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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言说的理性困境与诗性呼唤

2017-03-10

关键词:文论言说批评家

严 平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言说的理性困境与诗性呼唤

严 平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言说追求科学理性,致使曾经闪耀在传统文论之中的诗性之光退隐,其缘由在于理性的思维方式、逻辑严密的体系建构等批评话语对诗性表达的排斥与否定。而当代文学批评更受各种功利化影响,呈现出种种扭曲现象。要解决中国当代文学批评面临的困境,文学批评需要重拾曾经丢弃的诗性表达。

文学批评;理性困境;诗性话语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的言说方式,以科学理性为内核,注重精密推理和详细论证,追求理论体系的全面性、完整性和系统性,理论的展开过程展现为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的严密推理的逻辑运动过程,处处闪耀着理论逻辑严密与精确性的光辉。但是,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面对的是感性的、满溢着情感诗意的文学,文学批评的理性化往往将自己置于高人一等的裁判地位,用理性把自己同文学活动的感性隔离开来,使文学批评逐渐远离了文学活动,甚至与文学无关。批评和理论的过分理性化、系统化正在伤害着文学,当下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呼唤着诗性言说的回归。

一、文学批评的生命诗性在科学理性叙述中退隐

中国自鸦片战争之后,被迫从自我满足的传统之中走出来,开启了一条充满痛苦和荆棘的现代化之路。其中,文学批评为与时代契合,也逐渐抛弃传统,向西方学习,用科学与理性改变自己。而当文学批评开启科学化和理性化之路后,曾经闪耀在文学批评之中的生命诗性之光也渐渐隐去。诗性与理性的冲突,在王国维身上表现得分外明显。王国维作为传统文论的终结者和现代文论转型的开端,当他使用传统文论的言说方式时,他写出了诗意盎然的《人间词话》;当他使用理性论叙写作《〈红楼梦〉评论》时,诗性之光不复存在。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开创了以西方叙述模式评论中国古典作品的全新文论模式,被中国文学理论界看作是中国传统文论向现代文论转型的起点,但同时《〈红楼梦〉评论》也受到一些学者的诟病。钱钟书认为王国维引用叔本华的理论来评论《红楼梦》,不免削足适履,作法自弊。他说:“夫《红楼梦》,佳作也,叔本华哲学,玄谛也;利导则两美可以相得,强合则两贤必至相厄。”[1]叶嘉莹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虽然对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却认为它有一个“根本的缺点”,那就是犯了“完全用叔本华的哲学来解说《红楼梦》的错误”。[2]《〈红楼梦〉评论》招致这些批评的原因固然很复杂,但是文论的表述因素决不容忽略。《〈红楼梦〉评论》是标准的论著体,在论证中必然要首先确立一个核心的观点,然后由它来引导、控制整个文章的论证,不像传统文论那样率性而为。王国维正是先入为主地以叔本华的“解脱说”作为根本论点,并使其在整个《〈红楼梦〉评论》的论证中处于一种压倒性的地位,主宰并操纵着各章节、各层次的具体论证,使得《红楼梦》作品的分析变成了服务于“解脱”之单一观念的引证,这使得整个论文层次分明的论证最后几乎成为围绕一个中心观念而作的“循环论证”。同时,在严密的逻辑论证过程当中,故事、人物等等都仅仅成了“解脱说”的注解,失去了生命, 在文论失去了生命诗性的同时也消减了文学的诗意。

诗性在理性论述中的退隐首先是理性的思维方式导致。理性的思维方式是建立在主客二分的结构上。张世英对“主体-客体”结构进行了定义:“(主体-客体结构)是把世界万物看成是与人处于彼此外在的关系之中,并且以我为主(体),以他人他物为客(体),主体凭着认识事物(客体)的本质、规律性以征服客体,使客体为我所用,从而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西方哲学把这种关系叫做‘主客关系’,又叫‘主客二分’。”[3]从这个定义中我们看到“主客二分”的一个特征,就是人与其它万物的关系是外在的,人与他者之间有鲜明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而诗性的思维是物我同一的整体性思维,“此心”与“彼物”之间没有界限,使“我”变成了物,物也变成了“我”。物我没有界限,显示着物与“我”一样,都是有着喜怒哀乐情感的生命体,这就要求“我”使用“我”拥有的一切去理解,去表达。当文学批评使用诗性的思维方式时,文学与人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而当“主客二分”的科学理性思维时,人相对文学来说成为冷漠的他者,人不再与文学同喜同悲,文学只是人分析考察的对象而已。文学批评与文学的冷漠关系是文论诗性退隐的根本原因。

