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二梅”对晚明禅风的推动
2017-03-10吴福秀
吴福秀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荆楚二梅”对晚明禅风的推动
吴福秀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湖北麻城历来人才辈出。明代麻城的四大望族之间互通姻亲,与当时的许多士宦名流交游不断。麻城梅国桢与其弟梅国楼、侄梅之焕并称为“荆楚三梅”,他们的言行及思想对当地乃至晚明士风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中尤以梅国桢和梅之焕“二梅”为最。梅国桢有强烈的社稷之心,梅之焕有浓厚的儒家士大夫的家国情怀,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因而在承担保家卫国、社会公共事务上眼界更为开阔。在晚明 “狂禅之风”盛行的时代,“荆楚二梅”将禅学与社会公益相对接,在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及心灵诉求方面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这些思想潜移默化地注入到晚明的地方文化中,对引导当时的社会文化思潮,改善人们现实的生存困境都具有进步意义。
“荆楚二梅”;晚明;禅风
湖北麻城人杰地灵,历来人才辈出,尤其是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术论争在黄麻地区展开,直接影响了明代的学术思潮,从“童心”到“性灵”,文学革新运动也由此兴盛。更有趣的是,这场学术运动对明代的禅学发展也起了直接的推动作用,除部分出家人的参与之外,麻城的几大望族亦多有助益。明代麻城的四大望族有周、梅、李、刘四家,四大家族之间互通姻亲,梅氏梅国桢、梅之焕,周氏周思敬、周思久,李氏李长庚、李中素,刘氏刘天和、刘承禧等人与当时的许多士宦名流交游,对晚明时期的士风、禅风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本文仅就 “荆楚二梅”在禅学方面的影响展开论证,仅此就教于方家。
一、“荆楚二梅”的历史地位考察
据李开寿先生《麻城赋》所载,麻城人文厚土,历来才俊辈出,梅国桢、梅国楼、梅之焕“荆楚三梅”名噪八方。《梅氏宗谱》记载:“梅氏者,楚之右族。原郑姓,复梅,盖郑子友之裔焉。子友为周宣王封于荥阳,历十三至幽公不振,遂迁至楚之西陵,因以国为氏。其相传如此,第世代淹久远,无他可证,唯据家乘所载考之。自一世至三世祖起于元顺帝,时为万户(夫)长,总镇一方。至四世祖友敬赘梅氏,遂焉。故洪武初年,钦降民由一纸,内开梅敬,瓦屋三间,市基一所,民塘一口,草屋三间。俱载南京版册,此梅姓之所由起也。夫自宋元以来,七百余年梅郑若二姓,然梅之于郑,亦犹郑之于周,虽二而实一也。大明弘治六载(公元1493年),可仁公转迁冈邑中和里卜居梅家漥,至嘉靖甲子割冈麻陂,分建黄安,则安邑所奉为始祖者可仁公也……”[1],据《宗谱》所载,梅氏远祖本姓郑,后因郑氏四世孙郑友敬入赘黄冈梅氏为婿,改名梅敬。“因以梅敬为户,而隶属于明,故洪武五年奉南京户部降给民,由内开一户梅敬,民籍,男子二丁、妇女二口,市基一所,瓦屋三间,民塘一口,载在版册。此梅姓所由始也。”至第十一世梅吉中进士,此后梅氏“科甲不能尽述”[1]。
