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赓和《感怀》:明清麻溪姚氏家风的一个面相考察

2017-03-30汪孔丰

池州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姚家家风家族

汪孔丰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246011;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赓和《感怀》:明清麻溪姚氏家风的一个面相考察

汪孔丰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246011;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桐城麻溪姚氏是明清时期享有盛名的文化家族。姚家的八世祖姚希廉尝作《感怀诗》,以示后世子孙要厚恤宗人。其后子孙在科第成功时相继步韵追和,由此形成独特的家风传统。此项步韵和诗传统到十六世姚鼐时才有所中断,到十九世姚濬昌时又有所恢复。但这也只是昙花一现,由于清末科举制度的废除以及传统教育的转型,姚家步韵《感怀》的传统也随之宣告结束。姚家数百年的家族和诗史,曾深深地影响过这个家族族人的精神世界与文化心态,蕴含着丰富深厚的思想文化意义。

麻溪姚氏;姚希廉;《感怀诗》;家风

中国古代的文化家族往往都有其重要的精神象征物或崇拜物,比如王氏的三槐、窦家的五桂等,他们的后人往往通过对这些象征物的反复言说和不断记忆,逐渐形成其家族自身所特有的文化传统。这项传统不仅有助于加深他们对家族历史的文化记忆,也有助于增强族内成员的认同感和自豪感,从而起到称颂祖德、激励人心的重要作用。

麻溪姚氏是明清时期桐城享有盛名的文化家族。这个家族在长期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精神崇拜物。它与一首《感怀》诗有关。这首诗及其相关和诗渐渐涵化成姚氏家风文化中的一个特殊面相。本文拟以姚家赓和《感怀》之举为研究对象,从这个层面着重探讨姚家家风传统的形成与嬗变情况,并在此基础上挖掘这种现象所蕴含的思想旨趣与文化意义。

1 《感怀》本事

这首《感怀》诗与姚氏八世祖葵轩公姚希廉有关。姚希廉(1514-1563),字崇贤,号葵轩,姚琛长子,姚旭曾孙[1]卷一。他操行忠厚,待人友善,乐于助人。姚莹《姚氏先德传》云:“有婢刈草,侵邻人界,邻人詈辱之。婢归,以病死。其父号泣,欲讼邻人罪而要其赀以求公。公曰:‘婢实病死,而故陷人以利其有,岂无天乎?’不许。邻里闻之益多公。戚党或贫不能存,公屡振之莫起,且鬻其子,公益悯之,为赎还其宗,且劝之力耕,卒遂饶裕”[2]卷一。在这则材料中,“婢死不诬”一事表明:姚希廉为人正直,不信口雌黄,不昧天良,实事求是;“济族还宗”一事表明:他宅心仁厚,体恤族人。他能明辨是非,胸怀仁爱,殆与其读书明理有一定的关系。《姚氏先德传》说他“少习举业,尤精六艺”[2]卷一,显然他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儒士。由于父亲早卒、诸弟妹年幼,家道中落,他为了支撑家庭,后来并没有驰骋于科举之途。不过,他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据《姚氏先德传》记载:“(姚希廉)千里延师以授诸子,见文学之士必与欵洽,竟谈朝夕,以广弟侄及诸子见闻。性善饮,每游览必载酒,酣辄赋诗”[2]卷一。关于姚希廉交游文士之事,其堂弟姚希颜有诗《葵轩兄招同张助甫陈大士集饮》即为佐证。诗题中的“张助甫”(1533-1598),名九一,号周田,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授黄梅知县,累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博览群书,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无所不能,诗高华雄爽,豪宕不羁,为文坛“后五子”之一;“陈大士”,不详。姚希廉与张、陈二人“乍合欢如旧,高谈洽远情”,“唱酬方竟日,早已识平生”[3]卷五。他们之间交游的契合表明:姚希廉并非泛泛之辈,文艺修养应该较深。他能创作出脍炙人口的《感怀》诗,也就不难理解了。

