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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高

2017-02-23刘涛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恐高症宋佳内裤

刘涛

中年以后,我患了恐高症。

少年时我胆大包天,上房爬屋,攀树跳海,多高的地方也不怕。那时候我家住老式的二层楼房子,烧火做饭全仗着楼顶的烟囱往外排烟。时不时烟囱就堵了,我就用绳子拴一秤砣,爬上楼顶疏通烟囱。屋顶呈四十五度斜坡,脚下的瓦陈旧而酥脆,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滚下楼顶。楼顶离地面有十几米高,滚下去,不死也残。可我不怕,疏通完了烟囱,还站在楼顶上张牙舞爪做出怪样,引得楼下看光景的小伙伴儿齐声欢呼。我家离港口近,夏天放了暑假,我和街道上的小伙伴儿几乎天天去港口码头上跳水。落潮的时候,码头坝顶离水面七八米高,我们脱光衣服,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下去,溅起水花一片。我那时不但不恐高还恐低,就说跳水吧,如果涨满潮,水面离坝顶只有一两米高,我就懒得跳水了,觉得没意思。

中年以后,莫名其妙就恐高了。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恐高的事情。那一年,单位来了外地客人,单位派出一辆面包车,我陪同客人去崂山游玩。车子吃力地行驶在窄窄的盘山路上,左边是悬崖,右边是深渊,我透过车窗玻璃往右边一看,几十米的深渊之下,乱石丛生,草木稀疏,顿时魂飞魄散,头晕恶心。我赶紧喊司机停车,打开车门下来,然后对司机说头一天喝多酒了,走走路散散酒,你开车只管前行,到山顶等我就是。从那时起,我就恐高了,看不得稍深一点儿的洞或沟,站不得哪怕只有几米高的地方,不敢乘坐透明的电梯,甚至在海水浴场游泳,也不敢往深水区游,我怕海水突然被谁抽干,我掉下海底摔死。

我有一个还算安逸的家,妻子仇丽是街道办事处的一位普通干部,十岁的儿子乖巧机灵,在一所不错的小学读四年级。我忙,妻子也忙,一大早都走了,晚上回家聚在一起吃顿饭,然后儿子写作业,我辅导,妻子洗碗收拾家。等儿子写完作业,我们都困了,依次刷牙洗脸,上床睡觉。双休日,第一天领孩子回姥姥家,第二天再回奶奶家,就是这样,基本没有变化。对了,每周五晚上我们夫妻还做一次爱,因为第二天休息嘛,不用早起。做爱时双方也不敢有大动静,儿子就睡在隔壁,万一被他听到,他真能赤着脚下床推开我们卧室的门。

我叫马高,四十岁,是一家国企的中层管理人员,在单位里,员工们都称我为“马部长”。我的办公室在十二楼,宽大的落地玻璃窗从墙顶一直到地板,视线无遮无拦。窗外,近处是一架贯穿南北的公路桥,远处是连绵的山峦,风景很美。原先没患恐高症的时候,我很满意我的办公室,不忙时,就站在窗前欣赏风景。心想如果办公室再往上挪几层,窗外的景观会更壮美。可是往上挪几层,就得升职,职务越高,办公室的楼层就越高。我在十二楼就算不错了,普通员工们都在负一层办公呢。可自从患了恐高症,我一站在窗前,就心惊肉跳。看看远景还可以,就是不能低头看下边。下边是几条飘带一样的马路,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是微缩型的,只看上一眼我就头晕恶心,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生怕窗玻璃突然碎了,窗外涌进一阵风把我吸卷出去。没办法,我只好拉上窗帘,不露一丝缝隙,从早到晚,窗帘拉得紧紧的。同事们来到我的办公室,都感到奇怪,问我为什么拉着窗帘?我打着哈哈,说阳光太强烈,刺眼。久而久之,我办公室里拉窗帘的事传遍单位。有一天,老总来到我的办公室,一进屋,什么话也不说,倒背着手走到窗前,刷地拉开窗帘,大团大团的阳光洪水般泻进室内,刺得我眼冒金花,踉跄了几步。

老总问:“怎么回事儿,大白天总拉着窗帘,见不得光明吗?”

“不是不是,是我的眼睛这些日子不好,一见光就流泪。”

老總盯着我的眼睛看:“怎么回事儿,没去医院看看?”

