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区散记
2017-02-23甘传炳
甘传炳
圩 埂
冲击平原上,河流与田地形成独特格局。在干流和密布的支流水网间,土地被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区域。四周是埂,埂外是水,埂内依次分布凼子、田野和星星点点的人家,这便是圩。百度解释:圩是中国江淮低洼地区周围防水的堤。这说的是圩埂。圩的组成要素还包括圩垸、圩丁、圩户、圩田、圩长等等。我的一位同乡诗人把圩描绘成“漂在水上的村庄”,很形象,但估计圩区的人不会同意,尽管他们家家户户都存着随时准备漂流的木盆、小船。但圩田丰产,不能漂走;村庄温馨,不能漂走。圩人的传承和期望很厚重,更不能漂走。他们总是把圩埂筑高筑牢,用以防止圩田被淹没,家园被冲毁。
在圩区,圩埂的职责特别重大。永远站直了,站稳了,伸出臂弯护住低洼处的田地和人家。不过这位责任人秉承了圩人热情内敛的性格,春暖花开,夏茵繁茂,秋虫啁啾,冬藏萧瑟,一点也不木讷。它像老人一样庄重沉稳,像壮年一样刚强担当,又像孩子一样活泼生动。有这么一条圩埂,它收藏了我全部的童年时光。埂外是通往长江的大河,而埂内,则是我生活的圩村。埂上的四季,变幻莫测,丰富多彩。
初春的残雪刚躲到枯草的根部,嫩嫩的荠菜就急急地探出头来。小年刚过,一帮姑娘媳妇便开始埂上埂下枯蒿间翻找野菜,用贮藏的年猪肉包新春第一顿荠菜饺子,很有期盼风调雨顺的仪式感,孩子们直吃得嘴角流油,弄脏了过年的花衣裳。紧接着,埂上就大红大绿起来,青草,蒿草,蒲公英,以及太多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开始疯长,而那些黄绒绒的,步态蹒跚的小鹅小鸭们,则开始在翻滚的绿浪中出没。
因为水土流失,圩埂几乎年年要加高、整固,所以,埂上不种树,不住人家。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圩埂自身的热闹与繁华。一窝蚂蚁,成天搬运着各种草籽、羊粪,它们的队伍,可以横跨圩埂两边,摆一字长蛇阵,绵延几十米。农家的各种牲口、家禽,往往会下田损坏庄稼,但只要往圩埂上一赶,就完全放心,等到太阳偏西,再站到埂头,一阵吆喝,这些家伙就全都腆着肚子,歪歪的回来了。我们这帮野孩子,极爱在埂头上推着铁环飞跑,有时带着土制的“地雷”,藏在一人多高的蓖麻叶子里,把过路的人身上“炸”满灰尘。
初秋的夜晚,圩里人爱扛上竹床,往圩埂头上一搭,仰面朝天地躺着,听蛐蛐和蝈蝈的鸣叫,数天上的颗颗星星,这是圩人与苍天在最近处对话,而埂下的凼子里,萤火虫正成团汹涌。偶尔会有一只老鳖,悄悄从凼子里爬上来,钻过竹床翻下圩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从外河泅来的青蛙,可能跃过圩埂,与生活在圩田里的情人幽会。圩埂,见证着圩区太多的生活细节,但它却从不轻易言说。圩与围类似,埂与耿相通。譬如高山,譬如长城,都是博大而耿直的沉默者。
记得是1969年夏天,遇大洪水。圩上日夜穿梭着守埂的人,我们这些孩子被告知不准上去,但我们看到,埂下的凼子里红旗招展,水全被抽干,男女老少齐上阵,挖土装袋,码到埂头上,不让肆虐的河水进圩。那段时间的晚上,埂上一盏盏马灯伴着巡堤人的脚步,固化成我永久的记忆。我知道,埂的毅力,反映人的毅力,埂的强大,体现人的强大。
圩埂因抗拒洪水而封闭,同时也因引进外水而开放。任何一个圩区,都在圩埂上建有大小不等的陡门。在著名的当涂大官圩,据说南京有多少道城门,那里就有多少道陡门。陡门的闸被拎起来,外水就能流进圩田,而陡门的闸一落下去,整个圩区便固若金汤。陡门连接起圩区的内外,让河里的鱼虾通过陡门进入圩区的池塘,跑上圩人的餐桌。
