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维系婚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2019-01-02李舒
李舒
现在知道苏雪林的人越来越少,她曾经是和冰心、凌淑华齐名的女作家,被称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
1922年,对于苏雪林来说,是个糟糕的年份。
年仅32岁的大哥去世,母亲病倒,侍母至孝的苏雪林因为悲伤过度,喉管破裂出血,被迫住院治疗。医生建议她暂时离开法国里昂,去外地疗养,她便去了都隆。父亲知道她生病,就把她的地址给了亲家,叫未婚夫张宝龄与她通信。
苏雪林本来不同意这门婚事,三番五次要退婚,无奈母亲恳求,说她总要结婚,这个未婚夫看起来门当户对,是父亲为她挑选的。父亲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张宝龄当时正在美国留学,他用文言文给苏雪林写了第一封信。这封信大概写得比较好,文字简练,苏雪林游学病中收到这样的信,当然很温暖。她想,要不然就这个人吧,我先处处看。
写着写着,出现问题了。张宝龄的所有信都一样,不温不火,不枝不蔓,没有好,也没有坏,冷漠而客气,彬彬有礼。可能因为是文言文写的吧?五四成长起来的苏雪林这样想,于是,她写信给未婚夫说,我们用白话文通信吧。张宝龄说,好。可张宝龄用白话文写的信还是一样,不温不火。
苏雪林和他谈电影,他说我不喜欢。苏雪林和他谈跳舞,他说我不喜欢,苏雪林和他谈茶会,他说我不喜欢。简直就是一个不喜欢先生,谈话终结者。
苏雪林当时只要一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痛苦万分,她的同学就取笑她说:“你肯定又在给未婚夫写信了。”
不久,张宝龄来信说,自己已获得工程学学士学位,即将回国,两家父母的意思是,张宝龄回国后需要立刻完婚,苏雪林为了完成学业,就主动写信,邀请未婚夫来法国攻读博士学位。不喜欢先生的回信是,不懂法语,不喜欢旅行,看不起徒有虚名的博士头衔,所以不来。
“你想亲近他无从亲近,你想指摘他无从指摘”——苏雪林在《棘心》里这样描绘自己当时的心情。于是,她就给老爸写信说,大概张宝龄在国外有别人了,不如还是解除婚约吧,老爸的回信是这样的:你不必怀疑他,他比你操守还坚固呢。我听人说,他在美国洁身自好,目不斜视,同学无不许为君子。有一个美国女同学曾示意爱他,他特将你的相片插在衣袋里带到学校,让那个女子看见,说你是他的未婚妻,那个女子才不敢向他示爱了。你想吧,這样的好青年,现在容易寻得吗?
苏雪林被父亲的话沦陷了,她的感情观是“平生取士,最喜的是有贞固不移之操,最恶的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人”,看了父亲这封信,她吃了定心丸,觉得张宝龄其实是爱她的,只不过,也许是不懂表达而已。
但她忘了问,自己究竟爱不爱张宝龄呢?
苏雪林在给朋友的信里说:“我们的爱情虽然淡泊,但淡而能永,似比浓而不常的好。”这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宽慰自己。
1925年,因为母亲病危,家人催其回国尽快完婚。于是,28岁的苏雪林和张宝龄终于完婚,他们通了三年信,从未谋面。
苏雪林对于自己的婚姻有很多幻想,她给张宝龄也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学工科,比如他性格内向,不擅长用文字表达感情,现在两个人组建了小家庭,也许就会好吧。
维系婚姻的究竟是什么?苏雪林这时候还来不及想。
1926年春天,苏雪林到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和东吴大学任教,住在景海女校内。每逢节假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的张宝龄会偶尔来探望她,这是他们夫妻感情最好的时光。这年9月,张宝龄分得一份家产后,在苏州置屋安家。房子是张宝龄亲手设计的,对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期待。东吴大学得知他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就聘他为理科主任。
苏雪林的《绿天》,就是在这时候发表的。她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口吻,将自己婚后的生活,在纪实的基础上,融人自己的爱情理想,以美文写出,后来结集为《绿天》。《绿天》在当年属于畅销书范畴,不过4万余字,再版过十几次,叶圣陶先后将《扁豆》和《收获》分别编人《高小国文》和《初中国文》课本。
在扉页上,苏雪林甜蜜地写着:“给建中——我们结婚的纪念”。
要是看过这本书,我们会以为,这两个人的爱情,简直是浓稠得化不开,虽然她承认未婚夫性情“孤冷”,为人“实用”,但他们最初两年的夫妻生活,还是如同一杯蜜酒。
实际上呢?
《绿天》中,丈夫知道妻子希望拥有一个书橱,就暗中定做一个,给妻子一个意外的惊喜。生活中的张宝龄却“生性孤冷”,要求苏雪林把自己的工资交给他保管,又难以容忍苏雪林把工资拿去贴补姐姐和嫂子。
《鸽儿的通信》中,丈夫柔情缱绻,短暂的分离中与妻子互诉情话,而生活中,张宝龄“有事赴北京月余,竟半个字也不写给我”。
《我们的秋天》中,丈夫与妻子有许多共同爱好,两人都喜欢田园生活:养鱼喂鸟、围炉说笑、火炉里有烘烤山芋、桌案上有暗香浮动……而生活中的张宝龄经常加班不回家,还曾经惹得苏雪林半夜在宿舍里哭泣,让张宝龄的朋友们笑话了很久。
最极品的细节是一一中秋佳节,苏雪林挽着张宝龄在园中散步,指着月亮说:“月亮好圆啊!”张宝龄的回答是:“再圆也没有我用圆规画的圆。”
张宝龄对苏雪林的要求是,会做家务,会生孩子,这两样,苏雪林一个也做不到。她也曾经学着做针线活,结果“缝衣服左袖”花了一上午,错了两个地方,甚至连最简单的面条也不会做。
在武汉大学收藏的苏雪林日记里,苏雪林曾经记载自己和张宝龄要去打网球,结果临出门之前,丈夫嫌弃自己“短服”,不愿意一同前往。最终,苏雪林气得跑到动物园去看熊了。
这样的吵架随处可见,苏雪林的散文《岛居漫兴》中,也有张宝龄批评苏雪林的话:“不会跳水偏要跳,几乎送掉性命。不会骑马偏要骑,带累别人也不能尽兴。下次有这类玩乐的事情,请你莫再参加,好不好?”
