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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史欤?思想史欤?
——重读《清代学术概论》①

2017-03-10李树春

关键词:学术史思想史治学

李树春

(江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学术史欤?思想史欤?
——重读《清代学术概论》①

李树春

(江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本文重读《清代学术概论》,认为不应从学术史写作的角度去批评梁启超写作该书所犯的“模糊笼统”的毛病,而是应该从以思想史来写作学术史的角度来理解他何以要如此写作,该书之成可比于谭丕模所著之《清代思想史纲》。该书写作缘起是要为一部《欧洲文艺复兴史》作序,受此书所述欧洲“文艺复兴”精神之鼓舞,梁此书亦有步其后尘要写另一部反映中国 “文艺复兴”之思想史的努力,所以本文在详细阅读、仔细分析此书的基础上,来说明梁写作此书处处是以对有清一代之思想潮流的关注为其主要考虑,并以此来组织本书的整体架构和对具体材料的编选,因此该我们在承认该书所具有之学术史价值基础上,更要承认其思想史的价值,因而对其作者也应该予以理解的同情和学术的敬意。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学术史;敢疑和求实

把梁启超所著之《清代学术概论》看作是一本有关清代学术史的书,估计没有人会反对,但如果有人称《清代学术概论》主要是一本思想史的书,估计会有人不敢苟同了。该书作为一本学术史,虽然识者甚众,但是对于这类梁著学术史类书籍的价值,却不乏有人持有保留甚至批评的态度,比如史学大家钱穆就感慨梁启超虽有史识,奈何太忙不读书。②其实对于自己的短处和不足,梁本人已有深刻的认识和反省,就是在这本书里,他在谈到自己的学术发展时坦承:“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1]80钱穆的批评不谓不切中梁之要害,然而梁既已自知其弊,为何还是要写这种“模糊影响笼统”的书籍而招人诟病呢?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换一个角度来理解梁写作的初衷和用意,从而可能正确认识梁本人的努力以及其著作的价值。这个特定的角度就是思想史的角度,亦即本书虽名为“学术史”,而实际上,梁是要借写作有清一代学术史来梳理、理解、强调甚至鼓舞曾在清代学术中产生耀眼光彩的“科学的”学术精神,并藉此表明,在这些“科学的”学术精神鼓舞和推动下,整个清代学术获得长足发展并为后世学术的新发展能够产生垂范作用。故本文写作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从思想史的角度来阅读和理解《清代学术概论》,通过对它的仔细阅读、全面分析和深入讨论,去理解梁启超写作此等学术史类书籍的苦心和用意,并给予其“模糊影响笼统”的写作弊端以同情的理解并致上学术的敬意。

此书原本是梁启超为好友蒋方震所著之《欧洲文艺复兴史》所作的序,只因后来梁序写得太长,几乎同蒋书文字数量相当,于是只好独立出来,单独成书出版。中国的二十世纪初是一段风云变幻的时期,这也正是梁同蒋这一代知识分子思考写作的时代,他们常常觉得现世里的人生不胜“皇皇”,中国的国民,尤其是忧国忧天下忧黎民的知识分子,踯躅于“漫漫长夜中垂二千年”而不知何处才能觅得光明。后梁蒋二人同赴欧陆游历,在此期间,蒋常对人说,“吾此行将求曙光”,但此“曙光”为何,却一直未有所获,直至快要返回前,他才回答别人说:“得之矣”。返回后他就写作了这本书,或意以示众人他所求得之“曙光”是什么。这些轶事都是梁的记载,记在他给蒋书第二次所作的序文中。[2]1-2

