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理论研究平议
2017-04-11左鹏
左鹏
文学地理学理论研究平议
左鹏
现今的文学地理学理论从学科名称、学术源流、学科定义、研究内容、研究方法、学科性质、学科归属等方面都存在不同认识。 “文学地理学”这一名称虽然是20世纪初从国外引入,但其实它是80年代以后从 “文学的地域性”演变而来,是文学研究的突破与创新。文学地理学是研究文学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揭示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探讨文学的空间结构与空间差异的科学,其研究内容可以用区域、人地关系、空间、景观等关键词来概括,其研究方法须依据选题与资料而确定。文学地理学既是文学与地理学交叉而产生的文学/地理学分支学科,也可以作为借鉴地理学理论来研究文学问题的跨学科研究方法。
文学地理学;理论;述评
作为文学研究新的发展方向之一,文学地理学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每年发表的论文与论著数量都颇为可观。与此相应的是,关于文学地理学理论与方法的探讨,也频频见诸刊物①。从上世纪80—90年代金克木、袁行霈、陶礼天等学者提出文学的地域性研究、文学地理学等概念,到2000年以来杨义、胡阿祥、曾大兴、梅新林、邹建军等学者对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文学地理学的提倡与阐释,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思考其实并不鲜见,但这些理论思考更多地带有个人风格,存在诸多分歧。具体来说,现在文学地理学从学科名称、学术源流、学科定义、研究内容、研究方法、学科性质、学科归属等方面都有不同认识,下面试分类加以述评。
一
关于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名称,有论者已提到了其 “命名的困境”②,从文学研究的空间维度着眼,陆续有学者提出了 “文学的地域性”、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 “空间叙事学”、 “文学地理学”和“文学地志学”③等名称。不过,笔者认为:名称的不同,更多地体现了学者们探索这一问题的认识过程。钟仕伦追溯了 “文学地理学”概念的学术源流,指出其最早来自18世纪康德的 《自然地理学》,而后由梁启超引进中国④,这对于明瞭 “文学地理学”概念的来源固然是有价值的,但不容忽视的是,与文学地理学相关的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兴起与发展,与其说是受到了梁启超等人的影响,不如说是中国文学研究各学科在反省与开拓中的一种共同选择,文学的地域性研究、文学的地理分布,看似旧话重提,实则是新学初启。
正如众多学者经常谈到的,现在大家对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兴趣,首先得益于金克木、袁行霈等先生的大力提倡。金克木先生在 《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一文中,开篇即有感于 “我们的文艺研究习惯于历史的线性探索,作家作品的点的研究;讲背景也是着重点和线的衬托面;长于编年表而不重视画地图,排等高线,标走向、流向等交互关系”,而提出 “作以面为主的研究,立体研究,以至于时空合一内外兼顾的多 ‘维’研究”, “不妨首先扩大到地域方面,姑且说是地域学 (Topology)研究”⑤。袁行霈先生的 《中国文学概论》阐述了 “中国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⑥,对后来的文学地域性研究成果有直接导引之功。 “文学的地域性”可以说是 “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前奏,它主导了 “文学地理学”这一概念取得共识以前学者们从地域、空间角度的文学研究,此类成果以汗牛充栋称之亦不为过。嗣后陶礼天在 《北 “风”与南“骚”》中明确提出了 “文学地理学”的概念,新世纪之初胡阿祥出版了 《魏晋本土文学地理研究》,提出创建 “中国历史文学地理”学科的构想⑦;而差不多与此同时,杨义先生提出 “重绘” “中国文学的文化地图”,此后随着思考的深入,又提出了“文学的文化学和图志学”、 “文学地理学”等概念⑧,“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呼吁得到了学界热烈的反应。在这一过程中,梅新林、邹建军等也加入到了此一领域的研究,梅新林认为 “建立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尝试与探索,是基于对目前中国文学研究现状诸多缺失的反思以及如何构建一种时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学史研究范式的双重选择的结果”⑨;而邹建军则说建立文学地理学 “对于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对于中国比较文学的学科建设,对于作家的文学创作与读者的文学接受,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⑩。