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疾病体验及其诗歌创作
2017-03-11杨和为
卫 佳 杨和为
(六盘水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贵州六盘水553001)
孟浩然的疾病体验及其诗歌创作
卫 佳 杨和为
(六盘水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贵州六盘水553001)
现存孟浩然诗集中颇多写于病中的诗篇,似乎表明孟浩然是一个多病的诗人,正如他在《岁暮归南山》一诗中所吟诵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但其病中诗似未能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通过分析这些病中诗,我们发现,孟浩然真正关心和在意的并非家国社稷,亦非天下苍生,而只是他个人对于功名和享乐的追求。越到晚年,诗人的功名之心越淡,而享乐之念越浓,甚至最终因王昌龄的造访而浪情欢谑,“食鲜疾动”而死。可以说,孟浩然病中的这些体验和感受才是诗人区别于盛唐诸家的根本特质。
孟浩然;病中诗;疾病体验;艺术特色
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名家,孟浩然(689—740)一生经历武则天、中宗、睿宗及玄宗四朝。他早年隐于家乡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应举不第,其后漫游吴越数年之久。晚年曾在张九龄幕中,但时间不长,即因患病辞归襄阳,直到开元二十八年因诗友王昌龄的造访,“相得甚欢,食鲜疾动”而死,享年五十二岁。诗人曾在《岁晚归南山》诗中说自己“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佟培基,2013),其自言“多病”,似乎未能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作为一个非常注重“内心体验”(宇文所安,2014)的诗人,孟浩然对于自己的疾病体验尤深,感慨尤浓,而且他喜欢形诸诗篇,将自己的病中体验和盘托出。通过分析孟浩然的病中诗,试图还原其病中的内心体验,进而解读孟浩然患病时的内心关怀,从而为我们理解孟浩然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一、孟浩然的病中诗及其病中体验
黄山谷云:“浩然平生出处,悉能道尽,乃诗中传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也即是说,诗就是孟浩然的自传,诗就是他的人生体验的集合。“要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要认真读一读他的诗,便能得到明确的答案”(王辉斌,2008)。从孟浩然集中看来,其病中诗亦复不少。依刘文刚先生所作《孟浩然年谱》,孟浩然一生大概生过四次病。饶有意味的是,前后两次皆卧病家园,中间两次则卧病异乡,从患病时间上来看,是从壮年(32岁)到中年(41岁至44岁)再到晚年(50岁至52岁),而从患病所在地来看,则构成“居家——游历在外——居家”的循环,这为我们深度解读孟浩然的病中诗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参照系。
(一)家园卧疾怀友人(719年秋—720年暮春,襄阳)
孟浩然第一次生病是在开元七年(719)秋到开元八年(720年)暮春,历时约半年之久,其时诗人大约三十二岁。刘文刚先生特作按语说:“浩然此次重病,当起于去年,至今年(按即开元八年)暮春,方见好转。浩然时值壮年,便患此大病,说明身体颇不好。他颀长消瘦,本有些病态,加之不得志,故一生都为疾病缠绕”(刘文刚,1995)21。孟浩然在病中怀念远在浙江乐城的张子容,作诗以寄,诗云:“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垂。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晚春卧病寄张八》)(佟培基,2013)。
按张八即张子容,系孟浩然同乡好友。《唐才子传》卷一《张子容》载:“(张)子容,襄阳人。开元元年,常无名榜进士。仕为乐城令(尉)。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死生交,诗篇唱答颇多”(孙映逵,2013)。张子容本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玄宗先天元年(712)冬赴京应进士举,孟浩然有诗相送,其中有“茂林余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送张子容进士举》)之句。张子容于开元元年(713)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三十岁后的孟浩然求仕之心益切,他恐惧于“三十犹未遇”,希望“冲天羡鸿鹄”,却慨叹无人援引和举荐:“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田园作》)或许正因此故,31岁那年秋天便生了一场大病,直到第二年暮春才稍见好转,到庭院中转了一圈,引出诗人许多感慨,因春而怀友,因友而叹世,并由此怅恨功名之不逮,恐惧死亡之将临,担心自己贫贱而卒。这就是《晚春卧病寄张八(子容)》一诗的写作背景。