薄纸严丝合缝地紧紧包裹,最后才在外围用面团将这个小包裹裹在中间。厨师说这样一来汤汁不会有毫厘渗出,而且蒸包子时,里面的小包裹自身宛如一个小型汤煲,所以做出来才异常鲜美。据厨师说,那包裹内馅的薄纸,其实是一层薄薄的蚕茧做成,蒸熟后颜色透明,入口即化,食客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这层蚕茧使包子的美味锦上添花,而且蚕茧本身也有利尿解毒等功效。”

“现在你明白了吧,那层薄纸,其实与王羲之当年书写《兰亭序》所用的蚕茧纸一般无二。宴会当晚,呼延炤正是用《兰亭序》真迹代替那层蚕茧纸,分成小块放入了那盘他亲手做出的小笼包内。我想当时呼延炤定然是通过州衙或县里的内线,得到了特使即将包围暮春园的情报。他深知倘若《兰亭序》真迹落入特使手中,自己定遭灭族之祸。”

“万般无奈之下,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将《兰亭序》做成一盘包子,再由八位友人一一吃下,这样特使便扑了个空。我想他定然是在真迹笔痕处,抹上了一层黏液一类的物质,使纸片被吃后,墨迹还能牢牢黏在喉管之内。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被食客发现,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呼延炤之所以耗去很多时间,就是在精心涂抹黏液,再小心翼翼分割成块。至于这样做的效果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待事情过后,呼延炤再雇刺客将八人一一杀死,从其喉管内壁撕下黏膜,取出《兰亭》墨迹,再重新拼接一处。如此,《兰亭序》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复原了。我想黏膜上的墨迹一定保存得不错,不然,倘若墨迹已被揉碎,呼延炤杀了第一个就会罢手。”

“好歹毒的计策,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只可惜凶手把这么高的计谋用在了邪道上,而不是为民谋福为国家出力,实在可惜!不过有一点属下实在不解,既然墨迹已连同喉管内的黏膜一道被人撕走,为何还能拓下如此清晰的阴文字迹?”孙过庭脸上的疑云淡了许多,但仍然无法找到事情的要害。

“你仔细模拟一下食客吃下包子的过程就会发现,包子碎块滚落过程中,涂过特殊黏液的字迹都粘在了喉管四壁。此后,包子滚落时,面团划过的地方,比墨迹粘附之处远为滚烫。这样一来,面团划过的地方,由于热力导致食道表面膨胀而明显隆起,而有墨迹之处由于墨迹的保护作用,即使再有面团划过也不会有太大起伏。如此,凡是有墨迹的地方,便会自然留下沟壑,尽管死者喉管内膜被人揭走,微细的沟壑依然存在。所以你方才才能拓出《兰亭》墨迹留下的纹理。”狄仁杰的语气中丝毫不隐瞒真相大白后的畅快得意。

“没想到,肉眼不能发现的细微纹理,经过白芨水的粘黏、拓包和刷子的细微击打后,居然纤毫毕现!”孙过庭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叹。

“呵呵,现在可以断定,《兰亭》真迹还在呼延炤手上。只是眼下呼延炤正在秘密招募军队,倘若他意欲谋反,我等皆难辞其咎。最近,我审阅了几本随身携带、史官刚撰写完毕的三朝旧事,惊奇地发现,呼延炤的爷爷呼延凤,与皇帝之父武士彟乃是世交,二人又同为太宗手下爱将,可谓关系匪浅。当年,武士彟去世之后,当今皇上进宫封为才人,便是呼延凤出面向太宗力荐乃成。如此看来,对呼延家族的情况,世上恐怕没有人会比皇上更清楚了。呼延炤私募军队一事,我想皇帝定然有所耳闻,这才假借追查《兰亭序》下落,派我前来摸清底细。而今呼延炤已是如鸟出笼,只怕三五年内都不会露面,想再找到他恐怕很难了。你我明日即返回神都面见皇上,我要亲口向她打探一些有关呼延炤的内情,再作决断。”

密 探

狄仁杰一到洛阳,还未来得及通报就前来面见皇帝。这一次,武则天依旧在偏殿旁的后园内赏花。

“爱卿此行可有斩获?”一见狄仁杰,武则天直截了当地问道。

“老臣惭愧,有负陛下重托,《兰亭》真迹至今流落江湖,不过臣已侦知其去向,相信不久就能追回。”狄仁杰答道。

“哦?《兰亭序》现在何处?”

