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湘、淮系集团势力“两个结合”的构成要素
2017-01-29董丛林
董丛林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淮系集团研究·
晚清湘、淮系集团势力“两个结合”的构成要素
董丛林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晚清湘、淮系集团势力的构成要素,最关键的可以归纳为“两个结合”:一是“政缘性”与“地缘性”的有机结合;二是“军”与“政”的有机结合。在这两大方面的具体表现上,湘、淮两者既在基本面上类同,也有程度不同的若干差异之处。对此予以论说和解析,便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晚清;湘系集团;淮系集团;构成要素
晚清分别由曾国藩和李鸿章领起的湘、淮两个军政集团,既密切关联又各有所异,在构成要素上也是如此。其构成要素当然可以从多个角度和方面来审视,而最关键的可以归纳为“两个结合”:一是“政缘性”与“地缘性”的有机结合;二是“军”与“政”的有机结合。笔者在对湘、淮集团的研究中,曾多次原则性表述过这一观点,本文拟就此展开作专题论说。
一、“政缘性”与“地缘性”的有机结合
先将“政缘性”和“地缘性”两者分别论之。
所谓“政缘性”,是指反映在其集团骨干成员特别是其集团领袖层人物身上的共同政治素质条件*这是从特指意义上的强调性界定。就一般和更为宽泛的意义来说,“政缘性”可指集团内部有着共同的军政利益,并有着对这种共同利益目标的一致追求和协同行动。显然,特指意义亦可包纳其中。。就其初始的典型情状而言,可具体归纳为下述五点,这可以说基本为湘、淮系要员所共同具有,而在湘系要员身上尤为凸显,故首先主要以湘系要员为例来论说,然后再概略地辅说淮系。
一是强烈的危机意识。
曾国藩辈面对所谓“粤匪之乱”,体察到它对“君国”的巨大威胁,屡屡发出“贼势猖獗如此,于大局关系匪轻”*曾国藩:《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曾国藩全集·奏稿之一》,岳麓书社2011年第2版,第69页。之类的疾呼,相关言论多多,不待赘举,因为这是针对其不共戴天的敌对面,势必如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危机感并非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而是连带深切反思清朝统治集团自身存在的严重问题,应该说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危机感。像曾国藩在编练湘军之初,有同道给他写信,说“今日不可救药之端,惟在人心陷溺,绝无廉耻”,曾国藩不但表示认同,并进而说,“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曾国藩:《复彭申甫》,《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一》,第102页。总之,就是说“忠愤耿耿者”少而不得其志,“贪饕退缩者”风光而健存,为此而感深忧。
在对官员腐败的揭露上,像湘系的另一要员胡林翼也特别典型。他忧愤于官僚们的昏聩麻木,说是处此“四面皆烽烟,所在皆荆棘”的时势,“在朝在野,般乐如昔,侈泰有加”,“譬如燕雀处堂,母子煦煦相乐而不知祸机已发”*胡林翼数函,《胡林翼集》第2册,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280—281、294页。,揭露有些官员面对祸乱,不思挽救,惟求自保而设法逃避,甚至不惜丑态百出。他举出具体实例,说昔年有“梁某公署苏抚,英夷入江,梁公送客,佯倒于宅门外,口流沫而目斜视,以此避死,姑苏之人皆目笑之”。这个“梁某公”可以查知是指梁章钜,他此举是在鸦片战争之时,胡林翼借此联及现时的例子,说“苏藩司联某于粤匪破镇江时,效梁所为而加甚焉”*胡林翼:《致罗遵殿》,《胡林翼集》第2册,第301页。。而这个“联某”,可查知是指宗室联英。可以说,胡林翼是给官场的腐败画出了一轴写实性很强的漫画。并且,他早就发出预警,说是“民乱必由官贪”,“国家之败,皆由官邪”*胡林翼:《致王植》,《胡林翼集》第2册,第3页。!
这反映出曾、胡之辈建立在对官场腐败状况正视和体察基础上的深切危机感,既是他们站在清朝统治集团整体立场上的自我反思和批判,也更彰显出他们与浑浑噩噩、贪鄙腐败之流在政治素质条件上的明显不同,是自作类别上的界划、区分。
再就是他们对清朝国家“经制军”的腐败不堪而忧心忡忡、深感危机。面对来势汹汹的太平天国起义军,要进行有效镇压当然得依靠军队。而当时的清朝国家经制军无论是八旗还是绿营,在与太平军的对战中确实表现得很糟糕,曾国藩、胡林翼辈对此有直言不讳的揭露,并表现出莫大忧愤。像曾国藩在咸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上奏当中就明言,经制军“无胆无艺”,“所向退怯”,具体表现就是军兴以来,对敌军“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之鏖战一场者;往往从后尾追,未闻有与之拦头一战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轰击,未闻有短兵相接以枪靶与之交锋者”*曾国藩:《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曾国藩全集·奏稿之一》,第69—70页。。胡林翼则更早即有“官兵数万,已成废器,即令千人为营,而十贼可破”*胡林翼:《论东路事宜启》,《胡林翼集》第2册,第118页。的 说法,更可谓一针见血。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当然是清朝危机的重要征象。