由此可见,各领域的学者都因为学科发展的需要而产生了不约而同的研究旨趣。也可以说,“文学地理学”这一名称的流行,并取得文学研究各学科的一致认可,并非外在的、历史的因素之影响,而是文学各学科之研究寻求革新与突破的内在努力的结果。文学地理学的学术源流可谓是殊途同归,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命名则可谓是百虑一致。这一名称的提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是由 “文艺的地域性研究”、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等名目发展而来。而 “空间叙事学”与 “文学地志学”则反映了文学研究中对西方社会理论的借鉴与引申,它们都从文学的空间性出发,力图纠正以往的文艺研究过分关注时间而忽略空间的偏向,只是它们都有各自的局限性,不如 “文学地理学”这一名称涵盖之广而更具合理性与共同性。
名称既定,则其含义若何?陶礼天认为文学地理学 “致力于研究文学与地理之间多层次的辩证的相互关系”⑪。胡阿祥指出两类不同的研究, “以历史诗赋作品证历史地理,是一种以历史地理为研究目的的文史地结合;运用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探讨历史时期文学现象的地理分布、组合及其变迁,揭示文学与地域的关系,明确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地域分异规律,则是一种以文学为研究目的的文史地结合”⑫。梁璐等人认为 “文学地理学是文化地理学的新兴分支,是用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文学的组成、风格和特色,探讨不同地域文学表现出的地域特征和差异”⑬。王维国认为 “文学地理学从人地关系的角度研究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⑭。邹建军等人则认为 “文学的地理批评主要是分析与研究具体作家与作品中地理因素的种种现实,即作为作家的人所生存的特定地理空间与作为艺术的作品所反映和创造的、具有虚拟性的地理空间之间的关系,及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⑮。曾大兴提出文学地理学是 “借鉴地理学的 ‘人地关系’理论,研究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与迁徙,探讨文学作品的地域特点与地域差异,揭示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⑯。梅新林则强调 “文学地理学是一门有机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⑰。 “文学空间”的提法源自美国斯坦福大学弗朗科·莫雷蒂的 “空间中的文学”与 “文学中的空间”,并与他早先提出的 “二原论”勾连、重构为 “三原论”,即 “场景还原”、 “版图复原”和 “精神探原⑱。
众所周知,对一个对象如果不能一致地明确其内涵与外延,则相关的任何讨论都难分是非。上述诸种定义各有侧重,但包含了一些关键词,比如人地关系、文学与地理的关系、文学与地域的关系、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地域分异规律、文学的地域特点与地域差异、文学空间、作家/作品的地理空间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取向,由此可抽绎出几个核心词汇,如文学、地理环境、地域、空间、关系、差异、影响等,这些词汇高度概括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主题,与地理学,尤其是人文地理学的研究主题也是一致的。由此笔者认为,文学地理学是研究文学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揭示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探讨文学的空间结构与空间差异的科学,这里的文学,包括文学家、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这一定义综合了上述诸家之观点,也顾及到了地理学在不同时期研究内容的差异,能够比较全面地涵盖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内容。
二
谈到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内容,在诸位学者的论著中也有阐述而又见仁见智,姑且从文艺的地域学研究开始缕述。关于文艺的地域学研究,金克木先生指出其可能有的内容: “一是分布,二是轨迹,三是定点,四是播散”, “分布”是从静态的角度来描述作家与作品的地域分布形态,并以此进一步分析其原因。 “轨迹”研究突出强调从动态的角度考察文人艺人的流动对其作品的影响。而 “地域定点研究”是从个案研究的角度,探讨地域、家族、学术传承等方面与文学事象 (文学家、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之间的关系。 “播散研究的对象可以是尚不明白全国传播轨迹的风格、流派及其他”⑲。这种静态与动态结合,地域与家族相系的研究思路,成为很多具体研究的重要理论资源。
