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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末世情怀”的书写范式及其影响

2017-03-08谢艳明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末世古诗十九首古诗

谢艳明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3)

《古诗十九首》“末世情怀”的书写范式及其影响

谢艳明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3)

《古诗十九首》以其极高的艺术成就被刘勰赞誉为“五言之冠冕”,其文采温丽,但诗意悲远;情感真挚,却显苦闷颓废,含有浓烈的“末世情怀”。《古诗十九首》产生于战乱频繁,人民生活流离失所的东汉末年,从6个方面可以看出这些诗歌中所蕴含的“末世情怀”,即诗歌书写的时间轴、地点轴、人生短促的感伤、及时行乐的描写、失意人生的痛苦和离散人生与情感失衡。饱含“末世情怀”的《古诗十九首》给了盛世和衰世的中国文人们创作灵感和营养,是中国抒情文学中的瑰宝。

《古诗十九首》;“末世情怀”;书写范式;文学价值

陈世骧在《中国诗歌及其民间本源》一文中说:“诗歌周期的演进通常与政治周期一致。在一段时期的繁荣安定之后,分裂与衰落,以及这一政治周期的覆灭也会接踵而至。此后,变革、统一与重建又昭示着一个新周期的到来,社会也再次呈现出稳定富足的气象,如是周而复始。在每一个周期即将终了之时,诗艺都会变得过于纤弱,诗意显得‘淫靡’,诗风也趋向雕琢,呈现出一种‘末世’情怀。”[1]78-79在古代中国,当一个王朝衰落、走向灭亡之时,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一蹶不振,而且在诗词创作上显现出“末世情怀”(fin de siècle sentiments)。陈世骧虽然没在文中点明《古诗十九首》(以下简称《十九首》),但他所说的以“诗艺纤弱”“诗意淫靡”“诗风雕琢”为特征的“末世情怀”恰恰是《十九首》的典型特征。这十九首诗长于抒情,善用事物来烘托,艺术成就极高。南朝文艺理论家刘勰在其巨著《文心雕龙》中称它们为“五言之冠冕”,他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2]钟嵘的《诗品》说:“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也。”[3]

一、 《古诗十九首》产生的末世时代

要论证《十九首》是否具有“末世情怀”,先得弄清这些诗是什么时代的作品,是否是在一个王朝即将灭亡的时期产生的。《十九首》集子名称来自[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他将当时传颂的无名氏《古诗》中选录十九首编入《文选》中,并冠以此名。这19首诗都没有正式的篇名,我们习惯将每一首的第一句定为题目。*它们在《昭明文选》中先后出现为:《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和《明月何皎皎》。关于它们产生的时代一般有两种说法。一种主张西汉说,另一种主张东汉说。

主西汉说的代表人物有刘勰和徐陵,他们和萧统一样都生活在南朝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词人遗翰,莫见五言。”又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2]刘勰的意思是说,西汉成帝时曾编选了当时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共有三百多篇,但这些作品里并没有五言诗。可是他又说,现在传下来的这一组非常好的古诗,或许是枚叔的作品。徐陵的《玉台新咏》则明确地将十九首中的八首署名为枚乘。刘勰的“枚叔”即“枚乘”,西汉景帝时的辞赋家,《七发》的作者,目前尚无明确证据来证明他会写五言诗。从《十九首》的内容上看,亦不像诗西汉时期的诗。首先,汉朝是一个非常讲究避讳的朝代,西汉的第二位皇帝汉惠帝名叫“刘盈”。那个时候没有人敢冒杀头的危险去写“盈盈楼上女”“馨香盈怀袖”和“盈盈一水间”这样的诗句,只有到了东汉末年,刘氏皇权大大地遭到了削弱,诗人们才敢触刘氏皇帝讳。其次,《十九首》中好几首诗都是描写东都洛阳的景象,而西汉定都长安。再次,从诗歌用词角度来看,《十九首》中有许多词句与产生于东汉时期的乐府诗相近。可以看得出,《十九首》的出现应该比乐府诗还要晚。那么,为什么徐陵在《玉台新咏》中说枚乘其中八首的作者呢?

