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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家学脉络中的汉、宋关系

2017-01-29罗检秋

安徽史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汉学理学

罗检秋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清代家学脉络中的汉、宋关系

罗检秋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清中叶以降,汉学渐兴,考证学风弥漫学界,由经学而扩展至子、史、文辞之学,也吸引了一些宋学家兼采或转治汉学。但宋学的影响却如静水深流,这在家学脉络中较为明显:一些汉学家族的科举成就得益于理学陶冶,今文经学家多汲取、调和宋学,理学传统也潜移默化地导致了汉学世家调融汉、宋的取向。在家学脉络中,清代汉、宋关系呈现出较为复杂的情形,彰显了理学传承的意义。

清代学术;汉、宋关系;宋学影响;家学

汉、宋关系是清学史上的重要问题,目前论者侧重讨论了清代士人由宋学转向汉学,以及汉、宋之学从对峙到调和、兼采的转变。关于其相互影响,清末皮锡瑞提到:“国朝治汉学者,考据一家,校勘一家,目录一家,金石一家,辑搜古书一家,皆由宋儒启之。”*皮锡瑞:《皮鹿门学长南学会第七次讲义》,吴仰湘点校:《皮锡瑞集》(一),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74页。其后,立足于宋学的钱穆认为,清代“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他们视宋学为清代汉学的源头,后来论者对此虽也多有认同,但仍缺少实证研究。实际上,在一些家学脉络中,宋学的作用不乏鲜明体现。比如,常州庄氏、高邮王氏、宝应刘氏皆数代传承理学,著名汉学家如陈寿祺、张惠言、焦循、皮锡瑞等人早年或父祖辈也曾受理学熏陶*一般而言,理学、宋学的内涵大致相同,而理学外延较为宽泛。本文从汉、宋关系而论时谓之宋学,从儒学传统或宋、明学术而论时称为理学,不像近世学者那样蕴含褒贬意义。。这种学术渊源对其汉学特色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本文就此略加梳理、分析,以进一步认识清代汉、宋关系及家学传承。

一、理学与汉学世家的科名

明清时期,科举成为朝廷选材和社会流动的基本渠道。士人获得科名的因素不一,而首先当熟悉时文,即所谓“八股文”。同时,应试士子还必须经受学术陶冶,尤其是儒学训练。从顺治到雍正,朝廷尊崇理学,一些理学之家也因之取得了辉煌的科举成就,如桐城张氏、桐城方氏、诸城刘氏、长洲彭氏、漳浦蔡氏等。乾隆年间,汉学渐兴,理学不再独踞庙堂。不过,宋儒经注仍然是士子读经、科考和入仕的必备书目。理学传统仍对汉学家获取科名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成为汉学衍生的有利条件。

清代四世进士者并不罕见,而同时以汉学名家者则不多,高邮王氏便是这样一个实例。王念孙的曾祖父王式耜讲求理学,“性聪颖。读书目数行下,少时即自刻苦,尝曰:‘儒者之学,居敬穷理,此吾事矣。’”*《嘉庆高邮州志》卷之十上《文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版,第42、55页。康熙十七年,王式耜中江南乡试副榜贡生,好读濂、洛、关、闽诸儒之书,著《四子书》及《尚书讲义》。其次子曾禄于雍正元年由高邮州学选为拔贡生,也“精研四子书,理学湛深,气语和粹,为一时名儒”③《嘉庆高邮州志》卷之十上《文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版,第42、55页。,著有《评点朱子或问》、《朱子语类精华》等,均未付梓。

高邮王氏数代以道德、学问自励,形成了致知穷理、勤奋好学的传统。理学传家契合了康雍时期的学术趋向,成为王氏获得科名的基础。王曾禄之子王安国早年潜心理学,雍正二年成一甲第二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迁国子监司业。“其教国子也,严月课,抑营竞,进诸生讲濂、洛、关、闽之学,不沾沾讲义。尝曰:‘学当识之于心,见之行事,讲习讨论求其是耳。著书垂训当出之老师宿儒,非学者所急也。’”*汪由敦:《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吏部尚书谥文肃王公安国墓志铭》,《高邮王氏六叶传状碑志集》卷1,罗振玉辑:《高邮王氏遗书》,1925年刊本,第10页。他曾出任广东肇高学政,乾隆初年官至礼部尚书。王安国重操行,常以古人自期,曾推崇朱子云:“自洙、泗徂而群言乱,有宋朱子集濂、洛之大成,以上溯孔、孟,于是道之晦者复明,如日再中矣。”*王安国:《朱子年谱序》,《朱熹年谱》卷前,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页。他一生奔忙于仕途,学术建树不大,而重视理学修身。平时以宋儒之书教士,曾欲编《四子书大全》,谓“《朱子集注章句》约而精,无可议者……今欲兼综朱子师弟问答之语,裒其粹精,以附注后,更折取众说,一衷以朱子解经之意,严为去取,庶条绪不纷,义归一是”。病中深以未竟其业为憾*王念孙:《春圃府君行状》,《高邮王氏六叶传状碑志集》卷3,第8页。。

王念孙自幼随父安国读书,13岁师从滞留京城的戴震,为稽古之学。一年之后,其父病卒。念孙扶柩回里,师从深通理学的翰林院侍讲夏廷芝*案,夏氏著有《河图精蕴》一书,为精于理学者。见《嘉庆高邮州志》卷11《书目》,第11页。。他受汉、宋之学的双重熏陶,童年而有老成之风,于乾隆四十年成进士,旋改翰林院庶吉士。王念孙学优而仕,曾以“学问、人品、政事三者同条共贯”教晚辈学者臧庸*臧庸:《与王怀祖观察书》,《拜经堂文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91册,影印汉阳叶氏写本,第578页。。既重修身治学,又关心政事,人称能以实学、实心而行实政者。嘉庆四年正月,于嘉庆帝诏见后,时任吏科掌印给事中的王念孙上疏弹劾和珅,援据经义,为严惩和珅提供了合乎情理的依据。其后,他任直隶永定河道,讲求河工,整顿吏治。晚年以六品衔休致,每日著书自娱。王念孙是传衍王氏内圣之学和发展家学的关键。他转治汉学,而讲求德性修身,一生保持学者本色,凡所撰著,多由自己勤勉考校。晚年手足偏枯,足不能出户,仍目览手记,孜孜不已。他自乾隆四十五年任京职后,未携家眷,数十年块然独居,不蓄妾媵,酒食游戏无所征逐。夫人吴氏久居原籍,克勤克俭,善理家政。王氏夫妇育有二子,长引之,次敬之。