袁行霈先生在 《中国文学概论》中具体谈到了中国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所谓地域性,一是从某个地区产生的某些文学体裁在其初期带有这个地区的特点;二是不同地区的文学各具不同的风格特点。而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包括三种情况:一是某个时期同一地区集中出现一批文学家,使其成为人文荟萃之地;二是某个时期文学家们集中活动于某一地区,使其成为文学的中心;三是某个时期各地区出现的作家数量的统计分析⑳。此章虽然是讨论文学的分布,但最后的落脚点是文学的地域性问题,其中对中国文学南北异同的分析以及通过城市、河流等地理要素来解读文学中心的分布与移动,直接影响了后来的研究者。
陶礼天把文化地理学与文艺社会学相结合,利用人地关系理论,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内容概括为五大方面的关系:一是地理环境与地域文学发生发展的相互关系;二是作家的地理空间分布结构与超越地域的流动变迁及其与文学创作活动之间的相互关系;三是文化地理的景观与文学原型意象、境界构成及其审美心理积淀的相互关系;四是地域文化风尚与文学地域风格之间的相互关系;五是地域性的学术思想传统与独特的审美人格、审美方式之间的相互关系21。如果把这五个方面再加归纳,则可见第一、四、五点主要是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相互影响与作用,第二点是作家的地理分布与空间流动,第三点是对作品的解读,即分析文学意象与文化景观之间的关系。近年来陶礼天又依据新文化地理学 “通过空间思考文化,通过文化思考空间”的 “文化转向”,提出文学地理学的未来发展方向应以文学景观研究作为核心对象22,这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摆脱当下某些研究倾力于文学的地理分布、文学与环境之关系而遭遇的困境。
胡阿祥认为文学地理的研究内容包括 “诸如文学发达程度的地区差异,各类文体的区域异同及受地理环境影响的深浅,文学题材与风格的地域特色,各个地区文学的地理背景,地理环境对文人灵感的培育与文人创作的影响,形成文学地域差异的自然地理环境因素与人文地理环境因素等等”,并由此提出了一些具体的研究课题23,对治文学地理者颇有启迪。
杨义先生对文学地理学有着长期的思考,他从中华民族共同体原本就是多部族和多民族数千年间在中国广阔的土地上不断地交融共生的历史出发,倡导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其中与文学地理学相关的问题,一是地域文化,二是作家出生地、宦游地、流放地,三是大家族的迁移,四是文化中心的转移24。后来又提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内容有 “四个巨大的领域:一是区域文化类型,二是文化层面剖析,三是族群分布,四是文化空间的转移和流动”25。从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到文学地理学,两者之间一脉相承,静态与动态兼顾,区域、文化与族群等互融会通,打破了过去纯文学观的内外之分,而是内外相领、互动互释,内因外而大,外因内而深,文学研究由此走上新的境界26。
梅新林认为文学地理学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又说文学地理学中的 “地理”,依次包括作家籍贯地理、作家活动地理、作品描写地理和作品传播地理等四个层序,通过对这四个层序的分析研究,来了解文学家的生态环境,复原经过文学家重构的时空场景,揭示隐含于文学家意识深层的心灵图景,并由此探究文学传播与接受的特殊规律27。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对文学地理学研究内容的规定,似与其定义有所疏离,文中所论 “地理”的内容与 “地理分布”更接近。不过,他最近发表的文章推出了 “内层空间” “外层空间”等概念,认为“外层空间”对应于 “版图复原”,其中包括文人籍贯地理空间、文学活动地理空间和文学传播地理空间; “内层空间”则对应于 “精神探原”,立足于文学地理的意义追问; “场景还原”贯通 “外层空间”与 “内层空间”,立足于文学地理的形态辨析,同时涉及文学活动场景与文学文本场景28。这些论述反映出他在借鉴空间理论时,力图弥合文学的地理分布与文学的空间阐释之间隙的一种努力。
梅新林的相关成果发表后,有报刊曾组织学者加以讨论,在 《中国文学地理学三人谈》中,王水照先生谈到除了作为空间形态的实体地理,由文学家主体的审美观照后所积淀,升华的精神性 “地理”,也很值得深入研究。余意则认为 “建立文学地理学最为原点的术语首先是文学家地理”,考察文学家地理主要有三个方面,即就静态而言,是为文学家的籍贯或占籍的空间分布;就动态而言,文学家是流动的,由此造成了区域之间文学信息的交流,而每个区域独特的文学气质,又会影响外来的文学家,为其形成多种文学风格创造了条件;文学家地理的第三层意义是文学家的心理地理。而张晶则提出应该大力借鉴西方学者的空间理论,将其集中在文学的或美学的视角来阐释作品的空间形态,认为这是文学地理学内在的生长点29。这一观点较早地注意到了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 “空间转向”,并予以了积极地回应。
