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危机的“中国式问题”:文化脱序与网络重构
——以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为分析背景
2017-01-25姜方炳
□ 姜方炳
信任危机的“中国式问题”:文化脱序与网络重构
——以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为分析背景
□ 姜方炳
当下中国正面临着广泛的、弥漫式的“总体性信任危机”的困扰。它的产生既与西方社会的信任危机有着相同的现代性逻辑,同时背后也潜藏着一个“中国式的问题”。对此,我们只有在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的背景下,才能有效探寻到该问题的根源和本质。通过分析发现,中国的信任危机与其说是源自特殊主义取向的文化传统,不如说是源自时空流变中的文化脱序,而在这一过程中,互联网起到了重要的催化作用。当然,网络社会的崛起还在“网络人”之间发展出了一种话语信任机制,重构了中国人传统的差序信任结构,由此而形成的强大认同力量对中国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
信任危机 现代性 时空流变 网络社会 话语信任
一、“总体性信任危机”:问题与背景
一般而言,信任是社会互动过程中主体对客体的一种积极预期,是“日常例行互动的必要基础”,[1](P53)被喻为人类社会的“阳光”和“雨露”。但无论从日常生活经验还是从学术研究结果来看,当下中国社会已然面临着较为严重的信任危机。而且,这种危机是广泛的、弥漫式的,不仅体现在市场交易、网络交往等萍水相逢式的社会互动情境之中,还渗透到亲友往来、救死扶伤等人情味浓厚的传统伦理道德领域,以至于有社会学者将“我们信谁”这个充满焦虑心态的问题作为一个严肃的学术研讨主题来予以专门探讨。[2]在本文中,我们不妨将之称为“总体性信任危机”。
当然,“总体性信任危机”并不意味着普遍而绝对的不信任。因为“在其最极端情况下,这种与世界复杂性的突然遭遇超出了人的承受力”,[3](P1)社会也就不成其为社会了。纵观人类历史的发展脉络,我们不难发现,信任危机作为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而出现,有其鲜明的时代性和突生性。虽然早在1900年,社会学家齐美尔(G.Simmel)就开启了信任问题的探索之门,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基于现代性因子的全球扩张,信任研究才成为了西方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中心课题,而且其成果多集中于心理学领域。20世纪70年代之后,随着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和管理学等学科的介入,西方学术界掀起了一股信任研究热潮。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信任对于人类社会而言并不是不重要,而是像空气的必备性一样被看作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只有当顺畅的呼吸成了问题(信任危机的发生),它才会引发人们特别的关注。[4]关于现代性与信任危机之间的逻辑关联性,我们可以从卢曼(Niklas Luhmann)特别是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社会思想中获得有益启示。卢曼应该是最早在现代性框架之下探讨信任问题的社会学家。在他看来,人类社会特别是现代社会是极其复杂的,而信任则是社会复杂性的一种简化机制。而且,为了区分熟悉和陌生互动情境中的信任,他还提出了“人格信任”(personal trust)和“系统信任”(system trust)两个概念。前者以被信任者的人格特性为基础,产生于熟悉的日常人际交往过程之中,而后者的信任对象则与人格特性无关,是以社会系统(如货币、专家等系统)为一般交往媒介,更适用于日趋分化和复杂化的现代社会。[3]在卢曼信任思想的影响下,吉登斯进一步分析了信任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他认为,“风险和信任是交织在一起的”,[5](P31)现代性所滋生的风险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能通过信任去化解风险。相对于前现代社会的地域性信任,现代社会的信任是脱域化的,并通过象征标志(symbolic tokens)和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两种媒介沟通机制建立起来。因而,现代社会的信任不是具体的、个人化的,而是抽象的、普遍化的。由此可见,在卢曼和吉登斯看来,信任危机主要源于现代性扩张过程中日益增加的复杂性、风险性,而应对之策在于建立一套抽象化、普遍化的信任体系。
