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不拼爹 真纯身殉节
——梁漱溟之父梁济的“生与死”
2017-01-28伏自文
■ 伏自文
自强不拼爹 真纯身殉节
——梁漱溟之父梁济的“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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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国学大师王国维的沉湖自杀轰动政学两界,议论至今不绝。其实,同样在20世纪初叶,还有一位满腹经纶之士沉湖自尽,这就是梁漱溟之父梁济。
梁济(1858-1918),清末官员、学者。1858年生于广西桂林,字巨川。“其父承光,卒官山西,贫不能归。”死于山西任上,竟至“贫不能归”骨,实在是两袖清风。梁济继承了父亲身体力行的儒家传统,幼时,“喜读戚继光论兵书暨名臣奏议”。1885年(光绪十一年),梁济顺天乡试中举,“时父执吴潘祖廕、济宁孙毓汶皆贵,济不求通”。不利用父亲关系“走后门”的梁济,“迨毓汶罢政,始一谒之”。认情不认权,难能可贵。后凭自己所学,“得教谕,改内阁中书,十馀年不迁”。十年没挪过窝和晋升的梁济,经济特科(云南石屏袁嘉谷参加此试并中状元)考试中再中举,“亦未赴”。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京师巡警招理教养局,济以总局处罪人,而收贫民於分局,更立小学课幼儿,俾分科习艺,设专所售之,费省而事集”。京师巡警教养局,由史籍来看,职权似乎集公安、城管、教委等等为一体,实打实的油水部门。而这位“招理”到肥差的梁公,热心于在分局“收贫民”,“更立小学课幼儿”,仁者也。若时光穿越,街头的孙志刚被这样一位梁公“收容”当为幸事!然而,这个“穿越”假设吊诡重重,“收贫民”的梁济是怎么也不会“收容”未带身份证的大学生孙志刚的;而若大学生孙志刚不幸沦为贫民(这也是可能的),则我们真希望孙志刚被梁公所“收容”!这位热心“收贫民”与兴办教育、办事效果“费省而事集”的梁济,没在总局借关押处理犯人大捞油水,而是“水往低处流、人往‘低’处走、肥水白白流”。这样一位好领导,以后的仕途如何呢?“由内阁侍读署民政部主事,升员外郎。在部五年,未补缺。”嗯,还不错,升官了。然而,1911年(宣统三年),清帝“逊位诏下,辞职家居”。皇帝退位、清廷瓦解,这位臣子也跟着辞职,一不哭、二不闹、三不上吊讨散伙费,主动下岗“家居”!或许正是由于他的这种爽快作风和不错的口碑,虽“变天”成了民国,但组织部门还是想得起他的好,“明年,内务部总长一再邀之,卒不出”。真是铁了心做官只做清廷的官,连堂堂中华民国“内务部总长”的面子也不给。不给别人面子也就罢了,总得给自己留条活路吧!偏不———“岁戊午(1918年),年六十,诸子谋为寿,止之,不可,避居城北隅彭氏宅。先期三日,昧爽,投净业湖死,时十月初七日也。”呜呼,60大寿之期,这位梁公,制止了儿子们准备给他做生日蛋糕,投湖而死,“十月初七”,对梁漱溟而言,真是一个双重的冷落清秋节!
梁济死后,有遗书万馀言,强调“弟今日本无死之必要也。然国家改组,是极大之事,士君子不能视为无责”。“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信中还给徐世昌总统上书五条,“惓惓者五事:曰民、曰官、曰兵、曰财、曰皇室,区画甚备。”真是“鞠躬尽瘁,死而‘不’已”,“区画甚备”。有此精神,使得梁漱溟在回忆童年时写到:在父亲人格的感召下,“使我幼稚底心灵隐然萌动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而鄙视那般世俗谋衣食利禄的‘自了汉’”。
梁济之死,也带给当时文化界极大的冲击波。诗人徐志摩用一贯感性的笔调写到:“它的起源与所能发生的效果,绝不是我们常识所能测量,更不是什么社会的或是科学的评价标准所能批判的。在我们一班信仰(你可以说迷信)精神生命的痴人,在我们还有寸土可守的日子,决不能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完全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保皇骨干梁启超在听到梁济死讯后,“先生殉节,启超在报中读遗言,感涕至不可仰,深自懊悔并世有此人,在我乃不获一见……《伏卵录》中相教之语虽不多,正如晦翁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其所以嘉惠启超者实在大。”斯人已逝,深悔生不谋面。于是,他叮嘱梁漱溟在“家祭”时为他代言:“春秋祀典时,得间为我昭告;为言:启超落齿不敢忘先生之教,力求以先生之精神拯救天下溺……”,“此种俊佛坚卓的人格感化,吾敢信其片纸只字皆关世道,其效力即不见于今,亦必见于后……继述而光之大,责先生故不死矣。”陶孟和感叹说:“在现在一切事物都商业化的时代里,竟有巨川先生这样的人,实在是稀有的现象。”陈独秀认为“梁先生自杀的宗旨,是想用对清殉节的精神,来倡导中国的纲常名教,救济社会的坠落”。因此,他不赞成梁济是“单纯殉了清朝”,他倡导人们不必学梁济舍生取义的做法,但应有他那种救济社会坠落的勇气和真诚纯洁的精神!云南知名历史学家潘先林先生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说:“梁济之死,和王国维之死一样,背后有更深层的原因。他们的朋友、家人、学生、社会名流等从各个角度做出了各种各样的陈述与解说,包括社会学的、历史学意义的方方面面,都是值得参考的。但这依然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人生问题的丰富与复杂性有待不断地深入研究。”云南知名学者李旭先生接受笔者电话采访时,他正行走在西藏高原之上,在那块似乎流布更多人类终极思考的土地上,曾研究过死亡问题的李旭先生表示,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面对死亡有人恐惧,有人逃避,也有人主动思考。虽然他没有专门研究过梁济之死,但可以肯定的是,梁济和梁济之死,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又一个较为典型的案例,要从文化的和文化心理的角度进行思考。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对于生,人怎样活着才有价值与意义;对于死,怎样才是善终!每个人都应积极思考这两个人类最重大的问题,对于后者也不应回避,因为它本就回避不了!
梁承光,清史籍中虽“卒官山西,贫不能归”八个字一笔带过,但却能看出他是一位敬业而又清廉的官吏;而梁济,仕途上不拼爹,工作敬业,做人低调,他所上班的清朝廷对他而言,不只是职业,更是志业。当这个朝廷“国性不存,国将不国”之时,便在六旬大寿之际决绝地选择了“必自我一人殉之”!有这样一位父亲,也就不难理解其后梁漱溟的特立独行,他与一把手公开论争,“文革”中放言“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也”!其为人为言的直道与口无遮拦,堪称20世纪中国的一道独特风景!将这祖、父、孙三人连缀起来,则犹如一条长河中连绵起伏的三重波澜,既大为可观,也是讨论士人与时代冲合之间言行心性和人生际遇的典型样本!
作者单位:云南政协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