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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膜

2017-02-23楼海霞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楼海霞

他本该先给父亲打个电话的。不过郭大雄无所谓,他把家门口的藤椅移到有阳光的道地上,一屁股坐下,一副要把椅子坐穿的神态。

村里的空气太好了。兜里有余钱,身体也满足,在繁忙的春耕时节,郭大雄闲散得像一片云。他望着父亲放在门口的锄头,久久地凝视它:一个倒过来的7,古老的发明。太阳渐渐偏西,他的藤椅就追着阳光一步步挪移。左边的道路上陆续响起村民的脚步声。他们的裤脚沾满黄泥,肩上不是扛着一把锄头就是一把铁锹。他们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样子亲切而谦逊。

父亲挑着一双空尿桶回来,见到他稍愣了下,立刻又低头往小屋走去。放好尿桶出来,父亲开了家门。郭大雄把藤椅搬回门口,拎着行李包进了家。两个多月没回来,仍然是熟悉的气息,淡淡的潮味。采光太差,家里的一切黑魆魆的。他拉亮电灯,桌椅板凳都在该在的地方,锅碗瓢盘也都待在该待的地方。郭大雄把行李包往凳子上一扔,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个时候,他真渴了。父亲开始在灶头忙活,不一会儿,柴烟开始在屋内弥漫,烟囱大概是要捅了。油锅下菜,屋里又多了股油烟味。这么多年来,父亲已成为灶头的主人,洗洗切切炒烧煮炖已然和母亲一样精通。也就二十多分钟的工夫,端出了两菜一汤。一碗红烧肉,一碗青菜蕻,一碗干菜汤。父亲拿一只小碗给自己倒了二两白酒。白酒入口,他满足地发了一声叹。这是郭大雄进门后,他发出的第一声声音。

郭大雄没有言语。他跟父亲没什么想说的,父亲大概也没什么想对他说。他曾以为一家人围桌吃饭是应该说说笑笑的,后来才明白吃饭的时候每人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是一种家庭氛围。可以不说不想说的话,这才是家的意义。此刻,郭大雄一边吃着饭,注意力全在电视上。父亲一边■着酒,注意力全在面前的两菜一汤上。

吃完饭的郭大雄马上把自己放在了躺椅上。童年时,只有父母吃饭时,他才能得空在这把躺椅上舒舒服服地一边吃一边玩。乡下的孩子,可以拿着饭碗走来走去串门吃。有时候,一边走一边掉饭粒,屁股后面还会跟着一只觅食的鸡。不像城里的孩子,一到饭点就必须规规矩矩坐到桌前。躺椅左边的木质扶手上有一个圆形凹槽,做得非常精致,可以放茶杯和饭碗。从小他就特别喜欢这把躺椅。

郭大雄没有兄弟姐妹。这在同龄人中非常少见。他猜想,应该是母亲不想再生,父亲因为有了儿子也没再坚持。这在乡下有点不可思议。农民历来奉行人多力量大,多子多福。直到初中毕业,他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作为一个独生子,他目前仍未婚,这应该是父亲恨他的地方。可是,父亲已经打不过他了。可能正是话语权的丧失,让父亲更加沉默。