受现代化浪潮的冲击和挑战,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末启动了改革开放进程,随后在90年代初推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由此快速进入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急剧转型时期。在这一过程中,中国无疑同样遭遇了隐含在现代性之中的信任危机。但是,“对于中国人而言,在这些一般性问题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中国式的问题,这就是中国人在市场经济中非但没有建立一种新型的信任机制,反而使传统根基也受到动摇”。[6](P238)同时,我们也要看到,以市场化为主要动力机制的现代转型只是当下中国的一个面相,而与此交织并进的是整个社会在互联网技术渗透之下的加速网络化。后者的变革性意义,不仅在于实现了中国人之间大规模、超时空的信息互联共享,还在于激发了中国人的个体意识和学习潜能,重构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社会交往模式,其影响广泛而深远。可以说,“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已经构成为我们观察和思考当下中国社会问题一个不可或缺的宏观背景。基于此,我们将以此为分析背景,就信任危机的“中国式问题”及其在网络时空结构中的具体呈现做一个尝试性的探讨。
二、时空流变中的文化脱序:信任危机的“中国式问题”
在中国,信任问题研究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成为一个逐渐兴起的学术热点,[7]这显然与中国市场化改革所引发的信任危机息息相关。若就此而言,中国遭遇社会信任危机并进而引发学界的关注,在发生逻辑上与西方社会并无二致。然而问题在于,中国绵延几千年而至今的文化传统与西方社会存在明显的异质性,并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心理和行为,由此也就构成了当前信任危机“中国式问题”的文化底色。因而,在讨论中国人的信任问题时,文化传统无疑是一个难以绕开的话题。
(一)文化传统并不是中国信任危机的根源
自鸦片战争以来,随着中西方经济、社会、文化、政治、军事等多方面的频繁接触、交流和冲突,比较中西方社会的差异成为了国人审视自我、认识自我和改造自我的一种重要思想维度。在这个过程中,学者们提炼出了诸多代表着不同行为模式或社会结构的学术范畴。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梁启超的“公德”和“私德”、梁漱溟的“伦理本位”和“个人本位”、费孝通的“差序格局”和“团体格局”、许烺光的“情境中心”和“个人中心 ”,等等。此外,许多社会学者由于受韦伯(Max Weber)、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等社会学家关于“特殊主义和普遍主义”这种文化倾向或模式变相划分的思想启发,也将中西方人的行为模式区分为特殊主义和普遍主义两种取向。而正是基于这些经典的二元对立性理论观点,学界逐渐形成了中西社会两种相对的信任模式:特殊信任和一般信任。前者植根于熟人社会,是一种私人化的、情感性、选择性的信任;而后者则适用于陌生人社会,是一种普遍化的、制度性、程式化的信任。而美国日裔政治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一书中关于文化与信任问题的对比研究,则基本上将“特殊信任和一般信任”与“低水平信任和高水平信任”划上了等号。[8]他似乎证实了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中的一个重要论断:中国社会信任缺失源自家族主义取向的文化本身。这也构成了许多人分析中国社会信任问题的理论资源——中国的文化传统本身先天就具有相互不信任的基因。
那么,这样的论断是否客观、可靠呢?在福山的信任文化论刺激之下,国内社会学界曾掀起一场关于中国人信任问题的学术争鸣。例如,既有学者通过“关系运作”[9]、“自己人”圈子[10]、“情感的差序”[11]等研究批评福山的观点,也有学者认为中国信任危机源自制度信任模式的缺失,[12]并通过实证分析论证了儒家文化对一般信任的负效应。[13]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学者“几乎都围绕文化尤其是本土文化的视角,将中国人的信任问题置于讨论的重心”,[14]并大多沿用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的二元分析框架展开分析。对此,翟学伟指出,中国人的信任是关系性的,应跳出二元对立的分析思维,[15]并指出当下中国人信任问题的重点在于“长久和稳定性关系的全面解体”,社会信用危机源自“社会的同质化”,要通过增强社会单位的区分度和纯粹度加以应对。[16]