在圩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管理圩埂,这不仅关乎整个圩内的收成,更关乎全体圩人的性命和财富。因此,圩长的人选,至关重要。不仅要有抗洪经验丰富,更要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我認识一位圩长,白胡子,着长衫,被政府部门请去协调一起民间纠纷,干部们苦心做了一个月的调解都不见效果,但圩长去了,只讲三句话,双方立刻握手言和。因为,在圩人的心里,圩埂是他们的保护神,圩长便是代神行旨意。父母的话可以不听,但圩长的话就是命令。这是他们的崇拜,更是他们的信赖,圩长,是他们的乡贤。南宋诗人杨万里作《圩丁词》曰:“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唱总齐声。”描写的就是圩人在圩长指挥下筑埂防汛的热闹景象。
圩田好做,五月难过。只要平安度过了发水期,圩田是不愁收成的。当圩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入库,圩埂会跳起欢快的舞蹈,那是震撼人心的“大河之舞”,爱尔兰踢踏舞的节奏。风把圩区年轻媳妇的裙摆掀得高高的,她们用装满菱角的柳条筐往下压,结果,菱角洒了一地,像一匹匹战马,随时准备为护圩出征。
凼 子
圩埂下面,是凼子。埂伟岸,凼子秀丽;埂沉稳,凼子喧闹。因为就近取土,加高加固圩埂,圩区必须舍出一部分田地。有多高的圩埂,就有多深的凼子。有多长的圩堤,就有多长的凼子。凼子不仅成为圩区地理的组成部分,还间接成为圩田的灌溉池,圩人的水菜地,鸟鱼的安乐窝。
圩区的一方方凼子,是江南水乡的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是密密的高粱地,南方的青纱帐则是连片的芦苇、菖蒲,还有碧天的荷叶。它们在风中飘舞,变幻,像一格格放映着的电影胶片,色彩交替,目不暇接。
凼子是圩人的自留地。那里有藕、有菱、有茭白。六月里,花香藕,用糖拌,最下酒。秋后采红菱,茭白,是圩区姑娘媳妇的最爱,三五个人,蹲上大圆盆,你往东划,我往西划,笑声水声都透着甜。生活困顿的时代,凼子曾是我的“小银行”。绕着凼子跑一圈,一篓龙虾掏回来。初秋,下水采芡实,果实解馋,叶茎卖钱,不仅挣到了学费,还能顺带着给父亲买包“江淮”烟。
凼子里的秘密,只有真正的圩人才知晓。一年四季,在凼子里出没的水鸟就有野鸭、白鹭、秧鸡、水雉等几十种。它们把窝建在隐蔽处,待到雏鸟长大,才一家子欢欢喜喜往北飞。凼子没有僻静的时候,这波水鸟走了,那波水鸟又来了。看中的不仅是水草的遮蔽,更是凼子里食物的丰美。
凼子与稻田,只隔着一条窄窄的田埂。它们之间,实际就是相通的。比如,一条黄鳝把家安在田埂上,前门开在稻田,后门则开在凼子里。白天,它在凼子里游玩,夜里,再去田里觅食,好不自在!田里的青蛙,都爱在凼子里洗澡,而凼子里的莲藕,则常常偷偷钻过田埂,跑到稻秧中露出尖尖角。庄稼用不完的水,凼子收留了,庄稼缺水了,凼子再送回来。凼子与稻田的关系,像极了圩区的邻里,不分彼此,唇齿相依。