这本蒋百里在20世纪初欧游“求曙光”之结晶的《欧洲文艺复兴史》,由商务印书馆印行,一经面世旋即产生较大影响,以至于曹聚仁将他誉为“文艺复兴三杰”中的达·芬奇。那么在此书中蒋本人是否明示其所声称已求得之“曙光”是什么呢?阅遍全书,我们并不能找到蒋本人对其所求得之“曙光”是什么的直接回答,但是通读之后,又觉得处处可见他所指之“曙光”隐隐,欲奋薄而出。在此书“导言”里,他在对南北欧的地理与民性做了一番丹纳式④的细致分析之后,指出发生于北欧的宗教改革和南欧的文艺复兴实际上是同源而异流,其目的均是对现世人的突出和强调,要重视人的理智,尊重人的个性,这就是“人文主义(humanism)”,如其所言:“我有耳目,不能绝聪明;我有头脑,不能绝思想;我有良心,不能绝判断”。[2]4

那么,蒋向梁启超为此书索序,梁阅后有感于“清学之精神,与欧洲之文艺复兴,实有同调者焉”[1]3, 于是有意要“取吾史中类似之时代相印证焉,庶可以校彼我之短长而自淬厉晔”,又有胡适相嘱“晚清‘今文学运动’,于思想界影响至大;吾子实躬与其役者,宜有以纪之”,[1]5故其在写序时心切而下笔不能自休,索性做了一番对于清代学术思想的梳理和总结。对于此书的又一写作背景,可见于他写给张东荪的信:“本拟南下迎罗素,顷方为一文《前清一代思想界之蜕变》(为《改造》作,然已袤然成一书矣,约五六万言)颇得意,……。”[3]920即本书的另一动因或亦是受到他国大思想家的到来而激发,且他本人对此书之作颇感得意。而一向重视近代思想史写作的胡适亦给予此书甚高评价:“任公此书甚好,今日亦只有他能作这样聪明的著述。”[4]240

这些写作的缘起已经决定了这不是一本如清代学者黄宗羲著《明儒学案》那样仅为勾勒一代学术那么单纯,它注定了是要包涵着写作者本人深沉而热烈的精神关怀和对该段学术进行认真和深刻沉思的思想探索之作——梁启超的前期写作中就包括他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众所周知,中国学术到了有清一代不但大总前代所成,又略地攻城一举冰释前代未能言、未敢言的种种疑问,且蹊径独辟而新创出众多新的学术天地,从而总体上呈现出一幅萦萦大观之象,使其与成为后世欧洲甚至欧洲之外各种事业之典范和源头的欧洲文艺复兴何其相像,故而对其进行描述、梳理和研究,以探寻支持和指导这些事业变化、更新、发展的真理和规律,为昌明后世中国学术及更广范围的事业而提供思想上的源头和典范,一如欧洲文艺复兴之为欧洲社会奠立科学的基础并成为文艺、社会、政治等思想之发祥地,疏浚其源,畅通其流。

正如上文所谈到《清代学术概论》是从思想史的角度入手来写作有清一代学术史,其材料是史料的,其组织架构却是按照思想史的线索来组织编排的。故而本书的写作甫一开始,作者便以讨论“时代思潮”和“清代思潮”⑤来破题发端,首先通过对思潮的辨析来彰明其编排本书之写作意图,从而使此头一节“时代思潮”构成对整部计三十二节的文章起到一个框架作用,第二节“清代思潮”则是起着提起和总括的作用。

“潮”之兴起赖于环境、心理和思想之趋于同一方向,而“思”之成“潮”者则 “思”必有相当之价值又适合于时代之要求,当此共通之一种或数种思想由初时微弱而随运动逐渐壮大至于尽人皆知时,便成“流行”或曰“风气”,它一般要经历启蒙、全盛、蜕分和衰变四个时期,对应于佛教里佛说一切流转相不外是“生”、“住”、“异”、“灭”四个阶段。⑥以此四期为叙说框架,将整个清代学术进行网罗组织,并一一进行分说。

