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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出场、内在逻辑与理论旨趣
——以列斐伏尔为中心的考察

2017-04-11

社会科学家 2017年9期
关键词:列斐伏尔伏尔政治经济学

鲁 宝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伴随着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存在着空间化转向的趋势。当然这并不是说最初由马克思建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存在着“空间的缺场”,因为城市与空间本身就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扩张过程进行分析的内在构成部分,只不过在马克思思那里更重要的任务是解决社会历史过程之谜,即资本主义形成的秘密,“一定的、具体的、历史的”批判视野是其主要关注点。况且马克思那个时代还处于竞争资本主义的起步阶段,“空间”问题还处于一种隐性的逻辑之中[1]。“尽管作为历史认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对社会历史矛盾的分析具有时间优先性偏好,但政治经济学批判恰恰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分析,即资本一般运动的形式分析”。[2]

然而,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以降,文化与意识形态批判逐渐成为了西方左翼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主流范式,虽然中间经过法兰克福学派早期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短暂复兴,但是最终还是被文化批判与工具理性批判淹没在理论发展的潮流之中。随着西方社会城市化加速,资本主义在世界不断扩张,城市空间越来越成为资本主义矛盾爆发的主要区域。为了在当代城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寻找新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列斐伏尔、哈维、卡斯特等人扭转了文化批判范式的叙事策略,最早起来对资本积累的空间逻辑进行深入探索,逐渐形成了一股蔚为大观的都市马克思主义理论潮流,逐渐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城市化、空间化、具体化了。

那么这种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在理论与实践上是如何出场的?其理论建构的内在逻辑是什么?这种新的理论动向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替代还是发展?在回应现实的全球都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时候,激进的替代方案如何可能?本文试图以列斐伏尔为中心考察以上若干问题。

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出场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向我们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张力就存在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之中,这也是马克思对斯密、李嘉图及其其他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传统形式进行彻底的批判而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之一。当然,马克思充分地吸收了德国古典哲学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传统,并将之进行彻底的改造,最终实现了科学性与革命性的统一:即社会主义不是现实应该与之相适应的理想,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必然结果,这种矛盾发展的助推器就是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资本主义的发展在生产丰富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生产了自己的掘墓人。

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之中建立了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即针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的运行机制而提出的,对一定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总体理解。马克思以商品分析为开端,进而对劳动二重性、劳动力、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利润、地租等范畴进行历史具体的分析,得出了两个最重要的规律:第一,资本主义起源于暴力性的原始积累,通过将工人的劳动力变成商品、剥削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而得以发展,并且通过世界范围内的殖民扩张而成为主导性的社会形式。第二,通过对整个资本主义劳动生产过程、流通交换过程和生产总过程的从抽象到具体的分析批判,马克思在总体上建立了科学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观,这在其1859年的序言中表述的最为清晰:

“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3]

这样,马克思就阐明了社会历史变化的基本动力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同时也说明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二者作为总体的社会生活而相互支撑,这说明社会历史的发展不是单纯的由经济决定的,社会历史的发展必须考虑一定的、具体的、历史的各种特殊条件,包括隐喻、象征符号、宗教、人类意识、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多元的相互作用。

不过理论的发展与历史的进步有时候并不是完全一致的,马克思丰富内涵的唯物史观在第二国家的理论家那里变成了一种机械的经济决定论。物质生产实践、剥削性的总体社会关系以及阶级斗争这些复杂的、充满了差异的要素被还原为一种单一的经济主义的劳资矛盾关系。更加严重的是,不同国家和地域、不同的历史条件、文化差异、民族特性都没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得到重视。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的胜利与苏维埃政权的建立,可以说是对第二国际机械决定论的最好反驳。①正如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认为的那样:资本主义存在着不平衡的发展规律,而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不是机械的决定论,而是一种多元过度决定的辩证法。十月革命的胜利正是矛盾多元决定的结果。参看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83-85页。但是过分强调由十月革命表现的工人阶级意志的决定性作用而不合时宜地发动城市暴动,并不适合西欧国家的革命道路。西方马克思主义就是在此时应运而生的。