关于《感怀》诗的本事,一些文献有相关记载,可揭真相。现在可见到较早的记载,当属明末清初桐城方拱乾(1596-1667)所作《姚氏感怀步韵诗序》,序云:“闻诸先世,盖亟称姚氏葵轩先生。先生,里之隐君子也。其逸德懿行咸具家乘中,予不敢赘。……而所志不伸,轗轲日甚,为《感怀》之诗,益怆然焉”[4]卷十一。此序中虽未提及《感怀》诗具体内容,但姚希廉作诗缘由大体可知,缘于其壮志未酬、困顿不堪。他少习举业,谙熟经史,难免会有在科第仕宦上重振家声、修齐治平的志向和抱负。不过,侍奉寡母、抚育弟妹、教育子女的生活重担迫使他放弃和牺牲自己的志向追求,这种无奈、郁闷、辛酸很容易借助于诗歌抒发出来。这首《感怀》诗的情感内涵似乎如此。其实,这首诗的背后另有故事。据清初桐城潘江(1619-1702)的《龙眠风雅》记载:“(姚希廉)尝以麦饭不充,追呼到门,作《感怀诗》”[5]40。这里虽透露事由的端倪,但所记极为简略,事情真相仍在云山雾罩之中。不过,姚莹《姚氏先德传》中有进一步叙述:“族诸生某尝私憾于公(姚希廉),以大徭役困之。公惫甚,作《感怀诗》贻诸子曰:‘他日子孙必有兴者,当厚恤族人也。昔人手植三槐,吾以诗志之’”[2]卷一。姚氏所记仍较简略,不妨再参看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云:“(姚希廉)尝困于徭役,族诸生某例得免役,请之不应,惫甚。值岁除夕,炊麦半升,未熟,追呼已在门,于是慨焉感怀,赋诗一章,贻诸子曰:‘子孙他日有兴者,当厚恤宗人也,吾诗志之矣’”[6]105。结合姚、马二人所记,姚希廉赋诗《感怀》真相可以大明。当时,姚希廉一家困于徭役,生计艰难。而姚族内有人是秀才,按例可免役,姚希廉请他施以援手,以求纾解困境,但未能如愿,希廉为此疲惫不堪。碰巧又逢除夕,炊麦未熟之际,征役追索至门,以致于过年不得安宁。此际此况,让他感慨万分,一首《感怀》油然而生。他赋诗的目的是希望后世子孙如有兴旺发达者,应当“厚恤宗人”。

姚希廉的《感怀》诗收在《龙眠风雅》中。这首诗有序云:“予少治章句,长习躬耕,顾以世族之后,恐遂式微,用羞厥绍,训子尊师,既忠且敬。单衣糲食,终窭且贫。詈语盈庭,空怨天高自跼;追呼在野,敢云门设常关。子无马氏之白眉,徒羡鱼而结网;身似曹家之黄雀,甘见鹞以投罗。率尔成章,少宣抑郁,亦以示后世子孙‘苟富贵,毋相忘’云尔”[5]40。序文交待了作诗背景及其缘由,主要有三层意思:(一)忧家族式微,故而要延师教育子弟;(二)教育支出致使家境益加困顿,遭人欺凌,“詈语盈庭”,“追呼在野”;(三)寄语后世子孙,“苟富贵,毋相忘”。其中,最后一层意思最为重要,此诗最主要的创作动机即寓乎此。《感怀》诗原文云:“四十年来光景殊,蹉跎岁月竟何如?儿童五六饥寒迫,家计萧条事业孤。爨火炊余蒸麦熟,竹篱掩罢听征呼。重重乐事人间有,寥落凄凉似我无”[5]40。“四十年来”表明此诗作于姚希廉中年之际,此时他已蹉跎岁月,事业孤负,功业未就。中间四联叙述家计的萧条、生活的艰难。诗尾道出了作者的寥落凄凉,这种感觉为他人所无,而他人之乐事亦为他所无。这首七律抒情自然,情真意切,姚氏子孙读之,岂能不心有戚戚焉?

姚希廉所赋《感怀》诗,因为饱含着不同寻常的训诫意义,故能对希廉诸子产生刻骨铭心的激励作用,从而成为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姚希廉生有六子:承虞、祖虞、自虞、本虞、宾虞、昉虞。在他去世后,长子承虞如父,“督诸弟力学甚严,昼夜不怠,或有倦者,则策之曰:‘麦饭之诗,其敢忘诸?’盖葵轩公《感怀》诗句也。由是诵读之声与悲号之声相间,闻者感叹”[2]卷一。受《感怀》诗的驱策,姚家诸子刻苦向学,祖虞、自虞、本虞、宾虞四人在父丧服阙后,竟然在同一年进了郡学或县学。不仅如此,姚希廉的两个孙子姚之兰和姚若水后来也都考中了进士。姚家自此成为地方显族,列于名族之林。《姚氏先德传》云:“姚氏科名人物至今称盛者,皆公(姚希廉)后也”[2]卷一。

