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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追忆遗忘的“木头脸”叙述

2017-03-10陈传芝

关键词: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陈传芝

(宜宾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 四川 宜宾 644007)



《百年孤独》追忆遗忘的“木头脸”叙述

陈传芝

(宜宾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 四川 宜宾 644007)

在《百年孤独》中,“许多年以后”、“若干年后”、“当……时”的“木头脸”讲述是与遗忘赛跑的加速度叙述,其张弛有致的叙述节奏,为作品带来了多重谐调的响应效果。如直面“行刑队”,突围恐惧与孤独的往事回溯与生命回望,寻找自我标识的焦灼和无助。小说在整体性还原家族、民族史的同时,又直抵人类共同体验,与其说是还原现实的魔幻,毋宁说是揭示人生经验的小说预言。

《百年孤独》;“木头脸”;叙述;追忆遗忘;小说预言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要是想不起番石榴的香味,我就知道,我已经把历史和故土的联系丧失殆尽,因为我是在巴塞罗那写作。”①李政文摘译:《苏联杂志介绍加西亚·马尔克斯及其创作》,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207页。番石榴是南美洲一种常绿灌木,球形果实,香味浓郁,是马尔克斯的历史故土记忆。他认为:“精选素材有可能提炼出番石榴的香味。”②张志强:《世纪孤独——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年,第108页。在《百年孤独》中,他通过“许多年以后”、“若干年后”、“当……时”等富有节奏的叙述时间,把涌动着的遥远忆想与叙述现时巧妙结合,充分调动读者的感官与经验,借助精选的拉美历史素材,“提炼出”故土记忆中的番石榴芳香。

在1982年的诺贝尔授奖仪式上,马尔克斯说:“今年值得瑞典文学院注意的,是拉丁美洲这个巨大的现实,而不仅仅是它的文学表现。”③何榕译:《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金授奖仪式上的讲话》,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第152页。拉丁美洲久已被改写,马尔克斯的文学表现,作为“修辞的叙事”(詹姆斯·费伦语),是文学修辞中的历史重写。16世纪始,佛罗伦萨航海家安东尼奥·皮卡弗达,陪同麦哲伦进行第一次环球旅行,途经南美洲留下一部“精确的编年史,然而看起来仿佛是一部凭空想象的历险记”。④何榕译:《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金授奖仪式上的讲话》,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第150页。西印度群岛的史学家们循此以往,愈趋玄渺,拉美“只随着绘图员的臆想改变着位置与形式”*何榕译:《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金授奖仪式上的讲话》,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第150页。。马尔克斯认为:“以他人的图表来表现我们的现实,只会使我们越来越不为世人所知,越来越不自由,越来越孤独。”*何榕译:《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金授奖仪式上的讲话》,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第153页。事实上,如果没有及时的历史矫正,“终有一天,过去的文化会完全被改写,完全在它的改写之下被遗忘”*[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59页。。矫正改写,首先需要一种绝对令人信服的语气,使小说叙述逼近真实。在马尔克斯的记忆中,长者的“木头脸”*在萨尔迪瓦尔访谈中,马尔克斯提到儿时记忆中大人板着脸讲故事,好像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具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他称这板着的脸为“木头脸”。他说在《百年孤独》的创作中,他选择了这种“木头脸”讲述,就是为了传达逼真可信的拉美历史现实。参见[哥伦比亚]达索·萨尔迪瓦尔:《回归本源——加西亚·马尔克斯传》,卞双成、胡真才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389页。讲述方式——“许多年以后”、“若干年后”、“当……时”的口头叙述,能够直抵“原初情境”(沃尔夫冈·凯塞尔语),是毫无置疑的首选,他选取布恩地亚家族,代表拉美民族,并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开启往事回溯之旅。在叙述节奏的有效协调下,布恩迪亚家族史得以还原,拉美现实得以真实再现。在直面“行刑队”的往事忆想与生命回望中,历史遭际与现实突围的悖谬,死亡恐惧与生命怀恋的角力,直逼人生真实、史实本相。