然而,在第二国际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不能忽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的、然而有限的空间化,其实是从列宁、托洛茨基、罗莎·卢森堡开始的,他们提出的帝国主义论、不平衡发展论和资本积累论这些概念,一方面说明一战前后,资本主义主要矛盾和革命形势的东移,另一方面也说明资本主义扩张过程中,空间的作用越来越凸显。例如,卢森堡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应用,认为资本主义通过对非资本主义空间的殖民扩张来缓解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危机,以实现剩余价值达到维持资本积累的目的。[4]

卢卡奇、葛兰西、法兰克福学派,包括青年列斐伏尔,开辟了一种新的批判理论传统,它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其中产生很多新的重要理论,这些理论其实是剥削、斗争以及阶级意识动员的位置扩展和转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必须超越对工厂等工作地点、生产地点的过分关注,而必须转向对再生产的社会关系的探索,它不仅包括工厂区域、而且也包括社会市场、家庭和城市等空间位置的强调,也包括对维持资本主义幸存的体制结构、思想文化、意识形态等诸种要素的分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的“特殊地理”和制度基础成为了社会与空间斗争的新的地平,由此,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始关注地方性、城市与乡村的关系、大众文化、生产关系和身份的地域差异,开始从地方与民族国家的角度来思考当代资本主义与无产阶级的解放等问题,以上种种在后来被列斐伏尔等人称之为“日常生活批判”。

这里值得特别强调的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早期政治经济学研究和文化产业研究。以格罗斯曼和波洛克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对资本主义发展新阶段的理论定位为整个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发展奠定了非常重要的政治经济学基础。[5]他们认为资本主义进入了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国家的职能除了政治镇压性的职能以外,开始全面地介入到对生产关系、经济增长、社会发展规划之中,社会成为了一个全面被管控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的发展都受到国家资本主义的干预,由此产生了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的“单向度的人”的研究,初步对美国为首的发达资本主义的日常生活进行了批判,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①参看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1页。关于列斐伏尔与马尔库塞之间的相似性的揭示,可以参看马克·波斯特:《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2015年,第226页脚注。。这正是同一时期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关注的核心问题,这也预示着列斐伏尔在1968年前后对城市、空间等问题的研究将成为一个主要话题。

空间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地位直到1960年代才得到明显的重视[6]:第一是因为雷蒙德·威廉斯和斯图亚特·霍尔为代表的批判性文化研究和文化唯物主义;第二是因为空间导向的法国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建立。以上两个方面的发展与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对经验主义、历史主义和经济还原论的强烈批判是密不可分的,后者为从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空间性而不是历史过程的角度研究资本主义社会打开了方法论的缺口。[7]而文化唯物主义为了避免结构主义的错误,他们着重研究了社会生活方式、性别、城市犯罪、青年亚文化等等针对城市生活而言的主题②英国的文化唯物主义的研究其实是对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狭隘性的一种反应,因为后者仅仅将“历史的主体”还原为结构的“承担者”。,那么它就为马克思主义的空间转向注入了一种理论动力。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形成可以说是更多的受到了结构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受到了致力于理解20世纪60年代频繁爆发的都市危机的法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的影响,例如曼纽尔·卡斯特。当然,我们可以看到哈维、戈特迪纳以及其他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社会学家的强烈影响,它们都试图在理论与实践意义上去理解和批判当代资本主义③这方面的重要理论代表有很多,例如、曼纽尔·卡斯特的“集体消费”、多琳·梅西的“劳动的空间分工”、洛根与莫罗奇的“地方的政治经济学”、尼尔·史密斯的“不平衡发展论”、还有美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德里克,其“弹性生产时代的全球资本主义研究”为分析后现代的全球化与政治经济过程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案例。。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列斐伏尔是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影响人物,他对于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的研究,以及对消费被控的官僚制社会的研究,对都市革命的强调都将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和注意力导向了“都市问题”和富有争议性的都市空间的社会生产之中,第一次将人们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引向对都市、空间以及不同尺度区域的研究。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在20世纪60年代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甚至整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空间转向,为我们开启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都市化和空间化向度,这种新的发展方向有着独特的理论逻辑和旨趣。