在梁启超看来,“清代思潮”绝类欧洲“文艺复兴”,以对前代之压抑思想进行反动为进路,以极端之勇毅呼号复古为要务,以最终求得思想上之解放为鹄的,并造成思潮或曰风气的启蒙和盛行,进而转入一切思潮所要经历之四期,戛戛流转,周行不息。反动乃为思想更新之必要,而“人类德慧智术之所以进化,胥恃此也”。[5]8清学以对宋明理学之反动为起点,此派哲学自有其历史上极大之价值,其在唐佛学大盛后汲取其成就而造成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本有思想和内容上的革新,但是演至明代极盛后,其弊端亦愈凸显,其一是本为一种新创哲学却偏要托古人之名,而造成遏抑创造之弊,其二是不坦诚自己学问之实,硬加附会、托依古人,而造成奖励虚伪之弊,并其研究对象却是那没有飘飘渺渺、因人而殊、不可捉摸的对象,但见浮伪之辈不踏实向学而满口虚语淫词却空无一物,人人因袭、相率不学、无所用心、袖手心性,最终导致举国道德堕落、国运衰颓,终丧于异族之手,换代之痛,切肤之辱,怎能不致反动之起。

正因宋明理学有如许弊端,故起而反动的清学,开始疑所依傍,正其源流,革其浮风,以矫其学之弊,以启后来所学之实,所问之真。梁启超在称这股反动的力量时说:“此实思想之一大革命也。”[5]15梁所谓“革命”其实就是要革理学、尤其是王学末流的命。清学之祖顾炎武直攻王学,力倡学术应自有创获,一反有明一代学术之窃盗,求博证,举实用。阎若璩之《尚书古文疏证》辨《古文尚书》十数篇为伪,从而使一切神圣之经文均成为可研究之问题——“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观之,则诚思想界之一大解放。”[5]14胡渭之《易图明辨》辨宋以来之《河图》、《洛书》,以《易》还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图》则归陈抟、邵雍,使宋学归宋学,孔学自孔学,一扫强附前训、依经自重的学风。此外尚有怀疑精神炽烈者如毛西河、姚际恒等。对这场“理学”与“反理学”的科玄论战,胡适曾如此归纳:“中国的近世哲学可分两个时期:(A)理学时期——西历1050至1600;(B)反理学时期——1600至今日”。[6]1141

阅读此节,可以发现梁启超在介绍上述其所谓“启蒙期”的清学诸家之学术成就时,并不是使用学术史的一般写法,他对各人的学术成就并没有进行比较全面的整理和说明,而仅是介绍他们开一代新风气之学术精神的养成和实践,以及扼要总结其所取得之学术成果和其学术思想对当世学术思想的解放及对后世学术的典范和鼓励作用,所以他只选取了这些学者们著作中更具时代学术新精神的著作,以与反映清初思想史里的新变化这一主旨相适应。其对所选取著作的内容进行必要的介绍和说明时,更是从思想史的角度来对其加以提炼、阐释和解说,避免对这些作品进行面面俱到、兼顾多个角度的方式来进行,这种有侧重、有取舍的关注和处理已大异于《明儒学案》以来学术史的一般写法,但是梁的这种以学术史来写思想史的处理却满足了他自己的需求和目的,他在其著作中让这些清初学者所代表和其著作所蕴含的学术精神、时代思潮更清晰地呈现出来,从而达到以选择性的学术史料来勾勒和描画思想史变迁之鹄的。

对于清初上述几位大家,梁所重视并要揭示出来的一种最重要的具有思想史意义的学术精神就是他们不拘于旧说、敢于怀疑的精神,而这种敢疑的精神实质上构成了前清思想史的内核,这是在学术活动中所培育和发展起来的思想史内容,它已成为这个时代精神的一个显著特点和标志,从而使得整个有清一代学术发生大转关和大进展,而且在梁看来它更应该扩展到更多的领域并发挥其革新的作用。以顾为代表的这些学者,他们对前代学术进行大胆地审问和不懈地检查,不惮于这些在百年、千年的流传中所确立起来的学术和世俗权威。在他们看来,只要可以发现其中有问题和疑问存在,那么这些问题和疑问便可成为他们学术的着力点和生发处,并由此他们开发和挖掘出更多新的研究领域和学问方向,其中卓著者便是构成了随后全盛期几乎全部学术内容的考据学。