邹建军提出文学地理学研究应当关注8个问题,即 “作家受到自然地理、山水环境的深刻影响”、 “文学作品中对某一地理空间的建构”、 “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山水描写及其意义”、 “文学流派产生和自然地理环境的关系”、 “文学史的演变和地理环境变迁的关系”、 “‘地理大发现’对文学作品内容所发生的影响”、 “人类对宇宙空间的新观察对作家观念所产生的影响”、 “东、西方作家对地理空间的不同表达”30,稍后又提出了文学地理学批评的10个关键词31。这一研究突出了对作品文本的研读与挖掘,显示出了与注重作家分布研究的不同趣味。
曾大兴认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主要包括文学要素 (包括文学家、文学作品和文学读者)的地理分布、组合与变迁,文学要素及其整体形态的地域特性与地域差异,文学与地理环境的相互关系32。在文学对地理环境的影响方面,曾大兴提出要重点研究具有多重意义与价值的 “文学景观”33。但是他对文学景观的论述,主要是基于现实景观提出来的,其解释有所偏颇,其分类也较粗略,如果沿着这一分类开展研究,则文学景观的学理价值可能被低估。
钟仕伦认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 “应该涵盖文学作家、作品和接受三大领域”,是 “文学作品、作家、流派、批评和接受中的地域审美观念”。也就是说, “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与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环境的关系,具体来说,研究的是作家、作品和文学接受的空间结构分布”34。这里强调空间结构的分布与地域审美观念是其重点,但这一论述似乎有些问题, “(人地)关系”与 “(地理)分布”在地理学中是两个不同的研究方向。
综上所述,从文艺的地域学研究、文学的地域性研究、文学的地理分布,到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等等,虽然表述的内容各有不同,但大致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文学的地理分布,二是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当然,也有人提到文学空间、文学景观的问题,但要么局限于前两者的框架,要么借鉴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概念来建构35,对人文地理学的整体发展趋势关注不够,以此界定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内容并不全面,需要加以综合与拓展。作为人文地理学的一个分支,或者作为一种视角或方法,文学地理学离不开对人文地理学理论的借鉴,而人文地理学的研究对象,一是注重区域和空间的研究,二是注重人地关系的研究,故此其研究内容主要体现在区域、人地关系、空间、景观等方面。文学地理学亦应如是。对文学区域的研究,包括文学的地理分布、文学的区域性、文学区域的内部结构、各区域之间的关系、各区域的相似性与差异性等等;文学地理的人地关系研究,包括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文学对地理环境的塑造等方面;文学的空间研究,则包括文学的空间结构、空间差异等,随着当代空间理论的发展,文学地理学也应当借鉴这些理论研究空间关系、空间生产、地方意义与认同等问题,甚至与形形色色的社会文化理论相结合,来探讨诸如阶级、种族、性别、公平、正义等议题。而在上述三大论题中,都可以引入景观—文化景观—文学景观的研究。显然,这些内容在实际的研究中可能会存在一定的重叠,但是思考问题的角度有区别,因此对实际的研究并不会有妨碍,这种现象的存在,与地理学在不同时期的关注重心和主要论题处于变动之中有关,但这样的变动并不意味着前后的替代,而是内容的丰富。作为后来者,文学地理学在借鉴地理学的过程中不宜固执于传统地理学的研究内容,而应与时俱进,追上地理学的前进步伐,甚至以自己独特的研究反哺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这样才会使学科发展健康成熟。
三
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也是讨论对象之一。杨义先生认为: “文学地理学在本质上,乃是会通之学。它不仅要会通自身的区域类型、文化层析、族群分合、文化流动的四大领域,而且要会通文学与地理学、人类文化学以及民族、民俗、制度、历史、考古诸多学科”, “综合的会通研究有三条思路:整体性思路、互动性思路以及交融性思路”,这三条思路之间, “互动力求交融,交融才有整体,将完整把握、细致梳理出来的各种材料,进行定位定性比较挖掘,然后在贯通中进到一种化境,在交融中创造新的学理”36。即主张跨越多个学科,以综合的会通之法来研究文学地理学。
梅新林着眼于古今文学的演变,提出了 “场景还原”与 “版图复原”的 “二原”说,作为建立中国文学地理学的两大理论支柱。但是,如果仔细推敲 “场景还原”与 “版图复原”,它们其实是一种基于地理分布的研究方法,只是在静态研究的基础上,更加关注了文学动态的一面,而且这两者在具体操作中还存在一些难点,比如是否每个文学场景都可以还原出来?有研究者即指出: “要想准确把握文学家的籍贯与流向,需要充足的文献与考古证明作为支撑,这对于目前的中国文学研究尤其是古代文学研究不具有普适性。因而,这只能作为一种设想,全面付诸实践的难度非常大。”37更进一步说,即使还原出来了各个文学场景,它们之间是否有关联?从而使得由此建构出来的流域轴线、城市轴心、区系轮动等呈现一种线性运动关系?也是值得考量的问题。