二是坚定的纾难心志。
这与上一点是有机连带的。如果说仅仅是危机感对他们来说当然不够,甚至可能因深感危机而无奈地陷于恐慌、失望、消沉之中,曾、胡辈当然不但不是这样,而且由危机感更激发其起而力行挽救,为乡邦、为皇朝解危纾难的坚定心志。他们面对“猖獗贼势”,表示“不胜愤憾”,“势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曾国藩:《讨粤匪檄》,《曾国藩全集·诗文》,第140页。!这不仅仅是他们的明面表态,也是基于所谓“公忠”而发的肺腑之言,在同党间的私人言说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像胡林翼,就认定“吾人以身许国,即难进退任情”,“如女子之结缡,从一而终”;说“吾辈作官,如仆之看家,若视主人之家如秦、越之处,则不忠莫大焉”*胡林翼:《复方菊人》、《再致鄂中僚友》,《胡林翼集》第2册,第337、209页。。为尽忠纾难,他在艰难窘困之中以“愚公之山,精卫之石”来愤然自励,抱着“有一二几希之望”,仍要“尽力干去”的坚定性。 甚至病到“面色如白纸,神彩如槁木,两鼻孔日夜翕张,盖喘息粗而神明已竭”的危重之时,医生给了他“用一分心,则增十分病;用一日心,则增十日病”的警告,他却表示“愿即军中以毕此生,无他念也”*胡林翼数函,《胡林翼集》第2册,第299、229、815、829页。!为皇朝纾难的心志坚定得可以说无以复加。
有这种心志是湘系集团要员们的重要政治基础。他们基此联络结盟,基此选才用才。譬如说曾国藩从他编练湘军伊始,选拔将才,首要的原则就是要求有“忠义血性”,并提出四项具体条件,“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这四项具体条件与“忠义血性”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曾国藩明确说,“大抵有忠义血性,则四者相从以俱至;无忠义血性,则貌似四者,终不可恃”*曾国藩:《与彭洋中曾毓芳》,《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一》,第215—216页。。可见其间是一种纲目关系,纲举目张。到曾国藩晚年的时候,所写《湘乡昭忠祠记》中有这么一段话,很能反映其群体坚定的纾难心志:“当其负羽远征,乖离骨肉,或苦战而授命,或邂逅而戕生,骸暴于荒原,凶问迟而不审……然而前者覆亡,后者继往,蹈百死而不辞,困厄无所遇而不悔者,何哉?岂皆迫于生事,逐风尘而不返与?亦由前此死义数君子者为之倡,忠诚所感,气机鼓动,而不能自已也。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曾国藩:《湘乡昭忠祠记》,《曾国藩全集·诗文》,第173页。应该说这确是其群体结成的重要因素。
三是自觉的卫道追求。
湘系要员们的“卫道”,当然是卫他们心目中纲常名教的所谓“正道”。这与他们“纾难”的政治、军事行动密切结合,连为一体,是把“卫道”作为其政治、军事行动的直接而重要目的之一,同时也是更隐深层面上的追求,具有典型的政治文化色彩,也是湘系要员群体的一种鲜明底色。他们这种自觉的卫道追求,在曾国藩于咸丰四年正月所发表的《讨粤匪檄》中体现得再典型不过了。像这样一篇出征文告,是将卫道的宣示作为其最主要的内容方面之一,并且是它最“精要”的部分,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曾国藩:《讨粤匪檄》,《曾国藩全集·诗文》,第140页。接下来还在“神道设教”方面兼做文章,声讨所谓“粤匪”糟踏各路正统神祇,让鬼神公愤。这中间即使说不无进行最广泛社会动员的策略性成分,但也绝不能否认其卫道追求的真诚。
这与湘系集团要员层的特定主观条件分不开。湘系要员绝多是读书人出身,像曾国藩、胡林翼他们还是进士。不仅是统帅层,湘军将领层的读书人占的比例也很高。湘军的一条重要组织原则是“选士人领山农”*王定安:《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337页。,即以读书人为领兵之将,这就不但使得湘军将帅层文化素质条件高,而且浸润得整体湘军儒风鼎盛,不是有湘军“上马杀贼,下马读书”之说吗?当然,以“山农”为主体的兵勇层大多人当没有直接读书的文化条件,但可以利用口头教化,湘军是很重视经常性地对兵勇进行“训导”的,甚至注意教习他们识字(譬如通过通俗的歌谣体宣传品像《爱民歌》《水师得胜歌》《陆军得胜歌》《解散歌》等作教材)。
四是突出的行动能力。
光有心志、理念不行,还要落实在行动上,要与他们志在消灭的所谓“粤匪”,通过枪对枪、刀对刀地真杀实砍才可能最后致胜。在这方面的行动能力上,该集团势力应该说更是很突出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清廷先后任命过李星沅、赛尚阿、周天爵、徐广缙、陆建瀛、琦善、向荣等人,或相继、或同时为钦差大臣,另还有像巴清德、达洪阿、乌兰泰等批量高级武官参与督兵和指挥,围追堵截,力图扼杀太平军,但都未能奏效。他们或败亡,或被追究处分,或在清廷切责下疲敝履职,而太平军反而滚雪球般快速发展。而最终是以湘军为主力,将它镇压下去。
五是惯有的“吾党”认同。
“吾党”作为湘系要员之间的群体认同性指称屡见不鲜。曾国藩编练湘军期间,所谓“概求吾党质直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之以训练之勤,相激相劘 ”*曾国藩:《与王鑫》,《曾国藩全集》第22册,第180页。云云,就是典型一例。曾氏推重和称赞胡林翼“不特为南数省所倚赖,亦为吾党所宗仰”*曾国藩:《复胡林翼》,《曾国藩全集》第23册,第462页。,“吾党”所指亦不言自明。对即使清朝阵营内部本集团以外的力量,一般情况下他们也是不称“吾党”而视为“他人”的。譬如,针对江南大营覆灭前曾有的战事胜利,胡林翼在给曾国藩信中就有谓,“东南成功尚早,我辈自行其志,不睬他人!”*胡林翼:《致曾国藩》,《胡林翼集》第2册,第478页。“他人”显然是相对于“吾党”而言,界划分明。需要说明,有时湘系与淮系要员之间也有“吾党”之互称,这可谓基于同类群体的扩展性认同。就其集团内部的“吾党”之称而言,实际上就是一种集团政治意识的典型反映,这自然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基本方面,并且,一贯性较强。