我笑笑说:“不碍事儿,可能看书看的,过几天就会好。”

老总临走,又回头对我说:“眼睛不好也别把窗帘都拉上,拉一半挡挡光就行了,不然影响不好。”

“好的好的,我拉一半。”

从此,我就把窗帘拉上一半,另一半保持光明。不过,我再也不轻易走到窗前去了,闲暇时,就坐在办公桌前歪头看看窗外的远景。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举个例子说,我家住在一栋多层建筑的三楼,按说不算高,过去仇丽打扫床铺,总是让我把床上的床单拿到阳台上,打开阳台窗,双手扯着床单伸出窗外抖搂一阵,这样,就会把床单上的体毛、细屑什么的抖搂干净。现在仇丽让我干这个活儿,我不能说不干,心理上却产生障碍。我觉得那样做太危险了,万一我抖搂床单时用力过猛,把我整个人抖搂出窗外怎么办?三楼虽说不算高,但摔下去也够受的。想想我家阳台的窗子离地面有七八米高,我的心就发颤,但又不能和仇丽说我恐高,这活儿不能干了。

有一次,仇丽把床单一卷,递给我,说去抖抖。我接过床单,一百个不情愿地来到阳台,打开窗,双手扯着床单伸出窗外,闭上眼睛不敢往下看,猛抖几下,草草完成了任务。刚关上窗,就听窗下有个男人扯着嗓门喊:“谁干的?还讲不讲究了?楼上的,不要脸了吗?”

我犹豫着想打开窗看看是谁在喊,但恐高,不敢往下看,便假装没听见,回到屋里。仇丽听到了,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不知道。仇丽走向阳台,打开窗,抻头往下看。只听那人又喊:“瞎眼了吗?也不看看下面有没有人!”

仇丽也高声说:“哎呀,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仇丽疾步回到屋里,满面通红,又羞又气,冲我嚷:“你抖床单就不看看楼下有没有人?”

“怎么了?”

“床单里有我一条内裤,落人家头上了!”

内裤?我有些蒙,但马上想起来了,昨天是周五,我和仇丽做爱了。完事后,仇丽换了条内裤,把换下的那条粉色内裤握了握,塞到她枕头底下了。我笑了,说:“怎么能怨我?你收拾床单时,就没看到那条内裤?”

仇丽说:“是我没看见,可你抖床单时好歹也看看楼下有没有人呀。这下可丢死人了,你让我脸往哪放!”

“那……那人是谁?”

“不认识,可能是路过这里的。”

“内裤呢?”

“被他丢地下了。”

我走进儿子的卧室,摇晃还在熟睡的儿子:“起来起来,下楼去给你妈捡内裤。”

儿子哼哼唧唧不愿起床。仇丽一下把我拽出儿子卧室,说:“叫儿子干什么?你就不能下楼去捡?”

我看看仇丽,想对她讲出实情,说我患了恐高症,见了高低落差就头晕恶心,今后别叫我去阳台抖床单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先别大惊小怪,这病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也不耽误上班挣钱,先不说吧。再就是,一个大男人,恐高,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说出去定会遭人耻笑。我打开家门,下楼给仇丽捡内裤去了。我转到楼前的我家窗下,看到那条粉色的内裤被扔在墙角下,内裤似乎被人狠狠跺过几脚,粉色的布料上重叠着几个黑脚印。内裤旁边,还有一摊狗屎,幸好那人还留了点情面,不然他把内裤扔在狗屎上,再跺上几脚你也没辙。

自从患了恐高症,我内心特别痛苦。暗地里常常思忖:我怎么就恐高了呢?我叫马高,人高马大的意思,从名字上看,我不应该恐高,尽管我自己并不高,一米七六的个头,穿上鞋马马虎虎刚够一米七八。

在这个年代,癌症不可怕,大不了就是个死。可恐高很麻烦,看看吧,什么不高?楼高——到处都是高层建筑,有些楼高得离谱,碰到阴天,楼顶都被乌云裹起来了,根本看不到;桥高——左一条高架桥,右一条高架桥,城市半空的格局像蛛网,织满了桥;车高——车能不高吗?无论是私家车还是出租车,跑不多远就得上桥,上了桥就等于在天上飞……我恐高,外出就极不舒服,不光是从高处往低处看我头晕恶心,就是从低处往高处看我也胆战心惊,生怕看着看着,高楼或高桥突然垮塌,我被压成碎片。

