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桐城文化家族的姻娅网络及其文化特征
——以麻溪姚氏为中心
2017-02-02汪孔丰
汪 孔 丰
(1.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2.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清代桐城,文化家族林立,创造出繁华似锦的文化景观。这些望族并不孤立存在,而是互通声气,血脉相连。联姻是他们实现这一复杂关系的主要方式。桐城地区的家族联姻有什么特点?它对桐城地区的文化生态有什么样的影响?对桐城派的形成与发展有什么作用?等等。这些问题倘能得到解决,会有助于我们认识桐城文化和桐城派。麻溪姚氏是桐城著名的文化世家,桐城派文人姚范、姚鼐、姚景衡、姚莹、姚柬之、姚元之、姚濬昌、姚永朴、姚永概等皆出自此族,具有鲜明的“样本”意义。就当前学界对桐城文化及麻溪姚氏家族研究情况来看,对姚家联姻相关问题的探讨寥寥无几。职是故,本文拟以麻溪姚氏为观照对象,依据《麻溪姚氏宗谱》[1],重点考察这个家族在桐城境内外铺展的姻亲网络,探讨其联姻特征及文化功能,并借此希望能对清代桐城文化家族之间的姻娅网络以及桐城派文人群体的形成起到尝鼎一脔的认识。
一、联姻对象:著姓望族
婚姻是人生大事,它“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2](P227)。自古以来,无论是黎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于婚姻一事殊为慎重。桐城诸族择姻亦然。潘光旦先生在谈到婚姻时说:
自来家长选择之婚姻非尽出乎为一家牟财利,或为一己图侍奉之私;且其间实有相当之原则。此原则即“门当户对”说是也。治婚姻选择之原理者谓人类举行婚姻选择时,大率类似者相引,否则相回避,名之曰“类聚配偶”(assortative mating),门当户对说即以此为根据。其与个人自为选择不同之点,即在以个人之品质作参考物外,更以全家之品质作参考物,其所得结果亦自有其圆到之处。[3](P274)
麻溪姚氏在选择联姻对象时,亦是慎重考虑,遵循门当户对原则。在其姻亲网络中,姚家主要是与桐城方氏、张氏、马氏、左氏这四大望族联姻,这契合了“类聚配偶”之规律。明清两代姚氏婚姻史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与这四大世家的联姻史。尤其是它与方氏、张氏的联姻,次数越发频繁,关系益加密切,影响相当深远。
麻溪姚氏与桂林方氏的联姻历史最为悠久。这可追溯到五世祖姚旭之女嫁与方氏七世祖方佑次子方隆。姚氏自姚旭始步入科举家族之列,属于新兴望族,而方氏早在明初就以忠孝节义著闻,是久负盛名的著姓望族。方佑又是天顺元年(1457)进士,拜监察御史,后官至桂林知府。因而,方、姚两家缔结秦晋之好,可谓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这也由此拉开了姚、方两家在明清两代互通婚姻的序幕。到晚明之时,姚、方两家联姻步入了高峰时期。以十世姚之兰祖孙三代婚姻为例。姚之兰娶方学闵女,其长子姚孙棨娶大理寺卿方大镇女方维仪,次子姚孙榘生一女适方善庆,三子姚孙棐一女适庠生方于宣,另一女姚凤翙适州同知方云旅。