上述方面的“政缘性”,不但在湘系要员身上体现得颇为典型,而且对于淮系要员来说,在基本面上也大致具备。他们亦有危机意识和纾难心志,并为“平乱纾难”而努力拼搏,同样显示出这方面的突出行动能力和实际效果。这些,在李鸿章身上自最具代表性。他在受任江苏巡抚之际,向清廷作所谓“矢卧薪尝胆之志,收积铢累寸之功”*李鸿章:《恭谢天恩折》,《李鸿章全集》第1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忘家以为国,益矢公忠”*李鸿章:《恭谢天恩折》,《李鸿章全集》第1册,第155页。之类的表态,并非纯然场面上应酬之语,亦不失发之肺腑的心声。及至李鸿章去世清廷所发谕旨中,称道其“以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又言其“以儒臣起家军旅,早膺疆寄,晋赞纶扉,辅佐中兴,削平大难”*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2、205页。云云,朝廷对其相关军政生涯的这种肯定和表彰,亦非纯然表面虚文,更含实质性的“盖棺定论”意味。至于集团内部的“吾党”认同,在淮系也是醒目的,李鸿章对本集团要员即惯有此称*如见之李鸿章《致刘军门》、《复佩伦》、《复台湾抚台刘》等函中,分别在《李鸿章全集》,第30册,第22页;第32册,第637页;第34册,第504页等处。。当然,在前述有的方面,淮系较比湘系在程度上或有差异,尤其是在“卫道”意识方面,因为淮系将领层“士人”不像湘系那么多,总体文化条件不如湘系优越,“卫道”意识的反映亦不如湘系那样浓重和强烈,但这并不妨碍说明它与湘系在“政缘性”大面上的共性所在。
当然,不论是淮系还是湘系,也都有对本集团乃至成员个体政治利益的强烈追求,有的人特别是基层人员,有悖“公忠”的个人功利追求甚至非常严重,这是醒目而亦为人熟知且多有论说的事实。但这并不影响说明,起着初始决定作用的大多要员特别是领袖层人物的前述政缘性特征,能够显示出他们在清朝统治阶级中实属较有生气和作为的力量。
再说地缘性。所谓“地缘性”,就是基于政缘性前提下的“地缘”认同,形成分别以湖南人、安徽人为其各自群体绝对核心和主体的情状。这从其成员的籍地构成即醒目地显示出来。
先看湘系要员层。有近年新出版的资料书籍中,附录列有《湘军人物简表》,共收录923人,这是所见相关书籍中类似统计表涉及人数最多的了。它包括“统帅6人,战区主帅17人,统领120人,分统186人,营官234人,重要募(幕)僚152人,军中任职身份不详者208人”*朱汉民、丁平一主编:《湘军》第10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24页。。这种人员属类自然是作表者的划定,对其中个别人物来说即使不无酌量、推敲的余地,但大体当能反映湘系较重要人员的一个轮廓。就是在这个基础上,笔者对各类人员进而作了这样一个具体统计:统帅6人(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骆秉章、刘坤一、江忠源)中,只有骆秉章非湘籍,其余5人皆是;“战区主帅”17人(自此类以下不一一列名)中,非湘籍者唯多隆阿一人,其余16人皆湘籍者;“统领”120人中,除5人籍贯不明外,其余115人中只有14人非湘籍;“分统”186人中,除20人籍贯不明外,其余166人中只有22人非湘籍;“营官”234人中,除3人籍贯不明外,其余231人中只有14人非湘籍;“军中任职身份不详者”208人中,除4人籍贯不明外,其余204人中只有1人非湘籍。以上各类共771人,除不明籍贯者32人外其余739人中,非湘者53人,湘籍者686人,占明确籍贯者的93% 。只有幕僚类人员特殊,152人中,除19人籍贯不明者外,其余133人中只有39人为湘籍,其余94人非湘籍,约占列明籍贯者的71% 。其实,这正好反映了湘系集团要员的用人特点。他们在立军基于湘籍人员的同时,又不拘守于此,而是放开眼界,敞开门户,利用各种手段和途径,广为延揽人才为己所用,幕府便成为这样一个纳才蓄才的渊薮,广用幕客为之参谋、策议和具体办理各方面事务。遍及东西南北偌多省区的才士,能够来到湘系要员的幕府,也足见幕主人物的巨大吸引力。即使算进幕僚人物,全部923人中,籍贯不明者51人,非湘籍者147人,湘籍者725人,湘籍者亦占到明确籍贯者872人的83%多。 湘籍人员的主体地位彰明较著。
上面涉及的主要是较为重要层级的人物,而营官以下的较低级官弁和兵勇未涉。数量繁巨的这类人员是“湘系势力”的基层构成部分,它也是甚至可以说更是以湘人为主。不仅曾国藩初创湘军时重在本省就地选员编伍,以后湘军各支在外省作战,补充缺额或是新立营头,一般也都要回湘招募。就连在外省主政的湘系大员,对所辖军队也力争改建为以湘人为主体者。如胡林翼任湖北巡抚时即颇典型,所统军队作为湘军战场上数年里曾经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一支,他交底说,其军“五六万皆南省(按:即指湖南)之士,惟余云龙一营、余际昌四营乃鄂士”*胡林翼:《副训营禀请添招勇丁批》,《胡林翼集》第2册,第989页。,可见当时所谓“鄂军”主体上实亦“湘军”。
