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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袭人

2017-02-23刘学兵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亦然东胜晶晶

刘学兵

怎么说呢。

依晶晶居然离婚了。连依晶晶自己都没有想到,对于离婚,自己会如此坚决和果断。从结婚的那一刻起,谁都不愿意去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某一天,会离婚。依晶晶更没有那么想过。在她婚后的三五年里,每当依晶晶看到别人离婚,从共同的生活里各自转身,渐行渐远,她都认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过去,简言之,就是对自己的承诺进行否定和背叛。有一段时间,依晶晶甚至认为离婚就是一种罪过。

依晶晶起床打开了窗户。这是凌晨兩点。正是夏秋之交,曙色已在东方的天际蠢蠢欲动,但四周依然流淌满了凉意。依晶晶裹了裹睡衣,任由窗户大大地开着。一年四季,花开花落,冷热交替,依晶晶感受了近四十年,对她来说,这一点点凉意,让她感觉到的只是丝丝的凉,而非冷。

失眠已经习惯,成了自然。窗外的高楼都在黑暗中静立着,有几个窗户还亮着光,星星点点的感觉,那些大楼仿佛是黑暗的天宇,而那些灯光,仿佛是天宇间的星星。然后,其他的黑暗都向依晶晶压过来,挤压到她的眼前,挤压到她的胸,把她凌乱的长发挤压得向身后长长地飘了起来。肩上的吊带斜挎着,一只乳房探头探脑地露出来,似乎忘记了什么叫羞涩。

这个时候,依晶晶看上去更像一个女人。

依晶晶刚进学校那阵儿,活泼开朗,好唱喜动,说起话来一长溜,剪不断,理还乱,真诚得让人感动,遇到同事,口未开,先把笑容挂在脸上,然后才甜甜地问候,声音悦耳动听。现在呢,在单位,依晶晶大多时候都是以领导的形象出现的。她着装严谨,走路身子挺直,步履稳健,目不斜视,面色严峻,好像时刻都在思考什么问题。这些都是拜她屁股下的椅子和头上的帽子所赐。久而久之,依晶晶即使极力去掩饰,那种气场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留在别人的眼里,那就是高贵。好在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依晶晶都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因此她和同事们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回到家里就有些麻烦,尽管依晶晶小心翼翼,满脸堆笑,那笑呢,差不多快到了谦卑的地步,偶尔趁女儿不在时还跟老公撒个娇,或者寻找机会在老公怀里摆一个小鸟依人的造型,每当这时候老公就会推开她。老公会说,在单位都是领导了,要注意形象。可是这是在家里呀。在家里也一样,这样才更能够在单位把领导的形象体现出来。于是家庭就成了单位的翻版,打上了单位的烙印。女儿和老公把她当作了领导,当作了全家之主,大事小事都要依晶晶做主,拍板定夺。就连过年回乡下走亲戚,哪天去,先走哪家,红包里包多少,也是依晶晶说了算。

日子过得真他妈的别扭!办公室没有人的时候,依晶晶就会对自己来这么一句。这句话从嘴里说出来后,连依晶晶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我说的话吗?

早已过了午夜,算是今天了。

算上今天,依晶晶离婚刚好一年。一年前的今天,依晶晶和老公刘东胜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确定是不是离婚,再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进行财产分割,然后再去婚姻登记部门办理离婚证,花了不到二十分钟。总共用了不到五个小时,就结束了他们长达十四年的婚姻。没有喜,也没有忧,更没有痛哭流涕和死去活来的挽留,很平静,一切水到渠成。从婚姻登记部门出来后,他们各自转身,像平时从家里出门一样,到自己的单位上班。这是平静而繁忙的一天,也是简单地重复昨天的一天。到了晚上,依晶晶回到家里,刘东胜也回来了。依然是刘东胜到厨房里忙碌。依晶晶慵懒地躺在沙发里看一档综艺节目,好像一天的工作把她身上所有的热情都搜刮走了。饭菜端上来,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相同的饭菜,然后睡到了不同的床上。半年后,刘东胜买了房子,就搬出去了,连同刘东胜一起搬出去的,还有他们十一岁的女儿欢欢。刘东胜答应离婚的唯一条件,就是女儿归他。