孙棐长子姚文烈娶崇祯元年(1628)进士少詹事方拱乾女。方、姚两家频繁联姻,进一步巩固和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清代,麻溪姚氏与方氏之间的联姻依然存在,如十三世,姚士坚娶顺治四年(1647)进士御史方亨咸女,姚士陞娶顺治六年(1649)进士侍读学士方孝标女。十四世,姚孔鈵娶吴县训导方嘉会女,姚孔镐继娶贡生方正瓀女,姚孔釚娶监生方承祖女。十五世,姚孔铎长子姚兴泗娶监生方曾宪女,次子姚兴浩娶监生方世翰女,四子姚兴澄娶贡生方世经女;姚孔锦子姚兴泷娶康熙四十八年(1709)内阁中书方式济女。十六世,姚棻娶雍正八年(1730)进士江西吉南赣道按察司副使方浩女。十七世,姚宪继娶庠生方世仪女。十八世,姚莹娶监生方裕昆女。十九世,姚闻(姚润嗣子)娶监生方馨女,姚保申长女适道光二十年(1840)进士陕西蓝田知县方奎炯。二十世,姚永楷娶方哲君女。二十一世,姚永朴次女适光绪二十六年(1900)举人京师大学预科举业举人内阁中书方彦忱。可谓世代交好,通家之谊长在。
麻溪姚氏与桐城张氏通家之谊亦非常深厚。早在明末清初时,麻溪姚氏就已与张氏缔结婚姻关系。此时张氏虽尚未显赫海内,但八世祖张秉文、张秉贞分别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崇祯四年(1631)高中进士,已足以使张氏家族步入科举望族之林。麻溪姚氏十二世就与张氏有多次联姻,如姚孙棐之五子姚文燕先娶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女,继娶兵部尚书张秉贞女;姚孙棐二兄姚孙榘之女适赠光禄大夫张茂稷(张秉贞子);姚孙森之第六女姚含章嫁文华殿大学士张英。这些姻亲关系的存在,为清代张、姚两家大规模地结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清代,随着张、姚两族因科举仕宦而成为天下望族,他们联姻的次数多达百余次,关系极为密切。这里以姚范祖孙三代人为切入点,来观照张、姚两家迭错回环的姻亲关系。十五世姚范娶庠生赠内阁侍读张若霖女,生有五子。除长子姚昭宇外,次子姚羲轮娶泰州训导张浣女,三子姚登娶左都御史张若溎女,四子姚劢隆娶庠生赠内阁侍读张曾啟女,五子姚斟元娶庠生赠中宪大夫山西冀宁道张若驹女。到十七世,姚昭宇子姚宪娶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东莞县知县张元泰女,继娶附贡生张曾麐女,一女适庠生张聪实。姚羲轮以山西浮山县知县临桂莫安近女为养女,适监生张聪听。姚劢隆嗣子姚俁娶震泽县县丞张元信女,一女适张聪式。姚斟元长子姚骙娶云南寻甸州吏目张曾辙女,一女四姑适儒士张法。由此可见,张、姚两族联姻之密,关系之亲。
麻溪姚氏也与境内马氏、左氏两族都有朱陈之好。马氏发迹于六世太仆寺卿马孟祯,至“怡园六子”(马懋勋、马懋学、马懋德、马懋赞、马之瑛、马之瑜)之时已是著姓望族。麻溪姚氏先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马之瑛子女联姻,姚孙森次女适其长子庠生马敬思;姚文然女适其六子廪生马方思。此外,十三世,姚文焱次女适庠生赠奉政大夫马庶,姚士玺又娶马教思女。其后,双方联姻世代不断。十四世,姚士坚长女适马霄,次适凤阳县教谕马源。十五世,姚兴瀛继娶监生赠奉政大夫马鸣銮女,姚士坚孙姚兴渭娶马源女,姚孔鈵女适中城兵马司正指挥马占鳌,姚孔锌女适马占涛。