再看淮系方面。淮系集团人员,则是以皖籍为主。这从王尔敏《淮军志》里《淮军统将表》*王尔敏:《淮军志》,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137—178页。的统计即可得到一个大概印证。纳入其统计范围的“统将”,应该说都属比较重要的人物,因为所把握的标准,一是“以官至提镇与道员以上之将领为限”,这自属做到级别较高的文武官员;二是“取营头之创始人”*王尔敏:《淮军志》,第137、315—326页。,这自是淮军的奠基和元老层人员。该表共收录的432人中,未知籍贯者80人,明晰籍贯的352人中,安徽籍者有279人,约占80% ,湖南籍者41人,约占12%,其余四川、江苏、直隶、贵州、江西、湖北、河南等多省乃至外籍(法国)者共29人,约占8%(这个占比是笔者重新计算的,原书中是按全员432人的基数来算,觉得还是按在明晰籍贯者中的占比计算更为科学)。并且需注意到,表名中标为“统将”的人员,并非全都一直为武职,对有些人员来说实际只是表明“统将”出身而已,并不限定后来职事上的变动。表中所及人员,总体上可视为除幕府人员外各类“淮系要员”的一个大致轮廓。据以可见,其中皖籍人员亦占绝对主体。而非皖籍人员中又以湘籍者为最多,自是因与湘系集团有着渊源上的密切联系而致,这也完全合情合理。还有一个与湘系仿同的现象,就是幕府人员中非皖籍人员所占比例较军中要高。 《淮军志》中亦列有《淮军幕府表》②王尔敏:《淮军志》,第137、315—326页。,笔者据以统计核算,表中共列及139人,其中52人未列籍贯(当为不明),所列籍贯的87人中,安徽籍者39人,其余48人非安徽籍,占列明籍贯者的57%略多,虽不及湘系此类人员之占比大,但无疑也可反映淮系广延人材入幕为之所用的基本情况。
至于淮军兵员,从其初建时通常所谓“十三营”的组成看,有相当部分(略超半数)是湘军,属曾国藩的“赠嫁之资”,不像当初湘军初建时那样绝多就是本省之人。而除湘军外的其余部分,基本就是皖人特别是原团练班底。其日后发展扩充兵员,较比湘军来说也相对杂沓,譬如招纳太平军降众较多,不过新行募勇安徽也是首要源地,李鸿章就特别说过“系淮南农民居多”*李鸿章:《筹办目前紧要各事片》,《李鸿章全集》第3册,第186页。的情况。并且,即使招降,所涉军官中亦多安徽籍者,且易获重用和擢拔。据前揭《淮军统将表》来做检点统计,同治元年至六年淮军所招纳的太平军和捻军降将(太平军者居多)15人,按收录标准他们自是获升至较高职级的,其中除1人籍贯不明外,其余14人中12人是安徽籍者,由此可见一斑。
在当时中国的社会环境条件下,乡土性的地缘关系是很为人们看重的,带上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认同感。而且有地愈近人愈亲的感情倾向,对于他省而言有“同省之谊”,一省之内则又有邑属上的亲疏,同邑之内又有乡属上的分别,地缘愈近,愈易气类相合,同心相连。曾国藩初练水师,要求水手“皆须湘乡人,不参用外县的”,说“同县之人,易于合心故也”*曾国藩:《复朱蓂》,《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一》,第392页。。而其弟曾国荃部属,就更是追求“不独尽用湘乡人,且尽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之人”*曾国藩对赵烈文语,见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第2册,同治六年六月十七日条,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66页。。这是曾国藩说的,当然他说这话时本意已不是肯定,而是觉察到其局限性,但无论如何是揭示出一种基本事实。而淮系的李鸿章,则更是为人指责达到“滥用乡人”的地步,说他“待皖人,乡谊最厚”,“凡乡人有求,无不应之。久之,闻风麇集,局所军营,安置殆遍,外省人几无容足之所”*胡思敬:《李鸿章滥用乡人》,《国闻备乘》,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页。。这显然更是“地缘”因素的极端表现。
还需要注意到“地缘”下的其他多重关系。
与上述籍地情况同时存在的,还有家族、亲戚、师生、同学等多重关系的利用,这也可以附于“地缘关系”项下来看。湘系集团中不乏家族成员的现象即颇醒目。像曾国藩兄弟五人中,除了曾国潢一人之外,其余都曾是湘军将帅。此外像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江忠源、江忠濬、江忠济、江忠椒四兄弟及同族的江忠义、江忠信、江忠珀等人,都曾领军。这种家庭、家族成员相互依恃、汲引,或同时或先后领军出阵的事例多多,不待一一列举。再就是亲戚关系,仅以曾国藩家庭为例:像儿子曾纪泽的继室(原配为湘籍名宦贺长龄之女)为刘蓉之女,女儿纪琛嫁罗泽南之子,纪纯嫁郭嵩焘之子,都是与湘系要员结为亲家。其他儿女的结亲,除了小儿纪鸿娶湖北人氏郭霈霖(曾与曾国藩同为京官结友)之女外,其余皆湘籍人家,且多官宦门第,政治投契与“湘地之谊”兼备,尽管未必都属湘系要员之门,但通过与曾国藩家联姻与湘系集团建立起这样那样的联系是自然的,起码是反映“湘籍”地缘性因素的一个方面。另外还有师生、同学关系,也是湘系要员内部的一种连接纽带。像罗泽南军中或同时或后继的湘军将领中,就有不少是他的学生,如王錱、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澧、刘腾鸿等人*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78页。,他们也都是湘人。
淮系集团中这种情形也很醒目。家族性方面,像李鸿章六兄弟(兄瀚章,弟鹤章、蕴章、凤章、昭庆),除有眼疾的李蕴章主要在籍经理家务(也曾参与为淮军筹饷)外,他人都直接参与过军务,并且李鸿章之兄李瀚章也做到疆吏大员。还有像潘鼎新与从弟潘鼎立,张树声、张树珊、张树槐、张树屏兄弟,周盛波、周盛传兄弟,唐殿魁、唐定奎兄弟,郑国魁、郑国俊、郑国榜族兄弟(前两人为亲兄弟,与后者为堂兄弟)等,都是淮军有名将领。这与前述湘系集团的相关情况一样,都可视为“地缘性”大层面下的别类。只是像师生、同学关系类别,在淮系集团中虽也有,但因该集团中“士子”相对较少,自不像湘系集团中那样集中。
以上分别揭示了湘系集团的“政缘性”和“地缘性”的情况,那么,两者有机结合的机括如何?