在笔者看来,我们对福山的观点确实需要打个问号。不可否认,相对于西方人而言,中国人在价值判断、思维习惯、行为模式等方面均具有明显的特殊主义取向。在人际交往特别是与陌生人交往过程中,中国人往往是下意识地想搞清楚对方与自己的“关系”,以便确定彼此间的亲疏远近而相机行事。可以说,“关系”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一个十分生活化而又具有伸缩性的概念,“找关系”“拉关系”成了日常人际交往的常态。对此,林语堂在他那本著名的《中国人》一书中也曾有些写实而又不失诙谐地分析道:
“实际上,没有一个家庭是没有什么联系的。很少有一个中国人的家庭不会通过婚姻或通过熟人找到一个远房的堂兄,该堂兄又认识一位张先生的三公子的教师,而这位张先生的媳妇是某位官僚的太太的妹妹,这个关系在有官司要打的时候是极有重要价值的。”[17](P194)
中国人这种思维习惯和行为模式的形成,深受儒家思想文化的影响。传统中国是一个典型的小农社会,血缘与地缘相互交织,地缘关系往往是血缘关系在空间上的投影,而儒家倡导的用家庭伦理建构社会秩序的思想正契合了这种社会的治理需要,“整个社会差不多就是扩大了的家庭”。[18](P53)在中国人的思想意识里,“家”的内涵可大可小,是一个极具伸缩性的概念。也就是说,根据社会主体之间不同的互动情境,“家”所涵盖的成员范围会存在明显差异。从“一表三千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等十分常用的俗语,就可以看出中国人的这一特点。由此,中国人习惯性地会根据不同的目的和情境,在彼此之间形成以“己”为中心的强调社会关系亲疏远近的“差序格局”,时至今日也没有根本性的改观。在现实生活中,宗族、籍贯、方言、毕业学校、职业经历等较为固定的社会标识,仍旧被现代中国人的家文化涵化,用作衡量“关系”亲疏远近的重要维度,并据此建构起一个个“关系圈”。这样,每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中国人,都是“社会圈子中的人”。
从现代意义来看,这种差序化的社会交往圈层结构依“关系”而待人,缺乏足够的平等性和开放性,虽适用于彼此知根知底的熟人社会,却难以推广到充满“他者”的陌生人社会。那么,我们是否由此就可以断定中国是一个缺乏信任的社会呢?站在西方人惯常的立场和视角来看,确实是的。因为他们缺乏“关系”思维的束缚,习惯于以平等的视角待人,对“他者”持有基本信任,而中国人缺的就是这个。这不免让笔者想到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关于“文字下乡”的分析。在一些乡村建设者看来,乡下人具有“愚”的毛病,而其根源在于不识字,所以要通过文字下乡“去愚”。费先生指出,“乡村工作的朋友说乡下人愚,显然不是指他们智力不及人,而是说他们知识不及人”,但这还是难以自圆其说,“至多是说,乡下人在城市生活所需的知识上是不及城市里人多。”[19](P11)但文字只是一种用以传情达意的意义符号,乡下人生活于面对面的社群里,语言就已具有这样的功能,甚至“连语言本身都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19](P14)西方人认为中国人的文化传统里缺乏信任,与城里人看乡下人“愚”的问题一样,不是有着一样的逻辑吗?但这种认知和判断并不符合中国人现实的实践逻辑,福山认为中国是一个低水平信任的国家的观点,也是有失偏颇的。
其实,中国人差序性的信任格局也不全然是封闭性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动态的、富有弹性的。现实生活中,如果经过频繁互动并形成亲密的情感认同,陌生的“他者”也完全可以成为“自己人”,而且相互间的信任水平甚至还会超过一般的亲人关系。“正是因为中国人善于在人情交换中不断地平衡工具性行为与情感性行为,才能将‘人脉’(自我中心的信任网络)拓展到基于血缘的小圈子之外。”[20]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思想中的“信”,针对的正是处于家庭生活关系之外的朋友,所谓“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这种家庭之外的社会信任关系,与现代社会中强调陌生人之间平等而友好的合作关系有着诸多的同构性。正因为如此,有学者就指出,“建立在儒家思想基础上的中国本土信任伦理,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冲破血缘和家庭的局限,扩展到社会公共领域之中。”[21]由此可见,单从文化传统及其现实运作中,我们并不能真正找到当下中国产生“总体性信任危机”的答案。