依晶晶感觉得出来,女儿欢欢对刘东胜要比对自己亲热得多,依赖得多,甚至可以说女儿有些不喜欢自己。这和自己小时候不喜欢母亲何其相似呀,冥冥之中仿佛天注定一般。坦率地说,依晶晶喜欢女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依晶晶当年不喜欢母亲,那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依晶晶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从来没有上过桌子吃饭,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都给弟弟留着,等她出门了,母亲就拿出来,偷偷给弟弟吃。就是现在,母亲依然公开对依晶晶说,她的东西要留给弟弟,依晶晶想也别想。依晶晶和弟弟常常吵闹,弟弟不敌,就找母亲哭诉,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抓住依晶晶的长发原地旋圈儿,直到把依晶晶的头发完全缠在自己手掌上,转得依晶晶头昏眼花,长发横飞,眼泪横飞。有时候母亲自己和父亲赌气,也把气撒在依晶晶身上,抓住依晶晶的耳朵使劲儿往上提,痛得依晶晶龇牙咧嘴,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父亲是个惧内的男人,他默默地看着依晶晶在母亲的手下无力地挣扎,却不敢说一句话。

读中学那阵儿,每到周末,同学们都争相回家和父母团聚。但是依晶晶怕回家,怕回家见到母亲那张愤怒的脸。有好多个周末的夜晚,依晶晶独自徘徊在学校的操场上,望着教师宿舍的窗户透出的灯光,想象那窗户内其乐融融的景象,泪水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她的面颊。她无数次想到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觉得自己比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还要苦。有一次,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生气了,照旧伸手去抓她的长发。依晶晶实在忍不住了,她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用力捏着,眼睛死死地盯住母亲的眼睛,恶狠狠地说:“要是你再打我,我就杀了你,把你割成一块一块的,放到床底下喂老鼠……”母亲料不到,刚读初一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依晶晶也哭了,她被自己的话吓哭了。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伸手去抓过依晶晶的长发,也没有伸手去揪过依晶晶的耳朵。但是,母亲的目光里时刻对依晶晶充满了敌意。到现在依然如此。

依晶晶的母亲不喜欢女儿,但是依晶晶喜欢女儿。离婚的时候,她本来想要女儿欢欢的监护权的,可是欢欢放弃了她,放弃了母亲。

时间过得真快呀,眨眼就是一年了。离婚一年,依晶晶没有一丝后悔的意思。她总是在想,刘东胜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感觉离婚是一种解脱?

依晶晶感觉呼吸有些滞重,突然想找个人一起吃点东西。她打开了客厅里的一盏小灯,灯光昏暗而暧昧。暧昧的灯光下,是适合男人和女人做点事情的。依晶晶找出一只高脚玻璃杯,想了想,又拿出一只。她想象着,自己和一个男人端起杯子,轻轻碰下,在“叮”的一声脆响中,也许接下来就是很美妙的故事。依晶晶差不多一年没有经历那些美妙的故事了。很想经历。她放下玻璃杯,双手伸到睡衣里,游到胸前,把两只还算饱满的乳房向上托了托。她继续想象,要是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从后面自己的腰际环抱过来……依晶晶的双腿有些发软,浑身禁不住战栗了一下。依晶晶的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脸上除了有点发烧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依晶晶倒了两杯红酒,那猩红的液体在高脚杯里沿着杯壁荡了几圈儿,停下来,充满了奢侈的诱惑。遗憾的是没有什么可口的菜。没离婚之前,冰箱里是从来不缺菜的。不用依晶晶担心,也不用她念叨,刘东胜总是能把菜从市场上买回来,荤菜,素菜,生食,熟食,他会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箱里,到了做饭的时候,刘东胜再把菜从冰箱里取出来,到厨房里操练锅碗瓢盆,演习柴米油盐。而且,刘东胜把这些操练和演习做到了极致。但是,这恰恰是依晶晶不滿意刘东胜的地方。

每当吃饭的时候,依晶晶都会说:“这就是你一辈子的追求吗?”

刘东胜就笑:“不好吗?”

依晶晶就说:“这叫没有追求!”