整个夏秋季的夜晚,在圩埂上乘凉的人们,都能听到来自凼子深处的声声鸟叫:“苦啊,苦啊”,母亲说“苦鸭子”在叫呢。这是圩区传了不知多少代的一个故事。有户人家,母子二人,母亲眼瞎。儿子娶了个媳妇,好吃懒做。一天,母亲病了,儿子孝顺,出门做工前,嘱咐媳妇杀只母鸡炖汤,给母亲补身体。汤炖好了,媳妇嘴馋,把一只鸡给吃了个精光。为了糊弄婆婆,她情急之下挖了一大把蚯蚓放到汤里,再把汤端给婆婆。婆婆喝着汤,觉得味道不对,就偷偷留下一点,晚上等儿子回来,拿给儿子看,儿子看见碗里的蚯蚓,一切都明白了。他对媳妇说,你走吧,你今后连蚯蚓都吃不上。媳妇无奈,收拾衣物准备回娘家,可走过凼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落下去,淹死了。后来,凼子里就多了这么一种水鸟,长了一张长嘴,一双细腿,羞于见人,成天躲在芦苇深处,“苦啊苦啊”地叫,叫一百声,才能吃到一条蚯蚓。旧时的圩区,人人勤快,子女孝顺,家庭和睦,跟这个流传多年的故事,好像不无关系。
我大半辈子的垂钓,最爱选择的水域,就是圩区的凼子。凼子里密集的水草对水质有极好的净化作用,水清鱼肥。又因有着铺天盖地的水草护佑,一般的捕捞办法,如丝网,地笼等,都对凼子里的鱼虾无计可施。这就给我们这些有经验的“老钓翁”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渔获机遇。取短杆,结细线,先用小镰刀齐根割去一块菖蒲或荷叶,再打上“窝子”,带上蒲草编的遮阳帽,做一回穿越的庄子,静静守候,不愁晚餐的下酒菜。凼子里的鱼虾,纯净无污染,其味鲜美,在如今大部分河流严重污染的状态下,不可多得。
城郊有个王家圩,1000多亩的农田,目前都流转给了一个种田大户在经营,一年下来,粮食收入和国家补贴基本只能承付农田租金和种子化肥农药费用。可这个大户却耕种得乐此不疲,他告诉我,图的就是与田连在一起的那几百亩凼子。这些草茂水清的凼子,一年给他贡献近万斤自生小龙虾,数万斤莲藕和红菱,还有几千斤的野生鱼,光这些“天赐”的收入就是好几十万。
凼子,圩区的巧媳妇,圩人的聚宝盆。
圩 田
将圩区比喻为一只鸡蛋,圩埂是蛋壳,凼子是蛋清,圩田则是蛋黄了。尤其霜秋时节,稻穗垂首,沉甸甸的圩田,果然呈现着一派熟黄的踏实和醇香。
圩的形成在于围。先人们要么是围滩造田,要么是围湖成地。在一片汪洋的冲刷下,择形成泥沙淤积的裸露部分围出一块地方,把四周加高成埂的城堡,内里,则耕耘为农田。我想,大多数圩田,应该都是这么来的。圩区的形状,很像一枚铜钱,外圆而内方,这方的部分,就是圩田。这样的田地,由于腐殖质厚积,泥土肥沃,平整,土壤中找不到一块乱石,杂质,种上粮食,只要防住虫害、大水,就笃定丰收。铜钱之所以铸造成圩区的模样,无疑在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圩田就是财富!有个美国人曾说:“把一块加利福尼亚的黄金种进土里,它永远不变,把一粒种子撒进土里,就会出现奇迹。”是的,圩区的泥土,就是这么的神奇,春天播上种子,秋天必有收成。
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言:“书本很重要,电脑很重要,但书本和电脑都种不出水稻。”他的意思很明白,要想有收获,必须下田种。圩区的水田,紧靠流域,取水方便,则最适合种植水稻,因此,任何一个圩区,几乎都是鱼米之乡。我们把时间的镜头稍微往前推一推,就可见到那水牛耕地,妇女插秧,鹭飞人忙的农耕场面。这样的画面令所有中国人内心暖暖,充满温馨。因为在农耕文化的数千年哺育下,我们每个人的基因都已经刻上了深深的烙印。田地的泥土中,不僅混合着历代祖先们的骨灰和血汗,也寄托着我们不可更改的信仰和希望。
