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宫廷鼓吹乐的政治功能述论
2017-01-29邹芙都
谢 芳 邹芙都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汉代宫廷鼓吹乐的政治功能述论
谢 芳 邹芙都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汉代宫廷鼓吹乐是中央集权制的产物,频繁使用于各类宫廷重要礼仪活动中,并非单一的“音乐”事项,而是承载着十分重要的政治功能。西汉宫廷鼓吹的专享性使其成为彰显帝王专权的重要媒介与象征符号;鼓吹赏赐在镇抚边远辖区,重构区域关系,统治异域民族,奖励军功,树立功臣典范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用于招待外邦君主的殿廷宴享鼓吹成为汉朝皇帝宣扬国威、抚慰外邦的政治举措;殿廷典仪鼓吹的“发号施令”使君臣关系以及皇帝在朝政中的极端重要性被再次强调;天子卤簿鼓吹的浩荡景观成为夸耀武力、威慑臣民、展现秩序、凸显权力中心的有效手段。
鼓吹乐;帝王专享性;宫廷鼓吹;政治功能;西汉
汉代宫廷,鼓吹乐兴起,对两汉传统音乐、政治乃至社会均产生了影响深远。随着西汉中期汉武帝大力推进中央集权制,“鼓吹”经历了从边地收归中央的空间转换。入主宫廷的鼓吹乐,频繁使用于皇帝主持的各类重要礼仪场合,很快成为宫廷政治活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并取代原宫廷“燕乐”而成为与“雅乐”分享宫廷音乐活动的主要乐种。从宫廷音乐的流变角度看,它反映了宫廷音乐系统围绕政治需要而进行的变化;从古代社会转型与体制建构的角度看,则反映了集权王朝统治者对音乐文化资源的重视与利用。总而言之, 汉代宫廷“鼓吹”因与“集权政治”交集而勾连,由此框定其政治和音乐的双重性格——与皇权紧密联系的音乐实体。
汉代鼓吹的乐器形态、表演形式、品种类型、曲辞内容、使用场合、乐人与机构等层面的考证与辨析,一直是研究者津津乐道的话题,至于汉代鼓吹的功用问题,相关研究虽有论及但并未展开,且缺乏历时性的考量与关照。 基于此,本文围绕宫廷鼓吹专享性的形塑及其变化,以及鼓吹赏赐、殿廷鼓吹、卤簿鼓吹等皇帝使用鼓吹的具体行为,结合中央集权的政治背景以及不同时段的政治局势,对汉代宫廷鼓吹乐的政治功能进行全面考论,以期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中国古代音乐史、政治史及相关问题的研究。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西汉宫廷鼓吹专享性及其政治功能
西汉鼓吹帝王专享性的形塑,经历了一个过程。《汉书·叙传》:“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楼烦,至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汉书》卷100上《叙传上》,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197—4198页。这是汉代最早的“鼓吹”记载, 描写了汉初边民班壹在朝廷“与民无禁”的情况下使用仪仗“鼓吹”的场景。之后,史籍中再次出现的“鼓吹”已成为汉武帝所有,“(汉武帝时)棹女讴,鼓吹震,声激越,謍厉天,鸟群翔,鱼窥渊”*《后汉书》卷40上《班彪列传上》,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48页。,且武帝以后的“鼓吹”记载都与帝王相关*关于《晋书·礼志》所言“汉魏故事,将葬,设吉凶卤簿,皆有鼓吹”,应指东汉之事。西汉时期文献中并未出现丧葬鼓吹的用例。可参见陈慧玲:《两汉祀权思想研究——以〈春秋〉与〈礼记〉中郊庙二祭之经典诠释为例》,台湾“国立”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322—323页。。