一、逃离恐惧的家族还原

《百年孤独》分为20个部分,每部分好像或长或短的节拍,以张弛有度的节奏,通过“许多年以后”、“若干年后”、“当……时”的加速度叙述,追忆遗忘。在不到三十万字的文本中,完整呈现布恩地亚家族先后七代人的历史。

小说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黄锦炎 、沈国正 、陈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1页。以下所引此书皆出于此版本,不再另注,只在引文后标注页码。有如一颗行星,沿着自己的轨迹,将零散的过往织成一张网,运行在记忆的天空。这是“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现在的新颖倒叙手法”*林一安:《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及其代表作〈百年孤独〉》,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第89页。:立足于模糊的现时,追忆遗忘的过去。过去与现时的跳动与起伏,形成了文本的叙述节奏:从“许多年以后”的悠远到“如同在照一面会说话的镜子”的当下。这看似回到原点的循环,“有(历史)重演的迹象”*蔡源煌:《历史·时间与爱——略谈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新加坡《星洲日报》1982年11月4日。。实际上,“时间”只是作者追念的向度,是走出迷途的向标。从开头的“许多年以后”,叙述者一直站在不确定的现在,以想象中的全知视角,鸟瞰布恩地亚家族的荣与枯,见证马贡多的兴与衰。叙述时间,是作者刻意于真实性的选择,并不具备更深的历史哲学内涵。“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奠定了全文基调。“许多年以后”像一枚信号弹,闪耀之后就会出现“怀念的陷阱”。第一章这样的“陷阱”相继出现了两次:

许多年以后,这里成了一条定期的驿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从这地区经过时,看到这艘帆船只剩下一具烧焦的龙骨,在一片虞美人花地中。这时,他才相信这一段历史并非父亲杜撰的产物。(第11页)

许多年以后,在正规军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的前一分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重温了那个和暖的三月的下午的情景:父亲中断了物理课,一只手悬在空中,两眼一动不动,呆呆地倾听着远处吉卜赛人吹笛擂鼓。(第14页)

首次怀念,是因为驿道撕开了封闭的马贡多,菲南达经此嫁入马贡多,丈夫子女由此走向外界。它是马贡多仅有的门户,布恩地亚家族因此而延伸,也因此而迷失。这道裂口,为布恩地亚家族注入新鲜血液的同时,也构筑了家族血统的迷宫。这怀念基于先辈“并非杜撰”的历史信任。二次怀念场景是直面行刑队,上溯马贡多的历史源头,将记忆定格于吉卜赛人的闯入与父亲的神往。奥雷良诺上校,“面对行刑队”时,想念父亲,眷恋“和暖的三月”与儿时的新奇。这柔曼的情思,却出现“在正规军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的前一分钟”。这是逃离极刑恐惧的往日追想与生命回望。个体或弱势群体直面“行刑队”,这一强权集团深感孤独,其压迫感逼向家族之根、民族之源、生命之初。奥雷良诺上校的怀想,在汇聚着尖锐冲突的喧响中,静静地牵引着读者来到马贡多,熟识他的父亲、他的家族。

第一代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因寻找大海不得而梦见“镜子城”,便扎根马贡多。他“始终未能揭开梦里用镜子作墙的房子这个谜,直到那天他认识了冰块,才自以为懂得了这个深刻含义”(第22页)。父亲的梦,缔造的马贡多,流浪的神秘吉卜赛人,是“冰块”意义的多层叠加:“冰块”是可触可感的镜子城,梦幻城的喻体。

