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新文学研究》对左翼文学的评价
2017-03-09乔琛
乔 琛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苏雪林《新文学研究》对左翼文学的评价
乔 琛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新文学研究》是苏雪林1934年完成的讲稿,其中大量评价左翼文学的文字,一方面批评从革命文学到左翼文学发展过程中存在的干涉创作自由的偏差;另一方面依据文本研究,高度评价左翼文学创作成就,赞赏左翼作家表现时代风云的深度与广度,驾驭题材的大手笔,以及他们对于民众、民族、国家的一片赤诚之心。梳理这些文字,不仅能够呈现出左翼文学的成就,感受苏雪林作为评论家公允的原则立场,对于今天正确认识左翼文学,也是大有裨益的。
苏雪林;《新文学研究》;左翼文学;评价
苏雪林涉足新文学研究领域,是从1930年代在武汉大学接受“新文学研究”课程开始的,她所编写的讲义《新文学研究》[1]①苏雪林讲义《新文学研究》,1932到1934年完成,由武汉大学印制,未公开发表过,现存于武汉大学图书馆。本文未加注释之引文皆出于此讲稿。苏雪林曾两次增订修改讲稿并出版:1979年由台湾广东出版社出版《二三十年代作家作品》,1983年定稿为《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由台湾纯文学出版社再次出版。著作与讲稿在结构、思路,特别是作家作品评价等方面均有较大差异。笔者曾撰文《苏雪林:蜕变的批评家——从〈新文学研究〉到〈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5期),探讨其变化的原因。是其教学研究的主要成果。有论者指出:“苏雪林步入文学批评界的时候,正是现代文坛各派力量严重分化、矛盾斗争日益突出的时期,是各种批评观念、方法逐步走向分歧的多元文化时期,同时也是各种政治力量渗入文学,各种文化思想、社会思潮渗入文学并且影响文学走向不同道路的时期。左翼文学及其批评、民族主义文学及其批评、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文学及其批评、现代主义文学及其批评,各种流派、各种思潮、各种批评方法在1930年代的中国文学舞台上竞相出现,各领风骚,构成了这一时期中国文学蔚为大观的局面。”[2]当时的苏雪林没有鲜明的流派属性,居于远离当时文学主流的武汉,要把如此纷繁的文学格局写入讲稿,实属不易。然而,苏雪林在《新文学研究》中说,“我们著作时,永久人性固应注意,时代精神也不能忽略”,二者可以“并行不悖”。而且必须“就作品立论,不牵涉私人恩怨……决不肯借批评为损害对方威信的工具”。正是本着这样的公平、公允的原则,苏雪林不跟风,亦不轻易褒贬,而是立足于作家创作本身,以细致的文本解读为基础,给予各派文学以恰切的评价。
本文主要梳理《新文学研究》中关于左翼文学的研究线索,呈现左翼文学在苏雪林视阈中的状貌与得失。其实,对于当时已经渐成主流的左翼文学的理论倡导,苏雪林是存有异议的,但她能够非常公正地评价其文学创作成就,表现出一个文学研究者的真诚态度与理性精神。因此,苏雪林走出了当时人们或排斥,或独尊左翼文学的误区,对于我们今天正确认识左翼文学也是不无裨益的。
一、苏雪林研究左翼文学的背景
苏雪林的《新文学研究》完成于1930年代前期,即“各种文学史著述的繁盛”时期,人们开始“注重以历史总结的态度来专门研究现代文学”。这个时期,“陈子展《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虽然主要篇幅讲叙晚清文学变迁趋势,着眼点仍在新文学的发生。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王丰园《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与吴文祺《新文学概要》,都是专门叙说新文学的。”[3]同样的研究著作还有霍衣仙《最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史纲》、钱杏邨《现代中国文学作家》[4]、赵景深《现代文学杂论》[5]等等。