二、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的建构及其内在逻辑

爱德华·苏贾曾经在《后现代的地理学》中作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指认:“列斐伏尔的空间分析不仅是一个纳入历史唯物主义之中的作为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核心要素,而且它也打开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新路径”。[8]后来马克·戈特迪纳则明确指出,列斐伏尔意图通过将空间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联系与结合起来,这他为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发展做出的最为重要的学术贡献。[9]列斐伏尔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理论,在马克思的《资本论》的基础上考察了当代都市化资本主义的空间实践,从资本循环、城市化、空间生产与国家生产方式之间的复杂关联着手,结合哲学、社会学、地理学、城市规划、建筑学、文艺学等诸多学科的批判性视角,对当代全球化的资本主义空间扩张和空间生产进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为我们今天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和危机提供了一套强有力的批判话语,并且为无产阶级的革命解放奠定了基础性的批判范式,我们可以称之为“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实质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框架下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城市化、空间化改造,而城市与都市问题式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个焦点棱镜。[10]换言之,列斐伏尔将马克思的“商品生产范式”发展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再生产之必要条件的“空间生产”的范式。对于列斐伏尔而言,日常生活与城市空间是“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域和重要条件,日常生活被国家和经济关系的殖民化统治,为解释资本主义能够在曲折的20世纪幸存下来提供了答案。这正是列斐伏尔在他的《空间的生产》和《论国家》以及其他所有作品中试图捍卫的命题:“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剥削和统治关系,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的。”[11]

第一,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建构首先要解决的一个元理论的问题:空间生产与资本主义生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问题,为什么空间本身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的运行机制的一部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决定机制”是如何具体运作的?在列斐伏尔看来,并不能仅仅抽象地谈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它们二者中间还有许多具体的中介,这个中介就是社会空间与各种组织关系。因此,这是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生产关系以及其再生产来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秘密的入口。所以空间作为一种具体的抽象物,这一点成为列斐伏尔整个空间批判理论的基础[12]。他不仅把空间看成是生产资料一个部分,作为交换之流之网能量的一部分,而且是生产力、劳动、劳动力与技术的一部分。列斐伏尔坚持空间、资本与劳动具有一样的本体论地位,在此空间通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而自我生成一种根基性力量与作用,而不仅仅是一种表现性与再现性机制形式化与结构化的作用。对列斐伏尔而言,日常生活与城市空间不是反映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或者是经济基础与国家之间的层次,日常生活与空间本身就构成了社会生活的总体。

第二,将马克思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进行空间化挪用,阐释了理解社会空间的根本方法:具体的抽象。荷兰学者斯坦尼克认为: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就是建立在黑格尔建立并经由马克思彻底改造过的具体抽象方法之上[13]。

马克思认为工人的特殊劳动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变成了一种普遍的、同质化的、等价的、抽象的社会必要劳动,这是“人类劳动的一般消耗”和“真实抽象”。同理,空间是社会实践具体的、历史的产生的动态统一体,它在实践中成为“具体抽象”,既是社会关系的产物、结果,又是社会活动的中介、前提和生产者。空间本身成为一种“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具体抽象物:“谓其抽象是因为它所有的组成部分的可交换性,因而无物可保存;言其‘具体’,乃是由于它在社会意义上是真实的,并因此可被定位。故此,它是这样一个空间,即一个同质的、然而同时被割裂成碎片的空间”。[14]同时,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辩证法在资本主义的抽象空间中相遇,导致了空间构成性中心与边缘的矛盾和对立。当马克思为我们证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矛盾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时,列斐伏尔通过,空间内部矛盾的阐释丰富了这一观点。马克思与列斐伏尔的方法都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与历史过程进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历史的考察基础之上的。