从时间节点看,西汉宫廷鼓吹帝王专享制的确立与武帝朝的集权政治紧密关联。汉武帝即位后,为了强化中央集权,建立大一统王朝,采取了一系列改制措施。汉武帝将“鼓吹”从边地收归中央的意图,与其政治理想与系列改革举措密不可分:通过鼓吹乐的帝王专享性,将其形塑为专制皇权的象征之物。更为重要的是,鼓吹乐的专享性还昭示着西汉初年国家权力分散与旁落局势的结束。
(一)西汉宫廷鼓吹专享性的形塑
西汉中后期,朝廷形塑鼓吹专享性的举措主要有二:其一,创制“黄门鼓吹”这一独特的鼓吹表演形式,以“黄门”之御用性强调“黄门鼓吹”的专属性;其二,严惩未经允许擅用“鼓吹”的大臣。
“黄门”的本义是指宫中禁门,即前往“禁中”之门*杜佑:《通典》卷21《职官三》载:“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49页。。所谓“禁中”,是帝(后)起居之所,实乃皇宫的核心区域,此处戒备森严,“非侍御者”不得擅入*蔡邕:《独断》卷上,中华书局1985年,第1—3页。。汉代“黄门”多用延伸义,且与“禁中”直接关联。其一,“黄门”即“禁中”,如《汉书·西域传下》:“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狮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第3928页。其二,“禁中”任职官吏也泛称“黄门之官”,如“黄门郎”“黄门驸马”“黄门舅”“待诏黄门”以及“黄门鼓吹”等;此外,“黄门”还专指禁中之宦官*宋杰:《东汉的黄门北寺狱》,《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总之,“黄门”系统彰显了其与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强调了帝(后)“御用”“专用”的独特品质与属性。颜师古注“诏罢黄门乘舆、狗马”曰:“黄门,近署也,故亲幸之物属焉。”*《汉书》卷9《元帝纪》,第281—282页。又注“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曰:“黄门之署,职任亲近,以供天子,百物在焉,故亦有画工。”*《汉书》卷68《霍光传》,第2932页。可知,朝廷创制“黄门鼓吹”的意图是藉“黄门”组织与“黄门”乐人的御用性形塑“黄门鼓吹”的专属性。
西汉宫廷“鼓吹”的帝王专属性,还体现在朝廷对“鼓吹”的严格管控。汉宣帝时,韩延寿因僭位越分而被处以弃市之刑,其罪状中就有擅用鼓吹。“延寿在东郡时……衣黄纨方领,驾四马,傅总,建幢棨,植羽葆,鼓车歌车”,孟康注“鼓车歌车”云:“如今郊驾时车上鼓吹也。”*《汉书》卷76《韩延寿传》,第3214—3215页。此事例说明,帝王专享之“鼓吹”象征着皇权独尊,“鼓吹”专享性的维护对于专制皇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同时,“鼓吹”专享性也成为体现专制皇权的政治标志之一。
(二)西汉宫廷鼓吹专享性与皇帝集权之彰显
汉武帝时期,“黄门鼓吹”被率先用于甘泉、汾阴郊祀天地的出行仪仗,此举将“黄门鼓吹”与天子独享的祀天权紧密关联,进一步强化了“黄门鼓吹”彰显皇帝集权的政治意义。致力于改革兴制、强化专制权力的汉武帝,对郊祀活动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度、想象力与行动力。武帝重构郊祀体系,采纳“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之说,于五帝之上新设泰一作为全新至上神,打造甘泉宫并将郊祭之所泰畤设于此,成就了泰一至高无上的地位。并另设最高地祇后土配享泰一,享祀于汾阴。甘泉泰畤与汾阴后土祭祀天地在武帝朝成为最高祭祀之一*参见田天:《南郊之前》,《书城》2015年3月,第62页。。 武帝临朝期间曾郊祀甘泉泰一与汾阴后土达八次之多,成为汉代诸帝中郊祀次数最多的皇帝。对武帝而言,甘泉、汾阴郊祀的意义非同寻常,不仅象征着汉代国家祭祀从此挣脱秦人的框架进入全新轨道,更标志着中央集权大一统事业达至崭新的高度。由此推知,武帝将“黄门鼓吹”置于甘泉、汾阴郊祀卤簿中,应是藉由“黄门鼓吹”与祀天权的双重独享性向世人彰显前所未有的皇帝集权。