这些研究论著均产生于1930到1936年间,它们不仅关注左翼文学,而且在思维方式上大都受到左翼思潮的影响。陈子展《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成书较早,左翼文学还没发展起来,作者认为,当时兴盛的革命文学小说令“小说界的风气似乎为之一变”,“所谓‘革命文学’的,或‘新写实主义’的小说,自此将逐渐发生。这种小说在描写现代中国的贫苦民众在帝国主义经济,和新旧军阀政治,重重压迫之下的被虐,反抗,抬头,失败,以及受难等等的事件。也就是社会上最重大,最主要,最关多数人的利害,而又最使人感激的事件。将来中国的‘左翼文坛’,许是奠基于这种小说之上的。”[6]此论既阐释出革命文学与左翼文学的联系,又预示了左翼文学的发展方向。
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一方面着重阐述左翼文学的现实功用,即“1932年是所谓‘国难当头’的时期”,“为外来的帝国主义的压迫,中国民族自然会醒悟过来,加紧反日的宣传。而这宣传最有力的工具,便是普罗文学。”另一方面,书中详细介绍新兴文学作家蒋光慈、钱杏邨、洪灵菲、杨邨人、魏金枝、戴平万的创作状况,“虽然还在幼稚时期”,“几位青年作家,不惜牺牲一切,实地从事革命的事业,从他们艰难困苦的经历中,记录下他们与恶环境恶势力奋斗的历史,在这些作品,充满了热情,血泪,愤怒,反抗等等的革命的成分,所以感人最深,影响青年的思想也最大。”[7]霍衣仙《最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史纲》[8],也和《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一样侧重表现文学革命的实绩,王丰园《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9]有“革命文学运动”和“左翼作家联盟以后的中国文坛”两章专论,主要描述当时的理论建设和论争情况。
1930年代前期,新文学课程在各大学开设,一些全面展现新文学创作线索的讲稿在当时虽然没有公开出版,然而,它们对于当时兴盛一时的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也有相关研究。1929至1933年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10]从总论到分论各章都有研究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的专门一节;1937年林庚的《新文学略说》[11]分为前奏曲、启蒙运动、新文学独立、文学革命四部分,最后一部分提及革命文学与左翼文学。
由此可见,左翼文学已经成为当时新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然而,由于左翼文学发展有一个渐变过程,而上述论著、讲稿与这个过程基本同步,作家创作脉络还不很清晰,因此,此期研究总体侧重于左翼思潮研究,作家作品研究相对比较薄弱。在此背景下,苏雪林的《新文学研究》恰好弥补了这个缺欠,它以文学文体分类为框架,以作家评论为研究方向,展现出新文学发展的整体状貌,其中的左翼文学研究较之同期其他论著和讲稿,有着具体可感,脉络清晰的特点。
二、苏雪林对左翼文学主张的评价
《新文学研究》终稿于1934年,正是左翼文学的繁荣期,对于这个正在进行时的文学流派,苏雪林还来不及从总体上把握左翼文学明晰的发展线索。于是,她将革命文学与左翼文学的倾向统称为“左倾”,有时用“新兴文艺”指代革命文学,用“普罗文艺”代称左翼文学,有时又将二者混为一谈。苏雪林评价左翼文学主张,也时常以革命文学的倡导代替左翼文学的观念,略嫌简单与草率,这应该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好在,苏雪林的评价主要是学理层面的,其中包含着她对新文学健康发展的殷切期盼。
首先,苏雪林倡导创作自由,反对“垄断文坛的政策”。