第三,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从空间中的物的生产转变到空间本身的再生产是资本主义得以绵延存续的最重要原因,那么资本积累、空间生产和阶级冲突三者的关系是什么?总结起来包括以下几个关联的方面:(1)一方面,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主要是直接生产过程之中的商品生产,这是资本的一级循环。但是在垄断资、金融本主义时代,第一循环的过剩危机的解决必须以金融业、建筑业、土地、空间、房地产投机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城市空间建设为条件,是为资本的二级循环①后来哈维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资本的三级循环”。参看Harvey,D.‘The urban process under capitalism:a framework for analysi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1978,p.108.。“急剧的城市扩张使……空间作为一个整体,进入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它被利用来生产剩余价值”[15],促使资本的有机构成降低,暂时抵挡了利润率下降的趋势[16]。另一方面,正如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指出了资本主义的地理、空间扩张与资本积累的实现问题,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的海外暴力扩张受到了反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的限制,转而通过全球化的形式对外进行资本输出,以及国内社会空间和城市本身的殖民化来实现剩余价值,所以现代城市同时成为新殖民主义与新帝国主义活动的场域、工具和中心[10]。(2)资本主义国家是资本的空间积累和实现的政治和制度保证。国家不仅是一种权力架构,而且也是一种空间架构,国家通过对城市的规划生产抽象的空间霸权,支撑着资产阶级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反对日常生活中工人阶级对空间的使用。[14](3)空间本身也是政治工具和阶级斗争的要素,其中存在着阶级冲突与利益斗争,资本主义的抽象空间形成了同质化、碎片化和等级化的矛盾特征,只有通过私有财产的社会关系的彻底摧毁,自由地取用空间,才能建立一个差异性的社会主义空间。

第四,列斐伏尔以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形态理论为指南,建立了社会历史的空间生产方式元理论。社会历史过程与空间形式之间的关系是:每一种生产方式都会生产出自己的空间,列斐伏尔以社会空间辩证法和空间生产方式重构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详细地分析和研究了每一重要的历史时期的空间生产模式。最终列斐伏尔在“空间生产”之元理论的角度,以空间实践、空间再现与再现性空间三元辩证法指认了解决物质形式、历史过程与空间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对资本主义空间中的社会活动或者实践来说是最为根本性的问题,从而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指明了研究方向,提供了基本的概念、洞察力和方法。后来大卫?哈维从社会实证的经济学分析的角度继承、证明进而完善了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当然这又是另外一项研究任务了①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发展出了两个最重要的解读范式:其一是,苏贾从形而上的角度抓住了三元空间辩证法,阐明了一种新的“第三空间本体论”;另一个就是哈维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解释资本积累与空间生产的机制。哈维从《社会正义与城市》开始,受到了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列斐伏尔的启发,从实证地理学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城市空间批判,并以对美国的巴尔的摩市的实证经验研究与跨学科的空间生产分析而蜚声世界。他与列斐伏尔的目的是一致的,即发展一种空间生产的知识解释资本主义能够幸存的原因以及反抗资本主义的新的替代方案的可能性。不过哈维最为重要的贡献则在于搞清楚在具体的历史地理环境中,资本积累和循环的过程、空间的社会形式的生产以及阶级斗争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由此他试图在元理论上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参看大卫?哈维:《正义、自然与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5-130页。)但是哈维与列斐伏尔之间有着重要差别。戈特迪纳指出,哈维在将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系统地应用于都市现象的研究方面贡献最大,但是与列斐伏尔更加综合的理论特质相比,哈维逃脱不了经济还原论的嫌疑。详情参看M.Gottdiener.A Marx for Our Time:Henri Lefebvre and the Production of Space.Sociological Theory,Vol.11,No.1(Mar.,1993),pp.129-134.。