布恩地亚家族迁离故土,衍息于马贡多,是因为入侵者的侵袭。每当乌苏拉对丈夫的狂想忍不住发火时,就会越过三百年间发生的种种偶然事件,诅咒弗朗西斯·德雷克——第一个穿越麦哲伦海峡的英国航海家。当他袭击里奥阿查时,曾祖母乌苏拉·伊瓜朗被警报和炮弹的轰鸣声吓破了胆,一屁股坐到烧旺的火炉上,从此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曾祖母的海盗噩梦,迫使全家搬离海边,并为她建造不带窗户的卧室。侵略者打破的宁静,启动了布恩迪亚家族寻找安宁的步伐。小村的闭塞,家族内的联姻,再次引发了不安,即封闭血统诞育猪尾巴后代的恐慌。乌苏拉与丈夫是表兄妹,因生育恐惧而穿贞洁裤,致使丈夫不能忍受生育无能的名声而杀人。被捅穿了喉咙的死者阴魂不散,忧伤地出入家里。阿卡迪奥经受不住折磨,和同样年轻的朋友,携妇将雏,再次迁往他乡。为不再遇见旧日近亲,他们朝里奥阿查相反的方向,找寻大海。历经两年多的旅程之后,一天晚上,在一条砾石累累的小河边安营,霍塞·阿卡迪奥在此梦见神奇的镜子城,他们才停下脚步,在空地上建起了村子——马贡多。同是布恩地亚家族的乌苏拉,最后一代女人,不再有任何恐惧不安,没有任何外界压力,随性恣意,不明就里地与同血统的外甥结合,生下猪尾巴儿子。尽管儿子融合了阿卡迪奥与奥雷良诺共同的生理特征,是爱情的结晶,却遭遇蚂蚁围攻,葬身蚁腹。

打破沉静的外来侵略,迫使布恩地亚家族踏上了逃离恐惧的征途,让出海边,走向封闭;封闭血统繁衍的惧怕,血案后的鬼魂出没,难以安谧的家族再次离开家园,落脚梦幻城——马贡多。这逃离恐惧的往事,是“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渐次插入,是渐进逼真的家族还原,是愈加清晰的生命显现。

二、直面“行刑队”的生命回望

“许多年之后”的悠远,在奥雷良诺上校发动起义时,变得急促。尽管“无论如何搞不明白为了那些无法用手触摸的东西,竟至于兵戎相见”(第87页),上校还是为了作为人的“骄傲”,捍卫人的尊严发动了起义。“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发动过32次武装起义,32次都失败了。他跟17个女人生了17个儿子,但一夜之间,一个接一个地都被杀掉,最大的当时还不到35岁。他躲过14次暗杀、73次埋伏和一次行刑队枪决。”(第94页)这提纲式的叙述,表现为事件在场而时间缺席的焦灼,与“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的舒缓所形成的张力,是反抗的急切与焦灼,是聚集生死的历史概括,传达的众多是无畏而又无助的抗争,与生命体验无关,也无需赘述。

虽然,小说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开头,但上校却并未死于行刑。行刑队枪决的是第三代阿卡迪奥。阿卡迪奥“面对行刑队”,不同于上校的历史回溯,而是时间直线加速中的生命回望:

若干年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准会回忆起,墨尔基阿德斯给他念了几页的那本深奥著作时他惊奇得震颤的情景,当然他听不懂,可是觉得高声朗读起来象人家唱的教皇通谕。(第64页)

不多几年后,面对着行刑队,阿卡迪奥最后想到的一个人也正是她,雷梅苔丝。(第80页)

几个月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定会重新回忆起课堂里茫然失措的脚步声和伴着长椅的磕磕绊绊的相碰声。(第103页)

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小时内,他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折磨着他的那种恐惧突然消失了。对人生的严肃回顾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热爱过去最被他憎恨的人们。(第109页)

阿卡迪奥对死亡的这套程式感到可笑。事实上,死亡跟他没甚关系,而生命才对他有意义。因此,当宣布判决他时,他的感受不是害怕而是怀恋。(第110页)