王引之幼时颖异好学,随父读《童蒙须知》、朱子《小学》及吕坤的《小儿语》。朱子《小学》共六篇,强调明伦敬身,皆宋儒养正之功,教人之本。引之幼年如同父、祖辈一样,深受理学熏陶。“幼承家学,精研古义,能观会通”*《道光续增高邮州志》第3册《人物志·列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版,第4页。。17岁补博士弟子员,次年入国子监读书。他青年时期沉潜古训而不废举业,嘉庆四年成一甲第三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时人以祖孙鼎甲,三代词林,传为科名佳话。王念孙告诫云:“文学之臣,绩学宜勤,持躬宜慎,当以汝大父为法,庶几有所遵循。”*王引之等:《石臞府君行状》,《高邮王氏六叶传状碑志集》卷4,第15页。王引之在仕途中比一般官员更重文教。嘉庆十二年八月,他出任河南学政。鉴于该省学问缺乏根柢,乃与署理河南巡抚阮元商议,以经术讽劝诸生,捐俸购置《十三经注疏》百余部,分存于学宫、书院,以便诸生抄读。中州字音近古,作韵语多不协律,乃手订《诗韵》一册,令诸生学习。嘉庆十九年,他奉命视学山东,整肃科场弊端,申严五童互结法。因山东多教民,遂作《阐训化愚论》、《见利思害说》以教士民。王引之以清、慎、勤为居官之道,而以慎为主,道光十四年卒于工部尚书任。

王引之有四子,诸子“甫有知识,即以朱子《小学》及《养正遗规》示之”*王寿昌等:《伯申府君行状》,《高邮王氏六叶传状碑志集》卷5,第20页。,在传承汉学的同时讲求理学修养。其四子寿同,幼时得家学渊源,道光二十四年进士,出为贵州黎平知府。平日留意经世之书,道光三十年任湖北汉黄德道台,下车伊始,兴利除弊。咸丰元年,署湖北按察使,次年太平军攻陷武昌时死难,寿同之次子恩晋亦随遇难*王锡恩等:《子兰府君行状》,《高邮王氏六叶传状碑志集》卷6,第13页。。

龚自珍诗云:“一脉灵长四叶貂,谈经门祚郁岧峣。儒林几见传苗裔?此福高邮冠本朝。”*龚自珍:《己亥杂诗》,《龚自珍全集》(王佩诤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23页。王氏四代进士,从理学转治汉学,卓有成就,而又讲求学问、人品、政事“同条共贯”,理学修养一脉相承。像许多理学世家一样,王氏将尊德性置诸首要。王念孙指出:“昔者先王之教士也,始以六德,继以六行,终以六艺。儒者之自命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夫六德六行必居六艺之先,而立德立功不处立言之后……故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文成而后,然后可以有为于天下也。”*王念孙:《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刘盼遂辑:《王石臞文集补编》,来熏阁书店1935年刊本,第7—8页。王氏的理学及修身主题始终占有重要位置,与其功名、学问相得益彰。

较之高邮王氏,常州庄氏更是科举望族。据其后人统计,“从万历年间第八世到光绪年间第二十世,284年间,代代甲乙榜上有名,共出状元1名(庄培因,第十二世)、榜眼1名(庄存与,第十二世)、传胪1名(庄应会,第九世),进士34名,举人82名,贡生49名。特别是康熙、乾隆年间的第十二世和第十三世,出举人、进士达30多人。”庄氏弟子宦迹遍布天下,上至朝廷,下至县令,历任京堂二、卿贰二、翰詹十一、省府县级官员以百计数*庄小虎:《庄存与家族史考述》,《常州工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庄氏族谱》强调“忠孝传家”,又将科举成就归功于“风水宝地”。但实际上与庄氏熟悉作为科考内容的义理之学密不可分。明末至清初,庄氏除擅长诗文外,还以理学传家。明末天启年间,庄起元之母死后得皇帝“诰命”,称为“理学门风”*《南京户部湖广清吏司员外郎庄起元父母诰命》,《毗陵庄氏族谱》第2部卷5,中国国家图书馆藏2008年版,第7页。。庄起元的家训也推重理学,谓“吾夫子删正六籍,师表万世”,“紫阳的解,道学自修,曾氏真传,庸知近仁”,“义理不透,何益身心。”*庄起元:《鹤坡公家训》,《毗陵庄氏族谱》第2部卷7,第105页。庄氏形成了讲求义理的儒学传统。庄柱“天资颖悟,勤学不倦……尤好朱子《小学》,一言一动,皆遵之”*庄铭鼎:《南村公传》,《毗陵庄氏族谱》卷29《家传一》,光绪元年刊本,第61页。。其子庄存与“幼禀庭训,习朱子《小学》、《近思录》。长益沉潜经义,诵诗读书,惟以知人论世为准。故所造洪博深邃,莫测其涯涘”*臧庸:《礼部侍郎庄公小传》,闵尔昌编:《碑传集补》卷3,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9页。。

庄氏的理学传统契合了康、雍朝的学术正统,有利于科举仕途。乾隆十年,庄存与成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他素精董仲舒的《春秋》学,又为中枢近臣,熟悉乾隆帝对学术的喜好和需要。这对家人获取科名并非毫无意义。乾隆十九年,其弟庄培因入闱殿试。乾隆帝策问云:“先儒曰:天即理也。董仲舒以为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又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人无一日不在理道中,本无理道之可名。自宋诸儒出,于是有道学之称。然其时尊德性、道问学,已讥其分途。而标榜名目,随声附和者,遂借以为立名之地,而大道愈晦。今欲使先圣先贤之微言大义昭如日星,学者宜何所致力欤?”*《高宗纯皇帝实录》卷461,《清实录》第14册,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988—989页。这类试题虽立异于宋儒,但要求对理学以及董仲舒的天人之学有较深造诣。庄培因对朝廷的儒学倾向并不陌生,其“殿试对策”云:“窃有慕于贾谊、董仲舒之策,陆贽之奏议,其所敷陈,皆能切于事情,合于理道。而徒自安于佔毕声华之末,无当乎明体达用之学,此臣所夙夜疚心者也。”*庄培因:《殿试对策》,《虚一斋集》卷5,光绪九年刊本,第20页。庄培因的廷试答卷被乾隆帝评为“通晓事理,甚得政体”,遂中状元*庄勇成:《学士仲湻弟传》、《少宗伯养恬兄传》,《毗陵庄氏族谱》卷30《家传二》,第41、29—30页。。此事固然与其才学分不开,但不能说与庄存与的点拨毫无关系。不幸庄培因卒年仅37岁,学术上未有大成。