通过本次研究可以看出,罹患胃癌的患者其血清肿瘤标记物水平,与胃部良性疾病患者及健康人比较,或呈现异常升高的状态,在临床上可以将这一特征作为,病情诊断和治疗效果监测与评价的重要参考。
此外,“鼓吹”参与制造的“巨丽”景观,也是汉武帝向臣僚展现集权的佳作。《三辅黄图》卷4载:“汉昆眀池,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穿……池中后作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宫室……池中有龙首船,常令宫女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棹歌,杂以鼓吹,帝御豫章观临观焉。”*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49、252页。汉武帝经常在昆明池设宴观赏“鼓吹”表演。关于表演场景的宏大与壮美,可由班固《西都赋》得以窥见:“棹女讴,鼓吹震,声激越,謍厉天,鸟群翔,鱼窥渊。”*《后汉书》卷40上《班彪列传上》,第1348页。《西都赋》以描绘长安都城之壮丽、宫殿之华美、后宫之奢侈、苑囿之奇伟为主旨,将昆明池的“鼓吹”表演一并写入其中,说明其是展现西汉都城“巨丽”之美不可或缺的一处重要景观。 由此可知,武帝于昆明池屡次设宴享“鼓吹”的用意:大湖之壮阔与激越震天之“鼓吹”共同营造的宏大“声”“景”堪称绝佳,此等“巨丽”之景既是帝王之作,也是帝王所有之物;既是弘扬大汉帝国强盛之作,也是彰显帝王集权之作。
二、汉代宫廷“鼓吹”赏赐的政治功能
汉代,“鼓吹”已见于赏赐之用,成为重要的政治手段。随着政治局势的变化,两汉“鼓吹”赏赐也曾发生变化。西汉,帝王专属之“鼓吹”是皇权的象征,仅赐予已经“内地化”的异族与区域;至东汉,“鼓吹”开始赐予个人,异国藩臣以及军功将领都曾受赐“鼓吹”。东汉时期,“鼓吹”的专享性及其象征意义被弱化的同时,政治功能也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
(一)镇抚边远辖区,重构区域关系
关于西汉的鼓吹赏赐,文献记载甚少。《太平御览》引《晋中兴书》:“汉武帝时,南平百越,始置交址、九真、日南、合浦、南海、郁林、苍梧,凡七郡。立交州刺史。以州边远,山越不宾,宜加威重,故刺史辄假节,七郡皆加鼓吹。”*《太平御览》卷567《鼓吹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562页。《后汉书》:“先人武帝灭朝鲜,以高句骊为县,使属玄菟,赐鼓吹、伎人。”*《后汉书》卷85《东夷传》,第2813—2814页。关于汉武帝“平百越”“灭朝鲜”之事,《汉书·武帝纪》也有相应记载:“(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遂定越地,以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珠崖、儋耳郡。”*《汉书》卷6《武帝纪》,第188、194页。“(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遣楼船将军杨仆、左将军荀彘将应募罪人击朝鲜。……(元封三年)夏,朝鲜斩其王右渠降,以其地为乐浪、临屯、玄菟、真番郡。”⑥《汉书》卷6《武帝纪》,第188、194页。不难看出,以上两次鼓吹赏赐,均是汉武帝征服边疆异族、将其收为大汉郡县并重构区域关系的重要举措。此举彻底改变了武帝时期大汉王朝与南越、朝鲜间的关系。汉武帝之前,南越、朝鲜皆是汉朝之“藩臣”或“外臣”。所谓“外臣”,是指“藩属关系建立后,两个政权的统治区域、统治体系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甚至可以说西汉王朝对两个政权在政治上的领属关系名义上的意义更大”*李大龙:《西汉王朝藩属体制的建立和维系》,《学习与探索》2005年3期。。汉武帝即位后,成功征伐南越、朝鲜,并在此推行郡县制,彻底扭转了“名义上的”统治局势,重构了南越、朝鲜对大汉王朝的“臣属”关系。朝廷将南越、朝鲜收为郡县之后,亟需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有效强化地方与中央之间的君臣关系,加强朝廷对边地的镇抚与控制。汉武帝采用了“加(赐)鼓吹”的政治举措。在武帝看来,“鼓吹”作为帝王专享之物,是皇权的象征符号,犹如皇帝的化身。将代表皇帝、象征皇权的“鼓吹”置于异族日常生活的边远辖区,可以有效实现“宜加威重”的治理目的。