对于“启蒙期”的学术,梁启超除了介绍上述诸家外,还分疏了另外几派学者和他们的学术成绩。在史学上,余姚黄宗羲之《明儒学案》开中国“学术史”写作之先河,其《原君》、《原法》更成为晚清思想骤变之先导;宗羲弟子万斯同以一人之力而完成《明史稿》,成为迁、固以后一人而已。衡阳王夫之虽学所无师承,但“其治学方法,已渐开科学研究的精神”,[5]18他认为天下物理无穷,学问应该随时而变,不能习气相因,仅“守一先生之言”,而其“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之论更亦振聋发聩,发宋元以来所未发,影响至于戴震和谭嗣同。博野颜元,梁启超认为其学类似古罗马之‘斯多葛派’,颜以“行”为学,以为所学应该见于日常行事之中,故他既非宋学,也诋汉学,只因他们尽是空谈之学,所以遇事无主,其实是最无知:“书本上见,心头上思,可无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不特无能,其实一无所知。”[5]22最后一派学者所从事之学问最可称为科学昌明之学,宣城梅文鼎之治天文算法,无锡顾祖禹之治地理考古,而大兴刘献廷所学多方,惜哉少有所传,另有太原傅山,全祖望称“其学大河以北莫能及者”。[5]26

梁启超在此一节介绍顾、胡之外“启蒙期”之清学人物,一仍其前之极简而有所用心之专注态度,在史料的择取上简洁明了,在重心的关切上采用众星拱月之安排,让对这些学人和其学问的介绍都指向清初思想史上的另一个大转关,那就是在有“疑”、敢“疑”之外,清人的实学或曰“朴学”。作为对明学的反动,明学一最大的弊端就是空疏而不肯学,他们喜欢袖手心性却不肯实务,正是不满于明人这些空疏的毛病,清初学人奋而读书,广学博识。其所记各家均是饱学之士,并力行著述, 黄宗羲著成《明儒学案》、《宋元学案》⑦,万斯同一人而成《明史稿》,王夫之不仅多深沉之作,而且以儒者而能治“唯识宗”,颜元之实行,而且出现专治天文、地理、音韵等各种实学,梁对这些学人的介绍明晰地勾画出这代学者“尚实”求博、力行致用之坚毅而旷达的学术理想和时代精神,这构成了清初思想史上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并昭示出入清以来中国思想史上的另一个显著变化。谭丕模在论述清代思潮的总趋势时,第一条就说:“清代学术思想是实际的”。[7]1胡适曾把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总结为两条:“(1)大胆的假设,(2)小心的求证”。[8]208并说他“专于算学,精于考据,他的治学方法最精密。”[6]1163

清代“启蒙期”之考证学到了“全盛期”一跃而成为一枝独秀的学问,此一时期之考证学较前期更具有学术的况味,扫除了前期杂糅于考证学中种种“学问”之外的部分,如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中的日记信札,胡渭《禹贡锥指》中的经济谈等,正因为如此,考证学可当之无愧地被称为清学的代表,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考证学,清学也就不能成立,也因此,以此全盛期的学术来代表整个清代学术也是其应有之义。[5]30

如上文所论述,考证学作为一种实学是伴随着清初出现的“敢疑”和“求实”这两种重要的思想史潮流而出现的,及至此“全盛期”何以一蹴而压倒其它初期纷起的众多学问一统天下进而成为整个清学的代表呢,这是因为经过“启蒙期”诸家对明代等前代学问进行大疑大非之反动后,既破除了权威,解放了思想,又扫荡了明学的浮泛空疏,学问风气趋实,接下来就是沿着这种求实的路线向已开拓出的新疆土进行纵深方向的发展,而这正好吻合于考据学的外在和内在的特性——外在的是经过前期学者的怀疑之后,诸经都成为可研究的学问,这为考据学提供了研究的对象和领域,内在的是考据本来就是一门将实据和实证内化为自身治学特点的学问,如此不难理解考据学何以在众学问中拔得头筹而无可与之鼎立之学。