在奥雷良诺上校的回想中,吉卜赛人是新奇的陌生,阿卡迪奥的回忆却是熟悉的深奥:墨尔基阿德斯“惊奇得震颤的”是羊皮书对布恩地亚家族与马贡多的预言。显然,这里承接了第一代阿卡迪奥“漂流到那从未开发的回忆的土地上”(第13页),对墨尔基阿德斯的追逐,又伏笔于第六代奥雷良诺的羊皮书解读。

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触摸到生命的柔软,与上校相比,是愈加真切的怀远与醒悟:“若干年后……”是墨尔基阿德斯象唱教皇通谕似的高声朗诵预言;“不多几年后”指向雷梅苔丝,布恩地亚家族第一位死去的人;“几个月后”,则是自己与圣塔索非娅旺盛的生命样态;“生命的最后两小时内”,直指个体生命本真——“恐惧突然消失了”,“多么热爱过去最被他憎恨的人们”。对于阿卡迪奥来说,生命的最后是坦然,回想起家人和美好时光,是重温的怀恋。“若干年后”、“不多几年后”、“几个月后”、“最后两小时内”、“当宣布判决他时”,与时间赛跑的回望与追忆,本应是行刑前紧张恐惧的递加,而阿卡迪奥的情绪反应却背道而驰,即慢节奏的震惊、急节奏的坦然,生命温情盖过了行刑队所致的惊恐与冰冷。

奥雷良诺上校面对行刑队,作为叙述时间点,在文中出现多次。唯有这次产生了生理激愤:“当行刑队举枪对准他时,他的愤怒已化成粘糊苦涩的东西,使他的舌头发麻,使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于是铝白色的曙光消失了,他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短裤,脖子上用布条打了结。他看见父亲在一个晴朗的下午领着他走进帐篷,于是看见了冰。”(第19页)死亡胁迫所致的身体反应,在闭上眼后,开启了家园温暖而新奇的情景,这是死亡场景的倒悬,向死而生的生命颂扬。

在蕾蓓卡和阿卡迪奥(第二代)解救奥雷良诺上校后,叙述节奏则再次回到原有的悠长:

若干年之后,当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一定会记得六月份一个淫雨连绵的下午,他踏进房去看他头生儿子时的情景。(第171页)

奥雷良诺第二没有面临“行刑队”,却遭遇潜涌的致命暗流。火车上走下了香蕉种植园主,又运走了三千具尸体,带来了绵绵雨期。运河开通了,从轮船里走出了妖艳的妓女。电影院有了,布恩地亚家出现了令人窒息的黄蝴蝶。俏姑娘雷梅苔丝“散发出使人精神恍惚的气味,闪现一种叫人难受的光亮”(第218页)。久雨过后又干旱的马贡多,衰败不堪,逆来顺受的忧郁威胁着布恩地亚家族。因为死亡、外出、遣送,家破败了。寄托文明理想的菲南达,无力与鬼魂争夺位置,无心与坚忍不拔的红蚂蚁争抢地盘。

“若干年之后,当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的舒缓节奏渐进加快。就在高潮到来之前,因为最后一位阿卡迪奥和乌苏拉的出现,又带来了短暂的明快与轻柔。阿卡迪奥谎称海外教皇梦实现,在菲南达去世后归家,意外获得黄金,与群童嬉耍,命丧于群童劫财。阿玛兰塔·乌苏拉学成归来,“她象乌苏拉一样纤瘦、好动、倔强,几乎象俏姑娘雷梅苔丝一样俊俏和风流”(第351页)。儿时曾与她玩耍的奥雷良诺再次见到她时,需“急忙逮住正要逃走的声音和离他而去的生命,逮住正在变成石化章鱼的记忆”(第363页)。