十六世,姚范女适马应炜,姚淑长女适监生貤赠朝议大夫马嗣绰,姚建女适徐州府防河把总马良珍。十七世,姚原佐娶监生马春长女。等等。姚氏与左氏早在明代就有结亲记录,如姚希廉四子姚本虞女嫁与左光齐。清代,姚、左两家仍有缔结秦晋之举。如姚文然正室夏氏所生次女姚鹿隐适邳州训导左之柳;侧室杨氏所生次女适廪生左之延。十五世姚兴准娶监生左廷栋女,四子姚兴潘娶监生左行恕女;十六世姚昭宇娶庠生赠宗人府主事左洛女;十八世姚元之娶拔贡生候选直隶州州判左眉女,等等。
此外,麻溪姚氏还与桐城境内其他家族有联姻关系,如十三世姚肤功娶四川成都县知县戴宏烈女;十五世姚兴沆(姚孔鋠子)继娶乾隆二十一年(1756)举人砀山教谕江曾贯女,姚鼐之父姚淑娶雍正二年(1724)进士临海县知县陈暠鉴女;十六世姚毓梅娶监生胡宷宏女,姚孔鈵女适乾隆癸未(1763)进士贵州思州府知府孙良慧;十七世姚培林娶乾隆七年(1742)进士浙江杭嘉湖海防兵备道潘恂女;十八世姚献之娶举人两淮安丰场盐大使吴劻女;十九世姚濬昌娶嘉庆十四年(1809)进士直隶布政使光聪谐女;二十世姚永概娶候选主事徐宗亮女,等等。
麻溪姚氏也与省外的一些家族存在姻亲关系。清代姚氏在省外联姻次数最多的地区当推江苏。江苏毗邻安徽,清初本同属江南行省。虽然两地在康熙六年(1667)分而治之,但行政区划的分割并未影响到两地文化的整体性,两地文化交流极为频繁。两地世家之间的联姻也比较频繁,这也是文化交流活跃的一种特殊表现。姚氏与江苏江阴、江都、江宁、宜兴、武进、南通等地的文化氏族亦有联姻,这尤以十三世姚士藟一家婚姻表现最为显眼。姚士藟共有五子,其中长子姚孔釴娶州同知武进庄天锦女,次子姚孔鍹娶康熙八年(1669)举人直隶东安县知县宜兴吴兆龙女,四子姚孔鐻娶康熙三十八年(1899)举人金坛教谕武进庄擢女。此外,姚士藟孙、孔鍹五子姚孔鍼娶康熙三十六年(1697)探花司经局洗马江都王诰女,姚士藟孙女、孔鍹次女适候选县丞宜兴吴鸿仪。除了姚士藟家外,姚文燮四子姚士塖娶贵州铜仁县知县扬州王琳徵女,姚孔钏继娶户部郎中昆山钱永女,姚保申三女姚若蘅适直隶永年县知县江阴夏贻玉,姚培原次子姚储娶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江宁张敭女,姚柬之继娶乾隆六十年(1795)举人顺天府粮马通判武进徐准宜女,姚濬昌次女姚倚云适南通廪贡生候选光禄寺署正范当世。除了江苏地区外,姚氏还与山东、江西、浙江、广西、广东、湖北、山西、山东等地家族缔结秦晋。如姚士莱第三女适恩贡生临淄县训导曲阜孔毓懿。姚麟绂娶鄱阳俞氏女,其长女适江苏候补县丞江西彭祖龄,次女适两淮候补盐大使浙江沈载勳,三女适江苏候补知县江西李廷芳,五女适广西右江兵备道江西福安彭学海子少海。十九世姚庆布娶嘉庆十六年(1811)进士刑部主事南昌曹司恕女,姚庆有子姚景崇娶广西临桂靳元瑞女,姚孔钅闰娶湖北汉阳江芑女,姚世恩女适咸丰三年(1853)进士江西南城县知县平陆陈鸣谦。
如前所述,以麻溪姚氏为中心,以婚姻为纽带,桐城方氏、张氏、马氏、左氏四大名门望族聚结到一起,形成网状态势的姻亲网络,而桐城吴氏、戴氏、徐氏、光氏、胡氏、江氏、潘氏、陈氏等家族也因与姚氏联姻被勾连起来。由此,姚氏一门姻娅网络可谓在桐城境内纵横交错、庞大复杂。不仅如此,姚氏婚姻枝蔓还延伸至桐城境外,不仅与省内的怀宁任氏、庐江王氏、全椒金氏、休宁吴氏等望族缔结秦晋,还与省外的武进庄氏、南通范氏、宜兴吴氏、福安彭氏、临桂靳氏、汉阳江氏、曲阜孔氏等名门望族通婚,这又进一步扩大了姚氏的姻亲关系网,增强了姚家的聚合力与影响力。麻溪姚氏在某种程度上也由此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望族。