“它依然在暮春园园主呼延炤手上,只是臣关押呼延炤时不慎让其被劫走,臣深知过失重大,恳请陛下容臣将功补过。”狄仁杰稽首道。

“这不能全怪你,呼延炤聪敏过人,并非等闲之辈。”武则天一脸严肃地应道。

“哦,陛下知道此人?”

“我看你是明知故问吧,呼延家与朕家乃是世交。朕当年得以进宫,全靠呼延炤祖父呼延凤力荐。后来,呼延炤继承祖爵,为陈留侯、右军将军,太宗驾崩后,他曾负责葬礼保卫一事,朕对之可谓恩宠已极。”

“后来有人传言,《兰亭》真迹居然在江湖上出现,它并未进入昭陵,而是在葬礼期间被人以赝品掉包。当时先皇非常生气,召来呼延炤严加申斥,并命其戴罪将《兰亭》真迹找回。接下来,直到先皇殡天的三十余年,呼延炤都以皇帝特使身份在江湖上四处打探《兰亭》下落,始终无半点收获。直到几年前,呼延炤才探听到《兰亭序》真迹在僧人怀智手上。”

“怀智的师父知道怀智藏有《兰亭》真迹,一次病重时要求怀智将其焚烧,以便在另一个世界陪伴自己,怀智坚决不肯。其师一怒之下,将怀智逐出庙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外人只知怀智师徒闹翻,对个中隐情却并不知晓。知道内情的仅有师徒二人,他们很清楚,一旦泄露出去,非但他们性命不保,整座寺院都会遭殃。”

“后来怀智之师病愈,为忏除业障,独自前往四川峨眉山礼拜普贤菩萨,不料半途再次病倒,恰好被呼延炤遇到。呼延炤一向礼敬僧人,他将老僧安置下来,悉心照料,直到老僧離开人世。死去之前,老僧告诉他,自己平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从旧徒怀智手上把《兰亭序》真迹弄来殉葬。呼延炤当时非常惊讶,立即飞鸽传书将消息报朕知晓。查察之下,发现当年太宗驾崩时,怀智因修行出众,与二十多个和尚一起被征辟入朝,为太宗诵经超度。其间,怀智日夜诵经不停,而没有与其他僧人一样中途休息,这才乘机从太宗枕下将《兰亭序》盗走。”

“追查到怀智下落后,呼延炤派出侍妾蝴蝶伪装成女信众,前去勾引怀智。蝴蝶年轻貌美,但怀智心存警觉,始终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呼延炤与朕合演了一出苦肉计。他亲自前往怀智所在的古寺,故意砸碎了寺中先皇御赐琉璃浮雕。呼延炤坐罪入狱,且被抄家。朕将其家人秘密安置到了西域,只将蝴蝶等几位女眷送至古寺旁的街市售卖。果然,怀智秘密派遣俗家弟子将蝴蝶以重金买下,藏在山中一处别院。费了这许多周折,蝴蝶才成功潜入怀智身边,并最终将《兰亭》真迹藏身之处告知呼延炤。”

“哪知呼延炤得到真迹后,始终未上交朝廷,而是推诿《兰亭》尚未找到。私底下却秘藏府中,还用它建起了一座园林,并时常将真迹伪称为摹本,在宴席上频频展示。不久,怀智得知消息,将呼延炤告到州衙,于是有了后面的事。奇怪的是,朕派出的特使联合州衙捕快,将呼延炤府邸团团围住,搜查达一月之久,竟然一无所获。朕苦于没有证据,也只得罢手,甚至一度怀疑怀智确是诬告。既然你说真迹如今仍在呼延炤手上,那么当时它究竟被呼延炤藏在了什么地方?”

“回陛下,呼延炤是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法,将真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了园子。个中细节,臣会在结案时详细奏报。听说呼延炤正在秘密招募军队图谋不轨,以臣看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逮捕呼延炤,将其阴谋粉碎!”