首句写郊野春色阑珊,自己却长期卧病北窗,足不出户,怅然之情隐约可见。次写诗人久不游园,此次病后复出,诗人随兴一一看去,见园中草木繁盛,春花将尽,竹梢低垂,闲庭寥落。诗人因春意阑珊而勾起怀人的愁思,因长期卧病而感到就死的悲怆。从诗作看来,孟浩然其时依然用世心切,但因长期患病的缘故,担心死期将至,而功名无成:“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孟浩然讽刺世途,慨叹“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寄怀知己,而感叹时光飞驰:“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正说明诗人病中的寂寞与无助,需要从中举入仕的友人那里获得精神上的自我鼓励。“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垂”二句,用贾谊和潘岳自比,慨叹自己已过而立之年,空有才华而不见用。“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二句,乃用魏刘芳之典,聊以自慰。诗人三十岁时曾作《书怀贻京邑同好》,中有“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之句,现在经历了一场大病,竟不知该不该相信所谓的命了。
总的说来,孟浩然第一次患病,因正当壮年而历时又长,故体验深刻,篇幅繁冗,写尽诗人病中的寂寞与无助,既怀死亡将至的恐惧,又有未见功名的悲哀。与其说是怀友,倒不如说是借怀友而慨叹“流俗寡相知”,似有希望友人施以援手之意。
(二)洛阳卧疾抒愤懑(729年暮春,洛阳)
孟浩然第二次生病是在开元十七年(729),这一年的寒食卧疾于洛阳李氏家中,有诗《李氏园卧疾》记其事,诗曰:“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春雷百果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幹,归山羡子平。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佟培基,2013)。如我们所知的,孟浩然“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佟培基,2013),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我们从他前一年(728)初春所作《长安早春》诗看来,诗人对于此次进京应试,是何等的自信满满:“鸿渐看无数,莺声听欲频。何当遂荣擢,归及柳条新”(佟培基,2013),颇有点手到擒来的意味。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进士不第。诗人心有不甘,继续留在长安献赋,寄希望于命运发生戏剧性的转折。其间还曾在秘书省联句,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而誉满京师,这无疑会激起诗人内心深处对于献赋成功的渴望,但等到九月之后,献赋依旧杳无回音。其实早在去年秋天献赋无果之后,诗人满怀愤懑,就已经萌生了绝意仕进而归隐的念头:“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秦中感秋寄远上人》),“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答)秦中苦雨思归而(赠)袁左丞贺侍郎》)。所以当诗人在归家途中患病洛阳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东晋辞官归隐的陶潜。从诗看来,病中的诗人极欲效法陶潜而绝意仕进,以抚慰他心灵深处的创伤。故诗的开篇即说“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按,“陶家趣”即是陶潜隐居田园的乐趣,陶潜《归去来兮辞》云:“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袁行霈,2003)460-461。又陶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亦云:“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袁行霈,2003)193。孟浩然在诗的开篇直接引陶潜之句,其欲借陶潜疗伤之心隐然可知。诗接着写暮春景象,“春雷百果坼,寒食四邻清”。饶有兴味的是,此次患病洛阳同样是在寒食期间,所不同者,第一次是卧病乡园,诗人可在自家庭园中随意走动,故其所见极为细腻,所写亦甚繁冗。而此次患病,是在洛阳别人家的庄上,行动起居,多有不便,故诗人更多的是表达独在他乡患病的心情。但听得春雷奋作,但见得草木萌发,而诗人独在病中,只感到寒食节的惨淡凄清,由此引发诗人归隐不得的惆怅,以及空滞洛阳的嗟叹。
(三)乐城卧疾思归乡(732年初春,乐城)