二、联姻形态:中表婚姻
望族之间联姻往往是一种双赢的、自然的、普遍的现象,但是在子女较多的大家庭中,“联姻又往往不会满足于单一的嫁娶关系,常常会自觉引导到某种极致状态,即连环婚姻和累世婚姻”[4](P54)。观照麻溪姚氏联姻史,累世婚姻与连环婚姻的现象也表现得极为突出。
就累世婚姻而言,姚氏与桐城方氏、张氏、左氏、马氏这四大望族的联姻基本上就是此类情况。他们一旦结亲,连绵不断,代代相续。姚鼐说:“鼐家与方氏世有姻亲。”[5](P265)(《方恪敏公诗后集序》)他还说:“方氏与姚氏,自元来居桐城……其相交好为婚媾二三百年。”[3](P257)(《方氏文忠房支谱序》)他又说:“张氏与吾族世姻,其仕宦显贵者,固多姚氏婿也。”[3](P122)(《旌表贞节大姊六十寿序》)比较姚氏与这四大望族联姻史,我们可发现:在明代,姚氏与方氏世代联姻次数较多,而在清代,他又与张氏世代联姻最多。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异,与联姻对象政治地位的升降有所关联。桂林方氏依附明王朝甚深,家族辈出高官达宦,获得了显赫的政治地位,入清后,因受到多次政治打压,家族命运忽起忽伏。桐城张氏则与之不同,自张英、张廷玉先后为大学士以来,张氏族人纷纷而起,掇巍科、致显宦,使得张氏成为享誉海内的著姓望族。连环婚姻是联姻家族之间一种错综复杂的亲缘状态,它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累世婚姻的形成。这种婚姻的表现形态多为中表婚,或称姑舅表交错婚、从表婚等。在亲属称谓关系中,称舅父、姨母的子女为内兄弟姐妹,称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姐妹。外为表,内为中,外兄弟姐妹与内兄弟姐妹之间互称为中表兄弟姐妹。故中表婚就是指姑表兄弟姊妹、姨表兄弟姊妹及姑母与姨母的子女间的婚姻关系。这一婚姻形式有着较为悠远的历史,到明清时期,民间依然盛行。有学者指出:“优先交错表亲婚姻有利于加强上一辈建立起的血缘关系,从这一点讲,优先交错表亲婚姻的适应价值和外婚的适应价值没有两样,即都是建立起不同群体间的联盟。但是外婚只在数个群体间建立起联盟,而优先婚姻制则一代接一代强化群体关系。”[6](P209)麻溪姚氏与桐城方氏、张氏世代姻戚,其中也大量存在着中表婚的现象。姚鼐就说:“张氏与吾族世姻,……子女皆婚姚氏:女嫁母侄,子娶姑女,邕然门庭之间,日浸以盛。”[5](P122)(《旌表贞节大姊六十寿序》)显然,“女嫁母侄”是舅表婚,“子娶姑女”是姑表婚,张姚两家联姻是典型的中表婚。
兹以姚孙森家与张英家结亲为例。姚孙森第六女姚含章嫁与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生有一女,嫁给了姚含章的胞侄姚士黉(姚文焱子),又育四子,廷瓒、廷玉、廷璐、廷王綦。姚含章之兄姚文荧(过继给伯父姚孙林),生有二女,长女嫁给监生张廷璜,次女又嫁给附监生赠翰林院检讨张廷王綦。姚士黉生有四女,其中三个女儿又嫁到张家,长女适广西苍梧道张若霈(张英孙、廷瓒子),次适刑部主事张若宣(张英侄孙、张祁度子),次适翰林院检讨张若潭(张英孙、廷王綦 子);又有四子,三子姚孔钅闰娶礼部侍郎张廷璐女,四子姚孔鋠娶文和殿大学士张廷玉长女。这种连环的姑舅表婚把姚氏、张氏“亲上加亲”的关系演绎到极致,使得张、姚两家血脉相通,亲密无间,从而进一步强化了双方的家族聚合力与影响力。这可从“桐城张、姚两姓,占却半部缙绅”之说得到验证。乾隆六年(1741)十二月,左都御史刘统勋以桐城张、姚两姓官员升迁过快而上奏,说:
外间舆论动云:“桐城张、姚两姓,占却半部缙绅。”此盈满之候,而倾覆之机所易伏也。闻圣祖仁皇帝时,曾因廷臣有升迁之速之员,特谕停止升转。原任大学士王熙之孙王景会适在其内。臣愚以为宜倣此意,敕下大学士张廷玉,会同吏部衙门,将张姚两姓部册有名者详悉查明,其同姓不宗与远房亲谊不在此例,若系亲房近支累世密戚见任之员,开列奏闻。自命下之日为始,三年之内,停其升转。使望风逖听之人知朝廷登进之无私,亦期世受国恩之家长享福禄于无尽。[7](P81)
显然,张、姚两家所拥有的强大的政治实力与显赫的社会声望已引起朝野其他政治力量的忌惮与不满,刘统勋的裁抑之奏,明显有抑制张、姚两族在朝势力之意图。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张姚两族在政治上的巨大能量与声势与其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有重要关联,他们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古代男女婚姻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姑表婚的媒人大多为当事人的亲属,姚家婚姻亦然。如姚永朴的媒人就是他的大姐姚青云,她在23岁嫁给同邑马其昶,马家与姚家旧有姻亲,这次婚姻是两家联姻传统的延续罢了。姚永朴在《祭伯姊马恭人文》中说:“姊嫔名族,我亡聘妻。姊为蹇修,夫妹我归。”[8]在他的婚事上,姚家先聘江西候补知府张肇和之女,可惜未娶而卒。其后,姚青云关心二弟永朴婚事,牵线搭桥,把马其昶的妹妹嫁给了他。两家亲上加亲,后来,姚青云的三弟姚永概之长女又嫁给马其昶次子马根蟠,可谓锦上添花,再次加深了姚、马两家感情。
倘若抛开遗传、优生等方面的考虑,中表婚确实有其合乎情理之处,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缓解婚姻的压力、维系家庭的稳定。尤其是对女方,更为重要。“嫁到姑家或姨家的女孩进入的是她的双亲十分熟悉的家庭,他们可以通过这层亲族关系察看她的遭遇,保护她的利益。在女孩那方面而言,与表兄弟成婚意味着她进入了一个由相识妇女组成的圈子,哪怕她对这些人只是有所耳闻也罢”[9](P79)。以张令仪嫁给姚士封为例。张令仪(1671~1724)是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的第三女。她嫁入姚家,有几个因素值得注意:其一,其父张英与姚士封之父姚文熊同为康熙六年(1667)进士;其二,其夫姚士封是姚含章的再堂侄子;其三,她的长姊也嫁给了姚含章的胞侄姚士黉。鉴于这些关系,张令仪嫁到姚家,较容易适应新的家庭环境,公婆、妯娌、连襟等关系也容易相处。如她有诗《哭长姒孙夫人》说:“花明小圃每过从,同调相怜独我容。”[10]她与长姒孙夫人平日相处和睦,互为同调知音。同样,姚家女嫁入张家,对夫家环境也并不陌生。如姚文燕女在18岁嫁给张廷璐,其从姊姚文然女先于她嫁给廷璐的二兄张廷玉。两人既是姐妹,又是妯娌。她们同居雍睦,妹能协助姊共理家政。[11]