奥雷良诺与乌苏拉的爱情盛宴,是家族百年孤独的补偿,帷幕落下之前的华丽篇章。最后,零时间叙述的此时此地,与飓风和鸣,以震撼人心的轰然声响结束作品。奥雷良诺,“他一面读,一面就过着这段时间,并预测自己在读完羊皮书后的情景,如同在照一面会说话的镜子。他还没把最后一句看完,就明白了,他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因为这座镜子城(或称幻境城)在奥雷良诺·巴比洛尼亚译读出全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第385页)。正如,“人的生命伴随着一种遗忘了的经验开始,又伴随着一种虽然参与但又无法了解的经验告终”*[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文炳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41页。。零时间叙述让两种经验相遇,让历史与现时同时呈现,兑现预言,还原家族历史,完成生命旅程。

三、还原历史的小说预言

启蒙第一代阿卡迪奥的墨尔吉阿德斯预言,好像专为第六代奥雷良诺寻找自我而设。文明的传承,好似回顾历史,破解预言,标识自我存在。第六代奥雷良诺的自我找寻,完整呈现家族历史,完成民族追忆。“说到底,这就是我们应当如何在历史中为自己找到‘归属的标记’,从而如何保持我们的个体感、唯一感、完整感及过去与未来的连续性问题。”*周宪:《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4页。这种“标记”既是自我的、家族的、民族的、人类的,又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马尔克斯一直试图通过叙述节奏的有效协调,把过去融入现时,把个体自我融入家族、民族追寻,进而寻求自我的“个体感、唯一感、完整感”。

《百年孤独》由慢到快、起伏不定的叙述节奏,令读者充满惊奇、新颖和阅读期待。从“许多年以后”的遥远到结尾零时间的此时此地,回忆渐渐逼近清晰,呈现为与遗忘赛跑的追忆。好似“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语),在预言破解,家族还原之际,小说在飓风卷走镜子城而终结。“只有到了终结的时候(一场爱情的终结,一个生命的终结,一个时代的终结),过去的时间才突然以一个整体的面目出现,而且形状清晰而完整。”*[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72页。确认墨尔吉阿德斯羊皮书预言那一刻,也是马贡多与布恩地亚家族彻底风化之时。大风之后的终结,让读者的思绪,好似上帝对人的俯瞰,漂浮在“离地一英里左右的上空”*[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第117页。,如同“上帝在灵魂之中,而灵魂也存在于上帝之内,正如鱼在大海之中,大海也在渔腹之内一样”*[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第109页。。布恩地亚家族和拉美民族、作品中的人物和读者水乳交融,呈现为集中的“个体感、唯一感、完整感”。这是历史回溯和生命回望整合的人生经验,提供给读者的是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整体体验。

“许多年”、“若干年”不确定的遥远,与“面对行刑队”的焦灼瞬间,所产生的叙事张力,洞穿自我、家族、民族、人类的生存困境,礼赞生命的温暖与新奇,终将苍茫时空的忆想,归落于家族之根、民族之魂、人类之初。布恩地亚家族史,对墨尔基阿德斯来说,是未来的预言。对叙述者来说,是往事追忆。这二者构成的“时圈”首尾相接。在这个时圈内,读者的情感空间由“面对行刑队”的谷底延展到“许多年”、“若干年”前的历史仰望。

三百年前,始自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的“行刑”,布恩地亚家族开始逃离恐慌,寻求安宁。奥雷良诺上校拒绝被动妥协,凭不屈精神,通过战争实现突围。虽然,他曾一度真的拥有权力,却依然难以驱除盘踞心中的挫败感;面对令人窒息的精神肢解,孤独依旧。他“陶醉于权力的心情在阵阵冷颤中开始变得索然无味。他讨厌那些被攻占的村镇的人们向他欢呼,在他看来,正是这些人,也同样向他的敌人欢呼。他到处遇到青年们用他的眼睛看他,用他的声音同他说话,用他向他们打招呼时那种同样不信任的神态向他致敬,并且说他们是他的儿子。他只觉得自己被分散在各处、被重复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第159页)。如同“杀父娶母”的神谕,无论如何左冲右突,布恩迪亚家族都无法挣脱孤独的枷锁和威胁的桎梏。经济掠夺与政治干预的胁迫威逼中,布恩地亚家族、拉丁民族一直奔突于个体、家族、民族的唯一与完整。