如上所述,姚氏八世祖在明代嘉靖年间创作《感怀》诗,展示个人的坎坷与生活的艰辛,意在劝诫后人要“苟富贵,毋相忘”,要“厚恤宗人”。这不仅为后人赓和此诗揭开了序幕,也为嗣后的家族教育奠定了基础。

2 赓和《感怀》

家风是一种能够规范人们思想和行为的文化传统,这种传统的形成与传衍需要家人长期的遵守与实践,甚至代代相传。希尔斯说:“信仰或行动范型要成为传统,至少需要三代人的两次延传。”[7]20姚希廉的《感怀》诗问世后,后代子孙,传诵于口,铭记于心,并在家族衍递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赓和《感怀》的家风传统。诚如清代姚觐阊所赞称姚希廉:“贻谋勗后世,令德期永敦”[8]卷下。

赓和《感怀》之举,始自姚祖虞兄弟。《姚氏感怀步韵诗序》云:“初,似葵兄弟同岁入郡邑庠,而葵轩已前殁,相与酹酒,哭父之墓。已,召族人苦徭役者,曰:‘吾四人例当复役,以复吾族,成先君子之志。’又各赋诗一章以和之”[4]卷十一。姚祖虞、自虞、本虞、宾虞四人进学后,按例可优免徭役,秉承父训“厚恤宗人”的宗旨,他们尽力帮助族人中苦于徭役者,以成先人之志。不仅如此,他们还各自和诗一首,以示纪念。四首和诗,现仅存一首,是姚自虞的《奉和先君子感怀诗》,诗云:“泽官遗制主恩殊,对策天人岂漫图。雉尾遥看双阙迥,凤楼不尽五云孤。青衫未敢悲牢落,紫禁何缘逐拜呼。独有萧萧风木怨,白杨飘渺亦知无”[5]123。此诗依韵奉和,其中既有进学飞腾之喜,又有风木余恨之悲。总体而言,兴奋、激动、期冀的情感要大于哀伤之情。这种情感内涵已完全不同于姚希廉所赋《感怀》的情感意蕴。

在姚自虞之后,其长子姚之兰承继家训,再度奉和《感怀》。姚之兰(1562-1624),字汝芳,号芳麓,累官至汀州、杭州知府。他在万历十六年(1588)乡试中举,赴鹿鸣宴时,想起祖父的《感怀》诗,写下《赴鹿鸣宴步王父感怀诗韵》:“先臣名列紫微殊,重振家声敢晏如。槛外秋风淮水碧,望中佳气蒋山孤。旌旗欲傍青骢转,笙管遥随白雁呼。回首层云乡信远,龙眠莫似太行无?”[5]143他想到了五世祖参政公姚旭仕宦有声,“名列紫微”,膺受殊荣,家声也因之而起;此番自己中举,“重振家声”的愿望有望实现,自己怎敢晏如安乐呢?末句“龙眠莫似太行无”,虽流露出思乡之情,但也表明他已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接下来他要奔赴京城参加会试了。十三年后,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他终于高中进士。赴恩荣宴时,他再次想起祖父的《感怀诗》,百感交集,步韵和诗一首《恩荣宴步王父感怀诗韵是科同弟若水偕成进士》云:“烧尾群歌节候殊,誉髦今日庆孪如。太邱垂教芳能远,小谢偕登调不孤。锦水桃花鱼乍变,春风杏苑燕相呼。愿将循绩传家学,敢道龚黄近代无”[5]143?他和堂弟姚若水是同科进士,一道参加这次烧尾宴。他们俩无疑成为这群誉髦之士关注的焦点和庆祝的对象。兄弟同榜进士,“小谢偕登调不孤”,这足以让他们倍感荣耀。姚之兰除了在诗中传达出登科中第之喜外,还表露了他的志向——“愿将循绩传家学”,并以龚遂和黄霸比拟他们兄弟俩,期冀能为循吏。后来,他确实遂其志,入《明史·循吏传》。在他之后,姚家中进士者,“半由州县外官起家,以故,姚氏亦往往多循吏焉”[6]155。