如前所述,大量姑舅表交错婚的缔结,有效地稳定和维护了姚氏与其他家族的亲密关系,在此基础上,也有利于桐城区域社会的稳定、经济的发展。此外,也会对桐城地域文化的形成与发展有相当重要的影响。
三、文化功能:交相师友
一般来说,世家望族的势力、声望不仅是基于家族自身的实力,还与家族的姻亲资源有着重要关联。他们往往通过联姻策略来维护和巩固家族的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利益,从而进一步强化家族的凝聚力与影响力。除了经济、政治等方面的利益,家族双方的文化背景与道德修养也是家族联姻时要考虑的重要因素,有时这种因素甚至可以成为联姻双方的决定性条件。从这个方面来说,家族联姻是一种文化行为,具有文化衍生之机制。
麻溪姚氏自身就是文化世家,其联姻对象桐城方氏、张氏、马氏、左氏等家族也都是文化望族。这些家族内部各自荟萃了一批文学家、艺术家,他们不仅在家族内部之间常常举办雅集酬唱之活动,还与其他家族有着频繁的文化交流活动。尤其是当家族之间互通婚姻之后,交游雅集、诗酒唱和等活动的次数会更加频繁,渠道会更加通畅。如姚文燮《莲园诗草序》云:
余儿时习见先君子与舅父坦庵公(方拱乾)相唱酬,稍长,悉授以法,同伯氏彦昭(姚文焱)与楼冈(方孝标)、邵村(方亨咸)、与三(方育盛)、敦四(方膏茂)诸中表,埙箎迭奏,竞相雄长,以博两翁欢,还青司马忘年而鼓吹之。自庭内以及寰中,无不知两家群从诗学之有本也。[12]
方、姚两家是世代姻亲,姚文燮之父姚孙森娶方大羹女,方拱乾是方大羹胞兄方大美的第五子,他们两人都工诗善文,两家联姻为其诗酒酬唱提供了更多的机会。相应地,双方子女在通家之谊的基础上也会接受他们的文学指导,承继双方的文学经验,经常性地进行文艺交流与切磋。姚文燮是孙森次子,他和长兄姚文焱平日常常和方拱乾的长子方孝标、次子方亨咸、三子方育盛、四子方膏茂等表兄弟“埙箎迭奏,竞相雄长”,两家的文艺氛围也由此益加浓郁,“自庭内以及寰中”无不知晓两家诗学之渊源所自。
即便是省外联姻,姚氏与姻亲对象之间也有着密切的文学交流。这以范当世与姚家成员的唱和表现最为明显。光绪十四年(1888)冬,南通著名诗人范当世来安福与姚濬昌次女姚倚云缔姻,助推了安福官署内的诗酒酬唱气氛。姚永朴《斗影图记》说:“通州范肯堂是冬就婚安福,肯堂才气锐发,老宿莫敢当其锋。既至,献五言古诗一篇,媵以旧作。府君览之大喜,自是吟咏无虚日。”[13]安福唱和盛况,被集为《三釜斋唱酬小录》一卷,相关唱和成员,姚濬昌在序文中有详细记载:“武陵陆嘉谷蒲仙,山阴诸祖望研斋,予子婿通州范当世无错,侄孙遇龙康平、廷璋士宜、钟英笃生,及予子永楷、永朴,闺中则予次女韫素,及长女之女马君挺。而楷之子东彦,年方八岁,见长者所为,亦偷学甚勤,因亦附数首,以鼓舞之云。”[14]其后,姚濬昌、姚永楷(闲伯)、姚永朴(仲实)、姚永概(叔节)等人亦与范当世之间多有诗歌唱和往来。如范当世集中有《外舅用山谷松扇韵题诗刻诸竹扇上以与当世敬和二首》《外舅与吾唱和一日至十余首之多挥汗不已内人方谏之而苦热题壁又来矣走笔和视内》《和外舅送仲实远馆因而自道即附于外舅诗后以愿其行》《闲伯送余至庐陵途中作赠》《和叔节次韵陈后山秋怀十首》[15],等等。