(二)治理西北边疆
东汉初年,在朝廷统治南匈奴、分化北匈奴的政治措施中,鼓吹赏赐曾发挥重要作用。当时,匈奴已分为南、北两部,且南弱北强。为了防范南北匈奴再次统一,东汉朝廷采取了厚待与扶持南匈奴、羁縻北匈奴的外交政策。对主动附汉的南匈奴,东汉朝廷制定了完善的贡纳制度对其实行统辖,南匈奴派遣使者朝正月、献方物,朝廷每年给予大量物质赏赐与经济支持,如“汉乃谴单于使,令谒者将送,赐彩缯千匹,锦四端,金十斤,太官御食酱及橙、橘、龙眼、荔枝;赐单于母及诸阏氏、单于子及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骨都侯有功善者,彩缯合万匹,岁以为常。”*《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944、2943页。值得注意的是,在诸多赏赐物件中就包括鼓吹乐。“(建武二十六年,52年)秋,南单于遣子入侍,奉奏诣阙。诏赐单于冠带、衣裳、黄金玺……乐器鼓车*王运熙《汉代鼓吹曲考》文认为“鼓车是载鼓吹乐队的车子”,本文采纳此观点。具体论说过程,详见《乐府诗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38页。,车棨戟甲兵,饮食什器。”⑩《后汉书》卷89《南匈奴列传》,第2944、2943页。不难看出,东汉朝廷向归属汉朝的南单于赏赐鼓吹,是熟知鼓吹在异域民族统治上具有的独特效果而特意采取的行动。于南单于而言,受赐鼓吹足以炫耀大汉天子赋予的威仪荣宠,并向北匈奴展示其强大的武力后盾;于大汉王朝而言,给赐鼓吹足以昭示南单于与东汉王朝的臣属与依附关系。从实际效果看,朝廷的外交政策在南、北匈奴从此再未统一的发展过程中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奖励军功,树立功臣典范
东汉时期,鼓吹赏赐已经成为朝廷奖励军功,树立功臣典范的重要政治举措。章帝建初八年(83年), “拜超为将兵长史,假鼓吹幢麾。 ”*《后汉书》卷47《班超列传》,第1577页。班超受赐鼓吹与其卓越军功密不可分。明帝与章帝时期,班超曾多次奉命出使西域,历经三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定于阗,镇疏勒,内平诸乱,外御强敌,最终平定西域诸国,维护了东汉王朝的边疆安全。“明年,龟兹、姑墨、温宿皆降,乃以超为都护,徐干为长史。”*《后汉书》卷47《班超列传》,第1581、1582页。“于是焉耆王广、尉犁王汎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诣超……于是西域五十余国悉皆纳质内属焉。”②《后汉书》卷47《班超列传》,第1581、1582页。班超的卓著功勋曾屡次受到朝廷表彰,如赏赐鼓吹、封侯赐邑等。
东汉军功将领受赐鼓吹者,除班超外还有耿秉。与班超生时得鼓吹不同,耿秉乃死后得鼓吹的典范,也是东汉皇帝首开大臣丧赠鼓吹之举。“(永元三年,91年)夏卒……赐以朱棺、玉衣,将作大将穿冢,假鼓吹,五营骑士三百余人送葬。”*《后汉书》卷19《耿弇列传》,第718、716—717页。耿秉一生驰骋疆场,屡建战功,明帝时曾平定车师国叛乱,后又曾大败北匈奴,“冬十一月,遣……驸马都尉耿秉……出敦煌昆仑塞,击破白山虏于蒲类海上,遂入车师”*《后汉书》卷2《孝明帝纪》,第122页。;“十六年,以骑都尉秦彭为副,与奉车都尉窦固等俱伐北匈奴……(十七年夏)复出白山击车师……其前王亦归命。遂定车师而还。”⑤《后汉书》卷19《耿弇列传》,第718、716—717页。朝廷对耿秉给赐丧葬鼓吹,既是对死者生前军功的表彰,更是藉此树立功臣典范,激励生者效法功臣。