邹建军总结了6种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即文本解析、实地考察、图表统计、动态分析、比较对照,以及追求一种理论上的建构38。后来又具体提出了 “从自我熟知的文学现象开始、从对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出发、关注中外文学批评史有关地理批评的理论与实践、科学研究方法与审美批评的结合、了解与认识当代西方的文学地理学”等五个方面的意见,作为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基本思路与方法39。
钟仕伦提出借鉴德国近代地理学家阿尔弗雷德·赫特纳提出的 “区域—比较方法”来 “进行作家的文学地理研究”40,不过,这篇文章的最后也提到,地理学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它使地理学与政治经济学、文学艺术,甚至与 “个人的人生历程”更加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因此,仅仅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局限于 “区域—比较方法”是远远不够的。
曾大兴近来发表了一系列文学地理学研究方法的文章,谈到了系地法、现地研究法、空间分析法、区域分异法、区域比较法,并具体例举了各种方法的运用,颇具可操作性,但它们是否是专属于文学地理学的特殊方法,还是值得再加斟酌。
以上各位学者的论述,或具有宏观指导性,或对具体的研究非常富有启迪性和可操作性。但似乎没有注意到,现代人文地理学近几十年来深受哲学社会科学思潮的影响,不仅研究领域大为扩展,而且在理论、技术和方法上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形成了一个多层次、多分支的学科体系。在研究方法上,人文地理学 “主要与四个哲学方法论流派有关,即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人本主义和结构主义。其中经验主义是人文地理学最古老的方法论,也是传统地理学的主流。实证主义、人本主义和结构主义方法论是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引入地理学的,是当代人文地理学的重要方法论”41。这也就意味着,文学地理学在吸纳人文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的时候,不宜固守着传统的经验主义方法论,而置其他于不顾。人文地理学的研究内容丰富多样,现在还没有哪一种研究方法能够十全十美,适用于所有情况,因此不能期待持有某种方法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文学地理学亦复如是。也就是说,在研究过程中应当根据选题与资料,有针对性地吸收、借鉴不同的研究方法,以求完美解决问题,并以此丰富文学地理学内容、建构文学地理学理论。
讨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似乎默认它是一门学科,但其实不然。学术界对文学地理学的学科性质也存在分歧,主要在于是将它看作一种研究方法,还是一个分支学科?大多数学者把文学地理学作为分支学科来看待,比如陶礼天认为 “文学地理学既是人文地理学的子学科,即文化地理学的一个分支,也是美学的分支即文艺社会学的一个支脉,因而文学地理学实质是一个边缘学科”42;胡阿祥也指出 “历史文学地理学”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学科43。杨义先生提倡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将文学的地理学看作其中的一个操作层面44,其后则将文学地理学提升到学科的高度,认为它 “是一个极具活力的学科分支”45。钟仕伦也认为 “文学地理学是一门文学与地理学相互融合的交叉学科”46。也有学者持兼而有之的观点,比如邹建军,他认为 “用地理空间科学的方法来研究文学,这样的研究的确也可以为文学研究开拓出一条新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文学地理学的确是一种批评与研究文学的方法。但是,从本质意义上来说,文学地理学不是一种批评方法,也不是一种研究方法,而只是一种研究文学问题的角度;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研究文学,可以建立一门新兴学科”47。梅新林则提出文学地理学是 “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方法,其发展方向是成长为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又说文学地理学 “是重新构建一种时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学史研究范式”48,这里他将文学地理学定位在新兴交叉学科、跨学科研究方法、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和新型文学史研究范式等方面,曾大兴评论说这是把文学地理学的三个定位变成了一个,即新型文学史研究范式,是文学史研究的一个补充49。