这一年来,依晶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如果说真的要找一点不习惯的感觉的话,那无非就是冰箱里经常没有东西下锅。生食也好,熟食也罢,荤菜也好,素菜也罢,整个冰箱空空如也,除了一个躯壳,就剩下运行时嗡嗡的电流声。冰箱里没有食品,就没有了生气,就没有灵魂,就成了一种摆设。但这对于依晶晶来说,也不算事。如今商场里各类吃的比比皆是,哪样不能凑合着吃呀。更何况依晶晶怕胖。不知为什么,三十岁一过,身上的肉就越来越多。吃饭的时候,依晶晶老是怕沾上油腻,怕那些油腻一夜之间就爬到肚皮上去。身体这东西就是怪,想胖的时候胖不起来,一旦胖起来,喝水都会可劲儿地长,怎么都收不住。很多时候,依晶晶晚上只吃一点点水果。女人,尤其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保持身体的正常似乎成了她们唯一的愿望。

继续找吃的。

依晶晶找了一会儿,还好,没有让她失望。找到小半包五香瓜子。那是女儿一周以前来看她时留下的。都受潮了,失去了它应有的香脆。就像他们的家一样,失去了从前的温馨。

没有人陪,自斟自饮也不错。五香瓜子下红酒,这种吃法不多,依晶晶也是平生第一次。瓜子不香,红酒更是有一股难言的涩味儿。依晶晶居然喝了两杯,并且意犹未尽。

依晶晶不是对自己和刘东胜的婚姻没有反思过,相反,她时常思考,怎么就离了婚呢?难道就非要离婚不可吗?为什么不能凑合着把这日子过下去?到最后依晶晶都会说服自己,这个婚,该离。因为依晶晶认为和刘东胜过的日子,不是自己想过的那种日子。你想要家的温馨,他要给你讲形象;你想要撒娇,他还要给你讲形象;你想要小鸟依人,他继续给你讲形象……依晶晶就不明白了,女人在家里,在老公面前,把形象降低那么一点点,又怎么了?这他妈的又不是要把女人弄成了一个形象工程。这不是依晶晶想要的生活。不是想要的,凑合也没有用。难道这不是离婚最充分的理由吗?

当然啰,说起依晶晶离婚,就不得不说到刘东胜。刘东胜这个人,用依晶晶的话来说,那绝对是一个好人。

刘东胜个子不高,还有些瘦。如果依晶晶穿高跟鞋,他甚至看上去比依晶晶还要矮一些。小眼睛,高鼻梁,戴一副近视眼镜,不爱说话,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刘东胜在一家事业单位做会计,很枯燥的工作,因此,他这个人也很平淡。工作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不喜欢和人接触,和人家搭话不过三句,他就保持沉默。他除了工作、钓鱼和下厨,实在找不出更多的可圈可点之处。不过刘东胜对这些爱好很专注。比如他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做账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因此极少有过差错。再比如钓鱼,技术也很到家。差不多每周末他都要出去,自己开车,有时候带着女儿,有时候孤军深入,有时候头顶烈日,有时候独钓寒江,每每归来,必是一派丰收的景象和充满阳光的笑容。刘东胜钓鱼的瘾很大,开车出门钓鱼,最远的一次,他竟然驱车三百多公里,在一个看上去水库不像水库、鱼塘不像鱼塘的山谷里钓了一天鱼,刘东胜说,这鱼,才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最郁闷的是,他们钓的鱼还没能带回家。不是人家没收了他们的劳动成果,而是他们根本就忘记了把钓的鱼拿上车。收起渔具,父女俩像做贼似的,开着车一溜烟就回到了家里,结果钓的鱼还喂在水里,忘了取出来丢进后备箱。这和他工作时的谨慎、心细有很大的差异。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依晶晶怎么也弄不明白,女儿欢欢宁愿跟随父亲舟车劳顿,也不愿陪在自己这个母亲身边。

再比如,刘东胜还弄得一手好菜。这个手艺从他们谈恋爱,一直延续到现在。那时候,依晶晶觉得刘东胜了不起,自己嫁给他,有一辈子享不尽的口福。现在呢,刘东胜的这一手好菜对于依晶晶来说,简直就是耻辱。一个男人,就应该去广阔的天地里打拼,一味窝在老婆身边,一味窝在厨房里,有什么出息?