姚家登科赋诗的传统惯习到姚之兰第四子姚孙棐(1598-1663)身上,再次重演。姚孙棐,字纯甫,号戊生,自号樗道人,官兰溪、东阳知县,迁至兵部职方司主事,有《亦园全集》。他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乡试中举,赴鹿鸣宴时,作诗《秋捷后赴南雍铨部鹿鸣宴用曾祖感怀韵兼怀四兄》云:“鼓吹旌旗日日殊,题桥应可拟相如。天曹酬酢官其始,璧水衣冠德不孤。秋暖云烟相映发,檐晴鸟雀共欢呼。上林春色今须胜,消息枝头到也无?”[9]诗中他自拟司马相如题桥,以寄寓个人的功名追求。末尾两句透露出他没有满足于中举,已在展望春闱会试了。崇祯十三年(1640),他如愿高中进士,参加皇家恩荣宴时,再次赋诗《赴恩荣宴用曾祖韵》,云:“帝城春色向人殊,柳影花枝共燦如。墀下缤纷陈礼乐,堂端酬酢俨公孤。烝髦特典从天降,祝圣同声匝地呼。况是桑林初应祷,微才可备作霖无”[9]523。此诗侧重写他参加恩荣盛宴时的宏大场景,笔尖流露出浓浓的荣耀与兴奋。

只要姚家有人登科中第,这种步韵赋诗的传统就一直延续着。潘江说:“(姚希廉)作《感怀诗》,嗣子孙相继贵显,自观察公之兰而下,属而和者几二十余人,蕊榜珠联,瑶篇玉缀,一门科目之盛,盖吾桐所未有也。论者以为积善之报云”[5]68。姚莹《姚氏先德传》亦说:“吾家自九世祖(姚自虞)以下,入学、得科第,莫不和《感怀》诗”[2]卷一。一次和诗就是一次对姚希廉及其《感怀》诗本事的追忆,姚家族人不间断地和诗,也就是在不间断地巩固和强化着家族记忆,持续地凝聚着人心。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别有文化意味的家风传统得以形成和传扬。

姚家奉和赋诗之多,以致于曾经有过结集之举。马其昶曾说姚家和诗“自明以来盖成帙矣”,此说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方拱乾曾给姚家编纂的《姚氏感怀步韵诗集》作过序。序云:“嗣是子孙贵显者,和章相属,则自观察公(姚之兰)始。……既公先似葵公(姚自虞)贡试之五年,举于乡,旋偕给谏公(姚若水)同成进士,湘潭公(姚之骐)亦继起成进士,梦弧公(姚之蔺)复继举于乡,云蒸霞变,日有闻矣。今吾年友石岭(姚孙榘)复以殿中名御史,入司水镜,出襄臬藩,负公辅之望。戊生(姚孙棐)以盛年名进士,鸣琴花封,号王佐才。诸弟若子姓璆琳琅玕,不一而足,故吾里之称望族者,必甲姚氏云。嗟乎!自观察公以来,或十年,或五六年,巍科高第鹊起。每捷归,过拜葵轩先生墓前,望山气菁葱如芙蓉,天半水光澹宕,松栝苍然,笙管鼓吹,声振林木,旌旗载道,驺从甚都,父老欢呼,称世德之报。聚而观者百余人,乡䣊以为宠。然而先生墓木十围,固已久矣。……姚氏先世之仕宦者,自观察公下代有清白吏声,穷巷数椽,足以蔽风雨;郭外数亩,足以供饘粥,辄曰《麦饭》之诗,其敢望诸,故虽称世族,而萧然有处士风。其未仕者,咸尊师力学好古工文,每酒阑中坐,语及葵轩先生皆太息有泣下数行者,则曰惟先人之志不敢怠,故其士风亦称极盛。其异日和章,当累牍未有艾。斯二人者,人以为皆葵轩先生之教焉”[4]卷十一。从序文中“石岭”“戊生”两人科宦情况判断,此序作于明亡前夕。文中除了交待姚希廉及其《感怀诗》本事外,还重点写了两方面:(一)姚希廉子孙贵显,巍科高第鹊起,屡屡光耀门楣,父老“称世德之报”;(二)姚家“仕宦者”与“未仕宦者”皆不敢忘先人之志,世守家风,人皆以为姚希廉之教焉。概言之,姚希廉于其后世子孙而言,遗泽深远。而《姚氏感怀步韵诗集》的结集,则是姚氏子孙对他集体记忆的文化展演,也是他们“慎终追远”的孝道观念的具体实践。