苏雪林是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女作家,在《新文学研究》中,她毫不掩饰自己向往“站在一条战线上,张开如火如荼的阵容,向旧社会取包围攻击的姿势”的同心合力的“五四”气魄;同时对于因“文学家个性不同,学力不同,政见不同,对文艺的见解不同”而产生的不同流派也有足够的尊重,体现出“五四”的自由精神。所以,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成为流派之一,苏雪林是并不反对的,她说,“最近几年有所谓新兴文艺者。提倡普罗利塔利亚(Proletariat)鼓吹无产阶级的团集与暴动,反对资产阶级和封建思想,这也未尝不对。”她甚至能够理解作家提倡革命文学的内在心理动因。谈及蒋光慈的诗歌创作,苏雪林说,“普罗文学家蒋光慈有《光慈诗选》,其社会革命的精神是从郭沫若反抗精神发展的,笔之直率也似郭作,不过有他自己豪迈不羁之气。他的《血祭》,《在黑夜里》,《我要到上海去》,都是阶级争斗的战歌。《鸭绿江上》的自序诗说道,‘我曾忆起幼时爱读游侠的事迹,那时我的小心灵中早种下不平的种子。’他平生所最钦佩的是那仗义扶助希腊独立的裴伦,无怪他热心阶级革命从事于解放劳苦民众了。”她看到了蒋光慈革命文学创作的内在力量,理解他“解放劳苦民众”的愿望,褒扬他创作中表现出来的“豪迈不羁之气”,没有任何偏见。
苏雪林解释叶圣陶和丁玲左倾原因的文字也是非常耐人寻味的,“十余年来中国情况江河日下,民生憔悴日甚一日,悲观这一头秤盘好像加多几个砝码渐渐沉重起来,于是作者的思想不知不觉脱离了五四的型式,而与现在一般社会改造家的思想接近了。”“湖南民族原富于强烈的反抗性质和革命精神,对于一种新理想有首先接受的决心,对于一种新生活有首先试验的勇气,便是失败也不懊悔,况且在这国家民族日暮途穷,而世界革命潮流又猛烈激荡冲击,比较有思想有血性的青年走到左倾的路上去原亦难怪。”这表明,苏雪林其实是把作家的左倾视为抵抗现实的一种人生选择,她未必认同,但尊重和理解这种选择,是因为她感到左翼的主张,可以改变江河日下、民生憔悴、日暮途穷的现实。在此,苏雪林表达了自己对于文学功用性的高度认同,从根本上说,她的文学观与左翼并无根本的冲突。
让苏雪林不能接受的是,普罗文艺倡导者们“喜用一条简单的标准来范围千变万化的文学。合乎这个标准的便允许他存在,否则便须加以打倒。尤其是……他们对文学的态度实有可议之点,他们自己借文学为宣传主义的工具。把文学的范围缩小到无以复加……连别人写作的自由也要剥夺。他们把一切非普罗作家戴上‘小资产阶级’、‘绅士阶级’、‘布尔乔亚’之种种头衔;对他们作品加上‘不能跟着时代走’、‘落伍的悲哀’、‘含有小资产阶级的臭味’的种种批评。”
可见,苏雪林反对的是把一种文学理念变成“垄断文坛的政策”。她指出“垄断”者的心态是,“他们写不出好的东西来,却怕别人获得青年信仰,失去自己固有的地位,于是或祭起他们的种种法宝,教‘第三种人‘不敢动笔;或不惜运用卑污手段捏造种种谣言,损害他们理想中的敌手的威信。”这样的揣测,笔调颇带挖苦,不过,苏雪林对革命文学和左联初期文学倡导的激进与失当之处提出警示,初衷是良好的。
其次,面对文坛的争斗,苏雪林表现出对当时文学发展走向的担忧。
苏雪林十分珍视“五四”时代所取得的文学成就。所以,她对新文学阵营内部的互相讥弹、谩骂极其反感,她忧心忡忡地说:“十余年来新文学固有进步,但若内部没有这些不幸的现象,进步当更不止此。文人如更不觉悟,还要这样闹下去,我想不出几年轰轰烈烈的新文学运动又要烟消火灭,让旧势力抬头了。只需看近年以来,西南有恢复读经之议,小学教科书有改为文言之谣,‘礼拜六派’忽呈活跃,鸳鸯蝴蝶的旧小说大得社会欢迎,不是它的未萌之兆吗?”
这种焦虑,使苏雪林格外关注革命文学阵营和左联成立之初的内部问题,她说,“其后而有新兴文学者起蒋光赤(后改名光慈),杨邨人,钱杏邨,龚冰庐,巴金……为之倡。同时杨钱著新兴文艺论,极力鼓吹这派文学。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本已向左转了,得此一枝生力军,愈加觉得吾道不孤了。后来,鲁迅也左倾了。沈雁冰本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份子,也倾向社会主义了。但同属左翼文人,其中又分为几个党派,如郭沫若与鲁迅之互相醜诋。沈雁冰亦为郭等所不容。蒋光慈与张资平也吵过架,虽有左翼作家大联盟之举行,而各作家之意见总难为之消融呢。”苏雪林对左翼文学内部状态的描述,是否与当时的的真实状况有出入,本文不做探讨。然苏雪林担心这种内部意见的不统一,会让旧派文学钻了空子,失掉新文学的阵地,其忧虑之心可鉴。