既然在此期中,考据派几乎已成惟一之学问,故派中有建树的人物众多,梁因此以惠栋和戴震为代表并兼及众人,其主要介绍了惠、戴二人的学术成绩,并不失策略地对二人的学术理路和治学精神进行对比,并从中判定二者学术成绩之高下大小。惠栋自幼乃承其祖、父所传之经学,因此所学淹博,且家法谨严,已俨然是汉学之风,故其治学方法也是以汉为师,其言曰:“汉经师说与经并行。”这种不问是非,一味盲从师法、家法的治学路径是保守和迂腐的方法,梁因此对惠之学术深不以为然。与惠之保守的治学方法相对乃是戴震的敢于怀疑、不肯轻信的治学方法,⑧戴的治学态度以他自己的话说,是“不以己蔽人,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1]35如此相形比较尽可见惠、戴二人在治学上的高下,也从中可以看出梁启超对二人的评价和态度,无怪乎梁责备惠说,“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精神批评的态度,几夭阏焉,此其罪也。”[1]34而认为戴震和他所代表的 “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清学派精神与近代西方“实证哲学派”的精神相通,[9]31以为戴震是“科学界的先驱者”。[10]39

梁之所以彰戴责惠,是因为戴所代表的正是清代思想中的主流思潮,它不但是要敢怀疑,而且也是积极锐取的,而戴无疑正是这种思潮的代表。无论是何人之言,哪怕是前圣先师,只要有所疑,戴一定要去求其所以然,表现出异常之思想解放之精神,并且他常能从人所不能注意的地方入手,发现问题所在而直追至尽头,所以梁对戴赞赏有加:“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赖以成立”。[1]35在考证学上,戴之治学能表现出学问之时代潮流,而其哲学著作《孟子字义疏证》更能直接写出时代之精神,其中的平等精神、求真求是的精神、主情轻理的精神皆是为梁所推重的清代之进步思想,因此在对整个“全盛期”的叙述中,不难理解为什么梁以一种赞赏和提倡的口吻对戴及其弟子的学术活动和成绩予以大量笔墨,对惠及其门人却是甚微节省并表现出某种贬抑的态度。

道、咸以后,清学开始分裂并逐渐走向衰落,其原因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清初所出现的敢疑、求实的精神,等到清学一统天下成为一尊之“学阀”时,其自身亦成为所可怀疑的对象;而宗尚求实之考证学往古之更古之时代求实据、实证时,却因为年代久远,证据在历史的长河里常常湮没无闻而无从可求;经世之用曾中途因学风、时势所致而中落,后在“鸦片战争”之刺激下结合初入中国之“西学”又重新烽起而自成一系,这也构成了其与清学之分裂。

清学分裂之导火线在于今古文之争。这种争论本起源于汉之古文经的发现和刘歆等人的鼓吹,但是这种争论在历史上却不绝于缕。对于此时期今古文之争的介绍,梁已几乎完全抛弃了学术史的写法,完全是在写作此一时期的思想史,并且其重点和笔墨几乎完全集中于今文学一端。今文学初期诸公专言公羊,启蒙者庄存与追求“微言大义”,开拓而健者有龚自珍和魏源,二人对于晚清思想之解放和关注域外和边事均有引领作用。今文学的中心则在康南海,而宣传鼓动最烈者是其弟子梁启超本人,后二人渐行渐远。晚清思想界还有一彗星是谭嗣同,谭之“以名杀人”的论断和“冲决罗网”的坚毅“充满了解放的精神”,[7]111而其治唯识、华严等显示出其博学,其人一时光焰万丈,却可惜如一现之彗星。在此分裂和衰颓期,作为清学正统和殿军的是章炳麟,因其在晚清思想史上影响不及前述诸公,故梁未对其加以详说。晚清尚有一学问新枝乃是译学,并产生所谓“新学家”者,梁从中总结出真的学问应离致用而自独立,以其自身为目的而非手段。对于晚清佛学,梁亦寄以思想史上的关切,冀希能产生新佛教以益吾国吾民。

