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城市声誉而战
——1934年《闲话扬州》风波的文化史解读
2017-04-11胡俊修吴思宇
胡俊修 吴思宇
为城市声誉而战
——1934年《闲话扬州》风波的文化史解读
胡俊修 吴思宇
1934年,易君左因在 《闲话扬州》一书中丑化扬州风土、侮辱扬州妇女,招致众怒,被 “扬州究易团”告上法庭,风波持续半年之久。从文化史视野解读这场风波,不难发现背后的丰富意蕴与文化冲突:关于民国时期的扬州到底是落伍抑或摩登的质疑,扬州人民似乎还沉醉在历史的摩登与荣光里;在青楼女子社会形象变迁后的民国,再谈妓女问题伤及扬州人的集体自豪感;由盛转衰后扬州市民的虚骄之气、本乡人不共戴天与外乡人隔岸观火的国民性,皆潜行其间。
《闲话扬州》;市政生活;妓女;现代性
1934年,易君左因在 《闲话扬州》一书中露骨批评扬州市政设施和生活方式落后,戏谑侮辱扬州妇女,招致众怒。 “扬州各界追究易君左法律责任代表团” (以下简称 “扬州究易团”)对易君左侮辱扬州的行为予以严厉谴责,并将之以诽谤罪告上法庭。在多方势力的斡旋之下,这场风波最终以易君左公开道歉得以平息。
学界对 《闲话扬州》风波有所关注。已有研究成果有的比较详实地叙述了事件发展始末,有的从现代性的时空观就 《闲话扬州》的文本进行分析,得出文本时空的割裂导致了这场风波发生的结论①。但是学界鲜有从文化史角度对这场风波进行解读。本文以此次风波中争论的焦点问题,即扬州市政生活、妓女话题,以及看客心态为切入点,试图从文化史视角来揭示风波背后的文化冲突。
一、为城市声誉而战—1934年 《闲话扬州》风波回顾
1.《闲话扬州》风波始末
易君左,1899年生于湖南汉寿,有 “才子”美誉。早年求学于北京大学,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归国后曾在安徽大学任教授。1931年,易君左辞去安徽大学教职,应同乡好友、留日同学、时任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周佛海邀请,到江苏省教育厅做编审室主任。1932年, “淞沪会战”爆发,日军入侵上海,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时任江苏省主席的陈果夫下令将省政府机构从省会镇江迁到长江对岸的扬州。易君左也随教育厅搬到扬州办公。当时烽烟弥漫,人心惶惶,自然是无心办公,更何况也无公可办。一向喜欢舞文弄墨的易君左,面对繁华千年、风光秀美的淮左名都扬州,难掩向往之情。于是他整日悠哉游哉,沉醉于扬州的湖光山色、老街古巷、民俗风情之中,快活似神仙。在扬州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易君左写下了大量的游记小品,又查阅了海量的历史文献,结合在扬州的见闻,很快就写出了一部游记——《闲话扬州》。
1934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了易君左的 《闲话扬州》一书,未料得罪了扬州民众。以郭坚忍为团长的 “扬州究易团”因易君左 “丑化扬州风土,侮辱扬州妇女,以诽谤罪将其告上法庭。这场扬州市民为捍卫城市声誉引发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半年之后才得以平息。
这场风波不光吸引了 《申报》、 《大公报》等各大报刊争相报道,甚至还惊动了当时的黑白两道,让国民党政界明星、时任江苏省主席陈果夫和教育厅厅长周佛海奔走斡旋,乃至于开罪了上海的黑帮头目阮慕伯。而且,一些文化名流像鲁迅、周作人兄弟,还有朱自清、郁达夫、曹聚仁等也纷纷加入评论。最后,在周佛海和陈果夫的努力下,由“扬州究易团”幕后最大靠山,人称扬州土皇帝、时任国民党中央委员的王柏龄 (字茂如)出面,才制止了事态进一步扩大。双方两次对薄公堂,最后以易君左离职,并在 《申报》、 《新江苏报》刊登道歉启事而平息了风波:
“敬启者,君左去年曾著 《闲话扬州》一书。本属游记小品,其中见闻不周、观察疏略,对于扬州社会之批评颇多失实之处,以至激起扬州人之公愤,引起纠纷。事后详加检点,亦自觉轻率,实铸大错,抚躬自省,以明心志。荷蒙中委王茂如 (柏龄)先生本息事宁人之善意,爱惜君左之苦心,不辞烦累,毅然出面斡旋,而扬州人士亦深喻君左自责之诚意,承蒙谅解,撤回诉讼,谨此公布。诸希鉴谅为幸!”②