依晶晶出生在农村,早上起床煮饭,吃完饭自己去读书,中午回家依然要生火煮饭。农村烧的都是干枯的杂草,满屋的柴烟汹涌,要是遇到夏天,煮一顿饭,就在灶间坐一顿饭的时间,流一顿饭的汗水。母亲对依晶晶不怎么好,从来没拿好脸色给她看过,动手就是抓头发,揪耳朵。好在依晶晶读书很争气,从小学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好像就没有在读书的问题上遇到过什么难题,遭受过什么挫折。大学毕业后,依晶晶做了教师,分到了一所乡村小学教书。那所乡村小学很偏远,从县城乘坐早班车要走近两个小时。那个时候依晶晶和刘东胜刚结婚,就住在县城刘东胜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每天早上,刘东胜四点就起床,给依晶晶煮早饭,顺带还要为依晶晶准备一份午餐。那个学校中午没有饭吃,只能自己带。到了晚上放学,依晶晶又坐末班车回县城。他们的家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每天早上,依晶晶吃完饭后,刘东胜都要打着手电筒,把她送到汽车站,坐六点钟的早班车去学校。刘东胜等依晶晶坐上车,才把手中的饭盒递给她,说:“记着中午要热热再吃,不能吃冷的,对胃不好。”刘东胜趴在依晶晶座位边的车窗上,汽车缓缓开动了,他还忍不住朝前走两步,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每到这个时候,依晶晶心里都被一种感动充斥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个男人,是多么好哇。直到汽车消失在县城昏暗灯光尽头,刘东胜才回家,脱衣上床,再睡一个回笼觉。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刘东胜天天如此,时间掐得可以按秒来计算。哪怕是生病了,他也坚持把依晶晶送到车站,然后一路咳嗽着回家。看着刘东胜打着手电筒一晃一晃忽明忽暗地向家里走,依晶晶知道,刘东胜的一生都会在自己心里走来走去,是永远走不出去了。

依晶晶在那个学校教了五年书,刘东胜就这样整整坚持了五年。直到依晶晶调回县城的小学,那段艰辛的岁月才算结束。

然后,依晶晶凭着自己卓越的才能,开创了属于自己事业上的一段好时光。她从普通教师做起,然后是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再到学校办公室主任,到现在学校重点培养的中层干部,这一路走来,依晶晶做得洒脱,做得游刃有余,做得大家心服口服。依晶晶变得越来越沉着,越来越老练,遇到各种突发事件都能处变不惊,各种事情做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在各种应酬上也是从容应对,哪怕喝酒喝得找不着北,喝得肝肠寸断,也不会乱了方寸,有失礼节。依晶晶长袖善舞,运筹帷幄;依晶晶威风八面,风光无限。

刘东胜还是一个孝顺的男人,不仅仅对自己的父母孝顺,对依晶晶的父母也孝顺,他的一手菜做得更是让依晶晶的父母吃得心花怒放。每次和依晶晶回家,父母都像过节一样,从自己地里选回家优质的蔬菜,再到镇上买许多肉类食品。老两口不慌不忙地把菜洗干净,切好,单等刘东胜回家下锅。在做菜这个环节里,刘东胜最引以为荣的,就是他对食盐的配用。哪种菜该放多少盐,在什么时候放盐,放生盐还是放调味盐,他都是有讲究的,一点马虎不得。盐没有配用好,会废掉一个好菜的。刘东胜对于盐的用法是这样的:如果一桌子包括冷盘在内有十个菜,那么第一个菜的盐放得最重,换句话说,第一个菜最咸,以后的菜放盐量逐渐减少,到最后一个小菜汤,根本就不用放盐了,而所有桌子上的菜,味道儿最美最鲜的,无疑就是这最后一个小菜汤。简单地说,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味觉的适应过程。刘东胜边做边给两位老人讲,听得两位老人连连点头,不停地说有道理有道理。

菜的道理说完了,刘东胜又扯到了两位老人的身体,免不了一番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如此一番过后,刘东胜就给二老推荐专题片,说某某台的养生专题片不错,老少皆宜,抽空可以看看。现在日子过好了,要多注意身体,有什么不适的情况,一定要及时去看医生。刘东胜念叨起来这个就没个完,好像两位老人不是她依晶晶的父母,反倒是他刘东胜的父母一样。