梅吉生于天顺六年,字仲修,号西野,弘治己未进士,做过广东惠州知府。他在原配毛宜人卒后,继娶熊氏为妻。梅吉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其中最兴旺发达的一支是第五子梅汝观。梅汝观有六子,“以长子贵累封兵部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崇祀乡贤”,这个长子就是梅国桢(1542-1605)。梅国桢字客生,原字公生,号衡湘,国子生,万历癸未进士,由固安县行取御史,征宁夏凯旋,迁太仆少卿,巡抚大同,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赠右都御史。《明史》说他:“少雄杰自喜,善骑射”[2](P5979)。公安派领袖袁宗道称他“功盖天下,而文章亦妙天下”。 梅国桢之弟梅国楼是梅汝观的次子,字公岑,号琼宇学生,万历癸未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典浙江乡试,翰林院侍讲,外转河南大梁道、四川川南道、广东贵筑道、江西南赣兵备道布政使司参议,诰授朝议大夫。梅国桢的侄子,其三弟梅国森的长子梅之焕(1575—1641),字彬甫,号长公,别号信天居士,万历甲辰进士,甘肃巡抚。《明史》称他“虽文士,负材武,善射”[2](P6419)。 梅国桢与其弟梅国楼、侄梅之焕并称为“荆楚三梅”,他们的言行及思想对当时的文化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中尤以梅国桢和梅之焕“二梅”为最。
二、梅国桢对自在禅的推动
根据《明史》和麻城《梅氏族谱》的记载,梅国桢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因其“文武全才”,先后任兵部左侍郎、山西巡抚,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建有奇功。梅国桢一生功业显赫,为人行事却以潇洒自适为宗,思想上没有太多的桎梏。南师仲说他“性坦夷,外宽内峻,人莫窥其喜愠之色。毁誉当前,不复致辩。”[3](P244)袁中道也说他“终身不见有喜愠之色”,“饮啖兼人”,后房虽姬侍众多,但并无华饰,时人有“夏侯妓衣之诮”[4](P717)。足见其俭朴、内修之功。据袁中道《珂雪斋集》卷十七《梅大中丞传》记载,梅国桢游戏人间,风流自赏,在京城赴试十年,他“常与海内之文人词客,花月晨夕,分题赋咏,为骚坛主盟。游金吾戚里间,歌钟酒兕,非公不欢。笔札唇舌,为世所荣。孟公惊坐,楼缓合鲭。下至三河年少,五陵公子,走马章台,校射平原。酒后耳热,相与为裙簪之游。调笑青楼,酣歌酒肆。布衣楚制,出入市廛。摩挲钟鼎,赏评书画。大鼻长髯,有若剑客道人之状。”[4](P711-712)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七《梅客生司马》称:“麻城梅客生(国桢)大司马,少登公车,高才任侠,其中表刘思云(守有)亦大司马(天和)孙,时领缇骑,与江陵、吴门二相相暱,而好文下士。梅每游京师,辄以羽林卫士给之,因得纵游狎邪,如杜牧之为淮南书记时。”[5] (P449)因为他的人生价值取向与当时陈腐守旧的雅儒之风不同,受到当时不少人的非议。也正是因为他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对当时禅门自适之风有所推动。他的这一影响集中体现在他与李贽的交游以及对梅澹然不遗余力的支持中。
(一)与李贽的交游
晚明历史上的李贽一直倍受争议,他的朋友中,“不仅感情最深,始终不渝,且功业和气节最受其赞誉的,就只能数梅国桢了。”[3](P301)万历十六年(1588)春二月,梅国桢宴宾朋于环阳楼,分韵赋诗,李贽在席并作《环阳楼晚眺得棋字》,正面接触给梅国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年九月,青海部长他不囊犯西宁,杀副将李魁。梅国桢于此时致函给李贽,表达了自己立功报国的决心。万历十八年(1590),李贽《焚书》刊行,梅国桢急索读之,对其叹服不已。万历二十一年(1593),梅澹然致函李贽,愿为观音大士并请作记,未得到李贽的肯定答复,于是澹然在生日那天落发,梅国桢在城内北街建绣佛寺为其精舍,给予支持。李贽作《题绣佛精舍诗》祝贺。在梅澹然的影响下,其姊善因、自信、明因、善财、澄然等也向李贽学佛并书信往来。万历二十四年(1596)六月,李贽《观音问》刻印成书。万历二十四年(1597),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梅国桢致信受到驱逐的李贽,邀请他到自己任职的山西大同寓居。在梅国桢的支持下,李贽在大同著成了《孙子参同》一书,梅国桢为该书作叙,并安排专人为李贽抄写修订的《藏书》。