实际上,人无时不在强权压制中逃离恐惧孤独,怀念悠远往事,追忆遗忘,还生命以尊严和完整。有人认为:“马尔克斯的论点是:人在时间和历史的转轮下,必须妥协地运用现在的时光,把握现世的生命,才有意义。……人应该恐惧的是生命一旦沦为无意义的重复,生存的价值也就受到质疑了。”*蔡源煌:《历史·时间与爱——略谈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张国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第110页。其实,马尔克斯只是述说着家族史、民族史,并试图将个体、家族、民族乃至人类的生存史浓缩于一瞬,给人朦胧而又神秘的启示,其生存价值取向是无法捕捉的。他对现实的把握并非指向“现在的时光”和“现世的生命”,而是在困顿和死亡之际,唤醒和复原生命体验。从这个层面上讲,《百年孤独》是追忆遗忘的现实还原,也是一则人类生命经验的预言。

《百年孤独》具有魔幻色彩,却并不意味着小说具有幻想性。幻想和预言存在人物与故事之外,像一道亮光,从小说的时间、人物、逻辑以至命运当中划过。但幻想并不等同于预言,“预言是一种‘幻想’的萧笛曾为我们吹奏过的声调。预言小说家着眼于整个宇宙,或宇宙万物,但是他不一定要把宇宙万物都‘说’出来。他本想引吭高歌,但他那回荡在‘小说厅堂’里的奇异声调定会令人惊讶不已”*[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第109页。。预言小说家描绘世界,让读者分享到更深远的经验,“这种感觉就象我们潜到一个透明球体底部,看到自己的经验在水面上浮动时那么激动”*[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第119页。。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让读者分享的不仅是一个家族、一个民族的经验与人生,而且把读者抛到了人类亘古常新的自我归属、认同的底部,瞩望着自己生命经验的浮动。这是马尔克斯尊重历史,“精选素材”,通过叙述节奏“提炼”出的“番石榴香味”。毋庸置疑,《百年孤独》是拉美历史现实的重写。同时,马尔克斯缓急张弛、叠沓反复的叙述,具有多重谐调效果——生命体验由人物、家族、民族向全人类延展的多重响应效果。《百年孤独》在还原拉美历史现实的同时,又抵达人类共同体验。在“木头脸”叙述的历史情境中,叙述者、历史事实与接受者实现了一体化的遇合。历史变迁中的接受者,凭着人类生命经验,听信叙述,融入史实。这不是小说的魔幻,而是小说的预言。

(责任编辑:晏 洁)

A Review of the Forgotten Wood-face Narration inHundredYearsofSolitude

CHEN Chuan-zhi

(CollegeofLiteratureandNewsMedia,YibinUniversity,Yibin644007,China)

InHundredYearsofSolitude, there are numerous wood-face narrative expressions such as “manyyearslater”, “afewyearslater” and “when……”, which is an accelerated narration racing against oblivion, and whose mixed narrative rhythm of tension and relaxation has brought to the novel a multi-harmonic response, say, being faced with a firing squad, the memory of the fear in breakthroughs and of the solitary past as well as a recollection of life, and the anxiety and helplessness in the pursuit of self-identification. The novel, while restoring the familial and national history in its entirety, is directly engaged in the common experience of mankind. Therefore, the novel is not so much a restoration of the reality magic as a prophecy of life experience in the form of a novel.

HundredYearsofSolitude; “the wood-face”; narration; recollection oblivion; prophecy in the form of a novel

017-05-02

陈传芝(1967- )女,河南信阳人,四川宜宾学院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欧美文学、文化与中外文学关系研究。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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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310(2017)04-007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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