“哦?有这等事?!朕与先皇待他有天高地厚之恩,这个逆贼不思回报,竟然还做出这等禽兽之举,实在令人气愤!”

“陛下息怒。目前对我们来说,尽快找到呼延炤的下落才是最要紧的。”

“哦,前几日密探来报,说他已秘密潜入长安附近。近日长安远郊雎水两岸频发命案,许多少女失踪,闹得人心惶惶,不少有女儿的人家已经开始举家逃难。此事不知是否与呼延炤的阴谋有关。你可继续以钦差身份前往勘破此案,以慰民心。”

狄仁杰离开园子时,满池荷花争相绽放,丛林间传来浓郁的金银花香味,一群鸟雀啾啾乱鸣,使狄仁杰的内心激荡不止。

亡魂图

三个月后,狄仁杰率军包围了位于雎水西岸的一片私宅。

此前,据孙过庭回报,其率人前往雎水两岸,追查那些莫名失踪的少女,但附近有女儿的人家纷纷外出避难,官府已许久没有接到少女失踪的报案。这使孙过庭想要找几个有少女的人家,分头守株待兔的计划落空。

孙过庭感到一筹莫展,无奈之下,只得写信向狄仁杰求教对策。

接到书信后,狄仁杰带着几位年轻的教坊歌女立即赶往雎水。

狄仁杰命歌女们伪装成平民少女的模样,深夜在街道分头行走,而孙过庭的人马就埋伏在四周。第三天夜间,贼人果然中计,四位前来抢夺少女的黑衣人被抓获。

据凶犯交代,少女们都被囚禁在雎水西岸的一座宅子里。至于她们的用途,主人从未提及。

狄仁杰亲率大军,深夜包围了那片宅院。

狄仁杰走进一处不大的园子,借着火把的光亮,见到了花丛背后的两座残碑。看来这里是一座微型的暮春园,狄仁杰断定,呼延炤就在院内。

狄仁杰率人一路杀进第四重院门,没想到除有几名高手前来阻挡外,并未找到传说中的军队。将宅子围定后,官军四处搜寻,在后园菜地和荷塘一带,发现了许多被掩埋的少女尸骨。这些少女显然被杀不久,皮肉还未完全腐烂。

经过一番苦斗,守护宅院的几名高手葬身于乱军之中。

狄仁杰带人进入书房时,呼延炤正躺在榻上,嘴里发出阵阵模糊的喊叫。狄仁杰命人将他摇醒,许久,呼延炤才从刚才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见到狄仁杰站在面前,呼延炤语调伤感地说,他梦见自己率领一支军队攻入洛阳,杀死了武则天,自己登上皇帝宝座,不久却被突厥人击败。突厥人的喊杀声逼近皇宫,自己在一片惊恐中全身披挂金珠字画,放火焚烧宫殿,最后葬身火海。呼延炤说罢,突然像孩童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狄仁杰发现他似乎还完全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对自己被围的事实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于是命人打来一桶井水。呼延炤镇定自若地接过帕子擦洗一番,仿佛面前站着的全是他的仆人。

“你招募的军队到底藏在了哪里,不要以为皇帝不知道此事,现在你已没有退路,快说吧!”狄仁杰很有耐心地待呼延炤洗罢了脸,这才问道。

呼延炤漫不经心地打开了榻旁的一间小格,取出一卷捆扎好的字画对狄仁杰说道:“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呼延炤将纸张缓缓展开,狄仁杰认出是《兰亭序》的某个摹本。

“将军这是何意?”狄仁杰不解地问。

“这是冯承素双钩摹本,据说神形最近右军原作。冯承素先以透明蜡纸蒙住原作,再以细如发丝的尖笔,沿着墨迹小心翼翼地将石蜡挑去,待形成一张阴文拓纸后,在蜡纸沟壑里填入上好墨汁。待墨晾干,以热水溶去纸上多余石蜡,而墨迹也能得到残蜡的保护,不会因漫漶而模糊。甚至连纸色、墨色、涂抹痕迹和残损笔画,与原作均是一般。这才使冯摹本纤毫皆现,风神毕备。老夫曾比较过这个摹本与右军原作,发现差异微乎其微。”