(二)中国信任危机源自时空流变中的文化脱序
信任的本质是社会成员在风险情境中所体现出来的“对自己依赖对象所维持的时空性特征”。[4]因而,从具体的时空结构中去探析信任危机的根源应该是更为有效的路径。就时空结构而言,中国的乡土社会是一个近似静态的、封闭的农业社会:从时间维度看,乡民们所感受到的变化基本上就是四季更替、日升日落的自然现象以及个体生老病死的生命周期,现在和将来往往被认为是过去的周而复始;从空间维度看,乡民们出于农业生产、社会安全等方面的需要,往往形成一个聚落,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样时空凝滞的环境下,每个人都被镶嵌在一定的家庭伦理关系之中,彼此知根知底、相互依赖,安土重迁被视作当然的品格,背井离乡则意味着一种灾变。从消极的方面来说,这种时空结构形成了强有力的失信制约机制,失信者面临的将是一种生活难以承受之重,往往得不偿失。
近代以来,虽然中国遭遇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但这主要是针对西方势力冲击清廷这个“停滞的帝国”[22]的治理权威和秩序而言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仍在生活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乡村社会。而到了新中国时期,长期推行的户籍管理制度和城乡分治政策仍将中国人固着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结构之中,社会缺乏流动,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与祖辈们没有多大差别,信任秩序如旧。即便如郑也夫所言,改革开放前频繁的政治运动对传统的信任秩序造成了冲击,[23](P245)但也并没有真正动摇其社会根基。传销等日益增多的“杀熟”现象,是在上世纪90年代市场化改革进程启动之后才出现的社会问题。这也是此时信任研究在中国逐渐兴起的现实动因。
市场化改革释放了社会活力,提高了经济水平,同时也加快了人们日常生活的货币化和城市化,刺激了人们追逐财富、追求时尚的欲望。此时,对于广大乡民而言,“离土离乡”既是一种生活需要,更是一种人生追求,正所谓“鲤鱼跳龙门”。由此,在城乡二元结构性力量的“推-拉”之下,社会处于加快流动、分化之中,人们的生活世界和生命意义越来越突破乡土社会,散落于各种各样的职业、领域,甚至是千里之外的他乡。在这种时空结构中,个体的交往范围不断扩大,与陌生人交往日益成了多数人的生活常态。相较于熟人社会,陌生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是一种偶然的、松散的关系,而彼此间的“一次性博弈”即便给对方造成损害,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舆论压力,甚至还有利可图。当经济功能被奉为社会的主导价值,当人们的逐利欲望被不断激发和疯长,而失信行为却较少受到应有的惩戒时,诈骗现象必然会层出不穷,甚至“杀熟”也成了家常便饭。对此,用“道德滑坡”“人心不古”之类的话语加以谴责,只看到传统道德伦理在乡土社会的规范价值,却没有揭示趋利避害的人类本性在文化脱序背景下的无序膨胀。这是当前转型中国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沉重话题。
同时,我们也要看到社会加速互联对信任危机明显的催化作用。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3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6年12月,中国网民规模达已7.31亿,相当于欧洲人口总量,互联网普及率达到53.2%。也就是说,已经有超过一半的中国人融入到网络社会之中。互联网具有超时空、匿名性、虚拟化、去中心、无疆界等技术特性,是一个充满复杂性、流动性的信息交互空间。这是有别于网下现实社会的“异度空间”,网民通过人机界面介入其中,开展身体缺场化交往,具有了明显的“真实身份隐形化、主体关系陌生化、行为形态虚拟化、社会效应跨界化等显著特点”。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风险社会:在这里,相隔千里的陌生人之间可以开展多种形式的信息交流,即便你看到的对方只是一个不知其意的符号;在这里,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搜索到各类真假难辨的信息,并可以迅速向社会扩散出去,即便后来证明是谣言;在这里,我们可以频繁而即时地收到各类关于诈骗、盗窃、爆炸、死亡等负面事件的新闻信息,以至于我们生活在一个缺乏安全的世界,即便那些事件离我们相隔十万八千里……总之,诸如此类的风险事例可谓枚不胜举。如今,我们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已如此深度地嵌入其中而难以自拔,以致有学者指出:“信任和互联网皆属当今时代最重大的问题,二者的拓展、重构深刻影响着人类社会的未来图景”。[24]
