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梦
2017-04-07尹杭
尹杭
1
夜深人静，噩梦袭来，惊醒后，秋离仍然心有余悸。想起刚才的梦他就胆战心惊，他怎么能那么对待患有阿茨海默症的妈妈呢？
他平躺在床上，回忆着刚刚做过的梦——
春节到了，妈妈喜气洋洋地给小区里的物业管理人员、保安、清洁工等人准备了一些红包。吃完饭，她在院子里溜达，看到了清洁工人老刘，就给了他一个五元的红包。她溜达了一圈，又见到了老刘，就又给了他一个。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老刘在擦电梯，就又给了他一个。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妈妈进门后，他疯了一般地用双手狠命地捶着茶几，大声地喊着：“我也缺钱呢，你怎么不给我发红包？！”妈妈惊恐地愣在了那里。他没有管妈妈，一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下关上了门，继续疯狂地用双拳砸着桌子……
醒来后，秋离仍感觉后背以及双臂酸痛得厉害。
秋离是一所名牌大学计算机系的毕业生。他刚开始读大学的那一年，计算机专业非常火爆，再加上他家里的条件很一般，需要他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他就毅然决然地选了计算机专业。
可是没想到，四年过后，就业市场上的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已经接近饱和。他四处投简历，最后只有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接纳了他，但工资少得可怜，他只能租一间十五平方米的蜗居，挣的钱勉强够自己花，更别提贴补家用了。
回想着这一切，再望着家徒四壁的出租房，他骤然醒悟，原来这个噩梦只是他窘迫生活在梦境中的折射。是啊，他心疼啊，三个五元的红包就是十五元钱，够他吃一顿饭的了。
在床上，他又躺了半个小时，继续痛苦地“消化”着他的这个噩梦。
可奇怪的是，半个小时过后，他的心情好多了。
2
秋离翻身起床，打开了电脑，想查询一下关于噩梦的资料。正巧，他查到，一些睡眠领域的研究人员通过《纽约杂志》发布了一段视频，表明噩梦对人类的精神健康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我们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大脑将我们抽象的恐惧一点点收集起来，“加工”成记忆的形式。等到我们熟睡，大脑就会放出这些加工整理过的噩夢，让烦恼压力等所有负面情绪在我们毫无意识的时候得以释放，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哦，原来是这样。”秋离顿悟。
到了晚上，秋离早早地洗漱完毕，上了床，想再做一个这样的梦，好好地减轻一下心理压力。可是，他辗转反侧，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才入睡，竟是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十几天，也都是这样。
3
这一天，在公司，秋离和几个同事聊了起来，恰好聊到了做梦的事儿。他无意间得知，原来很多时候，他的同事也是想做梦而无法做梦。
他灵机一动，“我能不能设计造梦的设备呢？帮助人们缓解压力？！”
说做就做。他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查阅有关资料。接着，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进行了对造梦设备的制造。这对于他这个计算机系高材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两个月后，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他的造梦设备已经基本上可以运转了。
4
在网络上进行了宣传之后，秋离的“秋离造梦工作室”开张了。
由于他白天还要上班，他就利用晚上七点到晚上十二点的时间开业。地点就在他的斗室里。
为了照顾和他自己一样生活非常窘迫的人，他把造梦体验的价格定得十分低，一个小时才十元钱。操作也十分简便，只要把同电脑相连接的数据线通过电极贴在头上，即可在十分钟之内进入梦境。
刚开始的时候，工作室门可罗雀。可随着口口相传，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年之后，一台电脑已经不够用了，他就用赚来的钱又买了两台电脑。
这天，来了一个男孩儿，看起来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那时恰巧没有其他顾客，看到那个男孩儿闭上眼睛，进入了梦境，秋离也贴上了电极，缓缓地进入了梦境。
考场，是考场。周边是白色的墙壁。黑板上方的圆形挂表，发出单调的指针走动的声音，仿佛像是心跳声。
老师发下了卷子，是语文卷子。
阅读题中等难度，可是怎么也想不起老师教过的答题套路。