可我到底怎么就恐高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年陪外地客人游崂山,只能说是第一次发病,不可能是致病的原因。那么,致病的原因是什么?我从中年时期追溯到青年时期,又从青年时期追溯到少年时期,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回想到了,还是找不出答案。让我心焦的是,我的病情的确加重了,不仅仅是见到高的实物头晕目眩,就连看到和“高”有联系的字也有不良反应。有一次我开车外出,见到一处绿茵茵的开阔场地,靠近围栏的草地上,竖起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高尔夫球场”,我看到那几个大字,立马浑身疲乏无力,双手连握方向盘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赶紧别过头目视前方,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闭眼休息了一阵子才恢复正常。还有一次也是开车,路过一所中学,教学楼前的墙上镶嵌着一行字,前面的字被一棵茂盛的大槐树的树冠遮住了,我只看到后面的“崇高”二字,马上感到心跳过速,头重脚轻。我只好踩了刹车,可没想到后面紧跟着的一辆车也紧急踩了刹车,差一点儿追尾。那人下车走过来,满脸怒气敲我的车窗。

我知道闯祸了,摇下车窗赔着笑脸道歉:“对不起,我刚才突然感到不舒服,让您受惊了。”说这话时,我双手捂在心脏部位。

那人看看我的左胸处,又看看我苍白的面相,脸上的怒气消退了,说:“兄弟,有病不能开车,不舒服是小事儿,万一昏迷了怎么办?那可是要命的。”

我去医院看医生了。医生仔细询问我的情况,说,恐高症是精神病的一种。我吓了一跳,说:“不会吧?我怎么会是精神病呢?我思维清晰,非常理性,生活、工作有条不紊,哪有我这样的精神病患者。”

医生说:“我说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没说你就是那种精神紊乱型的精神病。”

我摇摇头:“我没有精神病。”

“那怎么别人不恐高就你恐高呢?”

我看着医生,无话可说。

醫生又说:“恐高是不正常的精神心理导致的,不像感冒发烧胃炎腹泻等等,是由病毒感染造成的。所以,恐高就是一种精神疾病。我这样说,你懂了吧?”

“那……怎么办?”我有些信服了。

医生站起身来,走到诊室窗前,叫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医生身旁。医生哗地推开窗,说:“走近点儿,往下看。”

我犹豫着,不肯往窗前走。医生推我后背:“走近点儿,不要紧,伸出头往下看。”

有医生在身边,我不那么胆怯了,便挪步到窗前,像只乌龟一样,试探着一点儿一点儿把头伸出窗外。我的头刚刚伸出窗,医生就从后面摁住了我的脖子,我想缩头也缩不回来了。我睁眼往下看,大约是三楼,不算高,楼下是一片绿绿的草坪,草坪外是一块水泥地面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停着大大小小十几辆车,其中,我那辆银灰色的“本田”也停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感到不对劲儿了,先是眼花,就像有一层雾遮了过来,接着就是头晕恶心。我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医生在我背后催促:“睁开眼,睁开眼接着看!”

我有气无力地说:“医生,我真的很难受,饶了我吧。”

医生说:“那就别往下看,睁开眼平视,往前看。”

我睁开眼,往前看去。前面是一栋高层建筑,我知道这栋楼,它是一家著名电子企业的办公楼。当年城市东部刚开发,这栋楼就开始盖,一年后楼起来了,三十五层,号称“东部第一楼”。当然现在东部开发已经二十多年了,许多三十几层甚至四十几层的高楼比比皆是,这栋楼也就显得一般般了。我抬头平视这栋楼,奶白色的楼体外墙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脏兮兮的,目光往上一抬,突然有四个大字闯入我的视线——高歌猛进。我的眼睛又一次花了,心跳开始过速,而且浑身无力,感觉非常疲乏。我赶紧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起来。

“怎么了?”医生问。

“我难受。”

“又不往下看,怎么会难受?”

“医生,那……那几个字……让我……难受。”

“哪几个字?”

“高歌……猛进。”

医生松开手,我缩回头。我转过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医生回到桌子旁坐下,戴上听诊器,听我的心脏。须臾,问道:“不光是怕高,连‘高这个字也看不得?”

我说:“是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医生,我还有救吗?”

医生看看我,不回答,须臾又问:“那么,我说几个词,你听听,看看有没有不良反应。”

我点点头。

医生思忖一会儿,说:“星光灿烂。”

我摇摇头,感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尽管星星挂在很高的天上。

“康庄大道。”

我迟疑一下,又摇摇头。我不知道康庄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词语典出何处。

“日新月异。”

我噗的一声笑了,说:“医生,你这是让我参加成语比赛吗?”