如上所述,在姚希廉去世至明末的近百年间,其后裔因科举佳绩屡次步韵《感怀》诗。这种赓和行为,可视为姚家祭祖仪式的一种文化表演。它在频繁的表演实践过程中渐渐内化为姚家独特的家风传统。由于时过境迁,这些和诗的主旨与原诗意蕴已愈趋愈远,更多地倾向于夸耀科榜题名的春风得意,这就导致和诗内容往往陈陈相因,丧失新意。当祭祖奉和变成了无新意的例行公事时,这个家风传统的危机也就翩然而至了。

3 家风传统的中断与恢复

入清后,到十六世姚鼐之前,麻溪姚氏赓和《感怀》的传统虽已暗含危机,但它依然在延续,因为这个家族在科举上依然金榜题名,簪缨相继。自十二世至十五世,代代捷报频传,先后出了7位进士,15位举人。其中十二世姚文然(1620-1678),虽中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但入清后累官至刑部尚书,成为这个家族在政治上的官阶最高者,后无来者;十三世姚士藟(1648-1708),中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左春坊左赞善、东宫讲官等职;十四世姚孔鈵(1687-1750),雍正六年(1728)举孝廉方正科,历官苏州知府、苏松常镇太督粮道、江苏按察使、广东惠潮嘉兵备道;姚孔鋠(1700-1780),中雍正十一年(1733)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纂修国史;十五世姚范(1702-1771),中乾隆七年(1742)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充武英殿经史馆校刊官兼三《礼》馆纂修官、《文献通考》馆纂修官等职。这些家族精英在科宦上取得成功的同时,仍旧步韵《感怀》,以继先人之志。

姚氏的和诗传统到十六世姚鼐时,不得不中断。姚永概说:“予家凡得科第,必敬和先八世祖葵轩公《感怀》诗,所以志先泽、勉后昆也。至惜抱先生,乃不肯和诗”[10]。马其昶也说:“至姬传先生登第,乃不肯和诗”[6]105。姚鼐在乾隆十五年(1750)中江南乡试,十三年后又高中进士。然而,他在春风得意之际,做出了惊人之举:不肯续和《感怀》诗。其中原因,因缺少可靠文献而难以考证。不过,桐城民间流传的故事《不甘鹦鹉学舌》倒是给出了一种解释:姚鼐不愿意鹦鹉学舌,写出陈词滥调的赋和诗篇。在他看来,《感怀》诗的本意是勉励后代为官恤民,关心族人,不能如此,纵然诗超李杜,也是姚家不肖子孙[11]。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可供参考。希尔斯谈到传统的变迁时曾说:“传统依靠自身是不能自我再生或自我完善的。只有活着的、求知的和有欲求的人类才能制定、重新制定和更改传统。……传统会失去它们的拥护者,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传统可能退化,因为它们的承袭者不再沿用它们了;或者因为,那些曾经继承、修定和扩充它们的人现在偏向于选择其它的行为方式;或者因为,新一代人找到了其它的信仰传统,或者,根据他们所接受的标准,他们发现某些较新的信仰更能被人接受”[7]19。应该说,姚鼐作为科举的成功者,中断和诗传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重新制定了“传统”。这种移风易俗,是对姚氏家风传统的一次变革。

不过,这个断裂的文化传统,到十九世姚濬昌之时,再次得以恢复。恢复原因,与姚氏当时科举不振、姚永概意外高中解元颇有关系。姚氏科举,自姚鼐之后,十七世共出进士2名,举人8名;十八世共出进士4名,举人2名。而到姚濬昌这一辈,仅出1名举人姚伯鸾。这种科举不振的尴尬现实,在二十世姚氏子孙的努力进取下得以扭转。光绪十四年(1888),23岁的姚永概(1866-1923)在江南乡试中喜登榜首,荣获解元,这是麻溪姚氏家族史上的首个解元。面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喜事,作为父亲的姚濬昌,幸福、激动溢于言表,不由想起了家族史上曾经有过的步韵《感怀》的传统。他趁此良辰乐事,情不自禁地赓和了姚希廉的《感怀》诗,从而复兴了消失多年的文化传统。