父亲以为他只是回来休息几天。他做的决定,父亲知道了大概会被气死!但也不一定,基本上,他对我已经失去期望了。郭大雄想。

昨天清晨,郭大雄被起床的工友吵醒,侧过身蒙上被头的瞬间,他就决定:今天也要睡他个整天。

重被暗黑包围,眉毛舒展开来。一股被窝里特有的气味飘进鼻子:温热,暧昧,混杂着自己的体味。他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屋子里的嘈杂渐渐缥缈。春眠不觉晓,老子要睡觉。眠觉当然是重要的。春天到了,还是躺着舒服哇。不,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躺着舒服。随时随地他都可以像一摊水,每一寸皮肤都紧贴:床单,沙发,草坪,水泥地,长椅,稻草,树叶……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是皮鞋压在地上重重摩擦的声音。听石子们发出的咆哮声,郭大雄知道是老费来了。然后,门就被踢开了。那扇可怜的门飞了一秒就被墙壁重阻又原路飞回,老费拿右掌轻轻一挡,它就巴巴地停下了。他极不情愿地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地朝老费乜了下,然后缩回脖子转过背,等着老费开腔。对方却喘着气屁都没放一个。时间在两人之间流逝。他没办法,只能转过身,又慢慢坐起来,不忘活动活动颈椎。阳光早已从窗口踱进来,他眯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挠了挠后颈。浑身都乏力,整个人像一团面。

老费在对面的床铺上坐了下来,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睛里的火渐渐不见了,随着他慢吞吞的动作,眼里结出了霜。“郭大雄,”老费站起身,“等下你还是把工钱来结了吧。”

郭大雄看着老费走出去,门也没关。他趿拉着球鞋去关门。坐回被窝,盯着被套上的大红花愣了会儿,那么红的花真像一摊血!被窝凉了很多,他又睡了下去。侧过身弯腰抬膝,把自己睡成一只煮熟的虾。虾在热锅里为什么要把身体拱起来?越是活蹦乱跳的虾,临死前,头和尾巴就越靠得紧。

工棚里又只剩下他,连阳光都静下来。

闭着眼躺了很久,意识迷迷糊糊,但又没有深入睡去。如果不是膀胱涨得难受,他可以继续昏在床上。不得已摇摇晃晃起身,披上棉襖,弯腰佝背奔向工地上那个臭气冲天的厕所。出来时,和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人抬头说:“哟,郭师傅起来了?又为国家省了一餐。”郭大雄瞅都没瞅人家一眼,裹紧棉袄奔回工棚。

隔了几分钟,他穿好衣服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头发部分硬挺着,部分软趴着,后脑勺那里却特别服帖。他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疾步去食堂,觉得前胸和后背都已经贴上了。他是第一个吃中饭的工人。乐滋滋地打上饭,咬了一口大排,一下子觉得心满意足。

回到工棚,丢下饭盒,他在继续躺进尚有余温的被窝还是出去晒太阳之间挣扎了一下。太阳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但既然可以躺着歪着,那就绝不坐着。

下班的工友们进进出出。看到面墙睡着的郭大雄,几位工友对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位河南的1995年生的小伙子踱到他床前,想了想开口说:“郭师傅,饭吃过了?那个……”对方虽然没看他,但他还是挤着笑容,“郭师傅,你需不需要面——膜?”

郭大雄睁开眼睛,他翻过身,疑惑地盯着那个河南的小伙子。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免费试用!美白效果很好的。我们天天在太阳底下干活,很有必要用用。难道我们会一辈子在工地上打工呀,你说是不是,郭大哥?”

郭大雄听完,对着小伙子笑了:“那我试试看。”

小伙子一听开心起来,把面膜放在他的床头:“我女朋友卖得很好呢。微信上的朋友都说效果好。”

郭大雄抬身,把头放到床档上,又用被角把上半身塞好。“你和女朋友谈多久了?她做什么的?”他问。

小伙子有点羞涩地说:“两个多月了。是一家餐馆的服务员。”

郭大雄盯着他说:“睡了吗?”

小伙子低头坐到对面的床沿上:“哈,郭哥,哈!”

郭大雄又说:“她浪不浪?”