“世人贬低此摹本而一味寻求原作,不过因为那是被王羲之抚摸过的。当年梁武帝为侯景所囚,宠妃霍氏亦落入侯景之手。起初侯景见到霍氏,以为论姿色不过平凡宫女,下令卖出为奴。有人报说此女是武帝最宠爱的妃子,侯景又命人牵来收入内室,方才觉其美丽绝伦。此后竟日渐痴迷到不能自拔,终日沉湎其色,与霍氏寸步不离,直至军纪废弛,兵败被杀。世人对待《兰亭》真迹,亦是如此。不瞒大人,其实老夫得到真迹多年,对之也早已厌倦。”

呼延炤一边展开卷轴,一边对狄仁杰幽幽地說道。

“我真不明白,既然你已得到真迹,为何不隐姓埋名,幽居山林,反而要大张旗鼓地频频展示,以致为皇帝侦知,自取其祸呢?”孙过庭满面疑惑地问道。

“呵呵,老夫当初也是这么打算。说实话,得到真迹之初,也曾带着它在终南山隐居一年之久。但是老夫逐渐感到了一种蚀骨的孤独,比得到《兰亭》前更加孤独。那是一种无人应答的呼喊,欲哭无泪的无助,被《兰亭》独自囚禁的悲哀,也许你们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体验了。你想想,你拥有天下最美的东西,而天下人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于是我来到右军当年书写《兰亭》的兰渚山下,建起了那座暮春园。陈后主曾对大臣感叹说,倘若能有《兰亭序》相伴,他宁愿不要三千后宫佳丽,美色会迅速老去,而《兰亭序》却是一位永不衰老的绝世美人,甚至在宫殿倒塌国已不存时依然如此。老夫当初对陈后主的话深表赞同。但得到真迹后,我发现《兰亭序》也会衰老。由于过度频繁地暴露在光线下,它日益变黑变脆,甚至还生出道道皱纹。这让我非常担心、失望。我感到《兰亭序》的神采就像人的童心一样不会老去,但负载它们的身体,却在一天天走向坟墓。于是我想到了延缓它姿容的方法。我在兰渚山下建起了那座园林,还用《兰亭》的节奏谱出一支古琴曲,创制出一套凌厉的剑法。但事实上,直到此时,我对《兰亭》的秘密仍然一无所知。”

“什么秘密?”

“有一天,一位叫玄真子的终南山道士登门拜访,我对其殷勤款待。席间,玄真子说出了《兰亭序》隐藏的惊天秘密。他告诉我,其师祖无崖子当年在王羲之次子王凝之府上做客时,无意中见到《兰亭》真迹,一见之下大为吃惊。无崖子对王凝之说,《兰亭序》暗合道妙,如若按其笔势运动体内真气,可获道家梦寐以求的长生。只可惜令尊对此并不知晓,否则足可活到今日。如果念动咒语,邀请众多鬼魂前来《兰亭序》中居住修道,便可组织起一支威力无比的亡魂大军,到那时天下唾手可得。王凝之一向崇奉五斗米道,一听到无崖子的话便深信不疑,重金力邀其出面,将《兰亭序》制成有阴兵居住的亡魂图。”

“不幸的是,王凝之对亡魂图一事过于痴迷和依赖,孙恩作乱时,亡魂图尚未制成,王凝之却拒绝做必要的军事布置,而是让道士们念咒来阻止敌人的进攻。结果孙恩攻破城池,无崖子和王凝之皆死于乱军之中。从此,《兰亭》的秘密一直在道士们中间小心流传。”

“明白了,你想效法王凝之组建一支鬼魂军队。那么那些被杀死的少女又是怎么回事?”狄仁杰问道。

“获知《兰亭》的秘密后,老夫决定让玄真子来完成其祖师未竟的事业。于是便有了雎水岸边的这片宅院。玄真子的本意,是要用咒语邀请居于雎水水底的亡魂,来图中修炼长生。那些鬼魂大多是在武德年间战死的军人,其战斗素养不容小视。结果,这些鬼魂却无一愿意上岸,令玄真子感到异常困惑,只得扶乩与亡灵对话,这才知道,那些亡魂最怕的便是长劫做鬼。反复邀请他们修炼长生,已令他们异常反感。”