三、汉代殿廷鼓吹与卤簿鼓吹的政治功能
(一)招待外邦君主,宣扬大国之威
黄门鼓吹作为宴享之乐,在朝廷宴会之中演奏。蔡邕《礼乐志》言“黄门鼓吹,天子所以宴乐群臣”*《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刘昭注引,第3132页。,可见黄门鼓吹属于宴享仪式的一部分。而这种仪式曾被顺帝用于招待前来朝贡的夫余国王。《后汉书》载:“顺帝永和元年(136年),其王来朝京师,帝作黄门鼓吹、角抵戏以遣之。”*《后汉书》卷85《东夷列传》,第2812页。顺帝此举颇有深意。从夫余国的朝贡历史来看,夫余国自建武二十五年(49年)归附汉朝并建立朝贡关系之后,曾六次朝贡京师。其中五次都是国王遣使奉献,唯独永和元年的这次朝贡是国王亲自前来。从汉廷接待朝贡的仪式安排来看,使用黄门鼓吹专门招待某国朝贡来使的情况极为少见,见诸史籍者仅顺帝一人。由此可知,顺帝对此次朝贡十分重视。关于此次黄门鼓吹表演的仪式场景,史籍并未详细描述,但汉武帝宴乐中的“鼓吹震,声激越,謍厉天”之声效足以说明此次宴遣场面的壮阔与宏大。顺帝精心设计的黄门鼓吹表演,目的并非聆赏,而是由此推升大国声威,使藩国臣属在称美叹服之余畏威怀德,此次活动中的鼓吹乐表演已然成为大汉文化操控外邦的政治手段。
(二)确认君臣关系
东汉时期,黄门鼓吹不仅用于天子宴乐群臣,还被皇帝用于新增的三种典仪之中:正旦朝贺、天子册后与举哀发丧。《后汉书·礼仪志》注引蔡质《汉仪》“正月旦,天子幸德阳殿,临轩。公、卿、将、大夫、百官各陪位朝贺。……小黄门吹三通,谒者引公卿群臣以次拜,微行出。”*《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第3131、3122页。又引蔡质《汉官典职仪式选用》“皇后初即位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伏,起拜,称臣妾。讫,黄门鼓吹三通。鸣鼓毕,群臣以次出。”⑨《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第3131、3122页。又引丁孚《汉仪》“永平七年,阴太后崩,晏驾诏曰:‘柩将发于殿,群臣百官陪位,黄门鼓吹三通,鸣钟鼓,天子举哀。’”*《后汉书》志第六《礼仪下》,第3151页。以上三种典礼中均有“黄门鼓吹三通”之仪。结合整个典礼进程可知,“黄门鼓吹三通”犹如皇帝对群臣“发号施令”:正旦朝贺礼中“黄门鼓吹三通”指示百官“以次拜,微行出”;册后礼中“黄门鼓吹三通”昭示皇后与百官,权力授受礼毕;举哀发丧礼中“黄门鼓吹三通”指示百官“柩将发于殿”,令全员致哀。值得注意的是,正旦朝贺与天子册后中的“黄门鼓吹三通”明显有别于一般的仪式指令,而是隐含着皇帝对君臣关系的强调: 正旦朝贺中的委贽之礼是中央官员在新年伊始之际向皇帝表示臣服誓约,确认君臣关系的仪式*[日]渡边信一郎:《元会的建构——中国古代帝国的朝政与礼仪》,[日]沟口雄三等编,孙歌等译:《中国的思维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9页。;天子册后礼中皇后“称臣妾”表明其与皇帝是君臣关系而非夫妻关系。由此可知,确认君臣关系,树立皇帝在朝政中的极端重要性,是殿廷典仪鼓吹的主要职能。
(三)夸耀武力,威慑臣民,展现秩序,凸显权力中心
汉代鼓吹不仅用于殿廷,还用于出行仪仗,即“卤簿”。卤簿,原是天子专属,汉代卤簿有三种编制:大驾、法驾与小驾。蔡邕《独断》:“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蔡邕:《独断》卷下,第24页。应邵《汉官仪》:“天子车驾次第谓之卤簿。有大驾、法驾、小驾。”*孙星衍等:《汉官六种》,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84页。西汉时期,大驾仅用于天子郊祀甘泉,校猎、巡幸只用法驾;至东汉,大驾仅用于大行,南郊祀天降用法驾,祭地、明堂、宗庙则用小驾,且东汉法驾卤簿不再是天子所专,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以及诸侯王都开设有法驾卤簿,“诸侯王法驾,官属傅相以下,皆备卤簿”*《后汉书》志第二九《與服上》,第3652页。,“后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法驾”*《通典》卷65,第365页。。汉代三种卤簿编制中,仅西汉大驾卤簿的构成与次序在《西京杂记》中有较为完整的呈现,法驾与小驾并无详细记载,故此处仅论述大驾卤簿。