这一批评反映了两人之间的分歧,曾大兴对文学地理学的期许颇高,立意要将它建设成为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学科50。平心而论,梅新林对文学地理学的学科认识可能更切合现实,他并没有否认将文学地理学作为一个学科来建设,但是也没有曾大兴的设想那么高远。总而言之,文学地理学的学科性质的争议,反映了研究者对它不同的学术定位,从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员投入这一研究的情形来看,作为一个分支学科的观点渐渐地占据主流。但是也无可否认的是,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实际上是借鉴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来探讨文学问题,这是文学地理学有别于以往文学研究的独特之处,在这个意义上,把文学地理学理解为一种角度与方法,也无可厚非51。另外,上面的论述中,各个研究者将文学地理学看作 “边缘学科” “交叉学科” “新兴学科”或 “综合性学科”等,并不是最根本的分歧,这些术语只是从不同侧面表述了同一个事实罢了,即分别从文学或地理学的角度来看,文学地理学与传统研究相比当然是居于边缘的边缘学科;文学地理学又是文学与地理学相交而产生,故可说它是交叉学科,也可说它是综合性学科;这一学科晚近才引起学者注意,因此亦可称之为新兴学科。
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归属是与其学科性质的讨论联系在一起的,也有两个层次的分歧。一个层次的分歧是它属于地理学,还是属于文学?本来这个不应该成为问题,因为既然文学地理学是文学与地理学的交集,那么它又可属于地理学,又可属于文学,陶礼天、胡阿祥皆持此观点,但是梅新林、曾大兴、李仲凡、刘庆华等对此并不认同,梅新林认为这种双重属性论带有明显的折中性质,在 “以地理为本位”与 “以文学为本位”的两极,他们特别强调后者,将文学地理学归属于文学而非地理学。刘庆华还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公布的新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 (2011年)》为据,声称 “每一个与地理学有关的分支学科都属于它本来的 ‘大类’学科或一级学科,并不属于地理学”,那么 “有什么理由偏偏要把文学地理学看成是地理学中的人文地理学或文化地理学的分支呢?”钟仕伦对其归属是先肯定再否定, “文学地理学概念的提出标明它首先是地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严格来讲,属于人文地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但 “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今天的文学地理学应该属于文学的一个分支学科而不应归属于地理学”。这些观点反映出文学研究者们寻求新的突破点,且急于将它打造成为大众所认可的相对独立的二级学科而产生的焦虑之情52。这种学科建设的热情固然可以理解,但为求急功近利而否认其学理的意义,则不免太过。事实上,文学地理学只是地理学—人文地理学—文化地理学下的一个分支,地理学界感兴趣的人可能不多53;但文学地理学在文学学科的划分中,则可以放在二级学科,确实有利于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且文学地理学对文学研究格局的改变更为显著,从事这一研究的主力人群也多来自文学圈,故此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将它归属于文学的二级学科。基于同样的原因,其他一些地理学的三级甚至四级学科,也都在国家学位授予目录中划归了与之交叉的学科大类的二级学科里,但没有人因此而否认它们也是地理学的分支。
文学地理学学科归属第二个层次的分歧,在于文学研究者们不同的学科眼光。将文学地理学归入地理学—人文地理学类,似乎没有人反对;但将它归入文学的哪个分支,就显现出各自的研究旨趣,如陶礼天将文学地理学归入美学的分支学科艺术社会学中,邹建军则将其归入了中国比较文学,而钟仕伦提出它 “属于地理学与文学批评、地域美学相交叉的新兴学科”。笔者认为,这些不同的研究旨趣,其实可以兼容并包,共存共荣。文学地理学着眼于以往研究中所忽视的环境与空间,为文学研究的拓展与深化提供了广阔的学术视野,延伸出了无限的可能性,文学研究的各领域都可以从中吸取营养,获得启迪,发展自己。因此不同的研究旨趣不妨各美其美,庶可使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呈现出繁花似锦的热烈场景。
四
与文学地理学理论相关的,还有研究意义、研究人才培养等方面。相较而言,对它们的认识比较一致,或无庸费辞,故此不再提出来讨论。综合上文种种引述和评论聊作总结:
“文学地理学”这一名称,是文学研究中不同学科的学者们殊途同归的选择,是对以往研究的革新与突破,虽然它在20世纪初即由梁启超等人从国外引入,但是这一名称及其研究随后中断了,一直要到80年代才在金克木、袁行霈等学者的倡导下,重新从文学的地域性研究开始,逐渐过渡到了文学地理学研究。在这一过程中才重新追溯到了梁启超等人当年的成果。文学地理学是研究文学的地理分布及其变迁,揭示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探讨文学的空间结构与空间差异的科学。根据这一定义并纵观人文地理学理论的历史发展,其研究内容可以用区域、人地关系、空间、景观等关键词来概括,对文学区域的研究,包括文学的地理分布、文学的区域性、文学区域的内部结构、各区域之间的关系、各区域的相似性与差异性等等;文学地理的人地关系研究,包括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以及文学对地理环境的塑造等方面;文学的空间研究,则包括文学的空间结构、空间差异等,还可借鉴当代空间理论研究空间关系、空间生产、地方意义与认同等问题,甚至与形形色色的社会文化理论相结合,来探讨诸如阶级、种族、性别、公平、正义等议题。而在以上三类研究中,都可以涉及到景观—文化景观—文学景观的探讨。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既无一定之规,亦无独门秘技,要点在于根据选题与资料,有针对性地使用一些学科共同的方法,或吸收、借鉴不同的学科理论,以求完美解决所论之问题,以此丰富文学地理学的内容,建构文学地理学理论。文学地理学的学科性质,既可以看作是文学与地理学交叉而产生的文学/地理学分支学科,也可以作为借鉴地理学理论来研究文学问题的跨学科研究方法。相较而言,文学地理学对文学研究的作用与影响更大,故此从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的角度,在学位授予目录中将其归属于文学大类中更合理,但无论是地理,抑或是文学研究的各分支学科,依然可以根据自己的研究旨趣对其进行二次开发,提出切合本学科的学术内容。
注释:
① 相关综述可参考梅新林: 《世纪之交文学地理研究的进展与趋势》, 《浙江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梅新林: 《文学地理学:基于 “空间”之维的理论建构》, 《浙江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曾大兴: 《建设与文学史学科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科——文学地理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②37 彭民权: 《文学地理学的体系建构与理论反思》, 《江西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
③ 高小康: 《从文学史到文学地志学》, 《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
④34 40 46 钟仕伦: 《概念、学科与方法:文学地理学略论》, 《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
⑤ 金克木: 《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 《读书》1986年第4期。
⑥ 袁行霈: 《中国文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47页。
⑦43 胡阿祥: 《魏晋本土文学地理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3—175、174页。
⑧ 杨义先生有一系列的论文,在此举其要者: 《中国文学的文化地图及其动力原理》, 《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又见 《清华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 《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与中国文学的民族学、地理学问题》, 《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 《文学的文化学和图志学问题》,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期。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方法论问题》, 《学术研究》2007年第9期。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纲目》, 《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文学地理学的渊源与视镜》, 《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文学地理学的信条:使文学连通 “地气”》, 《江苏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先生又有一系列著作出版,对文学地理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厥功甚伟!