梁启超是一位有超强组织和架构能力的人,因此不难理解他在政治活动所能起到的鼓动号召作用,更可见于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对文章的编排和组织。处理一段长达三百年的清代学术史,钱穆写出一部洋洋洒洒几百万字的巨著,梁是极简单之人,其同名著作亦近百万。但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里,梁启超采用了一种思想史的写法,来勾勒出整个有清一代之学术思想概貌。纵观整个清代,虽然学术流派纷呈,学者众多,著作更是不可胜数,但是梁启超采以思想史概论的写作方式来领起此期学术史的写作材料,将写作有清一代之社会思潮作为全书的特别视角,因此能对众多人物、材料应付裕如。在他所进行之学术四期的区分和统筹下,他对纷繁材料的选择随其根据而信手取来,对其编排得心应手,使之互相串联说明,让乍看上去纷杂多方的清代学术显得自成理路并生气流动,而这些贯串有清一代学术的内在理路,就是梁所要揭示并认为支撑着整个清代学术走向的思想史内容,故在他而言,学术史可以有种种写法,但是学术精神却是最重要和最值得关注的:“然而语一时代学术之更替,实不必问其研究之种类,而惟当问其研究之精神”。[7]93这就是本文所认为不必非议《清代学术概论》作为学术史写作的不谨严,而应该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到本书在思想性和精神趋向上的贯串和流动。说明了此点,即是本文的目的。

注释:

① 原以《前清一代中国思想界之蜕变》为题,连载于1920年11、12月及1921年1月出版的《改造》杂志第3卷第3、4、5号,1921年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并改为今所见之题。故该书之作起始本为思想史之书,后改名之为学术之作——原因多种不加赘述;另,思想与学术本为互相勾连之语,其纷争至今未休,本书专就本书作论,不及其它。

② 钱穆感慨梁启超虽有史识,奈何他太忙不读书,故大不满于他的学术史类书籍,所以在梁完成《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后,钱立即写了一本同名的书以正其弊。

③ 三年后,梁启超又写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该书与《清代学术概论》的关系如他自己所言:“我三年前曾做过一部《清代学术概论》。那部书的范围和这部讲义差不多,但材料和组织很有些不同。希望诸君豫备一部当参考。”

④ H·A·丹纳(Taine)(1828 -1893),法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史学家,在《艺术哲学》中,通过对大量作品的研究分析,认为文学艺术与种族、环境、时代这三个要素紧密相关。

⑤ 上海古籍1998年版《清代学术概论》由朱维铮导读,并给每一节标出一个对本节内容进行总括性的标题,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便于阅读。以上讨论“时代思潮”和“清代思潮”分别是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内容。

⑥ 正因为此书是借学术史来写思想史,故而本书的写作绝没有正统学术史那样专注和严肃,而是不时发散,以彼类此或以此类彼,其目的主要是为了达到思想上的沟通和互解。并且佛教本是外来思想,可最终发展成为本土宗教,这一思想史上成功交融的范例为后文所说清代思想对于西方科学思想之借益有侧相发明的作用。

⑦ 继《明儒学案》之后,黄宗羲又陆续编纂《宋儒学案》、《元儒学案》十七卷,黄去世后,由其子黄百家和私淑弟子全祖望相续合力编成《宋元学案》一百卷。

⑧ 近代推崇戴震治学始于章太炎的《释戴》篇,刘师培曾把戴震通卢梭相提并论,其后学者如王国维、蔡元培等不断给予戴极高评价。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2]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史[M].长沙:岳麓书社,2009.

[3]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4]胡 适.胡适日记全编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胡 适.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A].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卷下册[C].北京:中华书局,1991.

[7]谭丕模.清代思想史纲[M].长沙:岳麓书社,2011.

[8]胡 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A].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册[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

[9]梁启超.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

[10]梁启超.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A].饮冰室合集第40卷[C].上海:中华书局,1936.

(责任编辑:胡光波)

I206.6

A

2096-3130(2017)06-0017-05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6.004

2017—09—17

李树春,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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