在文化交往上,家族联姻还往往表现为共同参与著述、编纂、刊印等文化活动,共襄其成。以编刻张令仪的《蠹窗诗集》为例,张氏著有《蠹窗诗集》十四卷、《蠹窗二集》六卷。这部诗集在编选、校订、刻印的过程中,姚氏、张氏、方氏、马氏都有人参与其中。侄女姚仲芝嗣徽校字,表兄马凤翥选,胞弟张廷玉、张廷璐、张廷瑑校订,还有姻弟吴泳、侄马源等撰序,侄方爽、姚士封之兄姚士藟、姚士陛等皆有题识。可见,这部诗集的问世,聚合了以姚氏为中心的姻亲家族之间的多方面力量,也反映出了桐城文化家族之间存在着联袂共生的文学场域。
除了文学的交流外,文化家族之间也会有一些艺术方面的切磋交流。实际上,桐城方氏、姚氏、张氏、左氏、吴氏等几大家族都可称得上是艺文家族,他们在书画领域都有着不俗的表现。就麻溪姚氏来说,以书画闻名者先后有姚孙森、姚文燮、姚士暨、姚孔嶔、姚鼐、姚元之、姚培致、姚伯纲等人。兹以姚文燮为例,他除擅诗文外,亦工书画,朱彝尊称其为“画手前身李伯时”[16](P430)(《题赐金园》),高士奇把其比作“画手王摩诘”[17](P553)(《题黄柏山房图忆羹湖》)。他与方以智在书画艺术创作及理念上有过交流、探讨。方以智擅画,以山水见长,取法元人,尝仿黄公望、倪瓒、王蒙等人画作,运墨疏淡,飘逸有致,意在画外。他在绘画理念上有一己之得,这在《题画寄羹湖》一文中有所阐述,透露出他在画论上不仅仅重视“法”,更注重超乎法外,手与法化,“悟成竹于胸中,挥洒始真自在”[18]。这与姚文燮所说的“意到云烟自横溢”(《萧尺木过访论画法赋此谢之》)颇为相近[19](P80)。由于方家与姚家存在姻亲关系,方以智与姚文燮是姑表兄弟,且方比姚年长十八岁,方氏绘画思想当对姚文燮有所教益。明亡后,方以智曾驻锡青原,姚文燮还有画寄之,诗云:“记别浮山已数年,高人岩洞旧栖禅。三千里外遥图画,手出青山献佛前。”[20]诗中怀念之情、敬重之意不难感知。姚文燮的妹夫文华殿大学士张英对其画作多有题咏,《题羹湖画奇石修竹图四首》《题羹湖画册巾车归里图四首》《题羹湖画田家图寄孙釴卷子》《题羹湖画龙眠山庄图兼寄省斋先生》等作即是明证,其中一些诗句还对姚文燮画作的技艺有所品鉴,如“百尺璆琳列翠屏,听庵皴法瘦偏灵”[21](P344)、“幅幅烟绡笔有神,斯图展对独情亲”[22](P140)等等。当然,姚文燮也有为张英赐金园绘画之举。康熙二十一年(1682),张英以康熙皇帝所赐水衡钱构园,名为“赐金园”,姚文燮为此专门作《赐金园图》[23]。由此看来,姚氏与姻亲家族之间的艺术交流也是频繁的,这种交流有助于家族双方文化艺术的发展与繁荣。
综上所述,麻溪姚氏家族的姻娅网络是桐城望族之间联姻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姚氏婚姻网络,我们可以了解清代桐城乃至江南地区望族之间的联姻情况及其特征。由于联姻也是一种文化行为,它对学术文化交流平台的搭建、文学创造力的生成甚至地域文学群体的形成都有重要的影响。麻溪姚氏与桐城方氏、张氏、马氏、左氏等世家望族缔姻也可视为是文化联姻,他们共同推动了桐城地域文化场域的形成。这不仅有利于桐城文化生态的良性发展,也对桐城派文人群体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积极而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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