其后,庄氏理学延绵不绝。庄存与之孙贵甲记云:其父逢原少时“日奉大父庭训,该综艺文,手录《五经》及《左》、《国》、《史》、《汉》……尤喜《小学》及宋五子书,与仲父朝夕讨论,每忘寝食”。而庄逢原对子女亦“时以儒先格言及先人遗言为教,大旨不外笃孝弟、厚人伦,立志守身,严君子小人之辨,以力于正学”*庄贵甲等:《先考汇川府君行述》,《毗陵庄氏族谱》第2部卷14,第542、544页。。在家学陶冶中,庄存与三子,一举人,二进士,延续了科名的辉煌。庄培因之子述祖幼年受伯父的学术熏陶,也为乾隆进士,并成为传衍家学的著名学者。

庄氏科举成就植根于深厚的家族文化,而理学传承不可忽视。乾嘉汉学兴盛之时,形成了超越宋学的势头,但纵观有清一代的科举望族,仍多立基于理学。庄氏、王氏之外,那些科名昌盛的汉学家族如曲阜孔氏、绩溪胡氏、瑞安孙氏等,大抵都有深厚的理学造诣。从历史经验来看,科名顺利者未必学有成就,但科名仍是士子跻身士大夫阶层、获得良好治学环境的重要途径。故赵翼一面赞赏孙星衍的考证研究,一面提醒孙氏:“第传世与应举究属两途,谓宜趁此韶年,尚当兼治举业,了此场屋一事,然后毕力于著述,来日方长,正未晚也。俗见诚无当于高明,正以爱慕之深,不觉一吐其浅陋耳。”*赵翼:《赵翼致孙星衍》,陈烈主编:《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书札(修订本)》(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9页。后来孙星衍中榜眼,入翰林,成为著名汉学家和扶持汉学的名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科举成就。科名是延续学术传承、孕育学术世家的有利条件。就此而言,理学传家对汉学世家及其学术繁衍显然具有意义。

二、宋学与今文经学

清代今文经学的渊源不囿于先秦儒学和西汉经学,并且包括被一些古文经学家排斥的宋学。清初理学风行朝野,士大夫不自觉地浸润其间,故即使到乾隆朝汉学兴起之时,一些学者虽重考据而不废义理。而嘉道以降的今文学脉络中,更不难发现宋学的影子。

庄存与早年究心于今文学和宋学,“于汉则宗仰江都,兼取子正、平子;于宋则取裁五子。”⑦庄勇成:《学士仲湻弟传》、《少宗伯养恬兄传》,《毗陵庄氏族谱》卷30《家传二》,第41、29—30页。他治今文经而又兼容宋学,并力图在汉学大盛的局面中为宋学争取一席之地。清初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考订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为伪作。于是,程、朱理学的重要依据之一、《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心传”已不足为据,实际上冲击了宋学。此后,汉学家多尊信其说,惠栋、戴震、江声、王鸣盛、孙星衍等人从不同角度补充、完善了阎氏之学。而宋学家对此大不谓然,如翁方纲说:“《古文尚书》诚不无可疑处,然义皆醇正,列于学官久矣!即如其中一二偶见他书者,安得从而议之?今日读《尚书》者,竟以驳《古文》为事矣,皆阎氏此书树之帜也。”*翁方纲:《愚谷文存序》,《复初斋文集》卷3,光绪三年刊本,第14页。《古文尚书》之争成为汉、宋学者交锋的焦点。对此,有言官学臣主张重写二十八篇于学官,颁行天下,考官命题,学僮讽书,不得参杂伪《古文尚书》。但庄存与认为,“辨古籍真伪,为术浅且近者也;且天下学僮尽明之矣,魁硕当弗复言。古籍坠湮十之八,颇藉伪书存者十之二。帝胄天孙,不能旁览杂氏,惟赖幼习《五经》之简,长以通于治天下。”他于是作《尚书既见》若干卷,钩稽《古文尚书》,阐述其古圣治国之法。“是书颇为承学者诟病,而古文竟获仍学官不废。”*龚自珍:《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龚自珍全集》,第141—142页。故推崇庄氏者认为:“其学不分汉、宋,极深研几,参究天人之际,凿实陈指先王制作原本。晚益邃密,精融理象,油然大适于三代圣人之心。”*蒋彤:《庄存与传》,《丹棱文钞》卷3,道光二十二年刊本,第20页。这表明庄存与学术上贯通群经,无分汉、宋的基本倾向。

在经学方法上,庄存与不同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自著篇章,“为《春秋》作义”,也不同于众多注疏体著作,随经释义,而是以辞释义,阐发“微言大义”。其《春秋正辞》11卷,侧重于发掘适应统治者需要的“大义”,尤其是维护国家统一和君主权威的“大一统”理论。是书于宋、元儒家二程、胡安国、赵汸诸家之学均有所汲取,带有明显的宋学色彩。如他释“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一条何以“不书即位”云:“《春秋》之志,天伦重矣,父命尊矣。让国诚,则循天理、承父命。不诚矣,虽行即位之事,若无事焉。是以不书即位也。君位,国之本也。南面者无君国之心,北面者有二君之志,位又焉在矣!十年无正,隐不自正,国以无正也。元年有正,正隐之宜为正,而不自为正,不可一日而不正之也。”*庄存与:《春秋正辞》卷3,道光年间味经斋遗书刊本,第4页。于是,庄存与从此条“不书即位”而记“元年有正”的区别中,发现了国君应遵从天理、父命而不像隐公那样仅“摄”君位的“微言大义”,从而凸显儒家的纲常伦理。他释“弑”、“杀”、“篡”、“讨”、“战”等“诛乱辞”时更彰显了三纲“大义”,如指出:“《春秋》之讨贼也,正名而已矣,我无加损焉!名穷于不可正,加一辞焉,而弑君之贼,无可容于天地万世。故曰:法可穷,《春秋》之义则不穷。”*庄存与:《春秋正辞》卷10,第17页。这方面,宋学的伦理教条恰好适应其学术需要,故他多采程、朱之说,如述“审天命废兴”引程子语:“人理灭矣,天运乖矣,阴阳失序,岁功不成矣,故不具四时。”*庄存与:《春秋正辞》卷1,第8页。庄氏今文经学汲取宋学,注重纲常伦理,带有一定的保守性,也不显于乾隆朝,而讲求“微言大义”的倾向适应了嘉道年间的学术逻辑和社会需要。