依晶晶的母亲更是面若桃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偷偷地看着依晶晶,不停地挤眉弄眼,想必她是想起了多年以前依晶晶要拿她喂老鼠的话吧,话里话外能流出一点弦外之音来。这女儿啊,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哟,女婿儿女婿儿,好歹也是半个儿子呢。那意思分明就是说依晶晶这个女儿,还不如刘东胜这个当半个儿子的女婿。

有一段时间,区里打造文化品牌,提出的口号是——文化让全区走得更远。依晶晶老家这个镇呢,选择了书法,全镇一时掀起了一股书法热。依晶晶的父亲脑子一热,喜欢起书法来。刘东胜不仅给老人买了好多宣纸和字帖,还为老人买了一支价格不菲的毛笔。老人也不客气,一一笑纳。摆上桌子,挥毫泼墨,写了几个简单的字,平躺着看还有模有样,往墙壁上一挂,就完全走了形。老人也不计较,说刘东勝这个人,恩哈,刘东胜这个人嘛,要是能喝点酒就好了。刘东胜不喝酒,依晶晶的父亲却喜欢喝酒,刘东胜不能陪他推杯换盏,言下之意,这也许是他认为刘东胜美中不足的地方。

当然,刘东胜在周末也有不出门钓鱼的时候。这也是刘东胜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要么驱车几十甚至上百公里不辞辛劳去钓几条所谓的原生态鱼,要么就待在家里,寸步不离。早上吃过早餐,就打开电视,手里拿着遥控板,一路搜寻下来,遇到好看的就逗留一会儿,遇到不好看的就一闪而过。什么是好看的,什么是不好看的,在刘东胜那里好像也不怎么好区分。有时候一部经典电影他一闪即过,有时候一个养生专题片,他也会看上老半天。按年龄算,刘东胜应该还没有到看养生专题片的时候哇。有时候刘东胜手里会拿一本书,不是女儿看的童话作文书,就是依晶晶看的妇女生活类的杂志,匆匆翻几页,眼睛又盯着电视。偶尔刘东胜也倚在沙发上打一个小盹。很难说清楚他是在看电视,还是在看书,或者,本来就是在打瞌睡。当依晶晶把屋里所有清洁都做完,用手支撑着腰,抬起头问有没有遗漏的地方时,刘东胜嘴里答非所问地吐出两个字:“不错。”依晶晶发现刘东胜说这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依晶晶走到他身边,一连叫了几声刘东胜,刘东胜这才恍然醒悟似的说:“我去买菜了。”然后,把皮鞋当拖鞋,趿着走出门,关上门后,再蹲下来将皮鞋的后跟拉上,大步流星地向菜市场走去。

那五年的农村小学教学生涯,成了依晶晶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有多少个夜晚,依晶晶和刘东胜在滨江路上并肩散步,说到动情之处,依晶晶都会抓住刘东胜的手,这辈子她可以对不起父母,可以对不起女儿,甚至可以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学生,也绝不能对不起他刘东胜。刘东胜面无表情,轻轻地掰开依晶晶的手说:“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依晶晶说:“我是你老婆呢,又不是小三,谁会笑话?”

“你看你自己还有没有一点领导的形象?”刘东胜面露愠色,丢下依晶晶扬长而去。

其实,依晶晶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人,从衣着到言行,依晶晶都表现出极高的素养,她大度而不傲慢,为人谦逊但绝不妄自菲薄,工作虽然繁忙,却干得井井有条,从从容容。对于这个社会日趋沦丧的道德底线,对于满街小三横行,她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从不随声附和。可是,她就是不明白,两口子在大街上拉拉手,那是再普通再平常不过了,难道这也有伤风化?

刘东胜怎么会这样呢?