叶嘉莹说:“徐陵编书的态度是比较不认真的,因此他的说法并不可信。”[4]叶嘉莹认为《十九首》不但不是西汉时期的作品,而且“出现在东汉时期班固、傅毅之后,较汉献帝建安年间曹植略早的一个时代”[4]。木斋教授认为,两汉时期是“一个混沌未开的时代,一个抒情五言诗鸿蒙尚未开辟的时代。说十九首等优秀的五言诗作产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实在难以圆通”[5]。他进一步提出“建安说”,即《十九首》产生于汉献帝建安十六年前后。*参见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6页。他从语汇、语句的角度,对比了《十九首》和曹丕与曹植的诗,发现曹丕的诗句“忽然出现如此之多的十九首式的诗句,大体可以说明,十九首的作者,已经距离曹丕不远了”[6]。曹植的诗作“与《十九首》发生了更进一步的密切关系,比起前人来说,曹植与《十九首》相似的诗句更为广泛,已经达到了两者之间浑然一体的程度”[6],说明了“曹植就是十九首的主要作者”[6]。

木斋的观点和重大发现得到了傅璇琮*参见傅璇琮《<古诗十九首>研究的首次系统梳理和突破——评木斋的汉魏五言诗研究》,载于《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27-32页;傅璇琮《重写文学史方法论的总结与反思——以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为中心——引言:关于重写文学史之我见》,载于《社会科学研究》,2010年第2期,第41-43页。、孙红艳*参见孙红艳、焦宝《百年<古诗十九首>研究史的第一次大收获》,载于《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第56-58页。等学者的支持和佐证。于国华从分析蔡邕的五言诗角度论证了《十九首》不是汉灵帝时期的作品,而是其后“经学衰微,使诗的尊崇地位得以打破,个性化抒情得到推崇……在加之曹操主持下清商乐的兴起,共同促成了诗歌由四言向五言的转换,从而五言诗快速走向成熟,在此基础上,作为五言之冠冕的《古诗十九首》才有可能出现”[7]49。

的确,《十九首》无论就其风格来判断,还是就其所用的词语地名来判断,都应当是东汉之作,不可能是西汉之作;而且这十九首诗中所表现的一部分有关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之人生观,也很像东汉的衰世之音。诗史互证,推断《十九首》为东汉即将灭亡的建安年间的作品是很有道理的。

二、 《古诗十九首》中“末世情怀”的书写范式

汉献帝在位期间(189-220)政治动荡不断,经济凋敝,儒教废弛,士才不展,人民生活在离乱之中,社会处于颓废的末世境地。《十九首》深刻地表现了这一社会现实,以觉醒了的诗歌情感和强烈的人生振荡意识,指向“生生不息的情感生命和变动不居的现象世界”[8]。这些诗歌的情感大多是苦闷悲愤,“是汉末社会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现实催激下的诗歌文学之深层情绪”[8]。《十九首》的“深层情绪”就是一种与社会发展相吻合的“末世情怀”,其书写方式呈现多样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第一,在时间轴上,《十九首》往往选择“岁末”为背景,以“岁末”隐喻“末世”。《凛凛岁云暮》开篇就描写了一派肃杀的岁暮时节。虽然可能是深秋之际,尚未到寒冬,但此时已寒气凛冽。“蝼蛄夕鸣悲”,蝼蛄这样的草虫快忍受不了酷寒,故而悲凄地鸣叫。到了秋冬季节,这种虫子的叫声听起来很悲,大概因为即将冻馁而亡。《明月皎夜光》中的“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也是从深秋转入初冬的时节,只见野草稀稀,白露点点。季节变换真快,又到深秋了,这一年就快结束了,生命在季节的轮回中一点点消逝。《孟冬寒气至》选择了临近岁末的深秋初冬季节为抒情的时间轴。“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接近岁末的十月,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凛冽的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按说,阴历十月在中国大部分地方都不算冷,为什么思妇会感到北风如此惨栗呢?原来,丈夫久别,思妇在家凄然独处,对于季节的迁移和气候的变化异常敏感。“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和“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以“岁末”来感慨时光飞逝,人生易老。