与晚年不同,《新文学研究》时期,苏雪林对于文学发展前途的关心,并没有过多的政治倾向性,一些论者依据其后来的种种反左翼的过激表现,揣测其1930年代的文学观与当时政府立场相应和,是缺乏依据的。《新文学研究》中的几段话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当左翼文人势力发达时,国民党人颇欲提倡民族文学以为对抗。东三省及上海事件发生后,赞扬东北义勇军及十九路军文字渐多。但其描写日兵之怕死无用及我军之神勇壮烈,虽能令读者快意一时,究竟不尽真实。今日民气颓唐萎靡,自信心完全失去,文艺固应在唤醒‘民族自信力’为要务,但这样屠门大嚼的办法,无非助长国民虚矫心理,殊非所宜。”苏雪林对当局鼓励创作的所谓民族文学的批评同样一针见血,她所捍卫的是文学的真实性。
提到丁玲被囚禁,苏雪林气愤地表示:“丁玲所走的路也许不正确,但当局将这样愚昧残忍的迫害加到一个女作家头上则未免缺乏宽容的态度。”“听说政府因茅盾喜欢暴露现实的丑恶并有鼓吹反动思想的嫌疑,竟列其作品为‘禁书’”,苏雪林认为这种做法“可谓大错特错”,“不但不应该禁止,反应该拿出一笔公款来印刷叶绍钧《多收了三五斗》;丁玲的《水》,《法网》,和茅盾的《春蚕》,《林家铺子》为普及本,上自国府主席,军政要人,下至各机关公务员,党部干事各发一编,使他们彻底明了中国社会真实情形,使他们从这些情形上获得一个惊心刿目的印象。则他们替百姓办事的时候也许可以多拿出几分良心,也许肯多流几滴血汗,你想我们老百姓叨光还浅吗?可惜政府总是不聪明的,它一味想学周厉王的防民之口,并想粉饰太平,欺人欺己,使茅盾这些作品仅能成为后代史家著‘中国灭亡史’的引证材料,则未免太可惜了!”期待以文学改变时局,改变为官阶层对人民的态度,不仅太过幼稚和幻想,也暴露出苏雪林夸大文学作用的观念上的缺欠。不过,抛开这一点,不难发现,苏雪林在尖锐抨击政府行为之时,竟是完全站在左翼文学立场,她所列举出的作为“普及本”的小说,基本都是左翼小说。在此,出于一个评论家的敏感,苏雪林显然感觉到了左翼文学在批判现实方面的优越性。
所以,苏雪林将之批评文学革命和左翼文学主张的目的,确定为她基于文学家责任感的一种忠告:“以后文学界应有一种觉悟,不要再干以前的傻事,读者也应改一种观念,不要带着先入的成见来鉴赏一切文学。”这恰恰也是苏雪林在《新文学研究》时期评价左翼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
三、苏雪林对于左翼作家创作的评价
在《新文学研究》中,苏雪林对于左翼作家的小说、杂感、戏剧都有研究,小说研究是重中之重。就小说研究而言,不夸张地说,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新文学研究》中研究左翼作家的文字,真可谓特定时段左翼作家的小说创作史。
苏雪林将叶圣陶纳入到左翼小说家行列,并按思想转变把叶圣陶的创作分为两个时期,“五四至五卅为第一时期;五卅至现在为第二时期。前者为整个五四时代思想之反映;后者则感染世界潮流而有左倾色彩。”“他思想的转变,在短篇小说集《城中》已有萌芽,而长篇小说《倪焕之》则更可以显明地看出。所以有人说这部书是时代的划分线也是叶氏个人思想的划分线。”苏雪林盛赞《倪焕之》把“五四”运动和“五卅”运动“写得酣畅淋漓有声有色,非叶氏如椽之笔不能表现这两个伟大的时代。茅盾誉为‘扛鼎之作’实不算什么溢美之词。”极高的评价,显示出苏雪林十分钟情于体现时代风貌的大制作,这决定了她最初对左翼文学作家创作的认同感。
丁玲,是苏雪林特别推崇的女作家,她虽然看到丁玲小说《韦护》和《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之二“左倾色彩已很浓厚了”,“《水》及《夜会》等篇则显明地打起无产阶级的文艺的旗号……十分之九记述农夫工人的生活,以鼓吹赤色思想煽动暴动为宗旨”,但是,她还是给予了充分肯定:“《水》与《法网》与茅盾《春蚕》《林家铺子》等异曲同工。在现代作家中实为不可多得。”
苏雪林称赞丁玲小说“气魄磅礴”,“凡题材之关于自然界急剧的变化,人事复杂的错综,他人望而生畏者,她每能措置裕如,显出扛鼎神力。这不但女作家中不容易得到,男作家也戛戛乎难哉的。”《水》作为“左翼文艺运动1931年的最优秀的成果”[12],得到了苏雪林超乎寻常的赞誉,她摘录小说《水》关于水灾发生情况的描写,评之曰:“横写恐怖的心情,紧张的局势,有天跳地踔,海立山摇之概。文笔之排奡,魄力之沈雄,语气之淋漓酣畅,沛然莫禦,可叹观止。”为了突出这种描写的特异和少见,苏雪林把《水》置于两个层面加以比对,其一是“此等文字决不是沈从文‘轻飘’体制所能写出”;其二是“左拉有一篇小说记赛茵河泛滥情形,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丁玲此篇,可与媲美。”在比较视野中,《水》被苏雪林推上了经典的地位。她由衷表示,丁玲“作风是独创的,在现代文坛是异军突起独张一帜的。有人说丁玲可算现代最优秀的女作家,这虽是一班普罗文艺家对她有意的推崇,但她的作品也颇能相当保证这句话的真实!”不仅如此,苏雪林甚至把胡也频小说艺术的进步,也归功于受了丁玲的感染。