其次,科学理性对感性的贬斥压制了诗意的表达。理性主义将理性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强调只有理性才能认识真理、提升人的精神高度,理性成为主宰一切的东西,成为万物的尺度。黑格尔认为:“理性是世界的灵魂,理性居于世界中,理性构成世界内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4]柏拉图认为:“理性是智慧,关注整个灵魂,所以应占统治地位,而激情则是它的臣民和同盟军。”[5]胡塞尔认为:“是理性给予一切被认为是存在者的东西,即一切事物、价值和目的以及最终的意义。”[6]理性主义强调感性只是认识的初级阶段,一切感性认识都要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从而忽视非理性、感性的价值、作用及功能。因此,在科学理性的文论里,文学的诗意不是表述的对象,而是研究的对象,诗意被理性化了。

再次,逻辑的体系建构与表达排斥着诗性传达。理性文论建立了严密的体系,在表述上以分析演绎为主要方式。理性要求建立起来的知识具有普适性,能够得到人们的普遍接受,他们认为只有合逻辑的思维过程才是正确可靠的,而那些受情感、意志干扰的意识活动则是不可靠的。他们追求对观察对象的精确描述,所有随心、感性的描述都是不允许的,是精密逻辑推理演绎的大敌。在这样的要求下,随性而发、自然率真的诗性表达几无立足之地。

人的存在,既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理性并不能把握世界和人生的一切,在理性之外,还有非理性,还有直觉、幻想、感情、爱情、朦胧、荒诞……理性并不等于人。人若仅仅是理性的,这个世界便一定是冷冰冰的,人在其中的居留与生存毫无情趣可言。文学是情感的,诗意的,文学批评有责任、有义务传达批评者理解把握的这种情感和诗意,但非常遗憾,在崇尚科学理性的文论里,诗性正远离我们而去。

二、当代文论的功利化和诗性言说的缺失

李泽厚说:“实用理性是中国传统思想在自身性格上所具有的特色。”[7]这种实用理性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中国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到了过度泛滥的地步。社会的一切都商业化、市场化,凡属不同步的都边缘化,有淘汰消亡的危险。中国逐渐步入一个“消费时代”,种种社会的关系纽带都身负经济利益关系。文学也不可避免的以“消费”来罗织一切。以满足欲望和娱乐为目的的网络文学成为社会阅读的主流,并且与影视、游戏联姻,在市场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消费狂欢。阳春白雪的高雅文学则在恐惧中努力靠近大众,希图在电子传媒和图像化中寻找到生存的空间。作家失去了往日的高端神奇,回到日常生活,那些深度的精神信仰和浪漫的先锋、启蒙成为回忆的历史。

在这个充分实用理性的时代,中国文学批评也和文学一样,进入消费的功利时代。如果说由王国维开创的中西结合的现代文论是略有偏激地朝着理性主义、工具主义前进的话,当代文论不唯丧失了诗性,连理性也残存无几,彻底的功利化了。

现在从事文学批评的学者大多集中在高等院校,为了应对职称评聘、业绩考核和学术奖惩等方面越来越严格的“数字化”管理,许多学者把多出成果作为自己的目标。为了多出成果,最简单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靠“拿来”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发扬“五四”前后“拿”欧美、俄苏乃至日本,建国初期“拿”前苏联的传统,当代学者们不惜做思想鹦鹉,再“拿”欧美。许多批评家只能以率先引进某种西方话语为荣,他们的批评文章或论著,入眼满是从国外输入的时髦的新名词,新概念,新术语。更有甚者,一些批评家常生拼杂凑或硬译照搬西方术语,弄得文学批评或是含混不清,莫知所云,令人敬而远之,或是故作高深,浅入深出,为人所厌弃。“不少批评家都大段大段地罗列那些大师们的言论,操练着精神分析、原型批评、历史批评、新批评、后现代批评等五花八门的批评流派的十八般武艺,用统一的腔调说着大话、空话、假话。”[8]中国文学批评完全成为西方批评的汉语化,形成当代批评界的“失语症”。