因为应举受挫,献赋无成,孟浩然一心绝意仕进,遂于开元十七年(729)秋离开洛阳,踏上了漫游吴越的旅程。不幸的是,孟浩然在浙江温州乐城(今浙江乐清)馆中又生了一场病,时在开元二十年(732)初春,诗人已44岁,有诗《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记其事,诗云:“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归来(欤)理舟楫,江海正无波”(佟培基,2013)。大抵孟浩然经过了长期漫游之后,心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漫游之初,诗人曾作诗表明自己拂衣而去的洒脱,及“吾从伯鸾迈”(《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屠)少府》)的豪气。他为自己的漫游定下豪气干云的基调,“杳冥云海去,谁不羡鸿飞”(《同曹三御史泛湖归越》)。尽管诗人“高步凌四明,玄踪得二老”(《宿天台桐柏观》),“愿从(承)功德水,从心(此)灌(濯)尘机”(《腊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但他时常感受到身在异乡的孤独,“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永嘉上浦馆送(逢)张子容》),而且应举落第的耻辱不时袭上心头,使他不能如其所愿地彻底释怀。开元十九年(731)夏,作《久滞越中贻谢甫池会稽贺少府》诗:“未能志魏阙,空此滞秦稽。……圣主贤为宝,君何隐遁栖?”八月又往越州,作《初下浙江舟中口号》诗:“八月观涛罢,三江越海浔。回瞻魏阙路,空复子牟心。”返归途中又作《自浔阳泛舟经明海》诗:“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数用魏阙之典,正说明诗人仕进之心并未因漫游而泯灭。大约正因此故,孟浩然才又病倒在乐城馆中。从诗作看来,病中的孟浩然再没有了始游吴越时的快意和潇洒,而是体验到身在异乡的孤独与愁烦,思乡怀归之情油然而生。“异县天隅僻”句,说明诗人深感离家太远,“孤帆海畔过”句,则传达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孤独。当此病中孤独之时,诗人本能地思乡怀归,好像只有故乡的山水才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事实上,当孟浩然返乡之后再登上襄阳的望楚山,才更能体会到“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登望楚山最高顶》)的由衷的喜悦。颇有意味的是,诗人这次患病异乡,跟在上次患病洛阳一样,更多的也是抒发一种心情。所不同者,患病洛阳时抒发的是一种绝意仕进意欲归隐的愤懑,而此次患病乐城,抒发的则是一种久滞异乡渴望回家的心情。诗人听到春雷震震,春风拂拂,眼见得冬虫出穴,巢鹊在枝,感到春天又已来临,隐约传达出诗人心头的骚动与不安。“眄庭柯”亦典出陶潜,归隐之念实已昭然若揭。或许在孟浩然看来,漫游并非他真正的追求,归隐才是他最佳的选择。何况720年卧病乡园时思友的愿望已然实现,诗人自然萌生归家之情。偏偏又生了病,不能喝酒解闷,“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诗人的愁烦不难想见。值得注意的是,从这两句看来,诗人其时对于自己的身体,尚有爱惜之心,就算他常常嗜酒行乐,病中也还懂得适当地克制。
(四)家园卧疾聊度日(738年春夏—740年春夏,襄阳)
孟浩然最后一次生病是在襄阳。《新唐书》及王士源诗集序对此皆有记载,但未明确指出卧病时间。据刘谱,当是开元二十六年(738)夏,因为身患背疽,诗人从张九龄幕中辞归,卧于襄阳,直到开元二十八年(740)春夏,因王昌龄的造访,“食鲜疾动”而死(刘文刚,1995)。也就是说,孟浩然最后两年左右的时间,都是在家乡卧病中度过的。这就不能不在他的诗中有所表露。由于患病时间较长,加上背疽本身的特殊性,诗集中至少有三四篇作于此期间的病中诗,值得我们认真分析。开元二十六年(738)秋,王昌龄贬岭南,路过襄阳,与诗人相会。孟浩然作《送昌龄王君之岭南》相送,诗曰:“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查头。已抱沉痼疾,更贻魑魅忧。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佟培基,2013)。孟浩然在诗中深深慨叹彼此的不幸,并倾吐了诚挚的友情。“已抱沉痼疾,更贻魑魅忧”二句,表明此时的孟浩然已身患重病,所以感慨特深。“沉痼疾”意即历时较久而顽固难治之病,说的正是孟浩然所患的背疽,对此孟浩然似乎感到悲观,难过之情溢于言表。到了第二年也即开元二十七年(739)夏末秋初,孟浩然仍旧卧疾家中,毕曜还曾前来探视并有馈赠,孟浩然作诗《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耀)见寻》,表达了自己病中的感受和内心的感激:“伏枕旧游旷,笙簧劳梦思。平生重交结,迨此令人疑。……壮图哀未立,班(斑)白恨吾衰。……顾予衡茅下,兼致秉物资。脱分趋庭礼,殷勤《伐木》诗。脱君车前鞅,设我园中葵。斗酒须寒兴,明朝难重持”(佟培基,2013)。诗人长期卧病在家,平时少有人来探望,竟因此感叹“伏枕旧游旷”,认为“平生重交结,迨此令人疑”。“壮图哀未立,班(斑)白恨吾衰”二句,慨叹老年已至而壮图未成,紧扣题中“家园卧疾”四字,表现了诗人身心俱病的状态。诗人对于前来探望的毕太祝心存感激,留客共饮,理由是“斗酒须寒兴,明朝难重持”,担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开怀畅饮了。值得注意的是,此二句流露出诗人及时行乐的潜意识心理。当年华老去,死期将临,诗人不想再克制自己,这就为第二年(740)因王昌龄的到访而浪情欢谑埋下了伏笔。可能是心情欢欣的缘故,其后孟浩然病情稍有好转,还曾外出拜访家园附近龙泉精舍的友人,《疾愈过龙泉精舍呈易业二公》一诗详细抒写了此次为期半天的出游经历:“停午闻山钟,起行送愁疾。寻林采芝去,谷转松翠密。傍见精舍开,长廊饭僧毕。石渠流雪水,金子曜霜橘。竹房思旧游,过憩终永日。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佟培基,2013)。按龙泉寺在襄阳北十五里,从诗所写,可知孟浩然已能够走很远的路,并可“入洞窥石髓”和“傍崖采蜂蜜”,其调养功夫可见一斑。