第二,在地点轴上,《十九首》常常选择“陵墓”为背景,以“死亡”隐喻“末世”。《青青陵上柏》的开篇描写了诗人经过洛阳北邙山的一片坟地,看到了小山丘上长满了青幽幽的柏树。陵墓上的柏树并不预示着郁郁葱葱的生命,而是让人联想到了冰冷的死亡。在《驱车上东门》的开头,诗人驾着车出洛阳的“上东门”,他偏偏远远地看到了坟茔,“遥望郭北墓”。东汉京城洛阳,共有12个城门。东面3门,靠北的叫“上东门”。“郭”是“外城”之意。汉代死人多葬于郭北,洛阳城北的北邶山就是丛葬之地。“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墓园里,白杨的树叶在风中发出萧瑟的响声,像是鬼魂在哭泣;宽阔的墓道两旁种着松柏,松柏之长青喻示生命之须臾,死亡之永恒。这两句是对墓园景象的具体描绘,虽然写得有声有色,但悲凉清楚。“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这地下埋葬着死了很久的人,他们长眠于幽暗的地下。“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人死去就像堕入漫漫长夜,沉睡于黄泉之下,千年万年,再也无法醒来。这四句是诗人对沉睡地下的死人的悬想,这种悬想既是诗人灰暗心绪的表露,又是在借死之无边无垠来表达诗人对人生和前途失去信心,就像堕入黑暗无边的幽冥之中。

在《去者日以疏》诗中,诗人“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走出城门之外,来到四野,放眼望去,眼前所见唯有一座座土丘似的坟墓。“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墓中的死人无法决定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往往连自己的坟墓都保不住。在人事变迁的无情岁月里,很多古墓早已被人们铲平,犁为田地。墓地里松柏也被人砍作柴薪来烧火做饭。古墓的主人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拥有过辉煌的人生,可现在都淹没在人事代谢的岁月之中,以致幻化为虚无。诗人在这里是要表达看破红尘的佛家人生观吗?显然不是,古墓及死人指代已经年迈的人,当一个人已过大好的青春年华,仍然没有得到君主的赏识的话,他就会像古墓一样遭到抛弃,其价值也会被人贬为柴薪。可是东汉末年,社会动荡,哀鸿遍野,遍地白骨累累,中下层的知识分子纵然满腹才华,哪有机会去报效国家?多少人不就像柴薪一样被统治者烧掉?“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墓园里有多种多样的东西,可是诗人只选择了“白杨”,白杨树高且直,树叶宽大,风一吹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如果诗人使用“沙沙”来描绘声响,则不会有忧愁之感,所以他取而代之以“萧萧”。此二句既是诗人此时此境的内心映照,又是诗人无奈的哀怨与叹息。

第三,“岁末”和“陵墓”触发了“人生短暂”的感伤,而“短暂的人生”寓示着“短暂的世代”。在《青青陵上柏》中,诗人看到“陵墓”和“松柏”之后,他联想到了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瞬息而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于天地之间的人却像出远门的游客那样,匆匆忙忙跑回家去,奔向死亡。“远行客”是对人生形象而精妙的比喻,它将生命的历程由时间的线轴转化为空间的维度,我们想象诗的意境,似乎看到一个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天际的背影,不由激起我们对生命的感怀,沉痛迫切的情绪油然而生。

《生年不满百》说人生在世难活百年。这还不算短促的,《驱车上东门》说“年命如朝露”,人生就像早晨的露珠,一会儿就化为乌有。所以此诗接着说“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好像旅客寄宿,匆匆一夜,就走出店门,一去不返。人的寿命哪里像坚不可摧的金石一样,经不起多少跌撞。这便深刻有力地揭示出了人生短暂的真理,感人至深地抒发了诗人慨叹人生的情怀。《回车驾言迈》也说“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实际上人生“奄忽随物化”,生命很快地衰老死亡,化为尘土。 “忽”和“奄忽”都在形容时间流逝之快,“远行客”“朝露”和“尘埃”比喻人在宇宙间之渺小。这里,诗人面对混乱的时局和趋于衰落的政权,“对现实不满又回天无力、对苟延残喘的政权充满叹息又无可奈何”[9]。

第四,因为人生苦短、世事昏乱,人们就有了“及时行乐”的需求。既然“生年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忧。”虽然我们提倡“生于忧患”,但与生命不对称的忧患只会耗费人生。所以要放弃不必要的忧患,“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点着蜡烛去游玩,这在东汉末年一定会被人斥为败家之举。诗人为何不惜浪费蜡烛呢?因为他认为“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想要行乐就得及时,哪能等待来年呢?《十九首》中“及时行乐”的主要方式是“宴会”和“饮酒”。既然人生如此短暂,那么人们就该快快乐乐地活着,要抛弃烦恼,活得有质量。在物资匮乏的东汉末年,有机会参加一次“宴会”,不仅是改善生活,也是一种精神愉悦。《今日良宴会》直述诗人参加了一次宴会,而且不是一般的宴会,他用了一个“良”字,表示宴会级别之高。“欢乐难具陈”,这一难以述说的欢乐不仅来自宴会上的美食,还有高雅的音乐。