小伙子面红耳赤:“……”

郭大雄笑起来,很得意自己的口无遮拦。

小伙子自说自话:“她比我大一岁。我们想明年结婚。”

郭大雄听完,大概是累了,又缩进了被窝,闭上眼睛嘟囔:“好哇,什么都会有的。他妈的什么都會有的。”

小伙子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把面膜广告发到微信朋友圈后,也躺下了。

午休时间,累了一上午的工友们很快进入沉睡。郭大雄没有沉入睡眠,他有自己的生物钟。他想心思。表面上无声无息,内心却已像工地上的搅拌机。他四十多了,什么都不怕,最怕自己老。和1995年才出生的小屁孩子一比,自己还真像个老头。妈的,老子砌砖是一把好手,水电安装又是一把好手,走哪儿都人称郭师傅郭哥。可要是再过十年,人都该叫他老郭了,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年龄虚长,除了逐渐衰败的躯体,他一无所有。在城市的工地上,浪费着气力造他一辈子也住不上的楼房,一天一天的,到头来也不过是老了,无用了,然后死了。郭大雄突然生起气来,对整个诸城人都愤怒。老子不干了还不行吗?他迅速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开始整理自己的个人用品。又拿上脸盆毛巾,到像根拐杖一样孤零零杵在空地上的水龙头下洗漱。回到工棚,拿梳子对着手机的相机自拍功能细细地梳好了头。做好这些,工友们也都陆续起床,要上工了。他就踩着松松垮垮的步子,朝移动板房内的办公室走去。

勤恳的老费看起来压根儿没睡午觉。郭大雄进去时,他正在办公桌前摁着计算器。计算器一边愉快地报着数,一边又归着零。老费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忙着手头的活。郭大雄也不管,自顾自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搓着后颈上的汗泥,拿到眼前看看又随手一弹。他不看老费的眼睛,只看他的手,起起落落的,计算着进账和出账。一双养活全家老小的手。过一会儿,他的工钱也要算到支出一栏了。郭大雄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老费终于抬起头了,递给他一张纸。郭大雄瞟了一眼数额,迅速签了字。老费从随身的腰包里数出五十张一百面额的纸币放到他的面前。郭大雄一边起身一边拿钱。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工人难请,工资也是水涨船高,只要老费算得别差太多他都愿意。临出门,他到底还是微微看了眼老费。老费却愣在那里,手机急促地响着。关门前,郭大雄听到,是老费的老婆又来要钱了。他知道老费的情况,老婆在家照顾两个孩子,他做着最低一级的包工头。前几年,他还跟随劳务输出公司到土耳其足足待了两年,回来孩子们都不认识他了。郭大雄带着五千元,心脏涨鼓鼓地简直要爆棚。

郭大雄回工棚拿上行李,就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他给李小美发了个短信:我马上到你那里,你能出来吗?李小美回:你活过来了?郭大雄一看就笑了。

快到“名流洗发店”时,郭大雄给李小美打电话:“我快到了!出来吧。”李小美穿一身工作服果然等在门口,一步裙把小美的屁股裹得浑圆。他从副驾驶座位下车,和李小美一起坐到了后座。

刷卡进入如家酒店的房间,郭大雄一把拉住李小美,两只大手覆盖住她的臀部。李小美挣扎着,尖声说:“我恨死你了!”郭大雄什么也不说,只是熊抱住她,手臂上的劲儿像要把她捏碎。李小美继续挣扎……终于没了力气软了下来,郭大雄就吻上了她的红唇。李小美沉寂了下,然后踮起脚开始回应。简直是一场搏斗!两人紧抱着滚到了床上。郭大雄像剥粽子似的把李小美的衣服剥了个精光。床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最后,李小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郭大雄帮她擦着眼泪,也不言语,就一直擦。李小美终于不哭了,她翻过身背对郭大雄。空调已经把房间打得很热,她的身体,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

郭大雄帮李小美盖上被子,隔着棉被扶着她的肩。

第二天,送李小美上班。看她带着圆熟的身体抬头挺胸迈着小步子走去,郭大雄有点忧伤。李小美没有回头。回想早晨两人在床上的快乐,李小美真是骚哇。妈的,骚得让人难受。和李小美的每一次都是极乐世界,都是那么刻骨铭心。有那么几次,他真想娶了她。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女人吧,放养比家养好。这大概和畜养生禽是一个道理,鲜味和肉质都大不相同。