“无奈之下,玄真子想出了一个新的办法,让老夫抢来那些少女,然后杀死少女,将其脆弱惊惧的魂魄囚入《兰亭》之中,再通过乩坛告诉水底的亡灵,图中少女他们可以尽情享用。只要按《兰亭》笔势,与她们日夜交媾,精气不衰,终能超出鬼道而成仙。这当然是一句谎言,但亡魂们居然深信不疑。”

“老夫暗自窃喜,只要亡魂一日修炼不成,他们就始终要听我调遣。然后玄真子命人将少女头发根根相接,直至河底,亡魂们纷纷顺着发丝爬上岸来,到《兰亭》中与那些少女共住。玄真子又命人带着少女们的心脏,前往西域的甫水,那里有一处冥河的入口,可用少女心脏做诱饵,调取阴间的纯金小鱼,给那些亡魂充作军饷。玄真子说要将这些亡魂训练成一支成熟的军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于是他带着亡魂图回到了终南山深处。”

呼延炤讲述的语气越来越得意,仿佛那支大军已随时待命,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能前往攻下洛阳。

“得到《兰亭》后,你为何胆敢冒着灭门的风险,将其私藏起来而没有交给皇帝?”狄仁杰不解地问道。

“武则天这个人心机深重而且手段毒辣,当年,她曾授意我去找昭陵设计者范文杰,让范文杰陪我一起进入陵墓,以避开墓道内危险重重的机关。进入昭陵打开太宗棺木之后,盗出了太宗枕下的《兰亭》。不料回宫中交割后,宫廷画师鉴定盗出的《兰亭》居然是制作粗劣的赝品。皇帝和武则天大感震惊,深怕陵墓被盗的丑闻传扬出去辱及体面,于是命我为密探,潜入民间寻找真迹下落。我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直到从怀智手中将它得到。”

“得到真迹后,我一直隐瞒未报,那是因为我对武则天的手段可谓了如指掌。范文杰已死,知道昭陵被盗的,除了她和皇帝,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如果说之前我还有点利用价值,那么交出真迹后,我对武则天而言就只剩下隐患。不仅昭陵被盗,帝后还亲自下令盗掘,这可是两桩丑闻,后一桩丑闻要更加严重得多。一旦得到真迹,留着我对她已别无用处,那时我唯一的下场就是被秘密逮捕处死。”

“僧人怀智将我告发后,武则天派特使包围了暮春园,但她真正的目的并非寻找《兰亭序》。三十多年来,皇帝对有关《兰亭》真迹的种种传闻早已厌倦,也不会相信什么怀智的密报。那次她派遣特使,是专为蝴蝶而来。”

“蝴蝶?”

“是的,老夫死前尚有一事相求,请大人持这瓶解药前去兰渚救醒蝴蝶。”呼延炤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交给狄仁杰。

“原来蝴蝶没有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狄仁杰接过瓶子,一脸诧异。

“大人肯帮这个忙,老夫来世甘愿投胎到府上做牛做马。是的,蝴蝶并没有死,而是一直在墓中沉睡。倘若三年内不给她服下解药,她将再也不会醒来。蝴蝶本是废太子李贤与长安教坊一名歌伎的私生女。李贤殿下与老夫乃是忘年之交,却不幸惨死在生身母亲之手,他死后老夫整整哭了九个晚上。殿下曾三次监国,打理政务颇有太宗遗风,深得群臣好评。不料武则天担心自己的权势受到威胁,于是以所谓的谋逆罪将太子流放,于流放途中又将殿下秘密赐死。从那以后,老夫对武则天异常憎恶,发誓一定要寻找机会将其撵下宝座。”

“太子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前夕,派遣家奴找到我,秘密将年幼的蝴蝶相托。为掩人耳目,老夫一直对外声称蝴蝶是新买进的侍妾,实际上老夫视如己出,对其疼爱有加,将其照料得无微不至。后来玄真子来府,谈到《兰亭序》中隐藏的巨大秘密,蝴蝶在帘后听到了这个秘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一心要为父亲报仇,以后便肆机潜入怀智身边,盗出了《兰亭》。此前,我曾派人日夜监视怀智,他大概有所察觉,一年多过去了,始终没有前往《兰亭》藏身之地将其取出。直到蝴蝶被怀智买去养在私宅,事情才有了转机。怀智对蝴蝶异常宠爱,多次主动带她去看那件珍藏的宝贝。蝴蝶便乘机盗出《兰亭》,逃离了怀智的魔掌。”