左翼作家茅盾的小说得到了苏雪林极高的评价,在《新文学研究》第十二章《茅盾作品的研究》中,她称茅盾“作品量既异常丰富,质亦精良。所以能够赢得文坛最高地位”。苏雪林详细介绍分析茅盾小说《蚀》三部曲、《虹》《春蚕》《秋收》《林家铺子》《子夜》《路》《三人行》《野蔷薇》,并指出,“他一枝笔将自五四以至于今整个社会的递嬗变化,洪纤毕现巨细无遗地展开在我们眼前了。那些疯狂的,热烈的,颓废的,怀疑的,进取的,堕落的,人们的心理;啼饥的,号寒的,失业的,自杀的人民生活;混乱的,黑暗的,呻吟的,流血的,破坏的,社会现象;阴谋的,诡计的,武力的,经济的,文化的帝国主义的侵掠……像活动镜头般摄取全貌教我们赏鉴了。”同时期的研究论著,往往只谈《蚀》三部曲,苏雪林却注重挖掘其全部作品的价值,因此,她是较早认识茅盾“大规模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企图”[13]的评论家,她甚至敢于“断言”,“离开传统文艺眼光来看,他这些弘伟的生活史诗比杜甫成绩还来得大。”
从新文学发展的线索上,苏雪林对茅盾小说做出了恰切定位,她借徐志摩《猛虎集》序言的话感叹当时新文学气度不足的状况,“咱们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亚的戏,丹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类作品,比方说,我就不由得感到气馁,觉得我们即使有一些声音,那声音是微细得随时可以用一个小拇指给掐死的,天呀!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急涨的苦恼?”苏雪林以茅盾的创作对徐志摩的无奈提问做出了回答,“茅盾他就可以称为现代中国‘文学界的巨人’了”,因为,他的作品“能充分表现时代性”;“具有推进新时代轮子的力量”;可以“有计划的作为社会现象的解剖”,这恰恰是左翼社会剖析小说最典型的特征。在苏雪林宏观的研究视野中,茅盾小说划时代意义得以呈现的同时,也体现了她评价左翼小说的公允态度。
苏雪林的公允态度,还表现在她对左翼青年作家创作的关注方面。他们的创作刚刚开始,苏雪林细致地分析他们小说创作的得与失。她称张天翼,“天才比较高,气魄比较大,他对于社会的观察也能精细而深入,并且是方面很多。但他表现时仅仅以几根单纯刚劲的线条,粗枝大叶地组成故事的轮廓,一切细碎琐屑的描写,全部略去。”感叹沙汀,因为“求新写实主义的实现,强作集团生活的描写”,“写出来的人物仅是一个典型,而捉不住个性。他描写极其精致细微,但一切观察毫无曲折轻重之分,放在同一平行线上来描写,更是作者艺术上绝大的毛病。”魏金枝当时有两个小说集《白旗手》和《奶妈》,苏雪林既注意到他把人物写得很可爱,同时直言不讳地指出他因生活经验不多,写农村生活时,人物不生动,人物语言与其身份不符等等问题。
对于“才出名的青年作家”吴组缃,苏雪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之情,她认为,吴组缃“写农村生活比之先进作家鲁迅、茅盾、叶圣陶、王鲁彥并无多让。当他的《一千八百担》初次发表于《文学季刊》时,读者眼光为之一亮。”因为,“吴氏单行集名《西柳集》,包含短篇小说十篇。其中《黄昏》,《天下太平》,博得文坛佳评不少。他的目的是要把我们带到坟墓似的农村去看看,在那里可以看见一个大家族由盛旺而凋零的情形,一个人家怎样由小康变成中落;一个破了产的鸦片鬼怎样靠偷鸡摸鸭为生;一个老实人怎样堕落成了窃贼……在那里可以看见‘一些活的尸首在怒叫,在嚎啕,在悲哀地呻吟,在挣扎’。中国农村受帝国主义武力经济的侵略,和二十多年连绵不断的内战,土匪,天灾毒物的剥削,已走到日暮途穷岌岌不可终日的道路上,岂但作者一乡如此,全中国殆无不然。我们如能小中见大,就可以从《西柳集》看见整个民族崩溃的危机,和国家前途的运命!”