医生也笑了,解释道:“是这样,你不光恐高,而且还恐‘高这个字,这就使得病情复杂了。我分析,你是不是对一些‘高大上的词语也有不良反应,所以就试验你一下。”

“那么,我这个恐高症到底属于哪个类型?还能治吗?”

“当然能治。不过,你这个类型的恐高症,在世界恐高病史上都极少见。我分析,你之所以怕‘高大上的词语,是因为‘高这个字引起了你的联想,让你想到了高楼、悬崖峭壁什么的。刚才我念出的那些词,只要没有个‘高字,你就没有反应嘛。这种现象,根本还是在于恐高。只要把恐高治好了,自然也就不怕‘高大上了。”

“怎么治?”

医生说:“我给你开点镇定药,每晚吃一粒,注意休息。更重要的是每天要鼓足勇气面对高低落差,比如刚才把头伸出窗子,越不敢往下看就越看,难受也要忍着,久而久之就会好转。”

我点点头,道几声谢,拿着医生开的药方离去。

单位办公室有一位女文书叫宋佳。宋佳三十几岁,面容异常姣美,身姿婀娜,我总觉得她和电影演员宋佳(小宋佳)有一拼。宋佳是我性幻想的对象。每每在单位见到她,我都想入非非。当然,仇丽也不丑,不然我当年也不会看上她。可拿宋佳和仇丽相比,情况就不一样了。仇丽也算漂亮女人,但不太注意修饰自己,也许是公务员身份的原因,仇丽穿着总是很朴素,每天上班,都戴上那种老式胸罩,把一对乳房勒得平平的,还穿正装,皮鞋永远是平跟、黑色的。仇丽有几双浅色的皮鞋,那都是逢年过节在家里穿的,从不穿到单位里去。我知道仇丽的心思,她是想进步。目前她还是一名正科级小干部,她想升职,起码升到副处,到那时,她就会成为办事处副主任或副书记,待遇和权力都会上去一大截。

宋佳就不一样了,这小娘儿们不光漂亮,还浑身朝气。上班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起来银铃般动听。宋佳的高跟鞋在单位是一大风景,红色的白色的褐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等等,几乎一天一换。我过去不恐高时,很欣赏她的高跟鞋,袅娜多姿的身材托在一双艳丽的高跟鞋上,走起路来像跳舞。有时候下班回到家里,想起宋佳的高跟鞋,还建议仇丽去买双高跟鞋穿。仇丽说,我一上班就要下社区,穿着双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像什么样子?居民会怎样看待政府工作人员?我说你是个女人,还算年轻,也应该爱点儿美嘛。仇丽说我这样不美吗?要是不美,你周五晚上就别碰我,看着谁美就碰谁去。说这话时,仇丽一脸冰霜。我赶紧赔上笑脸,说你当然美,你不穿高跟鞋也是美女。我刚才权当说了句废话,别放心上。明天就是周五,我万分期待,度日如年。

自从患了恐高症,形势急转直下,我见不得宋佳穿高跟鞋了。平日在单位碰到宋佳,只要她穿着高跟鞋,我都会联想到耍高跷。小时候,每逢春节、正月十五,民间演出队便会集中在大街小巷,表演耍高跷。人们穿着古戏装,脚踩两根两三米高的大棍,摇摇摆摆走起来。我们这些孩子,往往会哄笑着跟在耍高跷的后面,兴高采烈。宋佳穿着高跟鞋,扭着腰肢走路,笃笃笃笃,像踩高跷一样。我心惊肉跳,生怕她稍不注意便如一棵杨柳般倒下。从此,一看到宋佳穿高跟鞋,我便产生不良反应,先是心怦怦地跳,接着四肢触电般地软了下来,浑身无力。那天,宋佳到我办公室送一份文件,在走廊里,我就听到她穿着高跟鞋笃笃笃笃的走路声,到了我办公室门口,敲响门。我怕不良反应,赶紧坐在椅子上,然后喊一声:“请进。”宋佳进来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她的脚。那是一双浅灰色的高跟鞋,鞋口露出了宋佳白皙纤瘦的脚背。我脑子里立马蹦出了一个“高”字,不良反应开始了。我双手捂着脸面,一句话不说。

宋佳说:“马部长,董事会有一份文件。”

我双手捂着脸,不作声。

宋佳又说:“董事会的文件。马部长,你怎么了?”