第五,从全球动态来看,以曼德尔、弗兰克、沃勒斯坦、萨米尔·阿明等人为代表的不平衡发展全球性形式的分析,实际上代表了一种,对空间生产、资本积累、国际劳动分工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核心与边缘分析的国际政治经济学分析的方法论路径,批判了发达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扩张导致的后发展国家的不平衡发展与不平等,这已经成为了全球城市讨论的具体语境。值得强调的是,列斐伏尔在1970年代中期以后,把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批判与“世界化”(mondialisation)、全球化、国家空间、新殖民主义与不平衡发展的多重尺度的解释联系起来[17]。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需要将国家空间置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来考察,这就为批判盛行全球的新自由主义提供了最合适的理论方法。

总之,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更新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当代的表现形式,把握到了新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内在矛盾新的运行机制。当然,列斐伏尔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新审视并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替代,而是通过重新审视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进而在回应现实资本主义问题的时候,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升级。

三、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旨趣:迈向社会主义的差异空间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底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的“似自然性”的拜物教面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一个暂时的、历史性的阶段包含着内在必然的、无法克服的矛盾,马克思恩格斯从而为无产阶级的解放以及科学社会主义的建立提供了方法论指南。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之所以诞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原因之一就是欧洲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城市危机矛盾重重最终导致各种城市运动的爆发,从而“革命的实践需要革命的理论”。面对资本主义新的社会条件,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思想,始终是列斐伏尔分析现代城市社会的基本资源与方法,通过对城市形态史的空间化图绘,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的基本框架得以建立起来,这一理论揭示了空间生产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统治的历史性、暂时性、矛盾性,为日常生活的转型进而迈向社会主义的空间提供了可能的革命替代方案。

首先,与传统的城市社会学派认为城市是社会自然进化的容器的观点相反,对列斐伏尔来说,空间不再是一种客观的对象,而成为一种充满利益冲突与阶级斗争的政治工具。空间既是社会关系产生的场域,它又再生产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矛盾关系。也就是说,资本主义以及资产阶级将空间当成了一种统治工具:“用来分散工人阶级,将它们分配到各种各样的地点;组织多种流动性,既服务于资本的廉价劳动力需求,而又让这种流动服从各种管理;让空间服从权力;通过技术官僚控制空间,管理整个社会,使其容纳和促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11],套用马克思的语言,即抽象空间统治了一切。

其次,面对资本主义创造的抽象的、不平等、不公正的城市空间,寻求一种社会主义空间是否有可能呢?或者说激进的社会城市空间变革的力量来自于什么地方呢?在68年代的知识氛围中,列斐伏尔批评了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的封闭性的悲观主义论调,同时也批评了福柯的弥散性的无处不在的权力统治论。在列斐伏尔看来,虽然他们都或多或少抓住了现代性的一些核心问题,但是却最终走向了审美个性解放和悲观境地。对列斐伏尔而言,资本主义的城市空间危机是一种总体危机。[18]这种总体危机是资本主义空间同质化、碎片化与等级化导致的诸多的空间矛盾,这其实是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的表现。当然这种矛盾不再是黑格尔与马克思探讨的那种历史时间的矛盾,而是共时性的空间的矛盾、中心与边缘的矛盾。资本主义及其国家都无法掌控这个它们共同生产出来的矛盾的空间,导致普遍性的空间爆炸。

面对这种空间矛盾与与危机,第二国际的工人阶级“自发主义”和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都压抑了革命主体的创造性,没有为可能性以及乌托邦留下充足的空间。虽然列斐伏尔承认,传统的作为一个同质化的整体的无产阶级观的确受到了质疑。但是在城市空间的再生产中,在工人阶级被生产的同时产生了广泛的无产阶级化和新的冲突,也就是说无产阶级并未因为所谓“丰裕社会”而被资产阶级化,反而产生了新的无产阶级化:必须将白领工人、没有被纳入生产过程的无地的农民和城市的边缘人物、草根纳入到一个更广泛的无产阶级概念之中,将他们看成反资本主义斗争的组成部分。