正如道歉启事上所说,易君左写 《闲话扬州》本属游记小品,是一时乘兴之作,并非刻意侮辱扬州百姓。那么,易君左究竟在书里写了什么,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2.《闲话扬州》妙笔生花之处
其实, 《闲话扬州》一书文辞华美,连当时国人文学偶像周作人都说其文字漂亮。 《闲话扬州》全书4万多字,分为三部分:扬州人的生活、扬州的风景 (上)、扬州的风景 (下)。在附录部分,易君左还介绍了扬州形势、历史沿革和扬州杂话。在今天看来, 《闲话扬州》用细腻优美的文字描摹了扬州的风景名胜,颇有些诗情画意的意味,使读者身临其境。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周作人曾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也说: “从头至尾用心读了一遍,觉得文章还写得漂亮。”③
易君左敏感地捕捉到了扬州风景之美,美在细腻;说扬州的景致是细致的,不是伟大的。 “‘不见塔而有塔意,无山而有山情’的小金山; ‘不知今夜秦淮水,流到扬州第几桥?’的小秦淮,都充分地表示扬州风景的细腻。”④他还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说扬州的风景是好风景,而好风景的标准便是不要花钱。 “要不花钱而能赏到的风景才是好风景!要花钱才能赏到的风景只是臭风景!扬州风景的本质,比如清风明月、青山绿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你去赏玩流连。”⑤
易君左对扬州的瘦西湖情有独钟,甚至还别出心裁,把瘦西湖比作女人的眉心俏。他说: “假如天下湖光是一副美人的娇面,太湖就好像胭脂般的两颊,洞庭绝似一对酒窝,西湖就好像是一对剪水的秋波,瘦西湖就好像夹在翠眉间的一线眉心俏!”⑥
3.《闲话扬州》开罪扬州民众之处
(1)丑化扬州风土
《闲话扬州》触犯众怒的内容主要在书的第一部分: 《扬州人的生活》。易君左说,虽然扬州在历史上,由于大运河水运之便,还有隋炀帝、乾隆皇帝的青睐,加之盐业繁盛,曾经繁华上千年。但在民国时期,随着铁路的出现,扬州水运优势一去不复返,盐业贸易也随之衰落,已经为一个破落的世家,社会生活显得落后不堪,让人印象恶劣。
《闲话扬州》集中批评了扬州的市政和卫生:扬州市政最坏的是路,除去热闹的街区, “无论大街小巷都是乱石砌成,上无漏水,下无阴沟,下一次大雨,通街便可行白石之舟”⑦。易君左奚落扬州没有摩登大厦, “在扬州你如果发现有楼房,我出一块钱;发现两层楼,我出两块钱;以此类推”⑧。这句话虽是调侃,却显得很轻佻。
易君左在书中指责扬州人生活卫生习惯的不洁净。 “住宅以外的清洁真谈不到。所有灰屑并没有一定的储所,任各户自由的倾积;什么水都向街心泼。无论何处都是小便所,许多土著都在红男绿女过路的草坪中公开的大便。”⑨
易君左还批评扬州人的生活一点都不摩登,透露出衰败之感。 “扬州有一句最普通的俗语,就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⑩所谓 “皮包水”,就是喝茶。所谓 “水包皮”,就是泡澡。易君左说扬州大老爷们上午喝喝茶,下午泡泡澡,一天就过去了, “这样的和时间做仇敌,可怜一天经得起几消磨”⑪! “在桥头放鸽子的人,在茶馆儿喝茶的人,十有九个是烟鬼。”⑫“在街上很难遇着一个精神饱满的人。”⑬
易君左认为扬州人的懒惰、颓废之气,导致了贫苦落后。 “扬州人的生活象征实在是散漫的很,没精打采的。从这种现象里可以看出扬州人的性格至少是带有几分懒惰、浪漫、颓废的不景气!扬州人的生产力不是薄弱而是放弃,所以陷入一般的贫苦。”⑭
(2)侮辱扬州妇女
易君左另一失误,就在于他书中多有侮辱扬州妇女之词。 《闲话扬州》说: “在扬州很不易看见几个摩登女性。老年妇女坐在大门边抽旱烟,这是一个模型;中年妇女,一年到头扎裤脚,这是一个模型;少年妇女,花枝招展,这是一个模型;但很少有摩登化的。”⑮他的这种评价显然尖酸刻薄,其实在一般人印象中,扬州女子中面容姣好、引领时尚的也不少。
更加过分的是,易君左暗指扬州之所以出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妓女。他说: “出姑娘的原因,就我的直觉所及,大约不外三种:一、经济的原因。即一般生活很苦,地低水患多,收入不饶。二、历史的原因。即由于一种习惯人情和风俗,浸至不以当娼妓为耻。三、地理的原因。即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⑯易君左的联想毫无道理。