难怪很多年之后,苏雪林再看那本《绿天》,简直有点不好意思:“我撰《绿天》诸文又锦上添花写得风光旖旎,现在想起来,只有好笑。这是‘美丽的谎言。”
1930年秋,苏雪林和张宝龄的关系已经非常尴尬,家庭生活毫无生气,她前往安徽大学任教。
也许是为了缓和夫妇关系,不能生育的苏雪林曾经把同学的女儿认作干女儿,她特意回到苏州,禀告丈夫,希望能让丈夫稍微高兴一点。苏雪林实在太天真了,张宝龄是真直男,认为传宗接代是第一要务,怎么可能要一个陌生人的女儿做干女儿?张宝龄没有和苏雪林商量,就把一个侄儿过继过来,取名张卫。夫妻双方各有所养,积怨更深。
一年之后,苏雪林因为担任辅导员期间,要求男学生晚上9点前必须离开女生宿舍,结果被男生袭击,一块碎砖击中前额,她伤心地离开了安徽大学,前往武大任教。
抗战期间,这对夫妇失去了联系。1944年,武大工学院的郭霖教授向校方推荐他在麻省理工的同學张宝龄,校方向苏雪林打听张宝龄的地址,苏雪林尴尬地回答自己并不知道丈夫在哪里。最终,她还是给公公写信,才知道丈夫在云南。
之后,他们又一起生活了一年,苏雪林说,这一次,张宝龄“似乎略通人情世故”,夫妻之间“过得还算和睦”。不过,根据她的学生回忆,两个人仍旧是“各处一室,同餐不同寝”。
不过一年,张宝龄就因为想念上海的父母,从武大辞职,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和苏雪林商量。
1949年,苏雪林打算前往中国香港。她征询了张宝龄的意见,回复是不愿意和她一起走——这是她意料之内的。
有点讽刺的是,等苏雪林到了海外,两人的信倒通得频繁起来。他有时也会写两句希望她回来。他说自己退休了,住在北京。
1961年秋天,苏雪林收到六叔从香港辗转递过来的信,信中说,张宝龄已于当年2月在北京病逝。这时候,她才忽然想起来,张宝龄的父亲十分抠门,对于张宝龄等子女照顾不周,导致张宝龄自幼营养不良,肠胃病折磨了他一辈子,他最终死于此病。他们结婚,长达36年,在一起的时间,4年还不到。
他们从前的生活,一点点印上心头。她想起张宝龄特意学会了她的家乡方言,和她说话时,他坚持用她的家乡话。她想起她的母亲卧病在床时,张宝龄也曾经端茶递水。
可是他们究竟相爱吗?
苏雪林说起这段失败的婚姻生活,略带自嘲:“把爱情升华为文学创作及学术研究的原动力,倒也是意外的收获。我想我今日在文学和学术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谢这不幸的婚姻。”
1978年,苏雪林因为摔跤住院,“生命吉凶实未卜”,她把存款数目复印三份,将在台湾的三位侄子叫来,“并告以积蓄数目,万一有不测,三家平分”。和大陆亲属联络上之后,她尽力以自己的退休金补贴,结果七大姑八大姨蜂拥而至,索钱者相互吃醋,弄得苏雪林左右不是一一这时候,她又想起张宝龄曾经说自己太过注重亲情,总有一天会受其累,倒不幸被他言中了。
大陆与中国台湾可以通邮之后,苏雪林和张家再次联系上了。侄子告诉苏雪林:张宝龄在北京病重时,有一位侄媳妇给他织了一件毛衣,毛线不够了,忽然看见他的箱子里有一条羊毛围巾,恰巧与毛衣的颜色相同,她便想拆开围巾,张宝龄见状连忙摇手阻止,他指着围巾对侄媳妇说:“这是你们二婶(指苏雪林)的东西,我要留作纪念,毛线不够了可以到街上去买。”他说这话时流下了眼泪,末了,他又倍感遗憾地说:“我过去对你们二婶实在是太过分了,现在追悔莫及。”他说过这几句话后,没几天便去世了。
苏雪林读到此信,大哭一场,这眼泪,哭的是张宝龄,是自己,也是两个人这段失败的婚姻。他们相爱吗?未必不爱,苏雪林的日记里,虽然有吵架,也写过两个人的“岁月静好”。
他们的婚姻里,做到了彼此忠诚,却做不到彼此理解,这个答案,苏雪林到了最后,还是没有领悟到。
她过95岁生日时,学生问她这一生如何走过,她答曰:“随便过过。”
102岁生日时,苏雪林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愿望:我想回家。
1998年,苏雪林归乡,岭下村的村民们得到消息奔走相告,人们燃起了鞭炮,数千人在村口夹道欢迎这位人瑞——对于乡亲们来说,这里没有研究屈原的学问家,只有离开家乡73年的游子,只有岭下村的女儿苏雪林。
她坐着轮椅,被推到苏氏宗祠,被推到海宁学舍,被推到老屋。当被推到一间房间门口时,她忽然说:“这儿是我的洞房。”一年之后,苏雪林去世。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