即使没有奢侈的宴会,饮酒也可以聊以为乐。在《青青陵上柏》中,诗人劝朋友“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姑且喝一盏酒,相互娱乐一下,不要计较酒的多寡和薄厚。《驱车上东门》也说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诗人否定服药求仙,旨在肯定饮美酒、穿纨素,享受生活。这似乎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但东汉末年社会动荡,让文人们看不到光明和希望,在社会的压抑下,他们也只好发出这样无奈的牢骚。此外,游乐也是一种消遣。“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青青陵上柏》),诗人骑着一匹又瘦又劣的马,驾车到南阳城和洛阳城去嬉戏游玩。他选择的出游地点是当时最为繁华的都城洛阳,想通过声色耳目之娱,暂时忘却人生的烦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许可以驱除孤独、消泯悲凉,找到一点内心的慰藉。然而,这一切并非出于真正的快乐,正相反,它“映射出的恰是诗人内心无法言表的痛苦和悲伤”[9]。

第五,人生失意的“末世”文人感到人生无常、茫然苦闷。东汉末年,国家昏乱,统治集团的腐败横行,卖官鬻爵成风。中下层文人如果不趋炎附势,是不会有上升空间的,他们寻求施展抱负的机会,往往以失败告终,因而感到彷徨茫然。他们“对仕途的热烈营求逐渐化为对社会的不满和对人生的倦怠,他们开始寻找仕途外的人生。这时的文学不再是实现理想的工具,而是失意后的发泄、补偿”[9]。《回车驾言迈》叙述了诗人大概在追求理想受挫之后,返回他的出发地。他往外行走时可能是意气风发,满怀豪情,沿路上一片春色惹人心醉;可归来时发现一切都改变了。“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四野望去,一片茫茫,东风摇曳着百草。四野茫茫,烘托出诗人茫然的内心;风摇百草,暗衬了他思神摇曳的心境。“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天地万物的兴盛和衰败都有各自的时限,兴盛期都是有限的,衰败的到来也是无法抵御的。诗人感到人生短暂,现在已过盛年,而尚未“立身”,且看不到希望,他一定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他甚至感到了绝望,才决心回到出发地。

《明月何皎皎》也叙述了诗人出外追求理想却无功而返,陷入了苦闷和彷徨中。诗人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忧愁不能寐”,便“揽衣起徘徊”,披起衣服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它形象地揭示了诗人内心痛苦之剧烈。在室内徘徊都无法排遣内心的烦闷,于是他“出户独彷徨”,独自一人走到户外,在月光下踱步。然而,半夜三更,在旷野无边的户外,一个人走来走去的,不更有一阵孤独感袭上心头?“愁思当告谁?”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心中的愁思可以跟谁诉说呢?所以他“引领还入房”,伸长脖子远望,既然人生追求已经很渺茫了,看看远方的故乡总算是内心的慰藉吧。但此时,“泪下沾裳衣”,思乡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身上的衣裳!其实,这岂止是思乡的泪水,人生失意、痛苦惆怅,各种负面的末世情感都混杂其中。

第六,末世社会里,家庭难得团聚,情感很难圆满,人们遭遇的是离散的人生和失衡的情感。《十九首》中就有十首描写了这一离散的人生,超过了一半。*这10首分别是:《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和《明月何皎皎》。《涉江采芙蓉》中远离家乡的游子看到芙蓉花就想采撷一束送给远方的心上人,以寄托心中浓烈的思念之情。“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此刻他带着无限忧愁,回望着心上人所在的故乡。他看不见故乡的山和水,也看不见她的容貌和身影,只看见眼前漫漫长路和阻山隔水的浩浩烟云。“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有情人最怕的是相爱却又不能相守,古时候,通话建立在面对面的基础上,见不着面,也通不上话,就算是鸿雁传情,一个来回也要一个月甚至半年以上。如此心心相通却又彼此相离,难道不愁煞人吗?若一直都是这样,如此忧伤岂不要延续到老?于是,他在这样的静寂中,幽幽地发出一声凄伤的哀叹,这叹声也许不是一个声音:它是那个天下纷乱的末世,所有同心离居的夫妇痛苦叹息的共鸣。虽然《诗经·小雅·大东》就有“跂彼织女”“睆彼牵牛”的记载,但让这两颗星代表离情,并演化成民间传说中的爱情故事的作品应该就是《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它也讲述了“相离而不弃”的离散情感。