综上可见,正是在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的背景之下,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他乡、网上与网下等时空结构正处在剧烈地断裂与叠加、分化与组合的转换过程之中,明显超出了传统信任文化调适的进度。一旦社会对失信者的行为和后果失去约束力,“总体性信任危机”就不可避免了。
三、危机中的“网络人”:网络话语信任及其影响
如前所述,对于信任危机的弥散化,互联网的技术特性发挥了重要的催化作用,但这只是凸显了互联网作为风险制造者和传播者的面相。其实,作为一种信息交互的技术平台和社会空间,互联网在重构传统信任机制的同时,还发展出了一种新的信任机制——话语信任。“网络信任首先是对话语自身的信任,然后才是衍生出来的对话建构出来的社会角色或者自我的信任。”[25]也就是说,在身体缺场化的网络交往过程中,人们通过话语表达和交流可以建立起一种有别于面对面交往的特殊信任秩序。显然,在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的背景下,探究这一信任机制对于深度理解和把握“总体性信任危机”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网络人”之间的话语信任机制及其运作
针对互联网对社会交往主体身份带来的复杂影响,有学者试图提出“社会人”和“网络人”的概念来替代前互联网时代的“熟人”和“生人”概念。在他看来,“实名”是社会人的本质特征,而“匿名”是网络人的本质特征,如果网络人采用了“实名”,那么他就变成了社会人,虚拟社会也就变成了现实社会。[26]在笔者看来,“网络人”的提出凸显了网络时代缺场交往的社会结构和陌生情境,为探讨网络信任问题找到了较好的切入口,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但是,这里的“实名”并不能等同于现实社会中的真实姓名,而应理解为对网络交往对象真实身份的熟知。因为网络交往是一种基于人机界面的信息交互过程,每一个交往主体只是以一定的虚拟符号(网名)呈现,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假的。对于陌生人之间的网络交往而言,信任问题的关键,在于对隐藏在虚拟符号背后的“他者”现实身份的熟知程度。因为即便是匿名,或者名字是虚假的,但只要你熟知虚拟符号背后“他者”的真实身份,就不容易出现信任问题。由此,准确地说,“网络人”应该是其真实身份对于网络交往对象而言处于“无知状态”的网民,而不能简单地以是否实名作为判断标准。
如果同意笔者对“网络人”的解释,那么“社会人”之间的网络信任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了,因为互联网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熟人间的一种便捷的信息沟通工具。而对于“网络人”而言,他们之间则是一种陌生人之间的缺场化交往,彼此只处于网络信息的“弱连接”状态。在超时空的互动过程中,其信任关系只能建立在对网络话语的认知和判断之上。基于互联网的技术特性,网络话语有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并常常被网民组合在一起用以表达某种意见、态度和情感。这种可以脱离网络人的现实身份而自由流动的意义符号,具有自在性、生动性、表意性等特点,时下流行的各种网络“表情包”即是其中的典型。实践经验表明,一种网络话语是否获得信任,就看它所具有或被赋予的意义价值,如果其意义被越多的网络人认同,那么获得信任的程度就越大。因而,在网络话语表达与网络人的信任之间存在着一个关键的认同问题,它们的梯次连接构成了网络人话语信任机制的运作逻辑,即“话语表达→认同(不认同)→网络信任(不信任)”。这诚如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所指出的,在充满流动性、风险性的网络社会中,认同是“如此重要而根本”。[27]
当然,网络话语的表达同时也是一个网络话语建构的过程,话语建构能力决定了话语表达的效力,并最终会影响网络人之间的信任水平。相较于明显受角色规范约束的面对面交往,网络人之间的缺场化交往具有鲜明的自由化和个性化特征。除非有与对方交往的强烈意愿,否则“看人说话”就不再成为网络人(特别是青年人)话语表达的主导性规则,网下的各种后台行为也更容易前台化,心中是怎么想的,在网络上就怎么表达。正因为如此,互联网对于青少年而言,更像是“一个不受身体约束、可以重塑自我面貌和自我认同的行为空间。”[28](P350)