皮锡瑞是清末由宋学转治今文经学的典型人物。他早年受宋学熏染,自称“性淡汩,规行矩步,颇近宋学,亦尝观五子书。其时少年气盛,思有所建白,披亭林、船山议论,参考历代史事,以为不当沿宋、明之弊法,舍汉、唐之宏观”*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戊戌年四月初七”,《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1期,第116页。。他转治汉学后,门户观念不深,于清代汉、宋之学的积弊均有所认识。他认为汉、宋二学本来同源,当取长补短。针对汉学家排宋之风,他反对任意诟病道学:“今人一见人讲道学,即以假道学诋之。道学真假,但观其见利如何。人能不为利动,便是真道学。”*皮锡瑞:《皮鹿门学长南学会第三次讲义》,《皮锡瑞集》(一),第359页。他也否定宋亡于道学的说法,认为周亡不能归咎于孔、孟,宋亡也不能归咎于程、朱。其学皆“有益于世道人心,非只以其人可师法。义理之学,足以培植人才,断不至败坏人材。才俊之士,尤当先以义理之学教之”*皮锡瑞:《皮鹿门学长南学会第四次讲义》,《皮锡瑞集》(一),第363页。。他强调“国朝经学复盛,乾嘉以后,治今文者尤能窥见圣经微旨”*皮锡瑞:《经学通论序》,《经学通论》(一),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1—2页。。故从早年治经不分今、古文,而逐渐偏重今文。

《春秋》学是皮氏学术中心之一。他沿袭“《春秋》是经不是史,重义不重事”的今文学观点,而强调“《公羊》三科九旨确是圣门微言”*皮锡瑞:《春秋黜周王鲁解》,《经训书院自课文》卷2,光绪十九年师伏堂刊本,第25、27页。。他认为:“宋五子于《春秋》无专书,而说《春秋》皆有特见……《春秋》始误于杜预,而极谬于刘知几,当以宋五子之说正之,其说与《孟子》、《公羊》之旨合。”因此,他一一勾勒宋儒经说与《公羊传》的契合之处:周子云“《春秋》正王道,明大法”,非即“素王改制”之旨乎?邵子云“《春秋》者,孔子之刑书”,非即“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之旨乎”?如此等等,皆可见宋五子与孔子不谋而合*皮锡瑞:《经学通论》(四),第68—69页。。这些阐释未必完全准确,却足见他对宋儒经解的重视。皮锡瑞对程、朱的经说尤其推崇,认为程子“明言以史视《春秋》之误,尽扫杜预以后诸儒之谬见,可谓千古特识!”*皮锡瑞:《师伏堂春秋讲义》上卷,《皮锡瑞集》(一),第427—428、433页。“程子说《春秋》之例,明通之极。”④皮锡瑞:《师伏堂春秋讲义》上卷,《皮锡瑞集》(一),第427—428、433页。他既讲《春秋》的“微言大义”,又援引宋学来加以阐发,成为非汉非宋的体现。

皮锡瑞的经学思想始终留有鲜明的宋学烙印。他主江西经训书院时,曾征刻朱子藏书13种,宏扬宋学。其伦理观念也可见宋学的影子,如述《春秋》云:“《春秋》一经,总摄万事,而大本始于尊王。圣人盖谓:尊卑不著,则人纪不建,而天理熄矣,尚何万事之有?尊卑之义立,而后是是非非,昭明而不舛。此《春秋》所由作乎!”*皮锡瑞:《师伏堂春秋讲义》下卷,《皮锡瑞集》(一),第478页。这种高谈天理、君尊臣卑的言论与宋学家如出一辙,与戴震、汪中等排斥宋学的乾嘉学者已不可同日而语。

综上,宋学与今文经学的关系虽然复杂,但就清学主流来看,则宋学对今文经学的衍生和发展不无推助之功。宋学与今文学“微言大义”的具体内容不尽相同,而学术路径本质相通。从庄存与到皮锡瑞等人的学术特色可见,宋学的陶冶既训练了经师们讲求义理的思维习惯,又是其今文学的学术资源。在清代今文家中,除了戴望等个别人明斥宋学外,绝大数学者均调和、援引宋学。常州庄氏、龚自珍、魏源、皮锡瑞如此,陈寿祺、邵懿辰等也不例外。

三、理学传承与汉、宋调融

乾隆年间,汉、宋对峙的态势下仍有兼采汉、宋的潜流。江永、钱大昕、王念孙、刘台拱等汉学家均没有明斥宋学,翁方纲、程晋芳等宋学家则兼考经史,汲取了汉学方法。至嘉道以后,汉、宋调和渐成潮流。一些具有理学传统的汉学之家为此推波助澜,宝应刘氏、闽县陈氏可谓典型,此外高邮王氏、今文家宋翔凤等人也相类似。

清代宝应刘氏的《论语》学成就引人注目,应该说这与其理学渊源密切相关。明万历朝进士刘永澄,曾官顺天府儒学教授,与刘宗周、顾宪成等人游,究心濂、洛、关、闽之学,强调“穷理正心”,认为孔儒恕道惟赖伊、洛诸儒的阐释,“而后之学者遂得袭其绪余,以求进于道。”*刘永澄:《恕斋说》,刘宝楠编:《清芬集》卷6,道光十九年世德堂刊本,第15页。他重“邪正之辨”,关心国事民瘼,“敦行孝友”,“读书攻苦,究心理学。”*崔华、张万寿编纂:(康熙)《扬州府志》卷24,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53页。宝应刘氏积淀了深厚的理学传统,在乾嘉年间融入汉学潮流,显示了兼采汉、宋的优长。