尽管昏乱的末世让残酷地让有情人不能厮守,长期处在离散状态,但他们还是“同心的”,是彼此的牵挂,在情感生活中对等地存在着。《十九首》中有6首诗描写了离散人生中失衡的情感,即夫妻双方有一方(常常是丈夫)出远门了,并且冷落了独自在家的妻子,而妻子浓烈地思念着薄情郎。《青青河畔草》里的那位出身卑贱的“倡家女”看到河边春意盎然的景色,不由得想起了出门在外的夫君,她十分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都精心打扮,等待夫君的归来,可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丈夫弃她而去,她还在痴痴地守望着,这该是多么痛苦的失衡了的情感啊!“难独守”三个字,实在是写尽了千古以来人性的软弱!写尽了千古以来人生所需要经受的考验。《行行重行行》里的丈夫也是“游子不顾反”,思妇在家苦苦地思念着,以至于日渐消瘦,“衣带日已缓”,容颜变老,“思君令人老”。当然,如果仅仅从女子期待荡子归来的角度去理解上述两首诗,那未免太表面化了。它的深层含义是在诉说遭受冷落的文人。古代的中国文人其实也是没有独立人格的,他们一生的追求是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并得到重用,这个上级领导很可能是最上层的——君主。当君主没有关注他们,将他们冷落在一边时,他们的内心如同这位倡家女感到孤寂和苦闷,同样会迸发出“空床难独守”的哭泣声。在《涉江采芙蓉》诗中,那满塘的芙蓉花暗喻诗人满腹的才华,散发清香的“兰草”和“蕙草”暗喻他的才能的多样性,并不局限于某一方面。但是,他的这些才能和才华却没有被君主发现。他想采撷一些送给朝思暮想的君主,可是,他们之间存在着太大的横沟,无法逾越。诗人假象君主或许和他的理想追求是一致的,只是他们相隔太远,无法沟通。得不到君主的赏识自然让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如此,岂不“忧伤以终老”?古代文人们喜欢把文学和政治弄得很暧昧,用这种文学的手法表达他们的政治追求。

三、 《十九首》对后世的影响

《十九首》虽然有着强烈的“末世情怀”倾向和颓废情绪的宣泄,但这并不影响后世诗人们对它们的推崇,因为“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发现诗歌中一切伟大的主题——爱,死亡,友谊,眷念故土,离别之苦以及与命运相抗争的心灵——其处理方式亦成为中国诗歌的典范。”[1]50从西晋的陆机开始一直到清朝的近一千七百年间,《十九首》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诗词的发展,其诗性的语汇和意象以及叙事抒情、借景抒情等书写范式为后世诗词争相借鉴和模仿的范本。

西晋之后的“拟古诗”很多都是仿拟《十九首》,有的标题为模棱两可的“拟古”,有的标题直接是“拟+《十九首》的题名”。陆机写了十首仿拟《十九首》的诗:《拟行行重行行》《拟青青河畔草诗》《拟青青陵上柏诗》《拟今日良宴会诗》《拟庭中有奇树诗》《拟西北有高楼诗》《拟明月皎夜光诗》《拟涉江采芙蓉诗》《拟迢迢牵牛星诗》和《拟明月何皎皎》。南北朝时期,不仅仅有昭明太子萧统和徐陵等人收集、整理和编纂《十九首》,而且还涌现了一大批文人仿拟它们。沈约、鲍令晖及其兄鲍照都写过仿拟的诗。就连梁武帝萧衍也加入了仿拟的行列之中,他写过《拟青青河畔草》和《拟明月照高楼》。唐宋时期的大诗人——如:李白、白居易、苏轼、陆游等——基本上都写过《拟古》的诗,而且一写就写好多首。比如,李白写过《拟古十二首》,其中很多诗句都可以从《十九首》中找到被模仿的影子。其《拟古其二》就明显在仿拟《西北有高楼》。宋代的陈普也写过多首《拟古》诗,其中一首直接借用了《生年不满百》:“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往事云雨散,积意如山丘。圣人已为土,土复成海流。曷为梦寐中,常见孔与周。”而与他同时代的书画家宋伯仁干脆将《十九首》糅合一起,组成一首诗,《月夕得友偶集文选古诗句赋感怀一首》:“人生寄一世,但伤知音稀。明月何皎皎,游子寒无衣。客从远方来,携手同车归。愁多知夜长,各在天一涯。生平不满百,岁暮一何速。冠带自相索,何不策高足。还顾望故乡,冉冉孤生竹。含意俱未申,谁能为此曲。”除了这些大篇幅借鉴以外,零零碎碎的借用在唐宋诗词中比比皆是。清代的纳兰性德也深受其影响,写出了多首《拟古》诗,其中的诗句也有《十九首》的影子,如“荣名反以辱”“揽衣起长歌”“君去一何速”等。由此可见,《十九首》在经历了数个朝代的变迁之后,在中国诗坛上保持着强盛的影响力。