一块圩田,它饲养庄稼的机制是纷繁复杂的。一粒种子成为禾苗的过程,成为稻穗的过程,成为新米的过程,绝不仅仅只是土壤奉献肥效的过程,也绝不仅仅只是圩人独立伺候的过程,而是整个圩区诸多要素共同作用的过程。是圩区的水、圩区的草,圩区的阳光、风雨以及居住在圩区的所有花鸟虫鱼精心呵护的过程。一只青蛙,一条黄鳝,一只田鹭的守护,都使得整个过程保持着良性和谐的趋势,少了任何一个要素的参与,都可能使收成减少,质量降低,甚至颗粒无收。因此,圩区的生态环境,既给予了诸多生物得以生长繁衍的机会,又为自己制造了永续丰产的因缘。这种天、地、人与诸多生态要素的协调共存的情景,恰恰孕育了中华文化的骨血和精髓。
圩田受到圩埂的保护,与国家受到长城的保护,应该是一个意思。圩区的祖先们所以不惜代价地呵护圩田,是因为圩田盛产大米,最优质的大米。对于米,我想祖先们一定有这么个认识过程。他们离开山林,栖水而居,就是因为找到了比猎物、比野果更好吃的东西,这就是米。最初,一粒米的价值应该比一颗珍珠还要宝贵。对宝贵的东西,当然人人都想拥有,于是,就开始留种子,开始垦荒造田,开始大面积种植。只是,米这种东西,山上种不出,旱地种不出,只有构埂成圩,才为种植大米找到了理想的天堂。可以说,圩田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圩田产出的米,养育了国人,也养育了古老的中华农耕文明。
杨万里看圩田,“周遭圩岸缭金城,一眼圩田翠不分。行到秋苗初熟处,翠茸锦上织黄云。”我眼中的圩田,春天是铺满草籽的红,夏天是郁郁生长的绿,秋天是果实累累的黄,冬天,则是圩田最真实的素颜。收割后的田野,空旷横陈,如产后的妇人,疲惫而安详。一个个散布于田中的小草垛像肥硕丰腴的蛤蟆,悠闲地在田间伏着。圩田,开始了它的年休。圩田于一年中每一天的变化,都牵扯着圩人的每一根神经,它们与圩人家的一个孩子或是一头牲口一样,永远走不出圩人的挂念。
近年来,土地在开发和流转过程中被过度占用,一些仍在种着庄稼的田地,因为化学除草剂、化肥和烈性农药的滥用,故往的良性生态遭到毁灭性破坏,这其中,不少珍贵的圩田也未能幸免。我在市郊多个圩区发现,圩田的土壤板结化非常严重,田间除了被催长的稻子,已看不到任何水生活物的迹象,圩田这颗夺目的珍珠,正在无可奈何地褪色,令人揪心。有人说,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站在圩田的边缘,我常常萌生这样的慨叹。
圩里人
母亲一辈子的生活轨迹,基本就是用她的双脚在圩田、凼子、家和圩埂之间描摹属于她的生命之画。她在田间劳作,在凼子里采菱,在圩埂上唤鸡鸭,在家里养儿女,这就是她的全部。田埂上的每一棵蒿草或毛豆,田里的每一根稻茬,叶尖上的每一滴露珠,躲在草丛里的每一只青蛙和蟋蟀,都熟悉母亲的脚步,听得出母亲的呼吸。
圩人的生活,勤劳而精细。一个圩里住着的人,遵循着一样的作息时间,说一样的方言,吃一个凼子里的水。他们在一个太阳下劳作,在一个月亮下乘凉,选同一个日子播种,又相约在同一个日子收割。邻里之间,存在着你家的鸡跑到我家的鸡窝下了一个蛋,我家的羊跑到你家菜地吃了几口青菜的摩擦和纠纷,但这样的纠纷从不至于撕破脸,闹得不可开交。更多的是,我家烧了红烧鱼,隔壁闻到香味,便端着饭碗跑过来,讨着要鱼汤泡饭;而隔壁大姐上街了一趟,回来后便给我家的孩子们一人一个大苹果。哥哥曾在某个夜里患上急性阑尾炎,母亲村头一声喊,几个邻居壮汉用竹床抬着哥哥就往县城里赶。
圩里人从不亏待外来的客,最艰难的岁月,也会用三个鸡蛋一碗面招待来宾,哪怕这三个鸡蛋是左邻右舍几家凑出来的。“省酒待客”是圩人的交际哲学,也是圩人的善良底线。他们对圩外的人有羡慕,有善意,有提防,就是从没有一丝欺侵之心。他们会为守护家园、水源而争,但绝不会为扩张侵略而战。