易君左甚至胡言乱语道: “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质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⑰易君左把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理解成 “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这明显是故意曲解、哗众取宠。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里批评扬州市政和生活方式,出语轻佻、不负责任,尤其是对扬州妇女的不敬之词,惹怒了扬州百姓,他的这种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法,最终替自己招来了官司。
二、市政与生活方式——落伍与摩登之辩
1.扬州落伍乎?摩登乎?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中叹息扬州的衰落,直言扬州 “是繁华的落伍者”。 曾经繁盛一时的大都市,如今却呈现出了衰败之势,一点都不摩登,甚至是落后不堪。这引起扬州人士的极大愤慨与强烈反驳。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中对于扬州落伍、不摩登的描述,主要集中在扬州的市政建设和扬州百姓的生活方式两个方面。 《闲话扬州》中这些露骨的批评激起众怒。1934年8月6日, “扬州究易团”在扬州商会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为即将开庭的官司造势,动员大会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对易君左批评扬州人生活不摩登进行反驳。
与会代表浙江大学大二学生曹寅亮发言,列举了扬州哪里有楼房、哪里有下水道的事例,来反驳易君左有关扬州市政落后的批评。曹寅亮总结道,易君左的 《闲话扬州》使得扬州给人的印象就是“扬州人除睡觉外,随时随地人人都在吃。女人们则是:三种红脸蛋,身穿藕色衫,头插一枝花;少女卖风流,中年扎裤脚,老来抽旱烟;男人们则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精神萎靡,烟容满面,放鸽看戏,随处小便。街上则是满眼土地庙,垃圾成堆,污水横流,整个扬州笼罩在乌烟瘴气之中。而扬州的特产就是妓女。”⑱这道出了易君左触犯众怒的原因,也表达了包括曹寅亮在内的扬州百姓的观点,在他们看来这些论述都是对扬州人的丑化,是不实之词。
其实,曹寅亮的反驳与易君左的批评在逻辑上是一致的,两人争论的焦点在于扬州是否现代和摩登。他们都把市政和生活方式看作是一个现代性问题。只不过易君左是站在现代性的立场上批评扬州;曹寅亮并不否认易君左的现代性标准,而是说扬州其实是有现代性的,只是易君左故意看不见⑲。
2.近代学人眼中之摩登上海与落伍扬州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上海被奉为了现代城市的标尺。一谈及现代城市,人们自然而然地会将参照物定为上海,易君左恐怕也不例外。与上海的高楼大厦、声光色电相比,扬州确实不够现代。历史上的扬州,曾因帝王出巡的偏爱,运河沟通南北,盐米漕运之盛繁华千年。但这种辉煌步入近代,随着铁路兴起和海运流通而一去不复返。
当时曹聚仁在 《闲话扬州》风波出现后也写了《闲话扬州》一文指出: “海道既通,煤铁棉花代替了盐米的地位;津浦路成,运河绾不住南北的枢纽”⑳,扬州衰败了。 “历史上繁华的扬州已踢出于一般人记忆之外,被上海代替了她的地位。”21朱自清在 《说扬州》中也说: “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 (过去的)美梦。”扬州 “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22。郁达夫眼中的扬州 “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23,与其梦想中的六朝金粉气相距甚远。他感叹道: “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进了城去……只见到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24古时的扬州可以说是当时中国的摩登之都,这与民国时期没落的扬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3.传统与现代之辩