《十九首》不仅仅在诗歌形式和题材上是后世诗词的典范,而且它们的语汇和意象成为许多诗词的抒情范式和灵魂。比如,“与君生别离”“衣带日已缓”“努力加餐饭”“人生天地间”“人生忽如寄”“生年不满百”“同心而离居”“思君令人老”,等等。这些诗句经常稍稍变换词语或句式,出现在后世的诗词之中,常常起到重要的情感宣泄的作用。由于篇目所限,不能一一举例说明,只能选择其一加以论证。

“衣带日已缓”形容因思念心上人而日渐消瘦,“衣带”是不可能变得宽松的,只可能会缩水,说它们变宽更能衬托出人的消瘦,无形的情感被生动地附着在有形之物上。这个意象可能不是《十九首》的原创,因为汉乐府中有首《古歌》也就相似的意象——“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但《十九首》将它推向中国诗歌中无疑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上文提到的陆机就模仿《十九首》运用了这一意象,在其诗作《拟行行重行行》写到离开家乡、辞别亲友的游子感到“戚戚忧思深”。“思君徽与音”,思念亲人的相貌和声音,但远隔万里,这些都无法邮寄过来。因而,“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因为思念,裹衣服的带子变长了,身体消瘦得衣袍都不合身了。这是何等的思念,让人如此憔悴。陆机的诗词更加具象化,更能拨动读者内心那个最柔软的弦。《玉台新咏》编纂者徐陵在《长相思》中写道:“愁来瘦转剧,衣带自然宽。”唐代戴叔伦的《相思曲》也有“衣带相思日应缓”之句。到了宋代,“衣带渐缓”的意象一下子又受到了诗人们的重视,他们纷纷使用到诗词中,以渲染相思之情。苏轼的《蝶恋花》云:“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憔悴。”向子諲的《西江月》写有:“相思日夜梦阳台,减尽沈郎衣带。”程垓的《念奴娇》写有:“带减衣宽谁念我,难忍重城离别。转枕褰帷,挑灯整被,总是相思切。”文天祥的《满江红》也有:“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而最为读者熟知的就数柳永的《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宋代之后,诗词渐渐衰落,“衣带渐宽”的意象仍然零星地散落在诗词之中。元代的诗人兼画家王冕写有:“美人天一方,眷眷衣带缓”(《怀友》);陈基写有:“临裁更忆身长短,只恐边城衣带缓”(《裁衣曲》);明代剧作家兼诗人汤显祖写有:“衿曲自悠悠,衣带日趋缓”(《 离合诗寄京邑诸贵》);当代国学大师王国维也写有:“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浣溪沙》)