即使是专攻古代文论的学者,也少有去深入探究古人理论的原貌的,多是走用现代西方文论去套中国古代文论的捷径,觉得某种流行的西方理论在某些点上甚至是某些表象上与某位古人的文论有类似之处,就生搬硬套。牟世金在《文心雕龙研究》一书中提到,“把古人的理论分割开,而按现代理论的框框对号入座,这种方法是轻而易举的,但不仅意义不大,还有碍于认识刘勰自己的理论原貌和特点,自然更谈不到研究的深入和发展。”[9]

在对当代文学的批评中,本应起到文学鉴赏和告诫、求疵作用的,作为文学文本延伸的一种独立审视话语的文学批评也逐渐丧失其严肃性、公正性。“如今的文坛上,创造家与批评家的关系如何呢?放眼望去,那可是亲密到甜腻的程度,仿佛在度着永远也度不完的蜜月。批评家的‘保姆式’的服务,批评家的‘跟屁虫式’的‘表扬’,令创作家感到十分舒服。于是他们与批评家之间也就亲如兄弟。”[10]文学批评正沦为强势作家的御用吹捧工具。某些作家在八九十年代写出了一篇或几篇能日后承载阅读、奠定声望的作品,拥有“象征资本”后,就再未写出像样的作品。但这二十年来无论国家、民间最高的荣誉都奖赏给他(她)们,以至于他们的作品甫一出现,就有评论界的“高帽”评论循声送上。假如有哪个不知趣的评论者稍有微词,胆敢发表不同意见,则会得到讽刺和谩骂。文学批评以攻击取代了探讨,渴望的不是正常的批评、学术的进步,而是后面看得见、看不见的各种利益。

另一方面,某些作品被出版商看中的、具有了商业利益的作家,也可能成为强势作家。出版商为了其新书营销,常常召开形形色色的“作品研讨会”,与会的都是知名评论家,但是,名为研讨,实质上,不同的评论家慷慨陈词,却只有一种声音,没有不同的意见,充斥会场的是一片溢美的赞扬之声,顶多是大表扬小批评,小骂大帮忙,研讨变质为吹捧会。其原因在于吃人的东西嘴软,所有参与者均有为数不菲的“车马费”。而出版商们以低廉的价格买取批评家的名头,借批评家的名义来进行肉麻的吹捧。

甚至连报刊媒体也加入进来。有时是为了“好处费”为某作家或出版商的新书撰写文章,进行所谓的“炒作”。常常可以看到数十家媒体对同一本书的“表扬”大合唱。在这种背景所写出来的批评文章,其批判性和学术性也就可想而知。有时候则是为了吸引“公众注意力”。“眼球经济”,是现代社会的关键词之一,对媒体来说,眼球就是发行量和收视率,就是经济效益,对写作者和评论家来说,眼球就是知名度,就是金钱利益。无论是吹捧还是谩骂,都有可能被利用而成为商业炒作。“其结果是传媒批评和文化明星的生活琐事的炒作合谋。其极端者,可以余秋雨和卫慧为代表,在表面上轰轰烈烈的炒作中,几乎放弃了对于文本的分析。”[11]

在这种一切为职称、业绩、经济利益的功利化的氛围里,诗性言说几无容身之地。在学校学术领域,“数字化”管理使得文论必须以一定格式发表,形成一种所谓的“学报语体”,“在学报语体支配下的学术叙事,以所谓‘学理’自居,依赖各种抽象的、脱离经验的和未经消化的‘术语’硬块,‘书写’各种虚构的命题与陈述。”[12]“文学批评在内的学术研究成为一种越来越‘规范化’或‘模式化’的文字制作。……文学理论批评的‘怎么说’,无论是文体样式、话语方式抑或语言风格,均趋向单一、枯涩甚至冷漠。”[13]而文坛的一片炒作和吹捧声中,在批评的锐利锋芒消失的同时,诗性言说传统也被弃如敝履,难觅踪影。