在易君左、曹寅亮和同时代人心中,可能形成了一种刻板印象,那就是现代的,都是好的;传统的,都是不好的。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与传统对立的二分法,不符合事实。正如历史学家冯天瑜先生指出的, “以工业文明为基石的现代化进程,不是单一式的进步,而是一个苦乐同行、善恶并举的过程”25。
传统不等于坏,现代也不等于好;现代也有自己的弊端,传统也会有它的好处。即便被人奉为现代城市标尺的上海,工作效率高,财富也多,却也有它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人们丢掉了生活中的许多的闲适。即便易君左所批评的民国时期的扬州,保留了许多传统的生活方式,喝茶、泡澡,生活节奏缓慢,它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能充分享受生活的趣味。
就在易君左出版 《闲话扬州》的1934年,吴组缃和谢国桢,就在 《清华周刊》发文章,推崇扬州的闲适温雅,批评上海太嘈杂。吴组缃在 《扬州杂记》中说道: “我们一面喝着酒,一面谈着天,一直到街传更鼓,四壁寂然,连街上行人的足部都可以听得见,这和上海的红尘十丈,车走雷声,真大不相同。”26谢国桢面对有人问及自己对扬州的感想时说道: “自己能摆脱一切人事,忘记世界,到这里来做一个闲人,真是几生修到。”27只是易君左、曹寅亮都不觉得这是一种福分,而是散漫、懒惰的表现。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中将传统与现代对立起来有失偏颇。给易君左带来恶感的扬州传统的生活方式,在来自现代都市之典范——上海的吴组缃和谢国桢看来,却尽是舒缓和惬意。
三、妓女话题——历史上的荣光,现实中的污点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中写道: “扬州是一个产女人的地方”, “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一时之间,以扬州女权主义者、妇女界领袖郭坚忍为首的扬州妇女界代表,对易君左展开声讨,誓要告其诽谤之罪。
1.妓女话题的争辩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中这样写道: “古人说的 ‘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则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在扬州看不到顶好的姑娘,这是一个什么缘故呢?大概因为好的多出门,留下的就不见得怎样高明了。”28这样的言论自然使郭坚忍在内的妇女界人士怒目。根据当时参加过集会的李为扬回忆,一个女代表义愤填膺地说: “最难使人容忍的是易君左对扬州妇女的一系列公开侮辱。”特别是书里的那句话, “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质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这位女代表谴责道:易君左偏偏要曲解“烟花三月下扬州”,说是 “三月下扬州,烟花巷里游”的意思,还立刻联系上全国妓女的籍贯、各地妓女的比较、扬州妓女的去留这些问题,实在是侮辱扬州妇女29。诗仙李白有诗 《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广陵也就是扬州。李白的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句诗,本意是说在柳絮飘飞的三月,从长江乘船而下,赴扬州游玩,是一件惬意之事。古时的扬州是中国最繁华的大城市和最具吸引力的旅游目的地,承载的是人们对于盛唐扬州的繁盛记忆。
扬州这段辉煌的历史,让民国时期的扬州人都很骄傲。但易君左却故意曲解了这句诗的意思,这就颠覆了扬州人的城市记忆和集体自豪感。人们无比愤慨就毫不奇怪了。
除此之外,易君左还在书中分析了扬州多妓女的原因,其中两条是 “由于一种习惯人情和风俗,浸至并不以当娼妓为耻”, “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到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30。易君左将扬州水多、杨柳多与 “水性杨花”划上了等号,这确实太过牵强,极不负责。