结婚十年后,依晶晶终于对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依晶晶就开始憧憬自己男人的模样。高大英俊自不必说,待人随和,具有亲和力,能言善辩。当然,一方诸侯自然是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不错。令依晶晶惊讶的是,结婚十多年了,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始终和现在的刘东胜无法重叠在一起。

依晶晶猛然发现,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刘东胜也不是她想象中的男人。

十四年了。依晶晶如梦初醒。

有一件事情依晶晶记得很清楚。女儿欢欢小学毕业准备升初中,挑学校挑了好多所,就是没有一所她满意的,整天嘟着小嘴对谁都不满意。后来,欢欢不知道在哪里听说市九十四中,就非要去九十四中不可,还说好多同学都盯着九十四中,非九十四中不读。身在教育系统,依晶晶哪有不知道九十四中的?欢欢还真会挑学校。九十四中是全市重点中学,实力雄厚,师资力量强大,在全市大名鼎鼎,据说现任市长的中学时代就在九十四中度过的,再往学术方面靠边,还出了好几个中科院院士呢。但是,越是这样的学校,也就越不好进去,你即便是考出了高分,也未必能进去。依晶晶在学校教了这么多年书,在领导圈里打拼了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里面的子丑寅卯?

依晶晶对欢欢说:“宝贝儿,九十四中不好进哟,以你现在的成绩,读不了呢。”

欢欢说:“不管,就要九十四中!”

依晶晶说:“确定吗?”

欢欢说:“非九十四中不读。”

接下来依晶晶不得不四处托关系让欢欢进九十四中。最后,依晶晶在自己的同学中找到一个叫方亦然的,他在市委宣传部任职,方亦然又找到他中学时的同学,市教委的一个副主任,说了不少好话,总算是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为了向方亦然表达感激之情,依晶晶在区里唯一的五星级酒店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方亦然,当然,也包括那个市教委副主任。不想临到吃饭那天,市里偏偏对依晶晶所在的学校进行安全大检查,安全重于泰山,她这个办公室主任自然是全程作陪。依晶晶只好叮嘱刘东胜先陪着客人吃饭,自己这边结束后就赶过去。当晚上七点多依晶晶风尘仆仆地赶到酒店时,刘东胜和其他两个人正围着大圆桌,三个人六只眼,刘东胜的两只眼对着手机只顾聊天,另外两对眼相对来说比较随便一点,低声交流着什么。一大桌子菜,谁也没动一筷子。依晶晶差点没有气昏过去,不停地道歉,同时自罚三杯,以示自己道歉的诚心。最气人的,是那个市教委副主任说的一句话:“依老师,你这么豁达,让人佩服,他可不像你老公的样子哦。”这话是当着刘东胜说的,无疑是在抽刘东胜的耳光。可是刘东胜仿佛没听见,脸上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依晶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她依然面带笑容,不停地道歉。整个席间,气氛也像刘东胜的笑容一样不咸不淡,总感觉怪怪的。回到家里,依晶晶发现,刘东胜居然没有打领带,皮鞋呢,也根本就没有擦。

女儿欢欢听说读九十四中已有希望,一下子搂住刘东胜的脖子,不停地说:“谢谢爸爸,谢谢爸爸。”

刘东胜也不说话,任凭女儿欢欢的几个谢谢,就夺走了依晶晶所有的努力和功劳。依晶晶再也没有忍住,她一声尖叫:“刘东胜!你怎么可以这样?”

女儿欢欢从来没有看见过妈妈这样愤怒,她吓坏了。

依晶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天哪!自己居然和这样的男人生活了十四年,仔细想想,还真是后怕。再想到自己还要和刘东胜生活一辈子,那种绝望和恐惧就越来越强烈。她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好像生命已经失去了方向。依晶晶倚在七楼的阳台上,看着阳光静静地从小区的一端流向另一端,葱绿的树叶在阳光中泛着迷人的光芒,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还有几个老年男女聚在一起,神情看上去很兴奋,个个眉飞色舞,也许又在探讨坝坝舞的某个动作吧。依晶晶的眼睛一闭,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倾斜着,一头向栏杆外栽去……

刘东胜在那一瞬间抱住了依晶晶。

依晶晶睁开眼,淡淡地说:“刘东胜,我们离婚吧。”不等劉东胜回答,她又说,“离了婚,我才能活下去。”

刘东胜说:“为了欢欢,能不能不离婚?”

依晶晶说:“不能。”

刘东胜说:“你在外面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不管你,我只要这个家完整。”

“无论做什么?”依晶晶怔怔地看着刘东胜,“所有?”