万历二十九年(1601),梅国桢因父亲去世而丁忧返乡,哀伤过度,一病不起。期间他目睹了女儿澹然名誉被毁,直至郁郁而终。澹然死后,梅国桢曾写信给李贽说:“佛高一尺,魔高一丈”,认为“自古英雄豪杰欲建一功,立一节,尚且屈耻忍辱以就其事,况欲成此一段大事耶!”[6](卷2)对李贽给予一如既往的支持。后李贽也倍受迫害,竟至“卓老一袈裟地竟不能有”[7](卷11《梅客生》),最后在狱中自杀。凌礼潮先生非常准确地概括了梅国桢当时的处境与心态,他说:“(梅国桢)女儿梅澹然与李贽因学佛而引起的轩然大波,更使梅国桢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梅国桢是个异常坚强的人,他自始至终支持与鼓励女儿学佛,并且在谤言如潮,李贽遭逐的险恶形势下丝毫没有动摇他对李贽的尊崇和信赖。”[3](P301)所以袁中道说他“数年来俗态纷纷,乃明公静而观之,真所谓‘长安虽闹,我国晏然’者也。此乃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手段,非真实学问何以有此。”[4](卷23《与梅衡湘》)梅国桢自始至终对李贽的信任,除了他们之间深厚的交情之外,与他本人对佛禅的理解,自适心态的养成也不无关系。
(二)对梅澹然不遗余力的支持
梅国桢一共有六个女儿,据《梅氏宗谱》记载:“女长适刘承棨,监生,子刘侨太傅刘倬;次适刘承绪举人;三受刘承禧锦衣卫指挥佥事聘,未字,刘卒,全贞空门,圆寂年三十七,成正觉淡然大士,乳名锦哥,性最贞静,且解禅理,而于绣工之内亦通。三刘皆庄襄公(即刘天和)系;四适李长庚四部尚书,生春潮,廪生;五适刘启元,庠士,宪副巨塘公冢孙;六适李长策,即长庚弟。”[1]他的三女儿锦哥(即梅澹然)出生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曾许配给锦衣卫指挥佥事、大收藏家刘承禧。原《梅氏族谱》中说锦哥在“刘卒”之后,“全贞空门,圆寂年三十七,成正觉淡然大士”[1]。根据《梅氏族谱》的记载,梅家女性入空门的还有很多,如梅之焕的“妾颜氏,燕人,公没后,削发修真,自号出缠,塔在桃林河朝水寺侧,有塔文并赞。”[1]还有梅国桢六弟梅国林的女儿嫁给卢家,因避寇儿子走失,“姑哀恸悔,择卢氏别墅建奚有庵,戴发修真,皈依金母,自取名曰孤峰和尚,赋诗九十九首,多自怼之辞,留不尽之意,遗命葬庵后院,内造上孤下峰和尚塔。”[1]梅澹然在禅学方面颇有造诣,李贽称之为“澹然师”。袁中道就曾有“女澹然以孀为尼,公不之禁。澹然戒律甚严,于道有入,父子书牍往来,颇有问难”[4](卷17《梅大中丞传》)之句,以示推许。
梅国桢受李贽的影响而信佛,所以他对梅澹然给予了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一方面支持梅澹然学佛且与李贽保持书札往来,另一方面又采用特殊手段对居心叵测,觊觎澹然美色的登徒子之流给予无情的嘲弄。《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黄取吾兵部》条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麻城人黄取吾(建衷)素负时名,早登公车,风流自命。时同邑梅湘衡(衡湘)长女嫠居,有才色,结庵事佛,颇于宗门有悟入处,即李卓吾所称『澹然师』是也。黄心欲挑之,苦无计。其爱妾亦姝丽能文,乃使诡称弟子,学禅于澹然。稍久亦喜其慧黠,甚眷念之,因乘间渐以邪说进,且述厥夫殷勤意。澹然佯诺,谋于司马,姑勿露机,反更遇厚之,因令入司马家晤语。初亦伺司马他出,始一来,既而习熟。司马忽戒远游之装,澹然与订期,俾弟子先至,而黄续赋《多露》可也。其妾甫及门,则女奴数辈竟拥香车入司马房,自是扃闭不复出,而澹然亦不复再过其旧庵矣。黄羞赧不敢言,爲乡里所诮,初以雉媒往,不特如皋空返,且并媒失之。”[5] (P594-595)梅国桢与澹然合谋,使觊觎澹然美色的黄取吾最终“赔了夫人又折兵”。乍一看来,这与戒律甚严的佛门之风似乎极不相称,但在梅国桢那里,与俗世共沉浮与他的禅悟之心并不矛盾。