2.历史上的荣光
其实,古代扬州的青楼女子一直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古时候,文人雅士为了逃避礼法的压抑,会光顾一个逸出礼法之外的合法娱乐空间——妓院。妓院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士人逃避现实、炫耀才情、寻找爱情的功能。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名诗 《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让扬州青楼和青楼女子深入人心。 “扬州梦”成为传统文人心中最美好的梦,于是有了宋人的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梦。扬州风景秀丽,富庶繁华,又有才色双全的青楼女子相伴,让人心向往之。
在过去,扬州有一些穷苦人家,女儿出生后就教她琴棋诗画,长大以后就把女儿卖到妓院做歌舞伎或者卖给富商做妾,从中牟利。明代人张岱称之为 “扬州瘦马”,因为穷人家的孩子普遍偏瘦,加上当地女子以瘦为美,由此而得名。郑板桥也写过扬州人爱 “养瘦马”的社会现象,说扬州城里是“千家养女先教曲”。朱自清也曾说过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 ‘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 ‘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 ‘出’字一样。 《陶庵梦忆》里有 ‘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 ‘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31。
历史上的扬州,以其繁盛的经济和开放的文化氛围,吸引了无数富商巨贾和才子文士。与富商才子交游的青楼妓女,在某种程度上展示着扬州的繁华与美丽,甚至彰显了扬州历史的荣光。
3.现实中的污点
从唐朝到清代被人津津乐道的扬州妓女,在民国时期为何让扬州人耻于提及呢?因为妓女和妓院的文化意味在民国年间完全改变了。
其一,妓院的空间功能发生了变化。唐到清代,妓院特别是拥有高级艺妓的妓院是文人雅士合法的时尚交游空间。但到民国时期,新的娱乐空间,像公园、游艺场、电影院受到时髦人士的青睐,妓院却变成了低俗落后的非正当娱乐场所,甚至成为取缔对象。
其二,妓女提供的服务发生了变化。中国古代的妓女,特别是高级妓女,更多的是提供歌舞曲艺、诗词书画等文化娱乐服务,可以说是艺妓、歌舞伎;而民国时期的妓女,几乎全是靠出卖肉体谋生的人。
其三,妓女的形象在人们心中发生了变化。古代的艺妓在文人心目中是美好的,她们通过与文人阶层发生联系而赢得了较高的社会声望,乃至于成为社会底层羡慕的对象。而民国时期,随着西方卫生观念的输入,特别是充斥于报章杂志的性病治疗广告,使妓女时常让人联想到不卫生,甚至危险。
总之,与扬州妓女交游过去曾是被羡慕的时尚,在现代性标尺下却是落后的,格格不入的,是需要被小心遮蔽的。而易君左却偏偏要揭扬州人的疮疤,遭到声讨就在情理之中了。
四、国民性观察——不共戴天与隔岸观火
我们今天再来回看 《闲话扬州》引起的这场风波,似乎没有特别的赢家。扬州人自然是出了一口气,让易君左离开了江苏,不过扬州人维护体面的热情执着,几乎是人尽皆知了。易君左从最开始有性命之忧,到最终只是登报道歉,全身而退,结局对他也不坏。上海中华书局下架 《闲话扬州》、销毁书版,破点小财而已,无关痛痒。不过,这场风波却为人们观察国民性提供了又一个样本。
1.“繁华的落伍者”——城市的虚骄之气
易君左 《闲话扬州》里所写扬州人的生活,未必不是他在扬州数月的亲身感受。他之所以触犯众怒,奚落扬州人生活落伍和侮辱扬州女性固然是其原因,而触及了扬州民众的集体自豪感甚至是虚骄之气,或者是背后的心理动因。