“从怀智身边逃脱后,蝴蝶将《兰亭》真迹交到了我的手上,恳求我找道士制成亡魂图。但亡魂图耗时旷日持久,岂能说成就成,何况我还要亲往终南山一趟,找玄真子密谈后再作决断。到终南山后,我在那里隐居了一年。”

“蝴蝶终于按捺不住,她写信告诉我,常常梦见父王披头散发满面污血,在梦里哭诉死时的惨状。得知亡魂图暂时无法制成,蝴蝶异常失望,一面祭拜父亲,一面找到一位女巫,带回武则天木人形象,日夜针刺口咒,企图咒死武则天替父王报仇。”

“不料事情泄露,为邻人获知,报给了州官。州官见到大好立功机会,立即上报皇帝,皇帝盛怒之下派出特使前来越州拘捕蝴蝶。当时老夫听说蝴蝶施行巫术后,内心异常紧张,便从终南山赶回家中。越州官衙内的旧友飞鸽传书,说皇帝特使已到达越州,老夫见势不妙,当晚立即亲手烧毁木人等巫术法器,并为蝴蝶服下朝鲜道士炼制的长眠丹,让她沉睡在地下。次日一早我将蝴蝶匆忙下葬,对外只称是暴病身亡。”

“蝴蝶下葬后,皇帝对我的猜疑丝毫并未因此而减轻。当天下午,我又从友人那里得知,兰渚山四围要道已被封锁,而且暮春园很快就会被重重包围。我知道皇帝要来搜查的,应该是招募军队所必需的甲胄兵器。这一点我并不担心,因为园中本就没有私藏这类东西。真正令我担心的是,《兰亭》真迹被他们搜出,到那时,即使没有搜到甲胄,我也会因为欺君之罪被皇帝灭族。于是我请来八位最要好的朋友,当晚开了一场‘兰亭宴。这种宴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八人果然欣然前来,老夫的妙计这才顺利得逞。”

狄仁杰听完呼延炤的陈述,愤怒地说道:“兰亭宴?谁能想到,如此优美的名字,背后竟然隐藏着一项歹毒至极的杀人计划。好了,你继续说吧!”

“特使走后,我深怕《兰亭》一事泄露,就借蝴蝶之死在灵隐寺出家,同时雇下刺客杀死八人,老夫再亲手取回《兰亭》碎片,然后找来一流的装裱匠人,命他将墨迹还原到一张东晋永和年间出产的蚕茧纸上。为防万一,这位匠人完工后也被我毒死。《兰亭》复原后,我将其藏在了暮春园中汉碑的缝隙之内。”

“此前我已听朝中友人来信说狄仁杰已到江南,很可能就是冲我而来。于是我让管家冒充我,而我本人金蝉脱壳,在灵隐寺等候风声过去,再悄悄回到园中。我本以为,如此一来你就再也找不到我的影子。可惜康管家露出破绽被你看穿,我感到與其这样躲下去,不如将计就计诱你入府,将你和随从杀死灭口。那次由灵隐寺赶回园中,就是因为听说你狄仁杰已经到来,真迹放在碑中估计逃不过你的眼睛。我在寺内发觉被人秘密跟踪,我猜到那是你手下的密探。既然行踪已经败露,我只得率领手下匆忙赶回园子,待你前来将你杀死,最后再将《兰亭序》取走。

“不料你技高一筹,提前预感到了危险,竟然派来了卫队,老夫这才输得心服口服,还未来得及去取《兰亭》,就被你抓住关进了大牢。直到老夫被属下营救出狱,方才潜入园中取走《兰亭》。如今,亡魂图中的军队已被带回终南山操练,想必已经成功。就算我死了,任何得到这张图的人,都能轻易推翻武周的暴虐统治。”

这时呼延炤展开了手中卷轴的最后一部分,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呼延炤迅速抓起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当年太子丹对付嬴政的妙计,老夫一直备着,以便随时结果自己。从我下决心推翻武则天那天起,这把匕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它总算派上了用场。狄大人,老夫该和你告别了!”