万历二十一年(1593),梅澹然听说芝佛院要塑观音大士像,致函李贽,愿为观音大士并请作记,未得到李贽的肯定答复,于是澹然在生日那天落发,梅国桢在城内北街建绣佛寺为其精舍。梅澹然因学佛遭谤而死,梅国桢气愤不已,在祭文对那些鼓舌弄唇者怒斥不已,讥其为“魔”,并称“有佛自有魔,不信安得不谤?”[4](《游居柿录》卷5)在袁中道看来,梅国桢这种任性自适的生活态度并不为过,他说:“识者固知公爱怜光景,耗磨壮心,与俗沉浮,不用绳检。而(梅国桢)外夷内朗,宏量沉机,真谢安石、张齐贤之流也。”[4](卷17《梅大中丞传》)反而给予梅国桢以很高的评价。
三、梅之焕对济世禅的践行
梅国桢之侄梅之焕万历三十二年(1604)中进士,改庶吉士,后授吏科给事中。崇祯初,为甘肃巡抚,屡建奇功。回乡之后,协助地方官吏缉捕寇盗,赈济灾民,功业卓著。据《明史》记载,“(之焕)既废,无所见。所居县,阻山多盗。之焕无事,辄率健儿助吏捕,无脱者。”[2](卷284)梅之焕是复社成员,交游十分广泛。其“性率真,不为世俗礼,即贵交亦汝尔称。与张公鼐、杨公鹤、李公邦华、胡公应台及同里之李公长庚、陈公以闻皆道义交。而范公景文、何公谦皆未谋面,雅称神交。好面折人过,遇伪士辄谩骂,若曲技一得之善,赞不容口。振赈穷急难,不俟请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至老弗之倦焉”[8]。他行事以道义为先,故多有热心公益,济人利物之举。
(一)集资建庙,参与佛教事务
梅之焕自号“信天居士”,并与李贽、公安三袁等人及无念、道一、愚菴等僧人交游广泛。他“于禅宗徹心抉髓,单刀直入。早岁李龙湖深器之,与无念、道一、愚菴诸僧游,各有相入而究无一字”[8](序)。李贽十分欣赏梅之焕,称赞梅家兄弟是“弟兄昆玉”,并写信劝告他“功名荣华公分内物,惟有读圣贤书以增益其所未能为祝”[9],梅之焕对李贽也十分敬仰,在其死后为之所作纪念文字尤多。梅之焕交往的僧人中,以无念尤为频繁,他曾说:“余阅缁流多,止得念公、道一前后两人耳”[8](卷6)。无念(名深有)是麻城本地僧人,是李贽在麻城谈道论佛座中首席。他在佛教界很有影响,亦结交了一批佛教居士如焦竑、陶周望、袁宏道等。梅之焕亲聆无念的教诲,共同谈道事佛,情深意笃,他说:“念老孤踪,亦不复强,但意中恋恋亦不能堪,谁知方外交游亦脉脉关情若此?”[8](卷4)在他的心中,无念是他人生的导师,他在《恭荐无念禅师》中称:“焕亲承鞭影,历奉尘谈,无由再见紫磨金色之身,但自低回翠竹黄花而语”[8](卷7)。无念去世后,梅之焕在黄柏山法眼寺为之修建息影塔。
晚明寺院通常作为讲学场所,士人与高僧在此结社论道,交游频繁,一些士绅捐建寺庙尤多。晚明麻城寺庙相当一部分是本地士绅捐建,据《麻城县志》记载,地方寺庙捐建者有梅之焕、李长庚、周思久等人,其中梅之焕捐建最多,有慧云菴、宝树庙、弥陀庵、玉皇阁,并重修了双龙寺。县东南七里岗的慧云菴为“明天启间巡抚梅之焕建,内奉东岳神并诸佛像,崇祯二年,流寇肆毒,之焕建护生堡,保护乡人,全活甚众,人德之,塑像祀焉”[10];位于邑东七十里宝树庙:“现存庙一间,庙外桧树一株,为长公手植,围十余尺,苍翠参天,庙址前屡易主”[1]。鸡笼寺,又名湛寂寺,是在万历时由无念禅师所建,有御赐藏经及皇妃所赐袈裟一领,梅之焕为之题“湛寂法门”;位于黄柏山的法眼寺,系无念所建,梅之焕为纪念无念禅师又在此修建了息影塔。
梅之焕系心于佛教事务。寺庙里的仪式、活动他都关心并参与,还为之撰写募文,他说:“欲登山奉祝,风雨阻之……宗风不振,明斯事者寂无其人,念公当多留几千春,俟五灯有续,庶不负来一番耳。”[8](卷4)对禅宗的宗风传承给予了高度的关注。他为当地的佛寺募求藏经,建藏经阁,并为此作文。他在《书黄蘖复问后》对无念的“出世济世”的情怀给予称赞:“念公嘤鸣求友海内,名公卿无不私事念公者,则又朱门自来即人耳,不第无朱门见也。试阅往复书,其出世济世旨可谓管中一斑矣”[8](卷6),从中展现了他济世利人的思想和决心。
(二)跻身社会实务,反对空谈