历史的繁华和现实的落寞,让扬州人产生了一种维护体面的虚骄。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中直言“扬州就好像一个中落的大世家。有些地方硬要打肿脸充胖子,越来越空虚”32。朱自清也说: “我有些讨厌扬州人;我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小是眼光如豆,虚是虚张声势。”33扬州有 “杨虚子”的名声, “这个 ‘虚子’有两种意思, 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34。朱自清在 《说扬州》里这样写道:“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 ‘没落儿’的小城。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35
正如韦明铧在 《扬州文化片谈》中所说: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民族,经历了极盛到极衰的变故后,的确容易滋生这种 ‘虚骄夸饰之气’。”36不服繁华已逝的扬州人,为了维护体面而不惜与易君左对薄公堂。
3.本地人与外乡人:不共戴天与隔岸观火
80年前,扬州人对易君左的批评坚决说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易君左是个外乡人。在 “扬州究易团”动员大会上,团长郭坚忍一开始就跟与会代表说: “作为一个外省人,在扬州仅住了几个月,而要写 ‘扬州人的生活’这样的题目。”37易君左作为外乡人,被认为没有资格批评扬州。他一批评扬州,扬州人就很敏感地群起攻之。如果换作一个本地人批评扬州,情况或许就大不同了。
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里说扬州是 “繁华的落伍者”、 “破落的世家”。其实,朱自清在 《说扬州》一文里,也表达了对扬州衰落的相似感受,说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但现如今成了一个没落儿的小城。针对易君左 《闲话扬州》中 “扬州产女人”的话题,朱自清也写文章回应说,从前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不过从前所谓 “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38。但是,朱自清没有遭到扬州人的批评。因为朱自清从7岁开始,在扬州生活了13年,他旗帜鲜明地说:“我是扬州人。”朱自清这种来自于故乡人民对扬州城的反思,不但不被认为是对扬州的侮辱,反而被认为是对扬州的辩护。而易君左这个批评扬州的外乡人,受到的待遇却有着天壤之别。这让我们想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 “中国人几乎都是爱护故乡的、奚落别处的大英雄。”39
《闲话扬州》风波出现之后, “扬州究易团”是恨得不共戴天,而旁观者却隔岸观火。许多扬州民众、还有一些文化人和媒体,都加入了讨伐易君左的队伍。而实际上, 《闲话扬州》刚一上市,还来不及大面积发行,就下架、成为 “禁书”,读到的人可能并不多。当时在上海教书的曹聚仁,也模仿易君左的书名,写了一篇文章 《闲话扬州》,就公然宣称 “易君左的 《闲话扬州》,我没有读过”,他虽然没有读过,却很坦然地批评易君左的书 “该是十分浅薄无聊的”40,因为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书里摘录的句子,而这些报纸上的文章,有些也是断章取义的。
据当事人李为扬回忆,当时参加 “扬州究易团”集会的群众,多数也是没有读过 《闲话扬州》这本书,就跟着生气,甚至起哄41。当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经过 《申报》、 《大公报》、 《新江苏报》等报纸一报道,其他省份和城市的人们,就都等着看扬州人的热闹。
可以说,当时的许多媒体和普通民众,都是怀着八卦、围观的心理来看这场闹剧的。当看到 “妓女”这样的词汇,民众们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跟风热议。周作人曾说,中国人未免有些太关心男女之事了,若把 《闲话扬州》当禁书来读,未免大失所望42。扬州文化研究学者韦明铧也说, “把《闲话扬州》一书从头到尾细心读一遍,当禁书来读,是不免要失望的”43。而那些热衷于看热闹的群众和媒体,却很少有机会、有耐心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一遍的。他们狂热、不理性,只等着看热闹,那叫个看戏不怕台高!