二、从孟浩然的卧病诗探究其内心真正的关怀
人有生老病死,在所难免。患病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一种痛苦的经历,不仅严重影响其日常起居,饮食睡眠,甚至让人窥见死亡的阴影。死亡就像一道分水岭,境界的高下与内心的善恶据此分别。而患病是一个人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完全可以从一个人患病时的表现来判断其境界之高下,探究其内心真正的追求。
通过分析孟浩然的病中诗,我们遗憾地发现,他患病之时最关心和最在意的,既非家国社稷,亦非天下苍生,而只是他个人的仕进功名之念和山林酣饮之乐。他在病中念念不忘的是远方的朋友,耿耿于怀的是世情的浇薄。这跟他未曾患病时的感受惊人地相似,让人觉得他骨子里即认为世情原本浇薄,流俗不值得结交。如《寄是正字》诗云:“物情今已见,从此欲无言。”《寄天台道士》诗云:“倘因松子去,长与世人辞。”所以他说自己“门无俗士驾,人有上皇风”,而以高士自期自命,不屑与一般流俗交往,“何必先贤传,唯称庞德公”(《忆张野人》)。他既感“乡曲无知己”,又说“农夫安与言”,心心念念的都是“物情趋势利,吾道贵闲寂”(《山中逢道士云公》)。他在诗中恐惧死亡之降临,只是因为自己尚无功名可言,“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晚春卧病寄张八》)。从孟浩然诗集看来,他体验到生命是如此的短暂,而死亡又是如此的不可预知。当他远游归来,听说故友溘然长逝,便会感叹不已,竟至流泪:“故人成异物,过憩犹潸然。”(《过景空寺故融公兰若》)“岂意餐霞客,溘随朝露先。因之问闾里,把臂几人全”(《伤岘山云表观主》)。而那些业已作古的显宦贤达或隐逸高士,也总能让他感受到死亡的存在气息。《与诸子登岘山》一诗或许表达了他对于生死问题的终极态度,历来倍受瞩目:“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佟培基,2013)。或正因此故,孟浩然才更加珍惜在世时的及时行乐。因此,当他身患疾病,不能如其所愿地及时行乐时,便会在诗中吐露其不能游山玩水的悲哀,抒发其不能欢宴纵饮的怅恨,表现其无朋无侣的孤独。从病中诗看来,孟浩然是一个非常耐不住寂寞的诗人,这既让他一生结交了很多朋友,上至宰辅刺史,公卿名士,下至县尉僧道,农夫逸民,但同时也使他在病中更加的寂寞难耐,也更体验到孤独无依。所以他总是渴望有人来探望自己,因为长时间无人探望,他会心生无聊,甚至慨叹世情浇薄。他在诗中反复说“伏枕旧游旷”,说“平生重交结,迨此令人疑”,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便是明证。好不容易有人前来探望,诗人便会欣喜不已,留客欢饮,即使有死亡的危险,也不能阻挡他及时行乐的本能追求。正因此故,当他晚年卧病襄阳时,病情但有好转,便要外出寻访友人,“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感受朋友同游的乐趣。即便因此断送自己的生命,他也在所不辞,只为能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是以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来访,他不顾自己的身体康复与否(他可能自认为病已康复),便浪情欢谑,纵情酣饮,最终“食鲜疾动”而死。我们从他的病中诗,找到了他浪情欢谑的内在根据,可以说,他的背疽而死乃是一种必然,王昌龄的造访只是促成他速亡的外因而已。但须指出的是,孟浩然对生死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如我们前面所论的,在他患病乐城的时候,还能勉力克制自己及时行乐的欲望(“徒有芳樽酒,其如伏枕何”),而到了人生的晚年,当他长时间卧病乡园的时候,虽然也还有“壮图哀未立,斑白恨吾衰”(《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耀)见寻》)的怅恨和悲哀,但他不想再克制自己耽于享乐的本性,而变得放纵起来,当然最终也如其所愿地结束了自己落拓不遇的一生。
三、孟浩然病中诗的艺术特色
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名家,孟浩然的代表作是那些描写山水行旅和田园生活的诗篇,其病中诗历来都不是人们探讨的重点。卧病既阻碍了诗人游山玩水探奇揽胜的脚步,一定程度上也阻遏了诗人“伫兴而作”(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的创作灵感,因此,孟浩然的病中诗在艺术上肯定不能与那些抒写山水行旅和田园生活的篇什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的病中诗还是秉承其一贯的作诗风格,时时处处流露出诗人真实的自我,让人感受到诗人真实的性情。同时,无论是怀念远方的朋友,还是款待来访的嘉宾,抑或是外出寻访朋友,都写得情深意重。他的病中诗总的说来具有殷勤致语,语浅情长的特点,表现了诗人的雅量与高致。如《晚春卧病寄张八》一诗,写他病中思念十多年不见的好友张子容,“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造语平淡,却深情绵邈。