在此“两缘”当中,前边曾强调地提及,“政缘性”是当然的前提,而“地缘性”是“政缘”认同前提下的乡土纽带。说“政缘性”是当然的前提,很显然,不是只要是湘籍、淮籍的无论是什么人,都能属我们所谓湘、淮系的范围,湘、淮人中间也各有水火不容的敌对势力,这是显而易见不待多言的事情。更需要辨析的是在其清朝阵营内部。清朝阵营对于镇压太平天国来说,显然是一条庞大的“统一战线”,在所谓“平乱致治”的愿望和追求上无疑也有着基本一致性。但是,其内部又显出层级、派别、地域、职事等各种各样的群体差异。基于追求和维护各自群体乃至个体具体利益的需要,其间的矛盾、冲突、争竞必然发生。以湘系集团为例,它与清朝阵线内部的其他群体间就很典型地是如此。譬如,在曾国藩他们编练湘军期间,与本省地方官员群体就颇不协和,并未得到地方上的尽力支持,轻侮、不理乃至刁难的情形常有,甚至有时非常严重。像曾为该省布政使的徐有壬、按察使的陶恩培,就与曾国藩辈明里交恶,而绿营武官像提督鲍起豹、副将清德,甚至公然挑起部下与曾国藩练勇的衅端,甚至到曾国藩驻处哗闹。湘军练成后自湖南转移至江西作战,该省官方对曾国藩的排斥、刁难更甚,连同为湖南籍并且与曾国藩为进士同年的巡抚陈启迈,都与曾国藩交恶到让曾氏不得不上折参奏“告御状”的地步。与湘军战区之外的其他各军系之间,譬如与曾踞东线战场的“江北大营”、“江南大营”,与曾踞临淮区的胜保所统之军等,矛盾和抵牾也明见暗存。即使湘系集团与清廷之间,关系亦颇微妙,尽管以下“效忠”于上、相维相系是基本面,但其间暗中的限制与反限制、各谋利益的情形亦颇典型。这一切,对于湘系来说,自然都是基于它特定的集团政治利益。淮系自也有相仿之处。
总之,在“政缘性”的前提下,“地缘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这就是靠乡土纽带的连结。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乡土”因素是很重要的。我们说湘、淮系集团势力分别以湖南、安徽籍人员为主体和核心,这不但在人员的数量上体现出来,而且在集团内部的亲疏程度、地位状况上也能反映出来。觉得可以对其群体作分层审视。这是从其群体内部的结构上来看,即以直接靠湘、淮军起家的湖南籍、安徽籍要员为“内层”;另由或是非直接靠湘、淮军起家,或是非湖南籍、安徽籍,但在一定时期里与湘、淮系内层又有着基本一致的派系特点和利益要求,并且具有直接联系和协同行动关系的一些人员,构成处于辅助地位的“外层”。以湘系为例,像前边述及的骆秉章、多隆阿就都应当划属“外层”。再有像满籍将领塔齐布、四川籍的湘军将领鲍超,时为曾国藩重要幕僚的李鸿章等,也都属“外层”人员的典型。这类“外层”人员是批量的,他们在一定时间里也是湘系集团中不可忽视的成员,反映了湘系集团特别是其领袖层的吸引力、影响力。
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中阐述“差序格局”理论时用及一个比喻,说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越推越远,也越推越薄”,并且说这种“差序格局”具有“伸缩能力”,“在乡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钱的地主和官僚阶层,可以大到像一个小国”*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43页。。那它为什么能“大到像一个小国”?恐怕光“有钱”还不行,权势和政治影响力应该是更重要的,越是有钱、有权势,这样“石子”的分量就越大,投到水里激起的波纹就越深、扩散越远。曾国藩、李鸿章辈就是分量很大的石子,不但把湘地、淮地的而且把外省籍的、甚至旗籍的人员也招引了许多进入他们的群体。但民族和籍地因素又使这些人不能被认作“嫡系”,有“差序”(借用此词,非尽合费先生“差序格局”本意)上的分别。
拿曾国藩、李鸿章的关系为例来说,他们私人关系非同一般,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为同年进士,李本人又曾从学于曾国藩(在京城时),有着师生之谊,正因为有这样的关系李投曾幕效力。而一些湘籍要员,对这位皖籍幕客则又总另眼相看,隔阂难消。有说一次李鸿章与湘将彭玉麟遇会,说话中彭氏讥评“忽涉皖籍人士”,李鸿章则反唇相讥,以致两人对打起来,彭“遂用老拳”,李“亦施毒手”,两人以致“相扭扑地”*刘体智:《异辞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2页。。启衅之由显与籍地因素分不开,互不认同,简直可说是一场各护各籍的“湘”“皖”对攻了。还有左宗棠,与李鸿章的关系也很不和协,就连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也是这样。当然,湘、淮籍人员各自内部也不是就无个人交恶,但那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情。籍地对其关系亲疏的制约作用,是不可小觑的。
从总体上看,正是政缘性与地缘性微妙地有机结合,才可能有湘系、淮系集团的聚合形成,有它们各自的特定结构状况。曾国藩谓,“风云际遇,时或使之,生当是邦,会逢其适”*曾国藩:《复庄受祺》,《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二》,第206页。;湘系要员郭嵩焘说,“自古风会气运之成,盖莫不由人焉。曾文正公以道德风义倡天下,名贤硕德蔚起湖湘(按:对淮系来说就是‘淮皖’)间,电发飙举,斯亦千载一时之会也。”*郭嵩焘:《〈名贤手札〉跋后》,《郭嵩焘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97页。如此云云,正是湘、淮系要员们聚合起来成为其各自集团核心的一个很好说明。
二、“军”与“政”的有机结合