呼延炤说完,攥紧匕首朝自己的心窝狠狠刺去,顿时血流如注。

呼延炤自杀后,狄仁杰派人前往终南山寻找玄真子,得知道士早已不知所终。

垂拱四年九月,因越王李贞及其子琅邪王李冲谋反,狄仁杰无暇他顾,只得派孙过庭率人追查道士行踪。孙过庭探知,不少人常在洛阳近郊发现阵阵鬼火。孙过庭亲自率人前去查看,果然鬼气森森,远处火光若隐若现,看来鬼魂军队进攻皇宫已迫在眉睫。孙过庭等追赶数里,鬼火突然消失。孙过庭连忙将事情报告给狄仁杰。

此时越王之乱已平,狄仁杰来到灵隐寺,找到高僧法照大师。大师说要破解亡魂图并不难,可在雎水岸边设下灵坛,诵《金刚经》一千遍为众鬼魂超度。方法虽十分简单,但难就难在诵经者的诚心到底如何,若无至诚深心,超度必将失败。狄仁杰邀请大师本人亲往雎水之畔,大师欣然同意,一日一夜工夫即将一千遍《金刚经》诵毕。从此之后,鬼火就再也没有于洛阳附近出现。

亡魂图虽败,但《兰亭序》也就此下落不明。

密 诏

晚唐武宗年间,据一篇叫做《墨皇》的笔记小说记载,武则天的密探在武则天晚年,终于找到了玄真子,并逼迫他交出了《兰亭》真迹。玄真子被毒杀后,《兰亭》真迹重入内府。

武则天得到梦寐以求的真迹后爱不释手,常常放在案侧捧读临习。

据《墨皇》记述,神龙元年,乘武则天老病缠身对朝政失去控制力的机会,宰相张柬之联合羽林将军桓彦范、敬晖、李多祚等发动政变,杀死把持朝政的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

张柬之政变后,在张易之寝宫搜出了《兰亭》。但经著名书家李邕鉴定,亦系伪本。因蚕茧纸经过数百年后应为黯褐色,而据虞世南《书史》记载,太宗手上的原帖已呈微黑。张易之府中搜出的《兰亭》,虽呈黯褐,但李邕发现,其纸色是用树汁人为浸泡而成,并非自然之力。

武则天于政变当年的九月撒手人寰,张柬之找来教授武则天习画多年的宫廷画师,这才得知个中隐情。

原来武则天孙女永泰公主,因与丈夫武延基和皇兄李重润一起议论面首张氏兄弟,被张昌宗告到皇帝面前。武则天大怒,密令将三人全部处死。据说,武则天书写诛杀孙子孙女的密诏时,因为过于激动,打翻了盛满残墨的笔洗。由于长期的光照,《兰亭序》的纸张早已变得像一张薄饼般脆弱,水在桌子上瞬间漶漫开来,很快《兰亭》真迹全部在水中变成了纸泥。

武则天慌忙抢救,但墨迹与纸张早已烂作一团。

武则天请来最高明的宫廷装裱师,企图作最后的努力。装裱师苦心地弄了几天后,绝望地请求皇帝赐死谢罪。武则天知道错不在他,却又担心《兰亭》被毁一事泄露出去,于是下令将装裱师革职回乡,却在半路派人将其杀死。

装裱师已死,但武则天还是疑神疑鬼,生怕背上毁掉《兰亭》的恶名,于是命人用一份精心仿制的赝品冒名顶替。不过很快武则天就对桌案上的赝品厌倦了,因为它总是向她提醒那已被毁掉的,让世间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书家望尘莫及的真迹。真正的《兰亭序》,此后再未出现,甚至连一条声称《兰亭序》重现的谣言都不曾有过。这件稀世珍宝,与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最终没能逃过从世间永远消失的命运。

责任编辑 高 鹏

姚 伟:1982年生于河南信阳,广东省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现居东莞。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若干,长篇历史幻想小说《尼禄王》2010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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