刘东胜点点头。

依晶晶说:“一切?”

这一回刘东胜没有点头,但是依晶晶已经明白了刘东胜的意思,在家庭和一个男人的尊严之间做选择,刘东胜要打算放弃一个男人的尊严。

依晶晶很痛心。

“还是离了吧。”依晶晶最后说。她提出了一个条件,离婚的事情不能让双方的父母知道,更不能让双方的同事知道。

刘东胜答应了。

依晶晶和刘东胜离婚的事情果然没有几个人知道。在知道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个是方亦然。

方亦然是依晶晶的大学同学,现在是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他对依晶晶的离婚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兴趣,这个社会,离婚的事情司空见惯,每天有多少人结婚,又有多少人离婚,还有多少人离而未离,悬而未决,谁也说不清楚。人们更多的是冲着钱在忙碌,谁还在乎你一个学校办公室主任的离婚结婚?这些都是家庭琐事呢。再说了,这个年代也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从一而终的时候了,有必要对离婚这件事情大惊小怪津津乐道吗?话虽如此说,但依晶晶还是一再叮嘱方亦然,不要把自己离婚的事情往外传。

方亦然笑道:“怕呀,怕就不离嘛。”

依晶晶说:“毕竟是学校的领导,还是要注意一点影响,注意形象。”

说完这话,依晶晶惊跳了一下。这怎么像刘东胜说话的口气和方式?

依晶晶就是这么个人,她不怕死亡,但是她怕自己离婚后带给学校、带给领导的负面影响。她之所以不张扬离婚的事情,主要还是想给刘东胜一个机会,要是刘东胜改掉他那些不良的习惯,依晶晶还是想和刘东胜复婚的。当然,前提是刘东胜不再娶,而她依晶晶依然单身。

方亦然对依晶晶一番安慰后,话锋一转,不再谈离婚的事情:“我听说你的文学功底不错,还在晚报上发表了几首诗歌,要不要加入市作协呀,这个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依晶晶从方亦然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渴望,似乎正期待着答复。但是,依晶晶从方亦然的眼睛里还看到了另外一种渴望,这种渴望令依晶晶不安。这也许就是刘东胜说的“无论什么事情”的事情所包含在内的事情吧。

在读大学的时候,方亦然就对依晶晶展开过追求,不过那时依晶晶一心放在学业上,对男女之事总是一笑而过。后来方亦然索性把事情公开化,依晶晶就接受了他的一次约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方亦然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他的高明之处就是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依晶晶态度明确,他立马转身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放下。

依晶晶没有立刻答应方亦然。她笑了笑说:“入作协的事情就放一放吧,那几排文字,也叫诗呀,去作协里滥竽充数,很没有面子的,到时说起是你介绍我进去的,岂不拖累了你?”

方亦然也一笑而过。

今天,依晶晶将和刘东胜复婚。离婚一年过后,依晶晶答应和前夫刘东胜复婚。当时,她只是随口说了一个去登记的日子,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从去年离婚算到今天去登记复婚,刚好一年。生活有时候真的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玩游戏。玩到最后,大家都觉得玩累了,玩不起了。

是依晶晶无奈之下被迫答应的,也算是对自己的屈服。不管怎么说,有一个家,总比没有强。

依晶晶和刘东胜离婚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双方的父母都知道了。两个家庭,四个老人,轮番上门游说,尤其是依晶晶的父亲母亲,每次来都杀气腾腾的,非逼着依晶晶和刘东胜复婚不可。

“现在这个社会,像东胜这么好的男人有几个?你还要人家怎么样?!”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公然指责过依晶晶,这次也站出来,说依晶晶书读多了,知识越多想法就越多。

母亲更直接:“我看就是个疯子。”

“我就想他像个男人。”依晶晶也拧。

“刘东胜不是个男人吗?”父亲拍着桌子,喘着气,差点没背过气去。直到父亲把那颗花白的头在墙壁上砸出了血,依晶晶才含泪答应了和刘东胜复婚。

欢欢一直盯着依晶晶,神情怪异。但依晶晶从女儿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漠然。

复婚后的一个月,依晶晶和刘东胜进行了一次面对未来的实质性的谈话,具体内容如下——

依晶晶说:“这一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离婚后,为了不被周围的亲戚朋友和同事识破,他们走得很近,看上去完全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都善于伪装,把工作愉快、家庭和睦的一面,在世人面前展示得淋漓尽致,而在暗地里,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所以刘东胜说:“我知道。”

依晶晶说:“今后有什么打算?”