西汉武帝时,甘泉大驾卤簿仪制中已有鼓吹。据《西京杂记》,大驾卤簿大致可分为四个方阵,从前至后依次是导引方阵、奉引方阵、中护军警卫方阵与金根车方阵。导引方阵以车队为主,包括司马车、辟恶车、记道车、靖室车与象车,象车载有鼓吹乐人13人*葛洪:《西京杂记》卷5,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33、33—34、34页。。奉引方阵主要由外朝官员组成,如式道侯、长安都尉、长安亭长、长安令、京兆掾史、京兆尹等,此阵阵尾配有“史持戟吏亦各八人,鼓吹十部”⑤葛洪:《西京杂记》卷5,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33、33—34、34页。。中护军警卫方阵由将军与校尉组成,从前至后依次是中护军骑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前军将军、射声校尉、翊军校尉、骁骑将军、游击将军⑥葛洪:《西京杂记》卷5,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33、33—34、34页。。金根车方阵主要由护驾御史、御史中丞、谒者仆射、虎贲中郎将、护驾尚书郎、殿中御史以及各种车队组成,如武刚车、九游车、建华车、云罕车、皮轩车、闟戟车、鸾旗车、建华车、相风乌车、金根车等,黄门前部鼓吹位于此阵阵头⑦葛洪:《西京杂记》卷5,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33、33—34、34页。。
在此千乘万骑的大驾卤簿中,“鼓吹”与“黄门鼓吹”夸耀武力、震慑观者的方式尤为特别,由将军与校尉组成的“中护军警卫方阵”最为典型:每位将军、校尉均配一部“鼓吹”,与“鼓吹”进行组合的是大量手持戟楯、刀盾、弓矢等兵器的兵卒,“左右各三行,戟楯弓矢,鼓吹各一部”,“左右各二行,戟楯刀楯鼓吹各一部,七人”等。“奉引方阵”也是如此,“令史持戟吏亦各八人,鼓吹十部”,“金根车方阵”同样采用了类似的组合,在“黄门鼓吹”周围布置禁卫武军与兵器兵卒。可想而知,“鼓吹”与“黄门鼓吹”制造巨大声响吸引并震慑观者的同时, “鼓吹”与“黄门鼓吹”周围的大量兵器、武官与士卒构成的画面,借助巨大声效被传递至观者,让观者顿时感受到武力与杀伐气息而凛然震悚、畏威怀德。
大驾卤簿中君臣的空间分布以及“黄门鼓吹”的布局,无一不是在展现以皇帝为中心的权力秩序。皇帝所乘“金根车”居于卤簿中心,象征权力的中心。与“金根车”距离最近的大多是与皇帝关系亲密的省官以及禁卫武军,如护驾御史、御史中丞、谒者仆射、虎贲中郎将、护驾尚书郎、护驾尚书、殿中御史、兴兵中郎、左右节郎、左右卫将军等;位于卤簿前端的“奉引方阵”与皇帝距离最远,由司隶校尉、廷尉、太仆、宗正、太常、光禄、太尉、司徒等公卿组成,多为宫官或外官。由此可见,卤簿中官员的随驾顺序与朝堂班次、权力等级并无二致,曾有研究者指出,“奉引方阵是流动的朝廷,金根车方阵是皇帝日常生活的省中”*李俊方:《汉代皇帝施政礼仪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52页。。
整个卤簿仪仗中,仅“金根车方阵”设有“黄门鼓吹”,这一布局也是藉由皇帝御用之“黄门鼓吹”向天下人昭示整个仪仗以及官僚系统的权力中心。由此可知,“千乘万骑”的大驾卤簿犹如一场权力展演,队伍构成的精心设计隐含着权力秩序。