再次,激进左翼面对这种新的资本主义城市危机和新的无产阶级化之时,他们该如何定义革命的场域、内涵和目标呢?其实这是包括列斐伏尔、哈维、奈格里、齐泽克等当代西方激进左翼面临而必须思考的普遍问题。就列斐伏尔而言,“左翼的政治任务之一就是在空间中进行阶级斗争”[15],这将会是一场争取城市权利的都市空间革命。

在某种程度上,空间革命拓展了革命的概念本身,后者被定义为生产资料的无产阶级所有权的改变,但是列斐伏尔的空间与都市革命其实给予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概念一个新的面向:那就是城市生活的权利。资本主义的城市危机其实是资本主义统治通过都市主义或者城市规划在国家、区域和地方等不同的尺度上进行城市控制的再生产的危机表现。所以争取城市权的斗争就成为反对资本主义压迫和剥削,寻求解放正义的必然要求。城市权利斗争成为列斐伏尔关于都市与空间政治的一个主体性的入口,“城市权利”是列斐伏尔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在法国五月风暴中这一概念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自从大卫·哈维在《社会正义与城市》中以马克思主义的视角重构了城市社会的正义之后,尤其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时,城市成为了“开拓和组织反资本主义斗争的一个伟大的起点。”[19]

那么,何谓城市权利呢?在列斐伏尔那里,城市是生活在其中的居民的日常行为和工作造就的一个作品或是产品,城市的权利代表着居住的权利、生活的权利,和居民不被从原来的生活中剥离的权利,以及城市及其居民有权拒绝外在力量(国家、资本逻辑驱动)等的单方面控制权利。城市的权利强调对于城市权利的整体性,并不是城市内部的简单的权利理性:“城市的权利不能被设想成为一个简单的探访权利或是一个对传统城市的回归。它只能被阐释为一种对于城市生活的转变和更新的权利。”[20]城市的权利就是居民控制空间社会生产的权利,是一种居民能够参与使用和制造城市空间的可能性,是一种争取和重塑城市生活的权利。

最后,迈向社会主义的差异空间。

正如大卫·哈维在《叛逆的城市》中所说:“主张城市权利只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中点……但是绝不是此行的终点。”[19]社会主义的差异空间才是列斐伏尔漫漫一生的理论诉求。列斐伏尔的“差异空间”概念为左翼提出了有限的可能性的社会空间希望,同时也表达了普通人彻底改变日常生活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革命冲动,这是各种可能性的城市实践的哲学表达与政治诉求。如果说马克思将社会主义社会中的生产定义为满足社会需要的生产,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那么列斐伏尔则提出了一个更加宽泛的概念:“社会主义空间的生产意味着私有财产的结束,以及国家对空间之政治性支配的终结,这同时意味着从支配到取用的转变,以及使用价值优先于交换价值”。[15]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并不能完全接受资本主义所生产的空间,否则便形同接受既有的政治与社会结构,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打碎这种空间,空间与都市革命是要释放资本主义空间的生产力,最终为社会主义的城市空间建设提供物质前提和基础。

由此,列斐伏尔提出了社会主义空间中的“新市民”(citadin)的全新图景,而新市民权利的核心原则是:参与的权利和取用的权利①“取用”概念其实与“共享”概念大概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但也要看到二者的差异。我们可以在哈维的《叛逆的城市》,奈格里、哈特的《大同世界》、《宣告》等著作中看到,“取用”与“共享”是西方激进左翼在21世纪初期面对和思考的共同问题。。参与意味着允许城市居民接近和影响生产城市空间的决定;取用包含接近、占用、使用空间、创造新的空间以满足人们需要的意思。为了从资本主义和国家官僚主义控制下争取自由的日常生活,满足“日常生活”需要,实现“差异空间”的取用,空间的管理必须由大众掌握并为大众服务。

通过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列斐伏尔是一位辩证地、内在地批判城市日常生活的思想家,它为当今时代重新激活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魅力提供了理论灵感和契机,为无产阶级和底层大众寻求更加美好的城市社会生活提供了一种实践的蓝图和斗争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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