《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耀)见寻》也是如此,“夫子自南楚,缅怀汝嵩期。顾予衡茅下,兼致禀物资。……脱君车前鞅,设我园中葵。斗酒须寒兴,明朝难重持。”诗人内心深处的感激与留客对饮的热忱跃然纸上。最让人感动的,正如他晚年卧病乡园时送别王昌龄的诗篇,“已抱沉痼疾,更贻魑魅忧。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寥寥数语,写尽了诗人对于仕途坎坷的友人的担忧。正是因为孟浩然发自肺腑的深情,才使得王昌龄第二年遇赦北还,还要再来襄阳造访。其次,孟浩然的病中诗善于用典,感慨尤深。如多次用到陶潜之典,表达诗人对于辞官归隐的陶渊明的追慕之心,“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李氏园卧疾》),可谓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又如“巢鹊眄庭柯”(《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养疾衡檐下”(《爱州李少府见赠》)、“顾予衡茅下”(《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皆是。而在《疾愈过龙泉精舍呈易业二公》一诗中,“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二句,更是将易、业二上人比作东晋高僧慧远,而隐然以陶渊明自比,堪称用典精妙,化用无痕,显示出孟浩然高超的表达技巧。他如用东汉隐士向长的典故,表达自己的归隐之志,或用西汉贾谊的典故,表达自己不被重用的悲哀,都是信手拈来,而深得用典之妙。
刘文刚.1995.孟浩然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孙映逵.2013.唐才子传校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60.
佟培基.2013.孟浩然诗集笺注(增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王辉斌.2008.孟浩然大辞典[C].合肥:黄山书社,536.
袁行霈.2003.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
[美]宇文所安.2014.盛唐诗[M].北京:三联书店,105.
Meng Haoran's Experiences about Disease and His Poetry Creation
WEI Jia;YANG He-wei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Liupanshui Normal University,Liupanshui 553001,China)
There are lots of poems involving disease in Meng Haoran’s extant collection of poems.As Re⁃turning to South Mountain at an Old Age goes:“Because I had no talent,abandoned by the monarch,And I was sick,so I was alienated from my old friends.”These poems appear to show that Meng is sickish,but it does not receive enough attention from scholars.It can be seen from analysis that Meng did really care about the pursuit of fame and pleasure instead of the nation and common people.In his old age,the enterprising spirit for official rank was less and less and the hedonism more and more,even amused himself to death with Wang Changling’s visit.In a word,the disease experience and feelings of Meng is the fundamental characteristics making him differ⁃ent from other poets in Tang Dynasty.
Meng Haoran;poems in disease;disease experience;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I 206
A
1671-055X(2017)02-0001-05
10.16595/j.1671-055X.2017.02.001
2016-05-11
六盘水师范学院校级课题(LPSSY201508)。
卫佳(1985-),女,安徽泾县人,讲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红楼梦、古代文论研究。E-mail:516379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