与中央集权制紧密关联的汉代宫廷鼓吹乐,绝非孤立存在的单一音乐事项,而是参与社会治理与政治建构的文化符号。从时间角度看,汉代宫廷鼓吹在产生、发展与演变等阶段表现出的不同政治功能、属性与特征,充分体现了统治者的不同统治文化及对宫廷鼓吹的利用方式。倾心于大一统与中央集权的汉武帝, 将鼓吹收归中央,形塑其帝王专享性质,打造了象征皇权的礼乐符号。东汉建立之初,西北边疆的治理迫在眉睫,“鼓吹”赏赐成为权宜之计。“鼓吹”赏赐削弱其专享性的同时,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后以及诸侯王所拥有的卤簿鼓吹,也使西汉天子专有之“鼓吹”彻底松绑。于是,东汉皇帝创制“黄门鼓吹三通”之仪并用于新增典仪中,再次强化了“黄门鼓吹”的帝王专属性并赋予其全新的政治功能。从空间角度看,宫廷鼓吹参与营造的统治空间既有举行宴享与典仪的殿廷宫室,也有自宫内到宫外的出行途中;不仅包括朝堂上的君臣关系空间,还涉入了朝堂外的君民关系空间。总之,汉代宫廷鼓吹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统治与调控手段载体,蕴含丰富的政治属性。
[本文为重庆市“百千万工程”领军人才科研资助专项计划、教育部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重大创新团队(SWU150910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郝红暖
On the Political Functions of Guchui Music in the Han Dynasty
XIE Fang ZOU Fu-du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China)
Guchui music was the product of centralization in Han Dynasty.It was used in various court ceremonial activities, played a crucial role in politics.Guchui music was an important symbol of media and highlights the imperial despotism.The reward of Guchui music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controlling the remote area and setting up the model of the hero; Guchui music in banquets that entertained foreign king was the political measures to parade the nation’s power and prestige; Guchui music in court ceremony emphasized the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and emperor’s key role; Guchui music in emperor’s Lubu became an effective means to deter subjects, show political order and underlines the power center.
Guchui music; emperor exclusive; Guchui music in banquets; political functions; Han Dynasty
K234
A
1005-605X(2017)03-0045-05
谢 芳(1984- ),女,湖北洪湖人,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邹芙都(1975- ),男,湖南衡阳人,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后合作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