那天郭大雄把自己收拾好,一如既往地进了城。工地的晚上太无聊了。一干光棍关在屋里除了打牌赌钱还能做什么。看到“名流洗发店”,想着自己累了一天进去洗个头按个摩吧,也去做一回名流。李小美看到瘦高的郭大雄昂首挺胸进来,正好轮到号子的她很高兴有生意上门。

郭大雄看着在前面领路的姑娘,前凸后翘的。姑娘礼貌地回头做着请的姿势。郭大雄乘机又仔细看了眼对方的容貌。不错,皮肤挺光滑,嘴唇搽着口红,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娇艳欲滴。舒舒服服地躺下,姑娘温柔地为他洗头。手在头上却似抚在他的心尖。他问:你叫什么?姑娘说:小美。不过客人一般都记我们的号码,我是53号。你是第一次来吧?然后小美就尽职地聊起办张会员卡可以享受哪些优惠,赠送什么项目。一边慢慢洗,一边慢慢说。郭大雄也不打断她,闭着眼睛休息,一边嗯几声。李小美显然是个熟练的洗头工,指法准确有力。指腹在太阳穴一按,郭大雄就感觉到了一阵酸痛,也就没几下,整个人就有点神清气爽了。郭大雄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小美。他们一个俯视,一个仰视。李小美戴着一次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看到郭大雄盯着她看,李小美不好意思地笑了。郭大雄熟悉这样的笑容。然后他就办了卡,留了手机号,加了微信,一切水到渠成。

追求女人,郭大雄还是有经验的。只要对方不讨厌自己,他准能追到手。他对自己的外形有自信,一米八的身高,衣着也算时髦。不用嘴乱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不过分热情,但舍得花钱。他不喜新厌旧,可以长久地保持一段关系。他喜欢像李小美这样心智成熟的单身女人。

送完李小美,出租车最后把郭大雄送到了汽车站,他要回家。

郭大雄摊在躺椅上,双脚搁到前面的凳子上。眼睛、脚尖、电视机成一条线。

当年母亲饭后,常常就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母亲经常在道地上洗头。大张旗鼓地搬出凳子、热水瓶、水桶、脸盆,拿出香皂、毛巾、梳子、镜子。慢慢洗,慢慢梳,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如果是夏日傍晚,父亲有时会在一旁拉二胡,挺着腰眯着眼,像在为母亲盛大的洗头过程伴奏。这个时候,天边的晚霞流光溢彩,成为母亲和父亲演出的辉煌背景。

母亲是村里最讲究的那种女人,隔三差五就洗头,一遍又一遍梳她的长头发,干了就用卷发筒卷好。她的头发总是蓬蓬的,卷卷的,香香的,有电视里放的上海女人的味道。她穿的也讲究,花衣服這样一件,那样一件。个子很高,背很挺。他的一个小学同学说过,对他母亲的印象就是她穿着一件花衣裳站在自家门口梳头,觉得是村里的一道风景。郭大雄差点揍他,认为这是一种亵渎。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他对母亲的一个深刻记忆。

他的外形很好地遗传了母亲,衣着品味也是。

那年中考结束,真是一场灾难。灾难不是因为他的成绩,而是母亲的走。

郭大雄无法理解。从来没听说村里有谁的父母离婚了,不管闹得如何不可开交,也没谁说日子过不下去。这下倒好,自己父母成了第一对村里离婚的夫妻。争什么第一不好,非得争个家破人亡的第一!郭大雄很愤怒,他奔上楼把自己摔到床上。回想父母之间,大吵小吵,冷战热战,他也厌烦。可他们不是很长时间没吵了吗,怎么反而要离了?