鲁迅在他的 《答 〈戏〉周刊编者信》中就批评了当时人们的这种无聊的看客心态。他说: “我的一切小说中,指明着某处的却少得很。……那时我想,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出在某处的吧,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 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却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闲话扬州》是最近的例子。”44他从国民性的弱点对这桩文坛公案作了深刻的解剖和透视,可谓入木三分。
3.民族命运:关心与忽视
当时的一些公众和媒体,似乎对关涉男女之事的八卦消息太过热情,乃至于忽视了对民族前途的忧患、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其实,易君左在 《闲话扬州》里批评扬州人生活太散漫,经济不景气,是希望扬州人能够振作并复兴。易君左说: “若是扬州人能兴奋,这一个破落的大家,必可复兴!这一个衰颓的民族,方能有望!”45在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加紧侵略中国的大环境下;在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日本进攻上海,逼迫蒋介石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 《淞沪停战协定》的背景下,易君左不免想到了中华民族的衰颓,不免为中国的生死存亡而担忧。当时社会上,一般的看客没有读过易君左的 《闲话扬州》,自然也不了解易君左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忧虑了,只是揪住他的错误,准备一战到底。
所幸的是,当时还是有明眼人看到了民众的偏颇和对民族命运的淡漠。 《新生周刊》记者杜重远写了一篇 《为 〈闲话扬州〉纠纷进一言》。他说:“《闲话扬州》的作者因为观察不正确,致动了扬州人士的公愤。其行文疏忽之责自是不能不负的。然而记者也希望扬属同胞不要把此事件再扩大。我们要认清楚,易君左不过是文字方面不当心,也许是无心的错误。唯有那些公然蓄意侮辱我们中华民族的各帝国主义国家,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者,才是我们的真正敌人,才值得我们去向他们抗争。现在的东北同胞受尽了日本人的侮辱,中国租界里中国人处处受各国外人的侮辱,很小的事如殴打黄包车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帝国主义者加于我们中华民族的大侮辱。我觉得我们全中国的人,能认识清楚这样的大侮辱,都一致地朝这方面去做努力地抗争,那才有很大的意义呢。”46
这个评说一方面指责易君左很多话不负责任,另一方面呼吁国人应该团结起来去抗争我们真正的敌人,而不是因为一个 “无心的错误”自己人打自己人。应该说,杜重远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清醒人!
概言之,1934年 《闲话扬州》风波沸沸扬扬,若冷静观之,作文化史解读,则不难发现背后的丰富意蕴与文化冲突。现代与传统之辩、青楼女子的社会形象变迁、城市的虚骄之气、本乡人不共戴天与外乡人隔岸观火的国民心态,皆潜行其间。
注释:
① 参见张杰 《现代性、陌生人与地方性——以1934年 “闲话扬州”事件为中心》, 《开放时代》2009年第2期;黄毓璜 《“闲话扬州”杂咀》, 《书屋》1996年第3期。
② 易君左: 《易君左为闲话扬州道歉启事》, 《申报》1934年10月15日。
③ 42 周作人: 《说禁书》,载周作人: 《知堂书话》(上),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28、28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28 30 32 45 易君左:《闲话扬州》,上海中华书局1934年版,第30、43—44、30、4、4、6、8、11、16、19、18、16、15、14、14、15、21、22页。
⑱29 37 41 李为扬: 《〈闲话扬州〉风波的前前后后》,载扬州市广陵区政协广陵春秋编委会编: 《广陵春秋》1991年第1辑,第85、85、85、85页。
⑲ 张杰 《现代性、陌生人与地方性——以1934年“闲话扬州”事件为中心》, 《开放时代》2009年第2期。
⑳ 21 40 曹聚仁: 《闲话扬州》, 《人间世》1934年第10期。
22 31 34 35 38 朱自清: 《说扬州》, 《人间世》1934年第16期。
23 24 郁达夫: 《扬州旧梦寄语堂》, 《人间世》1935年第28期。
25 冯天瑜: 《中国路径与 “文化自觉”》, 《光明日报》2012年1月16日。
26 吴组缃: “扬州杂记”,载 《清华周刊》第41卷,1934年第3、4期合刊。参见张杰 《现代性、陌生人与地方——以1934年 “闲话扬州”事件为中心》, 《开放时代》2009年第2期。
27 谢国桢: 《瓜蒂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1页。
33 朱自清: 《我是扬州人》, 《人物》1946年第10期。
36 韦明铧: 《扬州文化谈片》,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58页。
39 44 鲁迅: 《答 〈戏〉周刊编者信》, 《中华日报》副刊 《戏》周刊1934年第15期。
43 韦明铧: 《扬州掌故》,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5页。
46 杜重远: 《为 〈闲话扬州〉纠纷进一言》, 《新生周刊》1934年第4期。
(责任编辑 胡 静)
G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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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0089-07
胡俊修,三峡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近代城市研究所所长,湖北宜昌,443002;吴思宇,三峡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宜昌,44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