刘台拱为刘永澄六世孙,其父刘世謩曾任江苏靖江县学训导,“生平笃孝,学问以朱子为宗。嘉庆元年举孝廉方正,辞不就。”*《民国宝应县志》卷12《列传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6页。刘台拱记云:“(府君)好读书,至老不倦,而尤深于朱子之学……谓《小学》最切于日用,以之律己,亦以之诲人。”*刘台拱:《先府君行述》,《刘氏遗书》卷8,光绪十五年广雅书局刊本,第29页。刘世謩晚年嗜读薛瑄的《读书录》,又致书台拱:“行年七十,制具送老。晨夕背诵《小学》,一字不遗……近来愈觉此书之有味也……他时将吴、高二注寄汝,为作一注,留示孙曾辈,以当世宝,老人亦借以为夜行烛也。”“前寄到陆桴亭先生《思辨录》。前辈于理学有心得处,讲经济有致用处,可深味也。陈榕门中堂所集《遗规》各种,皆居身、居家、居官之格言。可知今古贤士大夫,必自日用切近处作起。二书俱不可不读。”*刘文兴:《刘端临先生年谱》,《扬州学派年谱合刊》上册,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223页。受此家教,刘台拱理学修养深厚。10岁时“心慕理学,尝于其居设宋五子位,朝夕礼之,出入里闬,目不旁睐,时有小朱子之目”*阮元:《刘端临先生墓表》,《揅经室二集》卷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初刊本,第27、27—29页。。他16岁补县学生员,而嗜好、沉潜于朱子之学,“院试前夕,漏数刻不寐,家人疑其温习经义。就视之,《朱子语类》也。”*段玉裁:《刘端临先生家传》,原载《清芬外集》,见《宝应刘氏集》,广陵书社2006年版,第34页。乾隆三十六年,刘台拱中江南乡试举人,多次会试落第后,大挑二等以教职用,任丹徒县训导。晚年绝意科考,专意经史。

乾隆末年,刘台拱置身于汉学潮流,好古而能求是,取重考据学。他校勘经、子之书不下千卷,著有《论语骈枝》、《经传小记》、《国语补校》、《荀子补注》等。这些签注旁征博引,能发前人所未发,甚至订正前代大儒郑玄、孔安国的注释。“于汉、宋诸儒之说,不专一家,而唯是之求,精思所到,如与古作者晤言一室,而知其意指所在。”*王念孙:《序》,《刘氏遗书》卷前,第1—2页。他治经不分今、古文,也无明显的汉、宋畛域。虽不谈调和汉、宋,但不排斥宋学。故宋学家翁方纲评论:“宝应刘生学广而气醇,吾尝谓今世后进之士考订《礼经》者,必于生属焉……吾所属望于生者,则欲考其篇目章句而已。”*翁方纲:《送刘端林归宝应序》,《复初斋文集》卷12,第7页。翁氏批评一些汉学家评议礼制、误解朱子,赞赏刘台拱那样考据文字而不悖宋学。刘台拱的修身接物尤得士大夫赞誉。朱筠云:“刘君,大贤也,岂独学问过人!”邵晋涵声称:“予游京师,交友中渊通静远,造次必儒者,端临一人而已。”⑥阮元:《刘端临先生墓表》,《揅经室二集》卷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初刊本,第27、27—29页。恃才傲物的汪中也说:“刘君欲吾养其德性,而无骋乎血气,使吾反之见其所不足,而茫然失其所恃,此吾所以服也。”*汪中:《致刘端临书之一》,《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430页。时扬州有“四士三美”之说,即王氏父子的文字音韵学、汪中的文辞和刘台拱的德行。其修身功夫无疑与长期的理学涵养分不开。

刘台拱共祖父的堂兄刘履恂,勤于学问,49岁才中举人,曾任国子监典簿,著《秋槎杂记》内外篇,侧重考释古代礼制、礼仪,对周代祭礼、婚礼、射礼等不乏己见。其子刘宝树、刘宝楠发扬家学,而宝楠是宝应刘氏的学术高峰。他早年受刘台拱等人影响,谙熟《论语》,中年专注于疏释此书。晚年成进士后,久任知县,簿书繁琐,所著《论语正义》为未完之作,由其次子恭冕续补,并对全书加以修订。刘宝楠认为:“汉儒训释圣言,以求圣道,虽未必身体力行,其期于明道,则一也。先贤朱子,本训诂之学,力求圣道,本非歧而二之”。“朱子之学,其诂《诗》也,本宗汉儒旧说,《吕氏读诗记》所载是也。晚年定论,乃与旧说异。至释《中庸》‘尊德性、道问学’为二,此则朱子持论之偏,要未尝弃训诂而不讲也。”*刘宝楠:《味雪斋文钞序》,《念楼集》卷6,《宝应刘氏集》,第258页。他认为,汉学期于明道,宋儒也未尝不要训诂,所谓汉、宋之分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严格,其调和、兼采汉宋的倾向也见诸学术论著。

《论语正义》博采众长,重视汲取汉、唐旧注,如汉代郑玄、马融等人的《论语》注,而于曹魏时期何晏的《论语集解》引用尤多。仅从引书数量而言,《论语正义》涉及宋人的著作40多种,多为文字、音韵之书,其中有关儒经的著作有朱熹的《四书集注》、《朱子语类》、《朱子或问》,张栻《论语解》、真德秀《四书集编》、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蔡节《论语集注》、邢昺的《论语注疏》等10多种,共引朱熹书达50多次,引张栻的书15次。这与全书引书总数多达400余种,引清人著作多达200余种比较起来显然很少。故研究者一般置重其汉学特征,而对其宋学因素看法不一。

《论语正义》的主色虽是汉学,但通过不同途径汲取了宋学。首先是直接援引宋儒经注,尤其是朱熹、张栻的注解。如《论语·子路》“善人教民七年”一句,“正义曰:《朱子集注》云:‘教民者,教之以孝弟忠信之行,务农讲武之法。’吴氏嘉宾说,‘七年,谓其久也。凡以数为约者,皆取诸奇。若一、若三、若五、若七、若九。九者,数之究也。’”*刘宝楠:《论语正义》,《诸子集成》(1),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第299、367、11页。这里,刘宝楠对“教”的解释完全接受了《朱子集注》,相关时间则采纳吴嘉宾的说法。书中此类疏释不一而足。其次,该书引用清代李光地、夏炘、吴嘉宾等宋学家的解释,间接地接受了宋学。如对于“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一句的解释,刘宝楠认为,李光地等人的阐释可谓“精审,足以发明孔孟言性之旨。其他家言性,若荀子性恶,是就当时之人性皆不善。此有激之论,不为典要”②刘宝楠:《论语正义》,《诸子集成》(1),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第299、367、11页。。他虽然尊荀,却不像一些汉学家那样接受性恶说,而重视思孟学派的人性论。同时,刘氏也援引宋学家凸显儒家纲常的注解。再则,《论语正义》兼采今、古文家的注释,引用刘逢禄、宋翔凤等今文家说时不自觉地带有宋学烙印。如《论语·学而》有“贤贤易色”一语,刘氏引宋翔凤《朴学斋札记》云:“三代之学,皆明人伦。贤贤易色,明夫妇之伦也。”③刘宝楠:《论语正义》,《诸子集成》(1),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第299、367、11页。这类阐释显然带有宋学倾向,而书中每每可见。