那个晚上,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装作没听见。最后一次她上楼来坐在他的床边,也不说话,就是掉眼泪。晚饭时,三个人坐在各自习惯的位子上。桌上有六个菜,丰盛的晚餐,他们却都食不甘味。父亲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却是一口酒就着一口烟,被辣得不停地咳嗽,把眼泪都咳出来了。郭大雄拿过父亲的碗灌了一大口,也被呛得眼泪直流。他红着眼睛大口吃着菜,红烧肉,红烧茄子,排骨炖土豆,炸鸡腿,番茄炒蛋,茭白炒毛豆,一碗一碗吃过去。使劲嚼使劲咽,终于把眼泪咽回去了。

母亲小口吃着,默默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郭大雄又灌了一口父亲碗中的酒,然后摇摇晃晃起身。他困了,要睡觉。

一觉醒来,从此饭桌的一角就少了一个人。

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长大后,郭大雄想过这个问题。客观地说,父亲长得算好看,有着村里人少有的高个子;会拉二胡,但不善言辞,家里也不富有,村庄又在一个海拔六百多米高的山上,村里的姑娘都想着通过结婚逃离这个山沟沟。母亲是如何愿意嫁进来的?等到他也适婚,他才知道山里男人要娶个老婆真是难。母亲对父亲应该是真爱,想到这一点,郭大雄稍感欣慰,但随即心情又沉入谷底。

郭大雄在家里一住就是一个礼拜。父亲想着明天他是不是要走了,明天他下了地回来,郭大雄就应该不见了。村人也想着郭大雄快要走了吧?在路上碰到了会问:“什么时候走哇?”郭大雄也不回答,给人笑笑。

电视看累了,郭大雄不由自主地往村口的大松树下走。除了老头老太坐在那里晒太阳,还有一两只黄狗、黑狗在遛弯儿。他蹲下来摸摸它们的脑袋和背,看着它们无耻地打开自己的后腿露出生殖器的样子,也是无语了。狗腿子!他骂骂咧咧地起身,坐进老头老太的圈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天。

三叔公穿着女儿买的藏青色羽绒服,戴着一顶酱菜色的棉帽,两手覆在随带的火炉上,鼻尖还挂着一滴清涕。开春这么久了,他老人家还是一身隆冬配置。听说儿媳对他不咋样,烧的饭每次都很硬,他天天用开水泡饭吃。他回过头来突然对他叽里咕噜了一句:“唉呀,人活着真没意思。人老了更没意思。”郭大雄随便点了个头。三叔公的一声感叹,立刻引起了其他几位老人的叹息:“唉呀,人老了没用了呀!”“接下来就是等死喽!”……郭大雄就跟着他们叹气,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在长凳上躺了下去。以为他听不到,三叔公偷偷地对旁边的老人说:“唉,老婆也不讨,天天混日子。唉!”

父亲拿起锄头准备出门,郭大雄也跟着拿起了一把锄头。这个动作把父亲怔住了。郭大雄说:“我帮你。”说着向前走了几步。父子俩一前一后,各自扛着一把锄头走在路上。说起来,这样的场景在村里也是多年未见。大约从一九八九十年代开始,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每年春节一过,村里就只剩老的老,小的小。一家两代人一起上山下田几乎不再出现。

跟着父亲掘了一上午的地,手心就磨出了泡。郭大雄摊开手掌反复看着那些小水泡,那种火辣辣的感觉黏在心尖挥之不去。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父亲开始整垄,目光像一把尺子,把一块地细致地分成了一畦畦:几个完美的长方形,横是横,竖是竖,四个九十度直角分毫不差。郭大雄看向父亲的眼睛,沉默如水。山风路过,吹起父亲的灰发。弓着腰的父亲伸直了背,拄着锄头看了看远方。远方是山,除了山还是山。郭大雄摸着手心的水泡,向后一仰躺了下去: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郭大雄帮着做农活,父亲既不高兴也不反对。天天在家里吃闲饭,做是一天,不做也是一天。他还学着父亲的样子,帮父亲挑了趟尿桶。臭气熏天。迈开步子走了二三十米,就有点气喘。郭大雄咬牙撑着,开始上山,步履维艰。走走歇歇,到达目的地,他瘫在了地上,缓了很久才把气理顺。父亲开始浇地,臭气大面积升腾,郭大雄快要窒息了。从皮肤到筋脉,从血液到骨头,都在叫嚣。他一跃而起,径自下了山。

甩着两只手,他回家了。一到家就把自己放到了躺椅上。伸展开四肢,看着楼阁板以及挂着的蛛网。他觉得生活就像这老宅里的阁板:近一个世纪的烟熏火燎,已经让楼板和木柱变得乌漆麻黑,看不到原来的样子。未来倒是一清二楚,除了继续乌漆麻黑,还会有什么比黑更黑的吗?