《十九首》中一些诗句不仅走进后世的文学作品中,而且一再被后世的诗人重新演绎。比如,《明月何皎皎》中的“揽衣起徘徊”还出现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宋代喻良能的《苦热不寐独起对月》中“中庭月色净,揽衣起徘徊”;明代刘基的《起夜来》中“忧愁不寐揽衣起,仰看明星坐待旦”,等等。《明月何皎皎》的写作手法高明,运用明月意象,书写游子出户入户,情景如画,由心理活动驱动的一举一动无不在月色清亮的光辉之中。这种高超的文学手法为后世诗人广泛学习和借鉴。比如,唐代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在情节构建上简直是这首诗的翻版。《迢迢牵牛星》更是开启了后世诗坛轰轰烈烈的爱情书写,受此诗启发而创作的有关“七夕”的文学作品不计其数,它们从各种角度演绎了“相离而不弃”的爱情故事。“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可以说是中国最优美的诗句之一,它中国读者感到共鸣的主要原因或许是它合乎悲剧爱情的审美模式,让人读到一种凄美和震撼。尽管只有十个字,它却成为中国最经典的爱情故事范式。中国四大民间爱情传说都有这样的情节。“牛郎织女”“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以“同心而离居”构成其爱情悲剧的重要元素。

不仅仅是诗人们一直在学习和模仿《十九首》,文艺评论家们也喜欢研究这些诗歌,并从中发现指导中国诗歌发展的论点。比如:明代学者胡应麟,他在《诗薮》中曾评论这些诗,说它们“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10]。“兴象”代表了心与物之间的复杂关系,既包括由心及物的“比”,也包括由物及心的“兴”;“玲珑”是贯通、穿透的意思。就是说,它的感发与意象之间是能够贯穿、可以打通的。“意致深婉”的意思是说,那种感情的姿态,在诗中表现得不但很深厚,而且很婉转。像《十九首》这样的诗不但会感动人,连天地和鬼神也会被它所感动。

结 语

《十九首》产生于东汉末年,深刻地再现了文人在汉末社会思想大转变时期,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悲世、怨世、痛世之情充斥其中,具有明显的“末世情怀”。“在现实生活层面则反映了生活在混乱、黑暗社会中的文人对人生的迷惘和失望,在哲学层面上体现了人的觉醒、人性的逐步解放。”[9]《十九首》的魅力就来自于“温丽悲远”这4个字。“温”指的是温柔敦厚的情感;“丽”说的是这19首诗写得很美;“悲”的意思是诗中所写的悲愤和悲慨;“远”是说《十九首》给读者深远的回味。正是由于独特的魅力,这些“末世情怀”的诗篇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后世的文学,它们给了盛世和衰世的文人们创作灵感和营养,是中国抒情文学中的瑰宝。

[1] 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M].北京:三联书店,2015.

[2]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58.

[3] 周振甫.诗品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 叶嘉莹.谈古诗十九首之时代问题——兼论李善注之三点错误[J].现代学苑,1965(7):131-134.

[5] 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反思[J].社会科学研究,2010(2):54-66.

[6] 木斋.从语汇语句角度考量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30-34.

[7] 于国华.汉灵帝时代能否产生《古诗十九首》—— 以蔡邕为中心[J].琼州学院学报,2014(1):44-50.

[8] 许结.论汉末诗潮的情感表现[J].南京社会科学,1992(2):110-114.

[9] 杨玲.论“末世情怀”在《诗经 》《古诗十九首 》和晚唐诗歌中的表现[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7):105-110.

[10] [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WritingParadigmofFindeSiècleSentimentsinTheNineteenAncientPoemsandItsImpactsonChinesePoetry

XIE Yan-m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430073, China)

Due to their outstanding artistic effect,TheNineteenAncientPoemswere praised by Liu Xie as “the king of five-character poems”. Soft and colorful in diction as they are, they depict a life of sorrow and suffering; sincere in emotion, they convey a sense of dejection and decadence. Therefore, they contain clearly fin de siècle sentiments. This paper firstly arguments the ages in which these poems were written, i.e. the late years of East Han Dynasty; secondly, it discusses fin de siècle sentiments in them from six aspects—the axis of time, the axis of place, sentiments about a short life, depiction of carpe diem, sorrow of a dejected life, and life in separation and imbalanced affection. Then it explores their impacts on Chinese poetry of the later generations. These 19 poems which contain fin de siècle sentiments have provided Chinese writers in both prosperous ages and depressing ones with literary inspirations and nutrition, and they deserve to be 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TheNineteenAncientPoems; fin de siècle sentiments; writing paradigm; literary value

格式:谢艳明.《古诗十九首》中“末世情怀”的书写范式及其影响[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6):37-43.

2017-07-03

谢艳明(1968-),男,湖北赤壁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诗歌与翻译。

I206.2

A

2096-3122(2017) 06-0037-07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06

(编校:王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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