刘宝楠有三子,而学术传人是次子刘恭冕,字叔俛,光绪五年举人。恭冕幼时随父锐志读书,聆听教诲,陈质经义,逐渐奠定了小学和经学根底。他治汉学,而始终不排斥宋学,晚年曾致书刘寿曾:“近儒喜斥宋儒先天、后天之说,然《易·系辞》言乾为西北之卦,而《先天图》谓‘乾南坤北’。盖西北之说,中国小地球也。乾南坤北,则合大地球为之。似先天之说不诬。族弟佛青极然。”*刘恭冕:《与刘恭甫书》,参见刘师培:《跋刘叔俛与刘恭甫书》,《左盦题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2册,宁武南氏1936年刊本,第31页。此虽一家之言,却可见对宋学的态度。刘恭冕中年以后续完父著《论语正义》,立足于兼采汉、宋。他自撰于光绪初年的《论语正义补》也是如此,而汲取学者的相关考释更为广泛。

咸同年间,今文经学蓬勃发展。刘恭冕与今文学者戴望、陈立等人交往密切,也涉及今文经学。他重视孔儒义理,却没有完全接受今文家言。他早年发现何休《公羊传注》引《论语》的文字甚多,遂搜集何氏《春秋公羊解诂》及其《左传膏肓》、《榖梁废疾》所引《论语》诸文,略加引伸,于同治十二年撰成《何休注训论语述》1卷,辑录何休三书引用《论语》者53条,并为其中23条附加案语。其中有的援引刘逢禄、宋翔凤和戴望之说,汲取了嘉道以来的今文学见解,但对何休等人的注解有取有舍。他不完全赞同何休的注训,如释《春秋》记桓公“八年春正月己卯烝”,何休引《论语》“孔子曰吾不与祭”以证士礼,刘逢禄、戴望皆沿用何注。刘恭冕认为,《论语》此句“明谓孔子仕为大夫,得使人摄祭也”,而何注非《论语》本意*刘恭冕:《何休注训论语述》,《丛书集成续编》第3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25页。。同时,刘恭冕也重视古文家的见解。同治初年,他与古文经学传家的刘毓崧讨论撰《毛诗释例》*刘毓崧:《与刘叔俛书》,《通义堂文集》卷2,民国刘氏求恕斋刊本,第39—42页。。同光之际,他还致信刘毓崧之子寿曾:“冕于《春秋》欲昌明左氏,辨汉人左氏不传《春秋》之诬(拟为文十篇),现撰文四篇,俟后钞出求教(一辨卫蒯瞶、辄父子争国事,一辨王壬秋《庄子》中有公羊说之误,一论何劭公用纬说《公羊春秋》之误,一论公羊家微言之辨。”*刘恭冕:《刘恭冕致刘寿曾》(第二通),陈烈主编:《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书札(修订本)》(下),第803—805页。刘恭冕治学重博通,赞同扩展儒经的主张,晚年将读书心得编为《广经室文钞》,拟撰《古文通假释》和《礼记正义》,均未成书。

刘氏学者融入汉学潮流,而门户观念不深,直接或间接地汲取了宋学,以不同途径兼采或调融汉、宋,其《论语》学已有明显体现。作为中下层士人,他们传承儒学,却不像清初的庙堂理学,享有阐释道统的崇高地位;不像身居高位者侈谈宋学论题,而注重在敦勉践行上汲取和体现宋学修养。这种取向与刘氏的思想传统,即刘永澄、朱泽沄以来的理学熏陶显然相关。

闽县陈氏也是受理学浸润而又兼采汉、宋者。陈寿祺的祖父陈起龙由耕而读,一生教授乡里。寿祺之父陈鹤书,“累不举乡试。久之,补岁贡生,教授乡里,主讲仙游、龙岩、邵武、泉州、漳州、上杭书院,皆有经法,弟子多举科名者。”*陈寿祺:《先考行实》,《左海文集》卷10,道光年间刊本,第26—27页。陈寿祺9岁从祖父受业,读群经,15岁补县学生员。“淹贯群籍,一览辄解。文藻博丽,有六朝三唐风格。”*阮元:《隐屏山人陈编修传》,《揅经室续集》卷2下,第10页。他自知学识尚浅,遂以弟子礼见同县学者孟超然。孟氏为乾隆二十五年进士,曾选庶吉士,任四川学政,42岁归里,主鳌峰书院。孟超然治宋儒之学,又云:“谈性命则先儒之书已详,不如归诸实践;博见闻则将衰之年无及,不如反诸身心。”著《丧礼辑略》,以正闽俗丧葬之失,还曾辑录《孟子》、《周易》、《朱子粹语》等书*李元度:《孟瓶庵先生事略》,《国朝先正事略》卷31,同治五年刊本,第16—17页。。陈寿祺从游十年,孟氏以国士待之。乾隆五十四年,陈寿祺中举人后,又闻教于泉州府学教授王东溟,至嘉庆三年又从学于乡贤林敬庐。“寿祺感之终身,勿敢忘。三君子之居于乡,咸所谓老成典型,能以道德掖后进者也。”寿祺与同人倡为通经复古之学,按时群集课业,名曰“殖榭”。每集必请林敬庐到会,“先生至则道德之容,睟然盎然,听其言温而庄,莫不肃肃起敬。”*陈寿祺:《赠林丈敬庐序》,《左海文集》卷6,第28页。陈寿祺早年深受宋学、尤其是德性之学的熏陶,嘉庆四年成进士后转治汉学,成就卓著。在汉、宋之争中,他不像一些人那样排斥宋学,且在教士身修方面彰显了宋学的价值。故陈氏弟子林昌彝谓乃师没有“界域汉、宋”,而“闳览精识,赅贯本末,无是同非异之见”*林昌彝:《陈恭甫先生传》,《小石渠文集》卷4,清光绪刊本,第2页。。