⑨48 梅新林: 《中国文学地理学导论》, 《文艺报》2006年6月1日。
⑩ 刘遥: 《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与发展前景——邹建军教授访谈录》, 《世界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⑪21 42 陶礼天: 《北 “风”与南 “骚”》,华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2、6—12、5页。
⑫ 23 胡阿祥: 《魏晋本土文学地理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3、171—175页。
⑬ 梁璐、司徒尚纪: 《陕西文学地理初探》, 《人文地理》2006年第2期;梁璐: 《陕西文学地理分异研究》, 《地理科学》第28卷第1期,2008年2月。
⑭ 王维国: 《抗战时期中国文学地理的重新划分》,《江海学刊》2008年第6期。
⑮ 31 邹建军、周亚芬: 《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 《安徽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⑯ 曾大兴: 《建设与文学史学科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科——文学地理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⑰ 27 梅新林: 《中国文学地理学导论》, 《文艺报》2006年6月1日。
⑱ 28 参见梅新林: 《文学地理学:基于 “空间”之维的理论建构》, 《浙江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
⑲ 金克木: 《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 《读书》1986年第4期。
⑳ 袁行霈: 《中国文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47页。
22 陶礼天: 《试论文学地理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载陶东风、周宪主编 《文化研究》第12辑,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24 44 45 杨义: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与中国文学的民族学、地理学问题》, 《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 《文学的文化学和图志学问题》,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期;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纲目》, 《北京联合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25 杨义: 《文学地理学的渊源与视镜》, 《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杭州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26 杨义、安文军: 《材料·视野·方法——杨义学术访谈录》,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期。
29 王水照: 《学科意识的自觉与学科建立的条件》、余意: 《文学家地理:文学地理学学科的原点》、张晶:《一个鲜活的理论观照域》,俱见 《中国文学地理学三人谈》, 《文艺报》2006年7月8日。
30 邹建军: 《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 《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
32 曾大兴: 《建设与文学史学科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科——文学地理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曾大兴、李仲凡: 《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曾大兴教授访谈录》, 《学术研究》2013年第8期;曾大兴: 《理论品质的提升与理论体系的建立——文学地理学的几个基本问题》, 《学术月刊》2012年10月。
33 曾大兴: 《文学景观研究》,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文学地理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18—132页; 《论文学景观》, 《陕西理工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35 如杜华平在 《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突围与概念体系的建构》 (《临沂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中,即以地理空间和文学地理空间作为核心概念来建构其概念体系。
36 杨义: 《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38 47 刘遥: 《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与发展前景:邹建军教授访谈录》, 《世界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39 邹建军: 《我们应当如何开展文学地理学研究》,《江汉论坛》2013年第3期。
41 王恩涌等编著: 《人文地理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4页。
49 曾大兴、李仲凡: 《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曾大兴教授访谈录》, 《学术研究》2013年第8期。
50 曾大兴: 《建设与文学史学科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科——文学地理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51 刘进才在 《方法的有效性及其限度——关于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反思》 (载 《廊坊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中即提出要对这一研究方法的有效性高度警惕,在研究策略上应注重从具体文体入手,尤其是要重视对地域文学图景建构中语言维度的研究。
52 参见罗贝尔·埃斯卡尔皮: 《文学社会学》,符锦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48页。
53 戴俊骋: 《中国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范式与学科融合趋势》, 《地理科学进展》2015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刘保昌)
I206.2
A
(2017)024-0010-08
左鹏,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上海,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