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贴近题目的范本，如果搜到了就可以直接照抄，可是无论如何地搜索也找不到。
眼看着收卷时间要到了，可还是毫无思路……
秋离陡地惊醒，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庆幸自己非常幸运，因为自己已经不是学生了，已经逃离那段梦魇般的时光了。可他又感到诧异，为什么久违了的中学时代的紧张和压力会进入他的梦里？
他望了望身边的男孩儿，他的额头上也尽是豆大的汗滴。
“莫非，莫非我进入了他的梦境？”秋离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不敢相信，“难道我作为管理员，可以通过这几台联网的电脑看到别人的梦境？！”
秋离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
5
第二天，造梦工作室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身着中山装，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儒雅和洒脱，但是冷若冰霜的面孔却如一潭死水，似乎春风也吹不起半丝涟漪。
秋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又回忆不起来。
这一次，秋离又进入了梦境。
在一个高档的五星级酒店里，一个新闻发布会正在举行。
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夏无语正在台上侃侃而谈：
“我发明的是一台自动小说创作机。你首先需要确定一下小说的题材，比如说历史、武侠、推理、探险、言情、科幻、玄幻、魔幻等，接下来，只要你把几个创作要素，比如说时间、地点、人物、大致的情节输入到里面，它就可以帮助你在一天之内自动生成一本长篇小说。”
记者：“是什么动机促使你研发自动小说创作机的？”
夏无语：“小说创作不应该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我就是想让人人都成为小说家。而且，这台机器还可以帮助你分析现在畅销小说的走红元素，再把这些元素重新组合，分析它们的比例、受众以及最佳出现时机，最后把你最喜欢的元素通通表达出来。”
记者：“你觉得机器创作的小说也是艺术创作吗？”
夏无语：“你告诉我，现在有哪些小说家是真正在创作的？没有！有的只是对文学大师拙劣的模仿、剽窃，都是一些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每本小说都在玩着上个世纪，或者更上一个世纪玩剩的残羹剩饭。既然他们花很长时间去学习各种创作技巧，到头来只能拾人牙慧，那何不把这些交由机器来完成？把人力解放出来，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还能为社会多做点贡献。”
记者：“据我所知，你原来就是文学研究院的研究生……”
夏无语：“没错，谢谢你对我的关注。我懵懂地度过了大学生活，当我努力地考上了名牌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想放开手脚，创意写作，真真正正地成为一名有创造力的作家的时候，研究院的教授们对我群起而攻之，竟然连及格的成绩都不肯给我。他们告诉我，我那不叫个性，是离经叛道，只有规规矩矩地学习那些老一辈文学大师（言外之意，包括他们自己）的技法，取悦于导师，才能有高学分。我对他们的说法完全不能认同，我认为文学创作这种东西，本来就应该是挑战任何常规，拒绝任何标准和量化的东西，于是，我冲他们摆了摆头，潇洒地说：‘我不读研究生就是了！”
记者：“你的发明出来后，他们没有向你表示后悔吗？”
夏无语：“就在前天，文学研究院的院长张荣轩亲自来找我，哀求我别把发明大规模投入生产，还说要聘请我为荣誉教授。我对他说：‘你们现在后悔了吧？告诉你，我——不——需——要！”
记者：“那如果他们转变教育理念，鼓励学生个性发挥，以后大批有创造性的作家被培养出来，这对你会不会是个打击？”
夏无语：“亏你还是记者，你以为中国的教育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改变的吗？！那些教授自己一点创造力都没有，怎么可能理解并欣赏学生的创造力？看着吧，我的这台自动小说创作机一定会热卖，让那些没有创造力的教授和作家们去喝西北风吧！”
秋离从梦境中醒来，猛地想起来这位长者是谁了，对呀，他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经常在媒体上被报道的文学研究院院长张荣轩吗？！
秋离朝着张荣轩望去，可是，他的嘴唇紧抿，表情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定力。
6
又过了几天，工作室来了一位邋里邋遢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很憔悴和沮丧。
秋离紧随着他闭上了眼睛。
“儿子啊，真没想到，你这个堂堂知名建筑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竟然被解雇？！”一位老人伤心地说。