“圩人不离家”。若干个世纪,行走于流域的大船运走了圩区的粮食,却运不走圩区的人,更运不走圩人对家乡的依恋。圩区粮食、蔬菜、牲口、鱼虾盛产,使圩区的生活与社会,完全实现自给自足,自成一体,这是“圩人不离家”的“自足”原因。圩区,以种植为主,而种植的过程,一般都是一个相对较长的周期,从耕耘到播种到养护到收割,时间横跨大半年,这是“圩人不离家”的现实原因。学者余秋雨在《中华读本》引论中指出,世界上各种文明由于地理、气候等客观原因大体分为三大类型,即游牧文明、航海文明和农耕文明。中国虽然也拥有不少的草原和漫长的海岸线,但是核心部位却是由黄河、长江所灌溉的农耕文明。游牧文明和航海文明都非常伟大,却都具有一种天然的侵略性。它们的马蹄,常常忘了起点在何处,又不知终点在哪里;它们的风帆,也许记得解缆于此岸,却不知何方是彼岸。不管是终点还是彼岸,总在远方,总是未知,当然,也总是免不了剑戟血火、占领奴役。与它们相反,农耕文明要完成从春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复杂的生产程序,必须聚族而居,固守热土。这就是由文明类型而沉淀而形成的“厚土意识”,成为中华文化的基本素质,也是中国“不外侵不远征”,乐于自守,向往和平和谐的根本原因。我想,这“厚土意识”的创造者和实践者不就是每一个圩里人吗?圩区,承载中华文化的活化石。
圩人有圩人的共性,不同的圩又有不同的特征。我小时候所生活的圩,把“这里”叫“给块”,而隔壁一个圩村,却把“这里”叫作“格力”。几乎一个圩区就有一种方言,这反映出圩区的自护意识,也体现着圩区的独特个性。对喜悦,对悲伤,对沟通,对往来,每一个圩区,又具有各自不同的价值尺度和表达方式。
去年一年,每逢周末,我都爱到城郊一个叫“兴坝”的圩区垂钓。那是一个小圩,200多亩田,一个二十来户左右的村子。村头一个大伯家养了五六只羊。我在埂下的凼子边钓鱼,大伯把羊桩子插到青草葳蕤的埂下面,便来跟我闲聊。这个村子的农田,已经按照每年700元一亩流转给一个种田大户,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市区打工并在市里买了房子,孩子也到市里上学。村子里常住人口年龄最小的,已经63岁。老伯今年已过古稀。这些老人舍不得离开村子,舍不得离开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养的鸡鸭猪羊,于是,就成了“留守老人”。他们几乎每周都会往城里的子女家跑一次,送去鸡蛋、瓜果和新鲜的蔬菜,但子女们往圩区回归的几率却是越来越少。年近春节,我又去“兴坝”钓鱼,老伯家正在宰羊,他执意要送我一条羊腿,我推辞不收,说还是留给你的孩子们吧。老伯说,你每周都来,跟我说话,比我家那帮崽子强多了。拎着羊腿,我感觉心里很沉。大伯在迅速老去,与圩区一样,越来越缺少必要的呵护,明天,圩区还能存在吗?
我不是一个十分恋旧的人,但每次回归圩区,总有一种重返摇篮的感觉,这让我觉得安全、安稳、安逸。我无法摆脱阵阵涌起的乡愁,这个“愁”,不仅是圩区留给我的那些温馨记忆,还有扑面而来的冷清和凋敝。相比工业文明给人们带来的暴富效应,靠圩区种地的收入确实是寒酸了,这使得圩区的后生们争先恐后奔往城市。只是,假如城市的繁华是以乡村的凋敝为代价,那么,我们获得的,可能只是一时的虚妄,而失去的,却是生存的本源。
我如今也正在城市打拼讨生活,但不知为什么,即使几十年住在城里,也沒能摆脱自身的“寄居”感,只有回到圩里,才觉得生活满含“享受”的意味。这根植于基因中的固执,可能是圩区缠绕我迷恋乡土的精神禁锢,也可能是圩区赠与我接近灵魂的珍贵财富。这样的错位,对我,是一种折磨,又是一种警醒。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