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蒲松龄与吴敬梓对八股取士态度的差异
——以《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为代表
2017-02-23张正博
张正博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比较蒲松龄与吴敬梓对八股取士态度的差异
——以《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为代表
张正博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都有很多讨论八股取士制度的章节。在对待八股取士态度上,两者在共同批判八股取士制度的一些弊端的基础上有很多不同之处,可以分三个方面概括:一是分析八股取士的视角不同,蒲松龄着眼于士人而吴敬梓着眼于社会;二是对待八股取士的心态不同,蒲松龄悲愤深沉,吴敬梓冷眼旁观;三是对于八股取士弊端的归因不同,蒲松龄归因到了考官的昏庸和官吏的贪赃枉法,而吴敬梓指出了八股取士制度对士人独立精神的摧残。
八股取士;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科举制度
蒲松龄和吴敬梓是清代两位著名的小说家,他们不仅先后各自写就了《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而且在科举道路上有着类似的经历:蒲松龄出身于没落的地主家庭,一生醉心于科举,然而屡战屡败,连续四次参加举人考试全部落榜,田产微薄;吴敬梓虽出身于地方世族,才学过人,性格高傲,但文章不被考官认可,23岁考取秀才之后就科场不顺,最终放弃了科举,甘心做一个儒林外人士,素约贫困而终老,客死扬州。两个人的一生,都可以说是因为科举制度而改变了轨迹,所以两人的代表作中,都有对于科举制度的思考,都反映出了对八股取士制度的一些看法。然而,尽管他们经历相似,但两个人对于八股取士的态度还是有较大的不同之处。
一、视角的不同带来批判重点的不同
蒲松龄一生致力于科举事业,可以说是“顽固”的科举考生,因此他对于与他同样遭遇的考生是带有一种同情的态度的,他接触过的考生也为他提供了很多创作素材,所以他批判八股取士制度大多是从应试者心态和命运的改变这个视角出发的。首先,蒲松龄对于八股取士下的考生是怜惜的,《王子安》中他化名异史氏发出感慨:“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未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倘祝,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1](P1239)考生这么艰难,那么蒲松龄的怜惜当然变得合理。其次,蒲松龄对于八股取士造成的士人心态的创伤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叶生》最能体现八股屡试不中文人心态的变化,淮阳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1](P81),然而他遇到了一个知己名叫丁乘鹤,他看重叶生的才华,并且给予了叶生钱榖和官位,于是叶生竟然做鬼魂也要帮助丁乘鹤的儿子考中秀才,经历了科举打击的叶生认为“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1](P82)。他在这里热情地歌颂知己,从侧面反映了能够做知己的考官之少,“而况茧丝蝇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1](P83)考官的质量直接决定了士子的前路。同时,在《与韩刺史樾依书》中蒲松龄坦言:“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壁,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2]由此他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才学浅薄的考官和取士制度的疏漏。
而《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则不然,吴敬梓早年虽然也参加科举,但当他发现科举制度的种种弊端之后就不再醉心科举了,自愿当一个“隐于市”的文人。他的人生后半段基本上在金陵度过,这里的风土人情给了他潜移默化的熏陶,他观察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的生活,使他的眼界异常广大。他发现八股取士下的一部分士人俨然成为恶毒的官僚、地主的走狗或是无耻的文人,他是从社会这个大空间出发来批判八股取士制度的。首先,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通过对科举提拔的南昌府太守王惠的描写表现了八股取士制度的毫无效用,进士王惠被任命之后,“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3](P70)其次,吴敬梓通过鲁小姐等人迷信科举的畸形心态表现了过分提倡八股取士对家庭和睦的破坏,鲁小姐自己中了科举的毒,不仅认为自家夫君无能,还要逼迫四岁的小儿子背书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3](P118)最后,吴敬梓通过胡屠户的行为等表现了尘世对于科举制度的迷醉,如第三回范进中举后,胡屠户就不敢打他了,还说:“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3](P27)可见举人的身份已经被严重地神化了。总之,从以上三个方面,吴敬梓全方位地展现了八股取士带来的弊端,批判全面而有力。
二、心态的不同导致艺术风格的不同
《聊斋志异》虽然批判八股取士制度,但总体上来看还是维护科举制度的,从蒲松龄的生平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他从未消减过参与科举的热情,在经历了连续四次参加举人考试落榜之后,他终于在72岁赴青州补为贡生。但这其中的辛酸苦辣又有谁人能知呢?一个熟读经书的文人竟然到死才能拿到承认自己身份的文凭,而这个文凭的获得与否关系到这个人一生的荣辱得失,蒲松龄面对这样的局面能不感到痛心吗?灵魂的沉重促使蒲松龄在文字中代入自己的人生经历,流露出强烈的悲愤情感,而这种情感的深沉和浓烈使得他选择了类似于浪漫主义的象征手法,篇幅上采取了易于表达强烈感情的短篇。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目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1](P6)在他的笔下,神仙狐鬼常常作为现实生活中美好的象征而存在,变成鬼的叶生和于去恶都帮助过世间善良的人;幽冥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形式参照而存在,如《考弊司》一文中,冥间的虚肚鬼王专横贪婪,让人联想到现实世界的官吏也是如此贪婪无厌。蒲松龄借助神仙狐鬼、幽冥世界来讽刺贪赃枉法之人和罪恶的现实世界,可谓用心良苦。
相比之下,《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并不醉心于科举,他已经看到了八股取士制度下培养出来的文人的势利和无耻,这使他对于八股取士制度已经基本丧失了信心,也由于他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带着一定的距离来观察士人阶层的,所以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用语显得更加冷峻而深刻,讽刺手法入木三分,如鲁迅所说:“(《儒林外史》的出现)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4]吴敬梓在小说中经常运用对比手法达到讽刺的效果,如周进在中举人、进士之前,梅玖和举人王惠都曾奚落过他,然而周进中进士之后,奚落过他的梅玖就冒充是周进的学生了。严贡生是一个两面三刀、见利忘义的伪君子,他的嘴里没有实话,第四回中作者先让他吹嘘自己“实不相瞒,小弟为人率真,在镇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3](P36)话音刚落,小使走来提醒严贡生关的邻居的那口猪被人在家门口堵着讨要,使得严贡生的假话被直接揭穿,可谓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
三、归因的不同带来批判深度的不同