姚濬昌的和诗共有两首,依次与三子姚永概、二子姚永朴有关。他先作《儿概得乡荐解首敬和先八世祖感怀诗韵且以勖之》①,诗云:“五百年间事几殊,读书先德溯唐虞。乾坤勋业当朝贵,丘壑文章并世孤。卅载风云思似续,一时江海听传呼。明年金殿开春宴,回首流辉未觉无”[12]卷十一。在诗中,他追思家族五百年间的往事,读书一直是祖德遗芬,世代相承;称扬族中有过“乾坤勋业”,也有过“并世孤”的“丘壑文章”;喜慨儿子姚永概在家族科举不兴之际脱颖而出,重振家声;并期待他明年高中进士,“金殿开春宴”。然而,这只是他的一厢愿想,在以后的岁月里,姚永概曾经四次参加会试,总是落榜而归,未能享有登赴金殿恩荣宴的殊荣。不过,二子姚永朴却在光绪二十年(1894)的顺天乡试中金榜题名,多少弥补了姚濬昌的缺憾。姚濬昌又有《概儿之乡举也,吾遵旧规,和先葵轩府君<麦饭感怀>诗原韵,今朴儿再举于顺天,欣感先德,再步原韵》一诗:“天女摩登事几殊,百年胜事竟何如。江南旧侣名居一,蓟北新声兴不孤。海国秋风鹰整翮,禁林春色鸟相呼。老夫病口犹堪咏,莫碍前贤论有无”[13]卷四。诗中,姚濬昌表露出对儿子中举的欣喜之情以及对春闱再捷的期待之意。然而这种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奢望。光绪二十六年(1900)二月,享年68岁的姚濬昌因病去世。五年后,延续了1300余年的科举制度被清廷废除。姚濬昌赓和《感怀》之举也就成了这个家族科第和诗传统的绝响。

总之,姚氏赓和《感怀》的传统因十六世姚鼐而止,又因十九世姚濬昌而兴。这表明一种家风文化在传承过程中并非一成不变,连绵不绝,往往会出现中断和再次复兴的现象。希尔斯谈及传统复兴时说:“一种技能传统或信仰传统总有复兴的机会,只要还有关于它们的文字记载,或者一小批拥护者对它们仍保持着淡淡的记忆”[7]382。“复兴的倡导者常常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本身是原传统先辈继承者的后代,并且从小就接受了某些那种褪色的传统。可能也会有这种情况,那些与本传统没有辈代联系的人转而拥护起它来,并且试图去复兴它”[7]382-383。姚濬昌步韵《感怀》,他也就成了家风传统的恢复者与倡导者,这别有一番意义。不过,这短暂的恢复犹如昙花一现,由于科举制度的废除以及传统教育的转型,姚家步韵《感怀》的传统也随之宣告结束。

4 结论

自明嘉靖年间姚希廉赋诗《感怀》,其后子孙后裔步韵奉和频仍,形成传统,其间虽有中断,但其后又有恢复,至清末而绝响。这数百年的家族和诗史,曾深深地影响过姚氏族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心态,蕴含着丰富深厚的思想文化意义。

其一,从精神信仰层面看,姚家赓和《感怀》诗是祖先崇拜的一种表现。著名的文化人类学者李亦园说:“对一般中国人而言,祖先崇拜仪式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崇拜祖先是一个世系观念所衍生的‘慎终追远’行为的表现”[14]。显然,姚氏族人赓和《感怀》,可视为追念祖先的一种崇拜仪式。扬·阿斯曼说:“仪式让参与者回忆起相关的意义”[15]88。“只要一种仪式促使一个群体记住能够强化他们身份的知识,重复这个仪式实际上就是传承相关知识的过程”[15]88。借助于这个特别的和诗仪式,姚家成员重温了八世祖姚希廉《感怀》诗的本事,从而有助于强化族群内部的归附感与凝聚力,催生族人不断进取、光耀门楣的动力。当然,从家族外部而言,它也有助于扩大家族的社会声誉与影响力,拓展更大的发展空间。

其二,从科举仕宦层面看,姚家赓和《感怀》诗也是家族科宦盛衰的一种折射。赓和频繁,则意味着这个家族科宦昌盛;反之亦然。此外,其间赓和传统的中断与恢复,亦皆与科第有关。虽然姚家的赓和诗在题材内容上大多是陈陈相因,无甚新意,但通过它们可以感知到姚家成员科举成功时的思想和心态。此外,通过姚家科举成功的背后,我们还可以体察到这个家族崇文重教的悠久传统。没有这种传统的积淀与延续,姚家很难成为科举望族,而和诗盛况也就成了镜花水月了。