陈寿祺晚年主鳌峰书院,以经术课士,重视气节和德性修养,将“尊德性”与“道问学”并重,强调科举取士应“考其德行道艺”,“以艺而进乎道”*陈寿祺:《广东乡试录后序》,《左海文集》卷1,第25页。。其实,他更置重“尊德性”,曾告诫诸生:“士学古立身,必先重廉耻而敦礼让,廉耻重而后有气节,礼让敦而后有法度,文艺科名,抑其末也。”*陈寿祺:《示鳌峰书院诸生》,《左海文集》卷3,第18页。他作《义利辨》、《知耻说》、《科举论》三文告诫学生,强调义利之辨,认为“义之所存,虽害不恤;义所不存,虽利不谋”*陈寿祺:《义利说》,《左海文集》卷3,第20—21页。。又指出:“人之所以为人,恃有耻心而已矣!”“士始于有耻,而后终于无其耻”。“然则学者如之何而法圣人也?曰尚志,尚志则知耻。”*陈寿祺:《知耻说》,《左海文集》卷3,第26—28页。这些论述阐发了儒家的修身主题,既接续于宋、明儒学,又是针对嘉道士风有感而发。

清廷纂修《四库全书》时,已降旨云:“若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荩溢于简牍,卒以之殉国,不愧为一代完人。”*《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谕》,《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上册,卷前,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页。为了树立刘、黄那样的忠君典范,清廷肯定了许多殉明而死的忠臣。这为诠释明清之际士人的道德和学问提供了空间。道光四年,陈寿祺偕绅士呈请督、抚将黄道周从祀孔庙。其呈状彰显了忠臣道德和理学造诣:“明儒漳浦黄道周,行完忠孝,学贯天人……其德业在梁溪、考亭之间,其志节在文山、青阳之列。垂诸史传,炳耀千春。”自阳明心学流播后,“宗周自浙,道周自闽,匡而直之,粹然一出于正”。道周讲学“以主敬为归,以格物致知为的”,“发明圣学,卫道宗经,规模博大,功力宏深”,故宜与刘宗周并列孔庙从祀*陈寿祺:《请以明儒黄石斋先生从祀孔庙状》,《左海文集》卷1,第29—30页。。道光五年,陈寿祺为闽浙总督、福建巡抚代拟奏折,重申了此旨,并强调黄道周治学“以致知为宗,而止宿于至善,确守朱熹之道脉,而独溯宗传”*陈寿祺:《闽浙总督赵福建巡抚孙奏为请以明儒从祀文庙折》,《左海文集》卷1,第32页。。他后来还辑校了黄道周遗集刊行,并编纂年谱。这些学术活动表明,陈寿祺“道问学”表现了尊汉抑宋的立场,而“尊德性”则重视阐扬宋学,可谓兼容汉、宋。这种学术特色对其子陈乔枞修身、治学均有意义。

四、理学的潜在影响

清代有的汉学世家既不像常州庄氏、善化皮氏那样由理学转治今文经学,又不像宝应刘氏、闽县陈氏那样明显调融汉、宋。但在家学滋润中,他们直接或间接地接受了理学,使之成为塑造学术特色和成就的重要因素。

焦循传衍家学,以《易》学和《孟子正义》而成为嘉庆朝的汉学名家。他撰文阐扬戴震的义理之学,认为“东原生平所著书,惟《孟子字义疏证》三卷、《原善》三卷最为精善,知其讲求于是者,必深有所得”*焦循:《申戴》,《雕菰集》卷7,《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刊本,第1页。。焦循不乏批评宋儒或理学之词,故被视为尊汉抑宋的学者。然而,他幼年入家塾时,其父“佩士先生授以《太极》、《西铭》、《正蒙》及《周濂溪全书》”,而他19、20岁时“专力于此”。“甘泉姚雨田先生授徒于县学崇圣祠,阐说《太极》、《西铭》之理”,他亦“往听之”*闵尔昌编:《焦里堂先生年谱》,《扬州学派年谱合刊》上册,第322页。。焦循最富创见的《易》学也是从宋学入门,自述治《易》,“弱冠以前,第执赵宋人说。二十岁从事于王弼、韩康伯注。二十五岁后进而求诸汉、魏,研究于郑、马、荀、虞诸家者,凡十五年。年四十一始屏众说,一空己见,专以《十翼》与上下两经,思其参互融合、脉络纬度,凡五年。”*焦循:《告先圣先师文》,《雕菰集》卷24,第1页。他虽转治汉学,乃至自创新说,但早年的学术积淀不应忽视。

在理学熏陶中,焦循“传家教,弱冠即好《孟子》书,立志为《正义》。以学他经,辍而不为”*焦循:《孟子正义·孟子篇叙》,《诸子集成》(1),第7页。,而终于在逝世前撰成了《孟子正义》。他赞赏孔子的忠恕之道,而认为后世九流之学,经师门户之争,朱、陆、阳明之学,“其始缘于不恕,不能舍己克己,善与人同,终遂自小其道,近于异端。”*焦循:《一以贯之解》,《雕菰集》卷9,第8页。故他肯定程、朱理学的价值,并且不完全排斥陆、王,谓“紫阳之学,所以教天下之君子;阳明之学,所以教天下之小人。紫阳之学,所以用之于太平宽裕,足以为良相;阳明之学,用之于仓猝苟且,足以成大功”。他认为,朱子、阳明之学各有价值,后人治其学者,“无容互訾矣”*焦循:《良知论》,《雕菰集》卷8,第20页。。