梅之焕认为修禅在于实念实修,他在《黄蘖山护藏经》中明确指出这一点。他每见为官者“说贫说苦,极没廉耻,作此违心套语向人”[8](卷6),便极为厌弃。他在给无念禅师的信中写道:“眼见世路上光景没些好处,既不能行志,又不能适志,恋此何为,不知舍此将归何处,勿言无处可归也,实实道来”[8](卷4);“常寄字来,提醒一提醒,我心下到也有些虚明的境界,只迷却路途耳。为寻路故迷途,路不寻又无下手处,速道一句来”[8](卷4)。
梅之焕最初与方外之人论交,意在解决俗世的问题,因而他的出发点是提倡实务,反对空谈。他说:“我乃小小根器,不敢妄谈出世大事,意下只要行得几件济人利物之事,剿除得几个害人蠹物之人,他日好与阎罗胡子厮见,则志愿毕矣。是真语是不妄语,念公切骨道来”[8](卷4),“济人利物”成为梅之焕参禅的直接动机。梅之焕既能为佛教事务竭尽其诚,又能不忘家国天下,只要是虚伪不实的东西,他都一概摒弃。他说:“都中讲佛的自上本过后都变了卦,可见都只是为名,此辈人极可耻,不耻他今日不讲,只耻他向日的讲是何缘故,假人再无不败露之理。”[8](卷4)他认为宋明理学弄虚作假不好,释家以空无回避实行也不好。他说:“道学何尝不好,至今日不如狗矣,以其借名色为骗局也,空门亦如之。高者为名,卑者为利,苏公已立千年公案,道学之假无足责矣。自家生死大事亦只以为名利之媒,不但不如狗,又不如今日道学矣。”[8](卷6)同时他也鄙视追逐俗世功名利禄的僧人:“你看那打黄伞进禅堂,拿全简名帖、四路拜客者可像和尚?令人益思念公矣!”[8](卷4)
人生更大的现实问题在于精神层面,对于众生的苦恼,梅之焕痛彻于心,他不愿做“自了汉”,而是将实践践履放在第一位。他赞同无念“救世如救焚,急于自救”的精神主张,也赞赏李贽与众徒所立的规约简便易行。他眼中的神与佛都是竭诚而为:“地藏王不以众生难度而冷空地狱之誓,亦各自尽其心力之所能及而已。匹夫之初念即神圣之极功。救得一命是一命……”[8](卷6)梅之焕认为救人救世 “常如初焚时,以此急急要度脱,只如见人在烈火中挣命,犹暇作道理相劝解乎?”[8](卷4)在他看来,救人救世的关键还在于实行,不能只是停留在空口谈禅上,这一认识充分体现了他对济世禅的深度理解及关注。
四、“荆楚二梅”对晚明禅风的影响
(一) 对“狂禅”之风的修正
晚明佛教居士较多,他们与众多僧人一起共同促成了晚明佛教的复兴。总体来看,明末社会风气奢靡,文人群体也受到很大的影响。晚明的文人居士除“公安三袁”外,还有李贽、焦竑、陶望龄、汤显祖等等,他们都曾经囿于官场琐务,后转而修真悟道,追求生活的闲适和自由,他们登山临水,读书参禅,他们具有文人狂放不羁的个性,又重视生命个体的体验,独立于世俗的社会生活之外,对当时的社会风气影响较大,因而备受时人非议。晚明的“狂禅”正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
梅国桢、梅之焕较长时间在官任上,沾染文人习气较少,且又不同于文人谈禅者的“只贵眼明,不贵践履”,而具有躬行实践的行事作风,奉行“不讲学,止教人躬行实践”。梅国桢受李贽和女儿梅澹然的影响而信佛,但他并没有在生活中畏手畏脚,相反他在官任上能据理直言,行事磊落,主要是因为他以天下之心为心,虽禅修而不废政务。梅之焕晚年归乡之后,并非栖隐山林,不问世事。他试图在佛教信仰中寻求救世的良方,而其经世济民之心依旧。总体来看,梅国桢有强烈的社稷、天下之心,梅之焕也有浓厚的儒家士大夫的家国情怀,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因而在承担保家卫国、社会公共事务上眼界更为开阔。他们参禅的出发点不仅仅在于自身心灵的安顿,还在于更高意义上的“普渡众生”,这对晚明盛行的“狂禅”之风是一个很好的修正
(二)对济世禅法的推动
“宋代以后,佛教在入世方面大规模地渗入儒教,并成为中国世俗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11](P257)宋代之后,儒释合一逐渐成为社会发展的显性趋势,梅国桢、梅之焕将儒家的出世之心与佛教的救世情怀紧密联系起来,完成了他们在对社会、对禅风的个性化诠释。尤其是梅之焕,他利用参禅领悟的道理和介入佛教界的身份而实践济人利物的宗旨,促成了他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的超越。