我放下手,一脸倦容地对宋佳说:“你的鞋……你……今后能不能……不穿高跟鞋呀?”

宋佳低头看看自己的鞋,表情茫然:“我的鞋?我的鞋怎么了?”

“你的鞋……你……你今后……别穿高跟鞋……进我的办公室!”

“怎么了?”

我上火了,朝她吼道:“你说怎么了?我受刺激!”

宋佳的脸腾地红了,忿忿地瞪了我一眼,把文件往沙发上一扔,转身就走了。办公室的门也没关,四敞大开。我舒出一口气,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

十几分钟后,老总来了,他紧板着脸,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我说。

“没发生什么,宋佳跑我那里哭?”

“我……我只是……不让她穿……高跟鞋……进我的办公室。”

“你管得着吗?”老总抬高了声调,“人家穿高跟鞋你管得着吗?马高,你是不是有病!”

我心里一沉,老总这还是第一次对我发火。我现在冷静下来了,想想也是,宋佳并不知道我恐高,不知者不怪嘛,人家穿高跟鞋与我有何相干?我不该那样对待宋佳,更何况平日里宋佳对我还是挺尊重的,见了面一口一个“马部长、马部长”地叫着……怎么办?我万般愧疚,心里一横,干脆和老总说实话吧。于是,我就把我患了恐高症,怎么怎么见不得高低落差,怎么怎么看到高跟鞋就聯想到悬崖峭壁,才发生了刚才不愉快的事情,一股脑儿抖搂出来。顺便也把我办公室紧拉窗帘的事情解释了一番。

老总的脸色和缓下来,说:“恐高?哎哟,你真能得个怪病,连高跟鞋也恐?”

我叹口气。

“没去医院?”

“去过。”

“医生怎么说?”

“也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医生让我锻炼,越高的地方就越要去,越害怕就越要看,早晚锻炼得习惯了,不怕了,病也就好了。”

“需要休息吗?”

“不不,”我连忙说,“这病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生活,不用休息。”

老总上下打量我几眼,说:“这样吧,我也配合配合医生的工作。下周,你‘高升一下,去二十楼办公,工会有一间办公室闲着。而且,办公桌就摆放在窗前,不许挪动。窗帘我叫人拆了,你就坐在窗前办公,一抬头就是窗外,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什么时候治好了病,什么时候搬下来。”

“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这里什么也不用动,二十楼那间屋什么都有,就这么定了。”

“那……宋佳那边……”

老总说:“我去解释一下。”

仇丽也知道了我恐高的事儿,估计是单位老总告诉她的。那天下班,我一进家门,看到仇丽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左脚跷得老高,脚趾上挑着一只深棕色的高跟鞋。我马上有了不良反应,连忙抬手遮住眼睛,边换拖鞋边嚷:“你怎么穿这种鞋?有病啊你!”

仇丽轻轻一笑,笃笃笃地走过来,接过我的包,说:“有病的是你,我是帮你治病。”

“谁告诉你的?是我们单位老总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我知道了。我是为你好哇。”

我眼睛往仇丽头顶上看,说:“既然你知道了,就应该照顾我,我一看别人穿这种鞋,就有反应。”

仇丽说:“医生不是让你多看不想看的东西,多去不敢去的地方吗?我这是配合医生的治疗手段。”

“唉!”我坐下来,黯然神伤地说,“真他妈的倒霉,怎么能得这种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知道,那年陪外地客人去崂山,第一次有了恐高的感觉。谁知越来越严重,连个‘高字都看不得。”

“你曾对我说过,你小时候挺喜欢玩儿高的。”

“是呀是呀,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呢?”

仇丽拍拍我的肩膀,安抚我道:“好了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好好治疗,你要积极配合。我去做饭了,今晚咱们喝点酒,放松一下。”

我环顾四周,问:“儿子呢?没放学吗?”