打开电视,画面上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太阳。“那是一个大小、亮度中等的平凡恒星。但近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最靠近太阳的行星,金星和水星表面因高热而成为一片焦土。太阳光在太阳系中随着距离拉长而减弱,直到无法抵挡太空的凛冽……地球上所有生物皆因太阳而存在。太阳是自然界所有系统的能量来源,是所有动植物的命脉……”

郭大雄走出屋门,用手搭檐去看太阳,太刺眼了,一堆白光。低头站在道地上发了会儿呆,然后徒劳地回了屋。

这天,父亲要去插秧。这几年他还在坚持种水稻,挑了两丘离家最近的田,一年的口粮就没问题了。山区的水稻种植还是基本靠人力,何况也不是大规模种植,农业机械根本用不上。对农人来说,种稻割稻似乎天生就会,镰刀等工具好似从娘胎出来时就是手的一部分。在农村,这不是一项手艺。

郭大雄闲着无聊,慢吞吞跟着父亲到了田边。父亲把捆好的稻秧高高甩起,落点都隔着差不多的距离。挽高裤脚,进入水田,水是温的,淤泥却冰凉。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拿起丢到田中的稻秧,解开稻绳,右手匀出三两枝,一边后退一边插种。郭大雄的秧插得歪歪斜斜,深浅不同。父亲的却是整齐划一,他的秧苗在水中摇头晃脑,相当得意。父亲去种另一丘田,把这边余下的都交給了郭大雄。郭大雄憋着一股气,沉下心慢慢种,不惜拔掉重来。脚底的寒意逐渐往上爬,到最后,他的心也变寒了,又寒又湿。

他低着头跟在父亲背后回家。父亲挑着一双空篮健步如飞。郭大雄落在后面,拖着一双沉重的腿,脸色难看得像一块抹布。

郭大雄浑身都不舒服,希望夏天快点到来。躺在床上又是昏睡了一上午。如果可以不吃不喝就好了,他想,哪怕做个妖魔鬼怪呢!

村里人碰到他时那种探询的、居高临下的目光,也让他不舒服。已经有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老婆讨不进尚可原谅,村里人最看不惯的就是好吃懒做的年轻人。有几位热心的大婶还故意上门来送自做的馒头包子,拐弯抹角地想从他的嘴里套出点什么:是不是得了不能说的病?性病、梅毒这些词汇在她们的嘴边呼之欲出。

郭大雄简直气疯了。

他从躺椅上起身时,一眼瞥到墙角的行李包。到小屋解手回来时,眼角又瞥到了这只包。他走过去把拉链打开,看看,拎出一条内裤,一件毛衣,三只袜子,然后在最下面看到一个素雅的包装袋。什么东西?他看着上面的字:面膜。河南小伙送的。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再次回到躺椅上,郭大雄的脸上多了一块面膜。现在,这块冰凉的布覆盖在他脸上,布上有四个洞:可以看、吃、呼吸。他打开手机搜索“面膜”。看完后把手机放下,期待着改变发生。他从两个洞里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和电视,看着窗户。但它们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面目模糊,脸上有四个洞的人。不过它们看不到他身上的洞。此刻他谁也不是,他躺在家里的躺椅上,可是人们不认识他。面膜紧贴着他的脸,慢慢变得温热。他四十三年来从没有好好照顾过的脸皮细胞,在今天吃到了富含胶原蛋白的精华液。这个时候,它们着急慌忙地吮吸着,内心一定幸福地吱吱叫了吧?这样想着,他的嘴角也慢慢翘了起来。