首先,在实践践履上他心系家国天下。他在给无念的信中写道:“又闻盗逐蝗生,无非恶境,今日东山复以绝不相干事无故连杀三命,凶手脱逃,死者之家亦不敢告以官,皆土木做不得主,只益仇耳。末劫光景,忽已至此,吾不能做自了汉,坐视不救,救又无法,何以教之。”[8](卷4)当麻城遇到 “流贼”时,他 “名其堡曰护生堡,莳花之圃、养鱼之陂,皆斥以于民,诛茅结庐、鸡豚成社,所全活数十万人。兵后凶灾,赈廪贷粟,又全活数万人。公以士大夫失势家居,卒能枝拄巨寇,保全江汉,以其至诚恻惮、急病攘夷,一腔热血,夙为乡里士民所倾信也”[8](序言)。当本地发生灾荒,他作文倡导募施济荒,“我闻迦叶乞食偏向贫里,为贫里夙不植福,今生得贫困报,故往导之施以植其福。然以植福故,施名不净、施且割在陈之粮,于目前图植福之报于寥寥身后,又迂阔难俟。是恶足动喜舍心而导之施哉?曷亦就近取譬?……试清夜扪心思:许多残喘由此得延,许多游魂由此得起,能不自慊否?……苏文忠公云: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畅干酒,吾为之酣适,为人施药设酒,盖专以自为也,则此举分明是自家当下切体受用,岂第为济众计植福地哉?”[8](卷6)为了解决旱灾问题,他请求无念出山施法:“今赤地千里,念公何不以片纸从事。如曰众生业重,然使众生不作业,又何须救度,佛不喜神通,谓不把做一件事耳 …… 此出能作霖雨,何事不可忍耐,只无端打入疯狗队里,大家吵闹一场,有何傝侨哉?”[8](卷4)募捐之后,他又为众多冤魂求佛祷神,建水陆大会,为争渡溺死者诸魂施食,以告慰亡灵。
其次,重视精神实修,解决众生现实的心灵诉求。梅之焕在恭荐梅澹然时,对其操守给予肯定:“碎玉不改其白,烁金愈增其坚,胡畀之良,胡夺之速?方冀亲传衣钵,同超百尺之竿,岂期身倦,津梁遂入两楹之梦……更期九品莲中广开后觉,抑或三生石上,再访前缘,敬伏遗文,用宣冥感”[8](卷7)。梅之焕晚年被诬,于是他借祭奠年兄双南田之机,请他帮助质问阎罗王,以明人心可欺天不欺,他说:“(五阎王)殿前业镜台照人无所不徹,各曹掌案,记载详明。年丈试叩之,如弟实有嗾使等事,则请追其 魂摄其魄,打入拔舌泥黎狱……盖世网犹可幸逃,天网谁能竟漏,若曰无鬼神,何以有生死,既已有鬼神,何得无显报,白口咒纵可欺人,决不可欺鬼神,纵可欺鬼神,决不可欺年丈之自为鬼神。”[8](卷7)梅之焕在神佛的世界里,得到了精神的慰籍和心灵的补偿。
五、结语
在晚明这个“狂禅之风”盛行的时代,“荆楚二梅”恰如一道清风,他修正了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消极避世观念,注入了时代的新风。与他们的社会活动相适应,地方乡绅名流掀起的济世禅风,对禅学与社会公益事业相对接,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及心灵诉求都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这些思想潜移默化地注入到晚明的地方名流中,对引导当时的社会文化思潮,改善人们现实的生存困境都是具有进步意义的,这是社会的进步,也是时代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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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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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130(2017)06-0001-05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6.001
2017—10—14
吴福秀,女,湖北京山人,文学博士,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