针对一些学者标榜考据、排斥义理的偏向,焦循在致孙星衍等人的书札中反复批评考据学,并且载诸《家训》,告诫子孙。他反对“唯汉是好”,排斥宋学,指出:“近世考据之家,唯汉儒是师,宋、元说经,弃之如粪土,亦非也。”*焦循:《里堂家训》卷下,《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上海图书馆藏稿本,第4、2页。他主张“经学之道,亦因乎时”,“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焦循:《与刘端临教谕书》,《雕菰集》卷13,第25页。故强调超越汉、宋门户,阐述孔学真意。一方面,他主张经学当讲求义理。鉴于袁枚等人倡导诗文“抒写性灵”,焦循提出:“学经者,博览众说,而自得其性灵,上也;执于一家而私之,以废百家,唯陈言之先入,而不能自出其性灵,下也。”⑨焦循:《里堂家训》卷下,《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上海图书馆藏稿本,第4、2页。他视性灵为经学精髓,实则注重讲求儒经的义理。另一方面,他又主张“宋之义理,仍当以孔之义理衡之,未容以宋之义理即定为孔子之义理也”*焦循:《寄朱休承学士书》,《雕菰集》卷13,第10页。。焦循以汉学方法发掘孔、孟义理,其思想创见接续于戴震、汪中,而对宋、明理学较为宽容。

晚清有的转向汉学之家也折射出理学的潜在影响,如湘阴郭氏。郭嵩焘的思想多源,内容丰富,而早年无疑受理学的陶冶,也是理学经世派的主角。他后来又研究《礼记》、《庄子》等书,不乏创见。其弟郭昆焘也浸润于理学,19岁结识罗泽南、刘蓉等理学家,“一见倾服”,而罗、刘二人亦谓昆焘为“此吾畏友也”,“乃深相结契”*郭庆藩:《郭昆焘行述》,光绪八年刊本,第2页。。昆焘之子郭庆藩幼禀庭训,传承家学,但在成年后转治汉学,长于《说文》研究,著《说文经字考辨证》等书,而著名的考据之作是《庄子集释》。高邮王氏和擅长《庄子》学的王先谦是郭庆藩的学术榜样。他曾致函王先谦:“国朝经学集诸大儒之成,而高邮王氏父子之外,其能有本源而得其全体者,公其首屈一指乎?”*郭庆藩:《致城南山长王益吾》,《郭庆藩书札》(无页码),湖南图书馆藏。其汉学倾向不言而喻。《庄子集释》博采前人注疏,除多引郭象的《庄子注》、成玄英的《庄子疏》及《史记》、《汉书》、《昭明文选》外,清代汉学家卢文弨、高邮王氏、俞樾等人的注释也多采纳,可谓接续乾嘉汉学。

与此同时,该书援引郭嵩焘的注解约180条,为全书义理学的主干。郭嵩焘认同庄子的齐“物论”,阐释其超越是非的思想。他对庄子气本体论和内圣功夫的阐发则融合儒道,一些见解带有理学色彩。比如:庄子认为“通天下一气也”,“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而自张载、王夫之以降,“气”也是理学的重要论题。郭庆藩释《庄子·养生主》的“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云:“家世父曰:薪尽而火传,有不尽者存也。太虚来往之气,人得之以生,犹薪之传火也。其来也无与拒,其去也无与留,极乎薪而止矣。而薪自火也,火自传也,取以为无尽也。执薪以求火,执火以求传,奚当哉!”*郭庆藩:《庄子集释》,《诸子集成》(3),第60、10—11页。郭嵩焘融合庄子、张载和王夫之的气论,以“气”释生命的繁衍及薪尽火传。郭庆藩对气论也不无心得,如关于《庄子·逍遥游》所云 “六气”的解释,他认为沈括、王应麟、全祖望所说皆不透彻,而提出二说以备参考。一是《洪范》所云“雨、晹、燠、寒、风、时为六气也”。他指出:“雨,木也;晹,金也;燠,火也;寒,水也;风,土也;是为五气。五气得时,是为五行之和气,合之则为六气。气有和有乖,乖则变也,变则宜有以御之,故曰‘御六气之变’。”他提出“六气”的另一说,即好、怒、恶、喜、哀、乐“六情”,此说源于《汉书·翼奉传》③郭庆藩:《庄子集释》,《诸子集成》(3),第60、10—11页。。他的诠释没有直接援引宋、明儒家之说,却隐约可见理学的影子。同时,《庄子集释》也传承郭嵩焘儒道互补的内圣之学,淡化了庄子对儒家“圣人”、“仁义”的批评。

此外,郭嵩焘的堂侄郭立山精于考释《三礼》,却仍有理学基础,乃至论者称其“笃守程、朱之学,宗师韩、欧之文,饰巾待期,杜门却扫,穿穴经史。撰述探圣道之源,正谊明伦。操守有昔贤之雅,学如不及,穷且益坚”*黄光焘:《湖南学派论略》,湖南图书馆藏民国稿本,第18页。。这些评价大体反映其修身治学的特色。

结 语

清代汉学家人数众多,影响深巨,一些著名的宋学家如翁方纲、程晋芳、曾国藩、郭嵩焘等人明显兼采汉学,甚至晚年转重汉学。与此同时,宋学仍以不同形式渗透于汉学。仅从学者个人经历来看,宋学的作用可能不甚清晰。但从汉学家族形成、衍变的较长时段观察,则宋学的意义就比较凸显了。这些潜存于汉学世家的理学传统,或者助益其科名成就,为汉学传衍创造了有利条件;或者对其学术内容(如今文经学)和学术倾向(如调融汉、宋)具有意义。清代汉学世家的成就虽未必完全“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但宋学对汉学繁荣、转变的作用亦不可忽视。进而言之,即使在汉、宋对峙的乾嘉时期,家学视域中的汉、宋边界并非泾渭分明,一些典型的汉学之家仍有不同形式的宋学传承。于此,人们也可进一步认识清代汉、宋关系的复杂情形及家学传承的意义。

责任编辑:方 英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and Song Schools in the Family Learning Context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LUO Jian-qiu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6,China)

Since mid-Qing, textual reseach influenced the academic community as the Han School rising gradually, covering from Confucian Classics to the pre-Qin philosophies,history,and linguistics. It also attracted some Song learning Scholars to share or devote to Han Learning. However, Song Learning impacted the academic community just like still waters run deeply,which was obvious in family learning context. The civil examination achievements of some Han learning families benefited from Song Learning. Most of New Text Scholars absorbed Song Learning into their studies, as well as medicated Han and Song Schools. Moreover, the Song Learning tradition influenced Han Learning families to assimilate the Song School. Song Learning’s importance was revealed in the family learning context through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and Song Schools.

Qing learning;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and Song Schools;influence of Song Learning;family learning

K249

A

1005-605X(2017)03-0016-11

罗检秋(1962- ),男,湖南浏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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