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较,苏雪林在《新文学研究》中论及1934年以前有影响的左翼小说作家有茅盾、丁玲、胡也频、张天翼、沙汀、魏金枝、吴组缃等,与20世纪80、90年代较有影响的新文学史著,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14]和钱理群等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5]相比,《新文学研究》同时段小说家只少柔石一人。可见,苏雪林把握同时代的左翼文学发展脉络的全面性和细致性。苏雪林不愧为一个写“当代史”的高手。
《新文学研究》对于左翼诗歌、散文创作的研究比较简略,而且明确表现出对于以鲁迅为代表的杂感创作的不同意见。尽管如此,苏雪林还是可以做到一分为二,她认为“在《热风》里和《华盖集》里有许多文字宛如高山峻岭的空气那砭肌的尖利,沁心的寒冷,几乎使体弱者呼吸不得,然而于生命是极有益处的。”“但是作者自《华盖集》以后,便掉转攻击中国腐败文明的笔锋施之于个人或一个团体了。”不难看出,评价鲁迅的杂文创作,苏雪林心中是纠结的。她一面引用茅盾的话称鲁迅“确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什么运动,他绝不摆出我是青年导师的面孔,然而他确指引青年一个大方针。”一面又借用别人的夸赞,影射鲁迅是“青年叛徒的领袖”“思想界的权威”。苏雪林的纠结因何而起,已经成为文坛上一段公案,我们不做更多揣测。不过,苏雪林显然把鲁迅的一些行为归入她激烈反对的所谓“垄断”文坛的层面来加以批判了,足见她对干涉别人创作自由的零容忍态度。
谈到左翼戏剧家田汉的创作,苏雪林依据田汉自述其戏剧创作从主张艺术至上主义转向写实主义,进而提倡革命思想,作为研究田汉剧作的线索,并通过对《苏州夜话》的分析,指出田汉思想转变的关键在于,无情的现实打开了“艺术之宫”,“我们多情善感的剧作家”“由梦想的天堂降到现实的地狱里来了”。他先是重新发出五四以来“婚姻不自由和阶级不平等反抗呼声”,继而“以所谓普罗文学以鼓动阶级争斗的情绪为主”,把一切罪恶归之为“制度的罪恶,不是个人的罪恶”。苏雪林从社会影响力出发,认为田汉“所有社会剧,也富于非常之煽动性”,“主义与田汉不同之人读其作品亦有此感。一般血气正盛之青年更无论了。所以田汉之于戏剧界,与茅盾之于小说界,我以为有同等的地位。”
苏雪林研究评价左翼作家的对比视野,突显出每个左翼作家创作的独特价值。而她对左翼小说表现时代性特点的论析,笔端充盈着倾心钦佩。
上述列举分析表明,苏雪林在全面展示左翼文学创作成就的同时,特别赞赏这个派别表现时代风云的深度与广度,以及他们对于民众生活、民族命运、国家前途的一片赤诚之心;她用扛鼎之作、气魄磅礴、酣畅淋漓这样的词语评价左翼文学的大手笔;她不反对甚至张大左翼文学的“宣传”功用,对之影响力,煽动性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结 语
在左翼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内部的争议,外部的攻击一直伴随始终,真正沉下心来研究左翼文学的学者极少。苏雪林能够将左翼文学放在其新文学研究体系中加以全面、平等的关照,实属难得。遗憾的是,《新文学研究》对于左翼文学所做的扎实研究,在当时以及当今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这应该与苏雪林晚年过激的反鲁迅、反左翼行为相关。然而,如若真的因此而漠视苏雪林的左翼文学研究,不仅失去一个回望左翼文学历史印记的视角,而且,可能强化左翼文学发展之初孤军奋战的“悲怆”背景,最终切断左翼文学与当时其他流派作家的联系。苏雪林让我们记起的,是她与左翼文学共同走过的风雨历程,是她与左翼作家心中共存的,却没有人点通的“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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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 边之
I206.6
A
2095-0683(2017)04-0001-06
2017-06-12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Y2014D113)
乔琛(1963-),女,上海南汇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