仇丽说:“今天周五,我送他回姥姥家里住了。”

四菜一汤做好了:辣椒炒肉片,虾皮蒸鸡蛋,油炸花生米,凉拌海螺肉,紫菜汤。仇丽拿出一瓶泸州老窑。顺便介绍下,仇丽平日不喝酒,但一喝就要喝白酒,一次能喝半斤。而我愿意喝啤酒,白酒最多二两。

“不喝啤酒吗?”我问。

“不喝,喝点白酒冲冲脑子。”

“我可喝不多呀。”

仇丽笑了,说:“我也不喝多,你二两,我三两。”

仇丽打开酒,斟满两只酒盅,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仇丽喝了,我不能不喝,也一饮而尽。我们吃着可口的菜,来了情绪。我说:“哎呀,我们多少年没过这样二人世界的生活了。”

仇丽瞥我一眼,说:“以后孩子大了,周末可以去姥姥家或奶奶家住了。别老缠着父母。”

“今天是周五。”

“周五怎么了?”仇丽含情脉脉地又瞥我一眼。

“嘿嘿,周五嘛,你我……要那个啦。”

仇丽又把一杯酒饮尽,说:“今晚换体位,你在下,我在上。”

“为什么?”

“你恐高嘛。”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

突然,仇丽表情严肃起来,弯下腰,把一双高跟鞋脱下来,提起,放在桌子上。我大惊,立刻有了不良反应:“你这是干什么?我看不得。”

“看!必须看!边吃边看!”仇丽几乎是喊叫,严厉得不容反驳。

现在,我的办公室换到二十楼了,办公桌就摆在落地窗前,老总有话在先,我要是擅自把办公桌换位置,就是违反公司纪律,要严肃处理。我坐在办公桌前,窗外一览无余,都在我视野之内,只要我坐在办公桌前,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我难受得要命,一会儿头晕恶心,一会儿四肢无力,浑身出虚汗。我咬着牙,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公司事务,眼睛模糊了,就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一睁开眼,就是窗外,远处的山,近处的楼房,楼底下飘带一样的马路和小孩儿玩具一样的汽车。至于行人,比一只虫子大不了多少。我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总不能上班八小时都闭着眼吧。一连几天,我是在极端痛苦中度过的,没吃过一顿午饭,不吃午饭也不觉得饿。回到家中,疲乏得连换拖鞋的气力也没有了。

回到家中,更令我惊悚。仇丽是变着花样折磨我,除了每次吃饭桌上放一双高跟鞋外,这些日子,她又把家里的墙上贴满标语口号,横的竖的,客厅卧室(儿子的卧室除外),都贴满了。什么“高瞻远瞩”“高效节能”“高风亮节”“高唱入云”“高屋建瓴”……电视柜上方居然还贴了副长联:“家事国事天下事,百姓黎民不能高枕无忧……”

我很无奈,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不良反应一阵一阵袭来,我跑进洗手间,呕吐起来。仇丽跟进来了,柔声柔气地说:“马高,你是男人,男人就应该有骨气有霸气。为了治病,有些不良反应你就咬咬牙忍着吧。来来来,咱们吃饭,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回到餐桌,我又看到摆放在桌子上的那双高跟鞋。我欲言又止,痛苦地看了几眼那双高跟鞋,拿起筷子吃饭。这些日子,每次吃饭,仇丽都摆上高度白酒,她三两,我二两,不喝不行。用她的话说,喝了酒,血液流动会加快,心跳会加速,身子就会轻飘飘的。这种酒后感觉,立马就可以替代我因恐高而产生的不良反應。然后上床睡觉,一觉到天亮。

可笑的是儿子,他见妈妈把家里贴满了标语口号,感到异常新鲜好奇,非要让妈妈在他的卧室里也贴几张。仇丽被儿子缠得没辙了,便问:“好,好,贴就贴,贴什么内容?”

儿子想了想,说:“‘天高地阔,大有可为,要不就贴‘风浪无阻,勇往直前。”

我诧异:这孩子小小年纪,哪儿学来的这些大词?

经过大半年的强化训练,我的病情大有好转。虽然在单位办公室还是不太敢眺望窗外,但在家里我已经基本正常了。仇丽贴在墙上的那些标语口号,已经不能让我产生不良反应了,每天晚饭,摆在桌上的那双高跟鞋我也熟视无睹;早晨抖动床单,我不再紧闭双眼,敢往楼下看了;开车上街,无论是广告牌还是那些宣传语,一些“高大上”的词语我都可以平安无事地欣赏着,有时还挑出病句和错别字。

我又去医院,找到医生欣喜地述说我的变化,医生连连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至于单位,医生说因为楼层太高,不要说是恐高症患者,就是正常人站在窗前往下看,也不是很舒服。

“下一步怎么办?”我问。

医生说:“下一步要加强训练难度。”

“怎么加强?”