劉东胜说:“还没有想过。”

依晶晶说:“你今后工作相对来说轻松一些,该想办法挣钱养家。”

刘东胜说:“现在不是很好吗?你有工作,我有工作,周末还可以出去散散心,你还想怎么样呢?”

短暂的沉默。

依晶晶说:“我想开一个家政公司,让你来打理,和我比起来,你的时间相对要充裕一些。”

刘东胜说:“我不想打理公司。”

依晶晶说:“那你想做什么?”

刘东胜说:“以后工作轻松了,白天在办公室打瞌睡,晚上就去开出租车。”

依晶晶略显意外:“怎么想到去开出租车?”

刘东胜说:“我没那么多精力去打拼,都四十岁了,没意思。再说了,开车是我的手艺,不用,可惜了。”

依晶晶说:“才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哇,有没有想过超出自己能力以外的一点追求?比如,有挑战性的,存在风险的,但是又极有可能挣大钱的。”

刘东胜说:“没有想过。”

依晶晶心里一片惨然。

复婚三个月后,依晶晶再次选择了离婚。

不过这次没有第一次离婚那么顺利。

在他们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几天,依晶晶感冒了,很严重,还住了好几天院。本来依晶晶想叫自己的妈妈来照顾一下自己,刘东胜坚决不同意。他知道依晶晶和她妈妈心里都有一个结,这个结,也许她们母女俩一辈子都解不开了。刘东胜到单位请了假,在医院里照顾依晶晶。

平时两个人各自上班,白天很少在一起,有很多话要说,可是都没有时间。有时候要商量一件事情吧,一般都放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依晶晶刚开口,刘东胜就说:“你是领导,这个家你说了算。”一句话就堵回来了。依晶晶再想说什么,刘东胜就打起了呼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住院的这几天,刘东胜和依晶晶难得这样白天夜晚都在一起。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可一想到离婚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憋屈,开口闭口都是离婚的事情,闹得大家都没了说话的兴趣。有时候两个人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然后就奇怪地笑起来。依晶晶为什么要笑,刘东胜不知道,刘东胜笑什么,依晶晶也不清楚。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成了相处的一种形式。不管怎么说,笑起来,就会缓和气氛。笑,总比横眉冷对好;笑,更比哭好。

依晶晶依然惦记着离婚的事。她说:“东胜,我还是想离婚。”

刘东胜还是那句话:“你说了算。”

依晶晶一阵咳嗽,挣扎着坐起来,尖叫道:“刘东胜!你会不会说不!!!”

刘东胜就笑了。

然后,依晶晶也笑了。

有一天,依晶晶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她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刘东胜正蹑手蹑脚地向床边走来。她不知道刘东胜要做什么,赶忙将眼睛闭上,想弄个明白。刘东胜来到床边,将依晶晶露在被子外的胳膊轻轻抬起来,再轻轻地放进被窝,然后将被子掖了掖,稍微用力按严实,然后又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又走了回来,悄悄地来到床的另一边,看了看,确定依晶晶的另一只手也在被窝里后,才静静地向门口走去,然后轻轻带上门。

冬天的夜晚,依晶晶睡觉的时候喜欢把双手放在被子外面,刘东胜就常常数落她,说长期这样,年纪大了,两只胳膊就会落下病根。然后把依晶晶的双手放进被窝里,自己一条胳膊环抱过去,搭在依晶晶身体上,手顺势盖在她的双手上,防止她再次将手伸出被窝。依晶晶喜欢刘东胜紧紧抱着自己睡觉,那样很温暖。哪怕在他们离婚这一年的日子里,依晶晶一个人睡觉,她依然感到刘东胜的温暖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在身体的每一部分,在家里每一个角落,在生活的每一片空气里。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小鸟依人。依晶晶想。总之,她感觉到了温暖。有时候,温暖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那天晚上,刘东胜那个掖被子的动作,在依晶晶的梦境里反复播放了千百遍。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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