(二)网络话语信任机制对中国社会的深刻影响
网上社会和网下社会虽然存在空间分化的问题,但两者是一个连续统,经由网络行为主体的信息交互而相互影响。因而,当“数字化生存”成为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时,我们就不得不重视网络话语信任机制对中国社会所带来的影响。
正如笔者在前文所分析的,中国人的信任是一种差序信任,往往根据与交往对象的亲疏远近而采取不同的信任策略。但在网络时代,这种差序型信任发生了明显的异变。一方面,现实信任关系经由互联网有被进一步强化的趋向。例如,“微信”这一社交软件在中国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流行开来,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强大的“朋友圈”功能满足了中国人“关系取向”的行为模式。多年失去联系的同学、朋友,在“朋友圈”成员的相互勾连下迅速取得了联系。可以说,正是借助“微信”等虚拟信息交互软件,中国人在网络空间复制和强化了熟人社会中的信任关系。现实中,正是基于这种网络信任关系的存在,网络谣言更容易在熟人圈中实现病毒式传播,从而强化了人们对于“总体性信任危机”的心理认同。小圈子的信任反而加剧了整个社会的不信任,这是有待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另一方面,也许是更具有社会变革性意义的方面,就是网络话语信任机制的运作对差序信任的重构。互联网固然复制和强化了现实社会的信任关系,但同时更是扩大了中国人信息交互和即时联动的能力,让庞大的“网络人”群体形成以认同为基础的差序信任结构:“网络人”因为认同而超时空聚集,因为认同而群体性分化,明显突破了单纯以血缘和地缘等传统关系为基础的差序信任结构。这种认同型差序信任往往能形成强大的话语力量反制于网下社会,从而构成了中国社会舆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种认同力量的形成和生长,源于互联网的平权效应。由此,普通网民在互动中也感受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社会力量,而许多因为网络监督、网络曝光而致贪官落马的典型案例,则更坚定了他们对自己拥有这一力量的信心。正因为如此,“关注就是力量,围观改变中国”正在成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的时代信条。当然,为了有效发挥围观效应,也有一些网民不惜断章取义,用夸张、“雷人”或煽情的字眼博人眼球,引发各种网络舆论乱象。显然,在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的背景下,这种认同力量的崛起将成为重构中国社会权力结构的一个重要变量。
四、结 语
信任危机是一种现代性的后果,而对于中国人而言,在这一般信任危机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中国式问题”。中国不同于西方社会的文化传统,固然塑造了中国人较为独特的信任机制和结构,但这并不是中国产生“总体性信任危机”的根源。时空流变中的文化脱序才是产生该危机的根源,这是由信任本质的时空特性决定的。转型中国加速网络化的背景下,互联网在加剧这种信任危机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催化作用,但这只是凸显了互联网的一个面相。其实,互联网在重构传统信任机制的同时,还发展出了“网络人”之间的话语信任机制。在这种信任机制的运作之下,认同的力量迅速崛起并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刻影响。对此,本文只是作了初步探讨,关于中国人在不同时空结构中的信任机制及其类型问题将另文深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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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鹏进)
浙江省社科规划项目“基于信任分析的网络舆论冲突及弥合研究”(17NDJC297YB)的阶段性成果。
C912.6
A
1243(2017)02-0056-007
作者:姜方炳,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市情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网络社会学。邮编:31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