从深层来看,蒲松龄和吴敬梓两人对待八股取士的态度是不同的,蒲松龄是基本赞成八股取士制度的,而吴敬梓则完全不赞同八股取士,甚至倾向于反对一切科举制度。蒲松龄虽然屡试屡败,但到了五十多岁还不忘进科举,甚至于年过花甲,还是“白头见猎犹心喜”“五夜闻鸡后,死灰复欲然”[5](P240),最终在72岁的时候赴青州补为“贡生”,而且他在勉励长孙的诗文中写道:“天命虽难违,人事贵自励。无似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5](P345)蒲松龄批判八股取士制度在实际操作中的弊病时,并没有放弃八股取士,如《新郑讼》里最后一段发议论“谁谓文章无经济哉!”[1](P1693)说明蒲松龄还是认为八股文章有经世济民的作用的。既然肯定了八股文有利于经世济民,蒲松龄便把他自己和天下士人的不遇都归因到了贪官污吏和“目盲”的考官,《司文郎》《贾奉雉》等多篇都在谴责不识人才的考官和贪赃枉法的官员;然而,对于已经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考生们,蒲松龄并没有办法挽救,于是他只能认为那是“文章憎命”。《叶生》中叶生的文章学识很好,应试文章受到朋友丁乘鹤的“击节称叹”,但“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1](P81),叶生无才乎?非也,丁乘鹤的儿子受到叶生的恩庇最终考中了秀才,说明叶生的确有才,所以蒲松龄只能假人之口感叹“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1](P84),以至于发出了“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1](P85)的宿命论悲观主义的感慨。
然而,吴敬梓却能够通过冷静而客观的眼睛发现八股取士制度深层次的问题,他通过冷静的思考指出八股取士制度与这批贪赃枉法、沽名钓誉的士人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他能“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6],从而远离士人阶层。《儒林外史》中,第一回楔子中王冕的话就反映了他对八股取士的担忧:“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3](P10)这就说明在吴敬梓看来,科举制度不能选拔优秀人才的原因在于它的建立含有“‘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样潜在的买卖关系,这种潜在的买卖关系却促使一部分读书人从开始就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目的,眼睛直盯着功名富贵”[7],这样的考生考中后变本加厉地敛取钱财、鱼肉百姓,最终导致官场文场一片乌烟瘴气,丑态百出。闲斋老人评价《儒林外史》“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8],实在是点到了作品的精髓。然而吴敬梓批判八股取士制度,不仅是因为它是腐败现象的温床,更因为这种制度使得文人失去了精神上的独立性,文人士子为了达到进仕的效果,就必须服从八股取士的安排。如第三回里一童生诗词歌赋都会,但周学道却不以为然,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这样务名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3](P23),把童生赶了出去。于是由举业而进的文人,不是像马二先生那样的愚昧呆腐,就是像匡超人和严贡生之类的厚颜无耻、见利忘义了。如果我们拿先贤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做对比,就会发现他们不仅文格有限,独立的人格也遭到了完全的摧残。面对这样污浊的儒林,吴敬梓并没有陷入消极悲观,而是积极假想了自己心目中的贤人,以寄托自己的理想。其中有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儒林中的真儒虞博士,一个是志趣高洁的真隐士庄绍光。两人看似背道而驰,其实内在都有一种不慕荣利、不屈威势的高尚情操,吴敬梓试图告诉我们,保持士人的操守,敬畏儒林先贤,才是天下读书人真正需要用功之处。
[1]蒲松龄.聊斋志异[M].张友鹤,集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蒲松龄.蒲松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34.
[3]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89.
[5]蒲松龄.聊斋诗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6]陈美林.吴敬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354.
[7]陈文新,鲁小俊.且向长河看落日——《儒林外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38.
[8]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4:99.
A Comparative Study of Pu Song-ling and Wu Jing-zi’s Attitudes towards the Eight-part Essay Examination ——StrangeTalesfromLiaozhaiandTheScholarsas the Representative
ZHANG Zheng-bo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Guangxi 530004, China)
There are lots of chapters about Eight-part Essay examination in both works ofStrangeTalesfromLiaozhaiby Pu Song-ling andTheScholarsby Wu Jing-zi. In dealing with the attitude of Eight-part Essay examination, both are common in the criticism of shortcomings of the examination system. But there are differences in three aspects. Firstly,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analysis are different. Pu Song-ling focuses on scholars and Wu Jing-zi on the community. Secondly, they have different attitudes. Pu Song-ling reveals the fate of all candidates with grief and indignation, while Wu Jing-zi chooses to look coldly from the sidelines. Thirdly, they hold different imputations. Pu Song-ling attributes to the examiner’s muddle-headed behavior and officials taking bribes and twisting the law; and Wu Jing-zi points out that the Eight-part Essay Examination system destroys the independent spirit of the scholars.
Eight-part Essay examination;StrangeTalesfromLiaozhai;TheScholars;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2017-06-20
张正博(1994-),男,河南开封人,广西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I207.41
A
1008-469X(2017)04-003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