春子墨：“爸爸，我也不想啊。这几年，我拼死拼活地考上了初级设计师，又考上了中级设计师，满以为前途一片大好。可没想到，这几年国家调整了建筑的文化理念，从‘更高、更大、更快转变成了‘更实用、更独创、更和谐。这不，我就跟不上形势了嘛！”
春子墨爸爸：“那别的设计师怎么就能跟上形势？”
春子墨：“哎，这几年，我的心思都花在考证上了，没有与时俱进地学习新的建筑理念。再说了，在学校的时候，也没有导师指导我怎么创新呀。再加上，现在市民的口味是越来越高。越来越难糊弄，因此，设计师越来越难当。这城市建筑，每栋都要有创新，又不能模仿，怎么弄啊？”
春子墨爸爸：“可是，你设计的那些建筑，让我看了都觉得为你害臊。你那个为县政府设计的办公楼，形状和意大利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有99%相似度的。更何况，你还‘移植了美国国会大厦、法国埃菲尔铁塔、英国伦敦塔桥、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美国金门大桥……说说看，有没有哪个建筑是你独创的？”
春子墨：“那也不全怪我啊！去年，一个新建欧式小区的老总找我做设计，点名要百分之百仿制奥地利某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小镇的样式，说是显得有文化、有气派。最主要的是，在促销的时候，一些土豪就会因为这种贵族范儿而为他们的高价楼盘毫不犹豫地买单。我刚问了一句‘那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个建筑和周邊的环境不协调、半中半洋、不伦不类啊？就被他打断了我的话……再说，后来，他特地派我去奥地利的那个小镇住了整整3个月，将各栋房子的细节全部用相机拍下来，仔细测量房屋的尺寸，最后将整个镇子都‘搬到了中国。这么好的出差福利您说我能不去吗？”
春子墨爸爸：“哎，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开动脑筋，学学怎么创新，改变现在这种千城一面的窘况吧！省得我也跟着你丢人现眼……”
7
今天，工作室里居然来了一位小男孩儿，看起来只有八、九岁。
他的眼角居然还有泪滴。
男孩儿：“妈妈，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买原版的出新玩具呢？”
妈妈：“孩子，买东西得看价格啊，你瞧瞧，出新玩具多贵啊，用买一套出新玩具的钱，能买四五套或者更多套的山寨玩具呢。”
男孩儿：“可是，那些山寨玩具的质量不好啊。上次我拼山寨玩具，拼完之后，我的手指头疼了半个多小时才好；还有，有的玩具时间放久了居然会褪色……”
妈妈：“哎呀，你对某一种玩具感兴趣的时间那么短，买那么贵的根本不值得呀。”
男孩儿：“可是，我宁愿你给我一套正版的出新玩具，就像邻居家瑞瑞哥哥的那套，也不愿意你给我十套山寨的。你数数，你给我买的那些牌子，纳新、立新、自新、更新、翻新、迎新、鼎新、日新、引新、维新、争新、革新、图新、如新、从新……哪个是真正创新的，有哪个能同出新相比？！“
妈妈：“哎呀，别气嘟嘟的了，让我想想看……”
8
秋离上了瘾，他从窥探别人的梦境中体验到了很多快感。
这一天，来了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他付了款，一语不发地坐在了体验椅上。
秋离很好奇他那有点忧郁的神情后面掩藏着什么焦虑。
“顿悟”植入中心经理冬自远：“自从北欧神经学家云淡意外发现了人类头皮与记忆中枢相关的区域，打开了向人类大脑直接注入记忆的大门后，我们公司率先推出了第一台可用于推广的植入式阅读设备。现在，这种设备在全球都销售得很火爆，在中国尤其如此。”
中年人：“可是，从植入式阅读中获得的体验只是刻板的文字记忆，这不是扼杀了人们的创造性吗，尤其是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冬自远：“难道植入式阅读出现之前，就不是填鸭式教育吗？背记大量范文，临考做模拟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在中国别的城市做推广时，那些植入了《数理化基本定理》《满分作文一千篇》《中国&世界史简史》的孩子们，学习效率大大提高，在考试中所向披靡，而那些没有植入的孩子只能是招架无力、欲哭无泪。”
中年人：“我们中国人的平均阅读量在世界范围来看是比较低的，即使阅读也是读那些教辅类、职业技巧类等比较功利性的书籍。如果开始植入式阅读，那么中国人真正的读书不是会更少了吗？那实体书不都会逐渐萎缩，甚至消失了吗？”
冬自远：“实体书的灭亡是历史的趋势，你作为书店的店主也是无法阻挡的。况且，植入式阅读本来就适宜于那些不假思索就接受的知识，也就是说，更适宜功利性和实用性的阅读。这不正适合中国人的阅读取向吗？再说了，中国的教育目标从来就不是培养特立独行的人，大多数的中国人也更习惯于或更愿意接受统一的认知、喜欢盲从，而不追求每个个体的不同，这样的民族精神不也正适合植入式阅读吗？！”
中年人：“你，你，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冬自远：“哈哈，我本来就不再是中国人了，我已经入了瑞典国籍了……”
秋离脸色凝重地醒来，看到那位对实体书存亡忧心忡忡的中年人，健硕的身体竟有一丝颤抖，双臂也颓然下垂。
秋离不禁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