“譬如,闲来无事,去商场乘坐透明电梯,一次上上下下坐十趟,算是一个疗程。再就是开车去崂山,还走多年前第一次发病的那条盘山路,一周去一次,也算是一个疗程。在单位条件就更好了,每天拿出一小时,强迫自己站在窗前往外看往下看。再过半年,估计就彻底好了。”

我问:“不用吃药了吗?”

“不用了,那些药都是镇静剂,只起辅助作用,关键在于康复训练。”

康复训练?这词儿我懂,是指那些肢体受伤致残的人,平日里要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康复训练,以免瘫在床上不能动。我一个大好人,能动能吃能睡能做爱,康复训练一词用在我身上不太合适吧?

“医生,康复训练都是指残疾人说的,我这种情况也叫康复训练?”

医生看我一眼,说:“你以为呢,精神疾病也是残疾——脑残。恐高症就是精神疾病的一种。”

我笑了,在患者和医生之间,医生永远是上帝。脑残就脑残吧,康复训练就康复训练吧。只要治好了病,怎么说都行。

宋佳的事,我一直记着。怎么能不记着呢?那么婀娜多姿的女人,那么令我想入非非的尤物,我却在人家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了她。大半年了,我一心治病,别无他想,也一直没见着宋佳。我猜想,宋佳大概也是躲着我,大半年来一直没来我的办公室。那天去医院看完医生后,下午,我走进公司办公室,想向宋佳道个歉。宋佳在,她看到我后,一脸惊慌,连忙把脚往桌子底下藏。其实我早看到了,她穿了一双橘色的高跟鞋。

我哈哈笑出声,说:“宋佳,把脚伸出来吧,我知道你穿了高跟鞋,还是橘色的。”

宋佳脸红了下,并没有挪出脚,说:“马部长,你没事了?”

“没事了,不但不怕高跟鞋,还不怕那些‘高大上的词语,十层楼以下的高处,也敢站在窗前往下看了。”

宋佳笑笑说:“是吗?那就好。那天……你吓死我了。”

我说:“我今天来,就是向你道歉的。那天……我不应该呀,对不起。”

“没事没事,有病嘛,也不是故意的。”

“行了,以后欢迎你去我办公室,穿多高的高跟鞋都行。”

宋佳说:“其实我也不是天天穿高跟鞋,那多累呀,我一般隔一天穿一次。”

临别时,我又对宋佳说:“欢迎你天天来我办公室。”

“有事去,没事去你办公室干吗?”

我一怔,马上意识到失言了,忙打着哈哈说:“就是就是,我表达的不准确,我的意思是你别老记着那天的事,有公务尽管去我办公室,穿什么鞋都行。”

临下班时,老总和宋佳来到我办公室。老总问我:“听说病好了?”

我说:“好了一大半,太高的地方还是不适应。”

老总低头看了看宋佳脚上的高跟鞋,又问:“不怕高跟鞋了?”

“不怕了。”

老总对宋佳说:“走两步,走两步让他看看。”

宋佳微微一笑,把一卷纸放在沙发上,垂下双手,挺直腰,像个模特儿似的,在我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猫步。我看得情不自禁,心旌荡漾,一双眼睛迷离地盯着那双橘色的高跟鞋。

“怕不怕?”老总问。

“不怕不怕,真美。”

老總哼了一声,说:“听听听听,这是测试你的恐高症好没好,与美不美有什么关系?想歪了吧!”

“老总你都看到了,我好多了。”

“那行,宋佳,把那幅标语给他贴墙上。”

宋佳拿起沙发上的那卷纸,伸展开来。我看到那纸比我的办公桌桌面略小,纸面上泛着一层光,应该是铜版纸。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两行行草:“高起点高标准高要求 高信心高速度高发展。”

我知道,这是公司最近提出的奋斗口号,张贴在公司楼底大厅里,让出出进进的员工都能看到。老总说他特意让人复制了一幅小的,专门贴进我的办公室,帮助我进一步进行康复训练。

“贴上。”老总对宋佳说。

宋佳拖过一只凳子,脱下高跟鞋,站在凳子上,踮着脚,把那幅标语贴在沙发对面的墙上。

老总和宋佳走后,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幅满是“高”字的标语,起先没事,后来略微产生了一点儿不良反应。我忍住了,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行字,渐渐的,不良反应又消失了。我心中大喜,不由得喊出声:“老子刀枪不入了!老子刀枪不入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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