这是湘、淮群体的又一大构成要素。这一项中的“军”,当然主要分别是指湘、淮军;“政”,则是特指督抚权柄、省区政权,显然与前边说的“政缘性”之“政”有所不同。军、政有机结合是体现于这么一种基本关系:“军”为基础和支柱,“政”在军的支撑下而获取;在其集团中,只有这种军、政集权于一身者,才能真正成为显要大员;只有这种军、政结合的实现,湘、淮集团也才可能真正具备其典型形态。若仅有军而无政,或仅有政而无 军,则无异于单腿跳舞。“军”的基础性当然重要,而在具备这一基础之后,“政”也就显得更为关键,因为能掌控一方全局,在人事、财政、军事支配以及与其他省区乃至清廷的“交联”上,具有无可替代性。并且,在具备“政”之权力的同时,又能维系和大力扩充发展其“军”,强军反过来又能固“政”,这样实现“军政结合”程度提升上的良性循环。在这一要则上,湘、淮集团势力同样符合,但在“军政结合”的具体过程和相关样态、格局上,则或各有其异,甚至呈现明显不同。
先看湘系实现军政结合的过程和格局。
湘系的军政结合是经历了一个从受限到放开的多年过程。湘军应该说是自曾国藩借办团练的名义别树一帜、移花接木地练兵才正式形成的,这在当时相关省份诸多“团练大臣”中可谓“一花独放”。尽管其编练湘军之前,就有江忠源等人领起的小股“楚勇”,但那还算不上正式的湘军。至于后来湘军发展整体规模最大时的精确人数,似乎不太好说(不同说法差异颇大),取“四五十万”之约数也许较能接近实际。湘军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军系”多分(譬如有著述中即分列出“十六军系”*王盾:《湘军史》,岳麓书社2014年版,第28—47页。),沿革复杂。有些“军系”并非能始终界划清楚,纯然一体,分合归属上是纷杂多变的。而无论如何,其总体规模上无疑相当可观。湘军能如此大规模扩展,与湘军将帅中许多人获任督抚密不可分。但一开始,这条路径却是相当坎坷的。最初清廷对湘军在利用的同时又存防范之意,特别是对曾国藩进行限制,关键即在于不授予地方事权,只让其领兵打仗,致使他数年间陷于“客寄虚悬”的窘困境地。但清朝镇压太平天国终究离不开湘军,为了让它能切实发挥作用,授予其将帅地方权柄又是不得已而必行之事。
湘系人物中最早被授疆吏大员的是江忠源。在咸丰三年(1853年)下半年里(当时曾国藩湘军尚未正式成军出征)他被授职安徽巡抚,但当时主要是被军事督责,因为安徽特别是作为清方临时新省会的庐州(原所在的安庆为太平军占领)形势危急,他被死死缠身于军务,没有实际开府理政的条件,并且很快败亡,未真能成为一方诸侯。
湘系集团中被授巡抚且得以实际施政的最早人员是胡林翼,他在咸丰五年(1855年)受命署理湖北巡抚,第二年实授。需要注意,在此前的咸丰四年(1854年)秋间,曾国藩率湘军拿下湖北省城武昌之后,咸丰皇帝高兴之下,曾发布谕令让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但很快又变卦而收回成命,让他领兵东下作战。在这等事情上皇帝何以出尔反尔?当然他可以说是出于军务需要,但背后实际另有玄机。有说,咸丰帝听到湘军武汉奏捷的消息“喜形于色”,对军机大臣“某公”道:“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这位军机大臣则曰:“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也。”咸丰帝闻听“默然变色者久之”。他遂反悔变卦,而“曾公不获大行其志者七八年”*薛福成:《书宰相有学无识》,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52—253页。。这是作为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的薛福成后来所追记。所谓“某公”者何人?近世掌故大家徐凌霄、徐一士兄弟据薛氏所记情节并辅以其他资料,推定为祁寯藻*徐凌霄、徐一士:《曾胡谭荟》(与蔡锷《曾胡治兵语录》合刊),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6页。。尽管属笔记材料,但对于此事来说确有其史料价值,因为这等隐情不能指望清廷的官方文献中能记录下来。鲁迅有谓,正史“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鲁迅:《忽然想到》之四,《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而对上述关于曾国藩巡抚之职的予夺之事,自可作如是观。联系随后的情况,也会为此“笔记说”提供佐证。湖北巡抚之职没有给曾国藩而授予的是陶恩培,其人这时是由江苏布政使升任的,此前他曾任湖南按察使,与编练湘军的曾国藩有过直接交集,而处处与之为难,两人交恶甚重,俨然政敌。由这样一个人物替代曾国藩充任鄂抚,可问题是陶恩培没实力,打不开局面,第二年就败亡了。时势终究逼着还得从能控制局面的湘军要员中选人,此番就落在了当时为曾国藩部属的胡林翼身上。胡氏也非同小可,从出身上说比平民家庭出身的曾国藩要优越。他自己不但是进士,也做过京官,而且其父亲亦为进士,做过较高级别的京官(詹士府少詹士),为其子奠定了良好的官场人脉关系基础。只是胡林翼因做考官失察他人违规被连累受过处分,又因父丧守制,中间有过几年的退隐经历,后来到贵州做知府级官员,就是从那里转而投赴镇压太平天国战场的。署理湖北巡抚前,他在江西前敌领军,但已有湖北布政使的职衔,署理巡抚也算名正言顺。更关键的是胡林翼也是一大干才,上任后军事上颇为成功,再次收复武昌(前次收复后又失),并“肃清”湖北全省,从多方面成功地经营该省,货真价实地成为一方诸侯,使湖北成为湘系势力的重要基地,在湘系崛起的过程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就在胡林翼因有湖北巡抚权位而发舒的时候,曾国藩在江西战场却正因没有地方事权而饱受困顿,艰难竭蹶。以至于到咸丰七年(1857年)春间有借父亲去世而弃军回籍的事情,借端向清廷要挟事权。说其“弃军回籍”,是因为他作为前敌军帅,即使父亲去世也要等到朝廷谕旨的批准才能离开,不能等同于一般官员,但他没有等到这样的谕旨就自行率尔离去。这实际上是耍态度给人看,隐然向清廷要挟事权的表示。更典型的是他在籍期间上了一个很露底的奏折,即有名的“沥陈办事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折,明里陈说数端自己因为没有地方事权而“办事艰难”之极的情形,暗含就是索要地方事权,简直就是向朝廷摊牌了。朝廷不会不明就里,可偏顺水推舟地答应曾国藩在家守制的明面要求,令他有苦难言。多亏同道帮忙特别是胡林翼上奏说项,在还是没有督抚之职的情况下,于回籍的第二年里曾国藩即又复出。从与朝廷的这场斗法,可以看出其人对督抚之权的要求是多么迫切,倒不是说这纯是他个人争权竞势,主要是因为没有督抚之权,而只在人家的地盘上领兵打仗,受困确实太甚。