其三,从家族伦理层面看,姚家赓和《感怀》诗也是家族和睦互助的一种训诫。姚希廉赋诗《感怀》的初衷就是“厚恤宗人”,虽然其后世子孙在和诗中并不怎么提及,而是夸耀科举的成功得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忘记了祖训。实际上,姚家绸恤族党的事例屡屡见之于文献。如姚孙枝,“族有婚嫁不时者,属其侄文然分俸给之”[16]卷一;姚文熒,“族党周乏,常出粟周之”[2]卷一;姚士黌,“敦族谊,字其幼孤,教其失学者,族人赖之”[2]卷一,等等。这些事例皆表明姚家有着睦恤族党的优良家风传统。由此看来,这个传统的传承应与姚希廉的《感怀》诗多少有所关联。

总之,姚希廉的《感怀》诗及其相关和诗,构成了姚家家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透过这些诗歌,我们不仅可以直观感知这个家族的睦族情怀与进取精神,还可以深刻体认中国古代文化家族的家风传统与精神信仰。

注释:

①此诗文本内容与姚永概《慎宜轩日记》所记有所不同,兹录如下:“今吾族秋试且歇绝四十余年矣,大人因再和诗,且勖概焉,云:‘五百年间事几殊,读书竞喜说唐虞。勋名月傍天中贵,文物星悬霄汉孤。卌载风云思似续,一时江海听传呼。明年金殿恩荣宴,细数家风未觉无。’”

[1]姚联奎,姚国祯.麻溪姚氏宗谱[M].民国十年(1921)木活字本

[2]姚莹.姚氏先德传[O].《中复堂全集》本.

[3]徐璈.桐旧集[O].清咸丰元年(1851)刻本.

[4]李雅,何永绍.龙眠古文一集[O].清道光五年(1825)刻本.

[5]潘江.龙眠风雅[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8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6]马其昶.桐城耆旧传[M].毛伯舟,点注.合肥:黄山书社,1990.

[7]E.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8]姚觐阊.写山楼诗存[O].清道光四年刻本.

[9]姚孙棐.亦园全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0]姚永概.慎宜轩日记:上册[M].沈寂,等,标点.合肥:黄山书社,2010:370.

[11]叶濒.桐城风情[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1:70-71.

[12]姚濬昌.幸余求定稿[O].清光绪十七年(1891)刻本.

[13]姚濬昌.五瑞斋诗续钞[O].清光绪年间刻本.

[14]李亦园.近代中国家庭的变迁——一个人类学的探讨[M]//李亦园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154.

[15]扬·阿斯曼.文化记忆[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16]姚永朴.桐城姚氏碑传录[O].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刻本.

[责任编辑:胡程]

Geng and Poem of Recollections:A Study of Yao Family Tradition in Maxi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Wang Kongfeng
(College of Arts,Anqing Normal University,Anqing Anhui 246011;College of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 230601)

Yao family in Maxi,Tongcheng was a well known cultural prominent famil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Yao Xilian wrotePoem of Recollections,which indicates the descendants will show solicitude for the clansmen.His offsprings followed in his footstep when they succeeded in imperial exams and thus formed the unique family tradition.The poems of replying in the theme and rhyme did not break off until Yao Nai of 16th generation,and it was not recovered until Yao Dunchang of 19th generation.For the abor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education,Yao family’s tradition of poems of recollections also came to an end.Yao family and their history of poems of centuries exert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spiritual world and cultural mentality of the clansmen,and contain great thought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Yao Family in Maxi;Yao Xilian;Poem of Recollections;Family Tradition

D649

A

1674-1102(2017)04-0009-06

2017-06-20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ZW051);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人才支持计划重点项目(gxyqZD2016202);安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SK2017A0335)。

汪孔丰(1980—),男,安徽安庆人,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安徽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科研流动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桐城派与明清文学。

10.13420/j.cnki.jczu.2017.04.002

猜你喜欢

姚家家风家族
买件虚拟衣服穿在身上
江西弋阳县姚家铁矿地质特征及成因
勤劳节俭传家风
HK家族崛起
《小偷家族》
家风伴我成长
姚家庄村的幸福和烦恼
家族中的十大至尊宝
别样家风,别样精彩——教你轻轻松松写“家风”
百家姓看“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