三、当代文论呼唤诗性言说

在唯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笼罩下,中国古代文论的诗性传统被弃若弊帚。结果是已经走了百年路程的中国现代文论,与前代相比,没有能够与“兴趣说”、“神韵说”、“境界说”等相辉映的诗学理论;与西方相比,没有一个能与西方现代、后现代批评诸流派相抗衡的批评流派。尤其是近三十几年来,虽然文论作家众多,著作汗牛充栋,但大多是粗制滥造的即兴发挥,各种主义、新说此起彼伏,专注于追逐热点问题,不去做深入的学术探究,因而都如过眼烟云,没多久就消失殆尽了,几乎产生不了任何影响。“其结果是中国文学批评既丢失了自己的‘体’也丢失了自己的‘性。”[14]

要重建当代中国文论话语,就不能只盯着西方的理性,不能满脑子汲汲于名利,而应该重拾被丢弃的具有几千年历史的诗性传统。

曾几何时,文论批评还是古代文人的最爱,是文人诗意生存的园囿。清人薛雪在《一瓢诗话》的自序中叙说了品诗论文的愉悦:

扫叶庄,一瓢耕牧且读之所也。维时残月在窗,明星未稀,惊鸟出树,荒鸡与飞虫相乱,杂沓无序。少焉,晓影渐分,则又小鸟逗春,间关啁啾,尽巧极靡,寂淡山林,喧若朝市。不知何处老鹤,横空而来,长唳一声,群鸟寂然。四顾山光,直落檐际,清静耳根,始为我有。于是盥洗初毕,伸纸磨墨,将数月以来与诸同学及诸弟子,或述前人,或摅己意,拟议诗古文辞之语,或庄或谐,录其尤者为一集。录竟读之,如啖齑羹,寸寸各具酸咸;要不与珍错同登樽俎,亦未敢方乎横空老鹤一声长唳。

古代文人作文论,没有强烈的功利之心,多为娱情寄志,写作实是平生快事。他们的写作,没有外界的压力和束缚,写作自由自在。古代文论的言说随心自由,是文学式的而非理论式的,古代文论到处都闪现着诗性色彩。《文赋》、《二十四诗品》、论诗诗本身即是优美的文学作品;诗话、词话、曲话、小说戏曲评点时时洋溢着诗情画意。文论对古代文人来说,不是外在的无关之物,而是真实生命的寄托,只有在自由的诗性言说中,古人的诗意生存才得到舒展。

中国文学批评诗性言说的可行性,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之上。中国传统文论认为,文的创作与天地相通。“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文心雕龙·原道》)人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文之生乃是人心感应天地万物的产物,其为文效法自然,而自然是充满生命意味的自然,最终,“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文心雕龙·神思》)因此,古人不止在文学中通过山水具貌抒写性灵,同样,在文学批评中他们亦用诗性话语传达他们鉴赏文学时与天地宇宙生命相通时那一刻的感动与愉悦。

有人认为,中国传统的文论话语是古代传统思维下的言说方式,与现代思维无法融合,事实上,一个民族无论怎样发展,都有丢不掉的富含精华的传统。而且,“古代文论‘游于艺’的诗性精神和‘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平等性、对话性,与当下文论的现代性诉求是息息相通的。”[15]如果将它们置于在现代视野中来加以改造,赋予它们既不丢离传统,又能与现代语境相合的内涵,那么它们就会重新焕发活力,活跃在当代的批评舞台上,并承担起与西方文论交流与对话的任务。关键在于学者们要重拾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人文精神,不步趋西方理性主义的逻辑化和工具性,解除功利主义的魔咒。

[1]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351.

[2]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59-163.

[3]张世英.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

[4]黑格尔著,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80.

[5]转引自苗力田.古希腊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297.

[6]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M],张庆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13.

[7]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288.

[8]黄发有.批评家是寄生虫吗?[J].南方文坛,2003,(4).

[9]牟世金.文心雕龙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14.

[10]王彬彬.批评家是寄生虫吗?[J].南方文坛,2003,(4).

[11]孙绍振.文学评论及其话语的腐败[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4,(4).

[12]王彬彬.批评家是寄生虫吗?[J].南方文坛,2003,(4).

[13]李建中.从寄生到弥漫——古代文论言说方式的原生态考察[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4,(5).

[14]李建中.辨体明性——古代文论的破“体”式言说[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1,(2).

[15]李建中.古代文论的诗性空间[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115.

(责任编辑:胡光波)

I206

A

2096-3130(2017)06-0028-04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6.006

2017—08—28

严平,文学博士,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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