在曾国藩没有地方权柄而“客寄虚悬”、困厄非常的时候,能以湖北为基地大展宏图的胡林翼,一方面是给予曾国藩无私的支持,譬如说军饷,他一直把协济曾军作为自己的义务。咸丰九年(1859年)初,有的湖北官员建议将每月协济曾军的饷银由三万两减至二万两,胡林翼坚决不允,指令说:“此万不可行之事!涤公忠义冠时,斧柯未具,专恃湘、鄂之饷,无论如何亏欠,此三万者,必不可丝毫欠缺。”*胡林翼:《致厉云官》,《胡林翼集》第2册,第249页。他不但保证湖北的协济,并且还利用自己巡抚的名望和地位,经常出面向四川、陕西、山西等省为曾军催促协饷。另一方面,就是利用时机、费尽心思地为曾国藩谋求督抚之职。早在咸丰七年(1857年)秋,就曾奏请起用委军回籍的曾国藩,并“以一事权”,未果。咸丰九年(1859年)夏,太平军石达开部挥师西指,清方仓皇议防。胡林翼认为此乃良机,便怂恿湖广总督官文出面与之合奏,“请诏曾国藩援蜀,冀朝命以授总督”*王闿运:《湘军志》(与《湘军志平议》、《续湘军志》合刊本),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55页。(替代黄宗汉),策划上奏拟稿“尤以必得总督为要着”*胡林翼:《致官文》,《胡林翼集》第2册,第323页。。但清廷拒不把川督的权柄授于曾氏,而只让他督办四川军务,并促其迅速入川。胡林翼清楚没有总督之权“客蜀则必不可有为”*胡林翼:《致王少鹤》,《胡林翼集》第2册,第356页。,又怂恿官文复奏留曾国藩合力谋皖,被依允。顺便说,当时满洲贵族出身的湖广总督官文,对胡林翼可以说言听计从,这是胡林翼针对其人弱点(讲虚荣、爱享受而无才干),非常到位、成功地笼络和利用了他,遂有所谓“官胡交欢”的“历史佳话”。
尽管当时为曾国藩谋总督之职未成,但形势不断变化,及至咸丰十年(1860年)清军江南大营彻底覆灭(此前江北大营已覆灭),镇压太平天国的全战线不得不向湘军开放,清廷不能再以地方事权限制曾国藩,遂授他两江总督(先署理旋即实授)并兼统数省军务。曾国藩权势很快进入巅峰阶段,湘系集团势力也达到最鼎盛期,不但湘军大规模扩充,而且诸多将领、要员纷纷跻身督抚之列,一时间占据了清朝省区政权的颇大份额。若全程总体算来,湘系要员先后出任督抚的不下二十几位。尽管他们当中并非每个人都成为军政结合的“巨头”级人物,但像曾、胡、左、刘(坤一)等批量“巨头”级人物在特定时段的支撑已足以左右大势。可以说,自胡林翼充任鄂抚开始,湘系势力明显就不仅仅作为单一的军事力量,而到曾国藩出任江督之后的数年间,湘军要员出任督抚可以说呈“井喷”之势,得以在越来越密切的程度上实现军、政的有机结合。
至于湘系“军政结合”的整体格局,可以“多头并立”言之。从其群体内部的“结构”状况看,正因为“军政结合”的大员多,遂成多头分立的状况。而无论如何,军政结合成为湘系势力具有完备而典型形态的不可缺少的条件,军政互为依托,相辅相成。总之,在有了湘军基础和支柱的前提下,督抚政柄对其群体的发展保障就更显重要。曾国藩曾深有体会地说:“今日受讨贼之任者,不若地方官之确有凭借。”*曾国藩:《致胡林翼》,《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一》,第666页。胡林翼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督符更重于兵符。”*胡林翼:《致书局牙厘局文案》,《胡林翼集》第2册,第600页。这都是他们的深切体会。把“湘系势力”若仅仅视为“湘军势力”,自不全面,是遗漏了其更为重要的“政”之方面,并且也是忽视了湘系势力崛起过程中由军而政、由政促军、军政结合的肯綮所在。
再看淮系实现军政结合的特异状况。
说它“特异”,是较比上述湘系的相关过程和样态,淮系的“军政结合”明显平顺和迅捷。因为是在特定机缘下“淮由湘出”,即淮系最初是由湘系中分化出来,其形成如胎儿的一朝降生。其形成后具体的发展路径及群体结构,与湘系也有明显不同。而终归,“军政结合”亦其一个肯綮之点。
淮军作为支撑淮系集团势力崛起的支柱,从筹议到成军出征充其量也就是三几个月之短。并且,淮军也不像湘军那么纷杂地多头多支,基本上就是置于李鸿章亲自统领、掌控之下。淮军出驻上海并迅速进一步扩充后,李鸿章就说:“营头渐多,除鸿章外无能统领之者,又不肯互相统辖,营中素习如此”,“鸿章或当自督”*李鸿章:《上曾制帅》,《李鸿章全集》第29册,第96—97页。。从以后的发展演变轨迹上看,尽管裁遣、招募变化也颇大,并且,后来还有北洋海军的成立,情况比较复杂,但总体上看,从基本线条上梳理起来还是比湘军相对简单和清晰些。对其兵力的说法上,各家似无太大出入。就陆营而言,最多的时候一百五六十营,若按每营500人约算,大概七八万规模的样子。
说淮系“军政结合”较比湘系要平顺、迅捷得多,一个非常醒目的明面上的事实是: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上旬淮军初步编组成军,从安庆出发进驻上海,当月二十七日,清廷就发布“江苏巡抚着李鸿章署理”的上谕(李接到上谕是在四月初十日)*据李鸿章:《恭谢天恩折》,《李鸿章全集》第1册,第8页。。从淮军成军到李鸿章获任署理江苏巡抚这个时间差太小了,可以说几乎同时。短短几个月后,也就是同年的十月十二日,清廷又发布了实授李鸿章江苏巡抚的上谕(李接到上谕是在十月二十五日)*据李鸿章:《恭谢天恩折》,《李鸿章全集》第1册,第155页。。这不但说明清廷这时不再像当年限制曾国藩那样限制李鸿章了,而且仔细推究的话,应该说这一人事安排是曾国藩与清廷“共谋”的结果,甚至可以说主要是出于曾国藩的策议,他完全介入局内,洞悉内情,并不无隐然操控的迹象,布成事先“内定”而择机宣布之局。我们说研究历史不能忽视细节特别是关键细节,包括看似平常的关键细节。像李鸿章获任江苏巡抚之事,就属这类细节。从中能够看出这时曾国藩实力地位的重要,他对两江局内从军事到人事等多方面的实际掌控已大大超乎常规。下面就具体看一下李鸿章获任苏抚的内情。