想到面膜的来处,那个河南小伙,他突然讨厌起他来。讨厌他那充满信心、努力生活的样子。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屏蔽了他的微信朋友圈。

十五分钟后,面膜已经被吸干。郭大雄打开手机的自拍功能。他脸上的皮肤真的变得水润有光了,变白了,让他整个人变得光彩了。这有点神奇!看到皮肤表面还有一层精华浮着。他照说明书上写的用手掌在脸上轻拍。这个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很娘。他神经质地左右看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父亲刚巧这个时候进门,看到了郭大雄的蠢样子。他眼角向下一挂,很响地清了声喉咙。吃饭时,父亲终于说:“别在家住着了,出去吧。”

郭大雄看了他一眼。

父亲皱着眉:“要死也死在外面。”

郭大雄“啪”地放下筷子:“你这是用不着我给你送终的意思吗?”

父亲不看他,他对他毫无指望。

郭大雄起身,一口饭也没吃就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郭大雄从晾衣架上拿下几件衣服塞进行李包。

他又到了诸城,在城里无所事事地晃荡。看着满街的豪车和高楼,心里憋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着目的和方向,唯独他像一条孤独的狗。东瞧瞧,西望望,哪条路都可以,哪条路都不可以。这天,他晃荡到一个叫“唐三彩”的店前,门口的促销信息吸引了他:“面膜全场满一百减二十”。他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拎着一个袋子。

郭大雄到城市广场找了把椅子躺下。天上飞了几只风筝,在高空几乎静止了一般。有小男孩叫着妈妈从他身边飞快跑过,小脸蛋胖嘟嘟的。他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位母亲。年轻的母亲穿着毛衣一边跑一边回头,距离儿子远了就放缓脚步,快要被儿子追到了又迅速跑开。“儿子,来追妈妈呀!”她开心地喊着。

儿子。儿子。郭大雄好像听到谁在叫他。儿子,儿子,他多少年没听到这声呼喊了。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有一个以A为名字的手机号,站在通讯录的顶端。他看着那几个数字,只是看看。又翻到李小美的号码,看着那一组数字。

那边有个坐轮椅的老人被推出来看春天。他穿着棕色的法兰绒家居服,膝上还盖了一条绒毯。老人脖子倾斜着,身体僵硬,嘴角挂着涎水,只有眼珠子在努力转动。经过郭大雄身边时,他听到了他浑浊的呼吸声。身后的保姆终于发现老人的口水,骂骂咧咧地拿出纸巾,动作粗鲁地帮他擦干净,还随手把纸巾丢到地上。郭大雄看着纸巾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得远远的,最后掉到了喷泉池里。

郭大雄努力起身,看了看广场旁边的多戴山,觉得要去爬一爬。一口气爬到山顶,背上出了微汗。现在,广场在自己的脚下。

高考结束后,郭大雄没等通知就随同村的堂哥到上海建筑工地打工。楼层慢慢升高,他第一次站在十层楼的高空向下看时,就明白往后自己的日子一不小心就会踏空了。

这一刻他想到老费,有一瞬间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打。

看着山上的小灌木郁郁葱葱,让他想起小时候砍柴的事。最好的柴是一种叫“着柴”的柴,易燃,耐烧,火旺。他上初中后跟着小伙伴一起砍过,砍完捆好两垛,再用两头都尖的冲杠挑。因为捆得不紧实,冲杠上的两捆柴东倒西歪,他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它们拖回家。之后,砍柴这种事就再也没做过了。

郭大雄松松垮垮地下了山,途中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回去联系老费。回到旅馆,他先给李小美发了个短信:“小美,我在诸城!”过了一会儿,叮咚一声,手机提示音响起:“你好,你是哪位?”

郭大雄坐着,一动没动。他佝着背,就那么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到一边,缓缓拿出新买的面膜,很慢地看了一遍说明书。又起身用肥皂洗了洗那张苍老的脸,然后挺在床上,给自己敷上了一张面膜。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