当时江苏巡抚本是非湘非淮的薛焕,为换掉他另选替代之人,曾国藩与清廷密行酝酿,他在一个奏片中这样说:“江苏巡抚一缺,目前实无手握重兵之人可胜此任。查有臣营统带淮扬水师之延建邵(指福建延平、建宁、邵武三府地方)遗缺道员李鸿章”,“十年七月初三日,臣于保带淮扬水师案内,奏称李鸿章劲气内敛,才大心细”,“若蒙圣恩将该员擢署江苏巡抚,该员现统水师五千,臣再拨给陆军六七千,便可驰赴下游,保卫一方,地方一切事宜,该员亦能洞悉利弊”,“如蒙俞允,应请密谕李鸿章料理赴任”,待该员军抵驻地后“再求明降谕旨”*《剿平粤匪方略》卷281,中国书店1985年版“(钦定)平定七省方略”影印本,第18—20页。。需要说明,在《曾国藩全集》中没有查见该片,《钦定剿平粤匪方略》中有,是系于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十四日之下,此当为清廷收阅日期。该书中此件之前为同日曾国藩关于恳辞节制浙省各官及军务的奏折,此折《曾国藩全集》中收录,日期为十一月二十五日,此为出奏日期,奏荐李鸿章片若是此折的附片,那么自然是在同日。而十一月二十五日这时,尽管曾国藩还没有接到其弟曾国荃明确推辞东援的回信(接信是在十二月初一日),但当可从他没有迅速回信认可的情况,料及他不愿此行的实际意向。再说,早在咸丰十年(1860年)七月初,也就是早于此时约一年五个月时,曾国藩就已经对李鸿章有过疆吏之荐(上面引文中因系摘引,没能表示出来),只是没有及时落实,而这时可谓重荐,连“劲气内敛,才大心细”的荐语都属重申。当然,这时具体军政条件较那时有了明显变化,特别是面临东援组军派帅之事,曾国藩不会不与之联系通盘考虑。特别需要注意,片中“江苏巡抚一缺,目前实无手握重兵之人可胜此任”之句,分明是特别注重和强调“军政结合”的紧要,而此时的荐抚与派帅正好同时面临,曾国藩自有结合进行的统筹运思。淮系集团形成在军政结合这一要素上实现特别迅捷,很大程度就是基于湘系特别是曾国藩军政结合后实力发展的依托,这也正可以从一个方面说明“军政结合”的关键性、重要性。并且,李鸿章统率淮军、出任苏抚本身,就不失为出于“军政结合”需要的一个典型事例。李鸿章当时只是曾国藩的一员幕僚,有个福建延建邵道的职衔也未去实任,直接就得擢拔巡抚,若在平时不啻天方夜谭。
至于淮系军政结合的具体状貌和基本格局,较比湘系也有较大差异。 一则由于淮军将领中士子出身和有功名者少,于此跟湘系无法相比,向督抚层级发展在这方面条件上显居劣势;再则它较比湘系也是当时督抚权位再分配筵席上的迟到者,这样,淮系出任督抚者总体上要比湘系少得多,其中淮军将帅出身者,算来也不过李鸿章、张树声、潘鼎新、刘秉璋、刘铭传等数人,另外还有李瀚章、涂宗瀛,他们基本是非武职出身者,至于李经羲、周馥辈成为疆吏,那更是在李鸿章去世前后、淮系集团不复具有典型形态之际了。满打满算,出任督抚的淮系“内层”者也不过七八个人。由李鸿章幕僚出身的王凯泰、钱鼎铭,并非皖籍(江苏人),按我们的标准此辈当为“外层”之属了。淮系督抚中,有的任职时间较短,并且亦无多少直接控制的淮军,他们与李鸿章不能抗衡。这样其群体结构上,主要就形成“众星拱月”的格局,李鸿章是“月”,他人是“星”,与湘系的“多头并立”不同。而由于李鸿章多年间实力地位的特别显要,体巨“质”大,使其群体督抚人数上“量”的欠缺得以一定弥补。就淮系势力、淮系集团的整体情况来看,尽管军政结合的具体样态上与湘系有所不同,但无疑也是它发展和维系的关键所在。
本文对湘、淮集团势力“两个结合”的构成要素,试作了一个概要的论说和解析,既可见其基本面上的共性,也揭示了其某些具体差异。而这种情形,对后续袁世凯北洋集团的衍生有着密切牵联,对晚清军制变革以及政权格局的演化也有着直接影响,此待另论。
[本文为河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晚清三大地方军政集团关系及其走势研究”(ZD201519)的阶段性成果。笔者曾以其基本内容在澳门大学历史系做过学术讲座。]
责任编辑:方 英
The Two Formation Elements between Xiang and Huai Army in Late Qing Dynasty
DONG Cong - lin
( College of Historical Culture,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24,China)
The most important formation elements concerning Xiang and Huai Army in late Qing Dynasty can be described as “two connection”: one was politics and localization, the other was army and politics. Basically, they had some similarity, but in details, they had some different aspect. This is the chief view of this paper.
late Qing Dynasty;Xiang Army;Huai Army;formation elements
K252
A
1005-605X(2017)03-0118-10
董丛林(1952- ),男,河北盐山人,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