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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古代海洋人文思想的集大成者

2017-01-12倪浓水

关键词:涉海海洋

倪浓水

(浙江海洋大学 人文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太平广记》:古代海洋人文思想的集大成者

倪浓水

(浙江海洋大学 人文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太平广记》共辑录涉海叙事七十三篇。既有审美性的海洋想象,也有生活化的海洋写实。其所呈现的海洋世界,是综合性的。它们反映出古人多方面的海洋人文意识:海洋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是智者、勇者和异人的活动场所,海洋生活又是异常艰难的,海洋民间宗教思想无所不在。《太平广记》既是先秦至宋的各类涉海文献的汇辑,也是古代海洋人文思想的集大成者。

《太平广记》;古代海洋人文思想;涉海叙事;集大成者

《太平广记》是宋代一部卷帙浩繁的类书,也是涉海叙事文献保留最多的一部古代典籍。如果把涉海叙事简要定义为对于海洋(包括沿海岸线和海岛)的文学描写,那么可以从《太平广记》辑出与海洋有关的故事共有七十三篇,涉及海洋叙事的各个方面:海洋神仙,海洋神话,海洋民间信仰,海洋民俗,海洋交流,海洋神人、神物、奇宝,海洋奇遇等等,无所不包;涉及的人物,上至帝王,下至普通百姓,极具广泛性。《太平广记》里的“海洋”,是一个立体的世界,是一种多层次的文化结构。另外由于它是一部类书,它的资料来自各类著作,所以它又是一种海洋书写的“汇辑”。它把先秦至宋的各类文献中的涉海叙事,几乎都囊括了,所以说它是古代海洋人文思想的集大成者。

一、《太平广记》涉海叙事的政治和文化背景

宋太平兴国二年(977),李昉与扈蒙、李穆、徐铉、赵邻几、王克贞、宋白、吕文仲等14人奉旨修纂《太平广记》,可见这是一种“政府行为”,况且《太平广记》只不过是宋统治者下诏修纂的四大类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之一,“政府行为”演变成“政绩工程”,而统治者的意图,鲁迅先生曾经指出过:“宋既平一宇内,收诸国图籍,而降王臣佐多海内名士,或宣怨言,遂尽招之馆阁,厚其廪饩,使修书,成《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各一千卷。又以野史小说诸家成书五百卷,目录十卷,是为《太平广记》。”①宋朝统治者希望通过文化建设来达到消除“政治怨言”的用意,是十分清晰的。

但是宋初的大规模编书,除了上述的政治因素外,文化传承因素也是重要的考量。“《太平广记》的成书是与宋初的大文化背景紧密相联的,它以图书的搜集整理为前提,而统治者‘文德致治’的文化策略,是其孕育的土壤,而皇帝的好文嗜读,则是其诞生的催化剂。”②正因为这是一种政治需求下的文化工程,《太平广记》所搜集的文献和所选中的内容,就不但体现出修纂者的一种文化自觉,更是一种时代文化的折射与反映。正如有学者所指出:“《太平广记》搜集的神异话语系统解读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先秦时期的神异话语呈现敬而畏之的特点,两汉带有政治伦理色彩,及至魏晋神异话语篇章数量大增,作为志怪戏谈,唐代的神异话语作品则成为文化史奇观,体现了以神性说人性、以奇闻喻人文的另一种真实。《太平广记》在宋初集结成书,是社会文化思潮推动发展的历史必然。”③

正因为如此,虽然李昉等人编纂《太平广记》,其最初的出发点和终极目的都与海洋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由于《太平广记》实际上可以看做是对以前志怪小说等形态呈现的一种社会文化集成,具有巨大的“总结”意义,而这种小说形态,也包含了先秦至宋初的海洋小说,所以在《太平广记》里有大量的涉海故事和之相关的海洋人文思想的出现,也就成了一种必然了。

从宋代的海洋观念和海洋政策来看,《太平广记》搜集了那么多的涉海故事,也是一种必然。宋代有比较开放的海洋观念和比较务实的海洋政策,这在“江南”的开发方面有非常鲜明的体现。因为入宋以后,随着江南地区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朝廷对于该地区政治政策的倾斜性调整,江南一带形成了大规模、多层次的对外开放格局。有学者研究后指出:那时候的江南一带,“从地域空间结构来看,主导性口岸、辅助性口岸、补充性口岸和前沿腹地、核心腹地、附属腹地相结合,构成了完整的开放体系。从纵横维度来看,开放活动主要集中于经济和文化领域,开放对象并不局限于与宋政府有政治关系的东亚高丽等国,而是扩大到东南亚、南亚、西亚的众多国家和地区。从活动模式来看,民间力量扮演了主导角色。”活跃的江南海洋活动,呈现出鲜明的两个特点。“一方面,以海商为代表的民间群体不仅是中外经济交流的主力军,在推动文化开放和政治交往方面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海外来华人员的大幅增加,使中外互动呈现出空前的活跃。对外开放的全面展开和不断深入,既是江南社会日益突破以中原地区为核心的高度统一的农耕文明体系的反映,也标志着中国社会开始从中原主导的内陆型社会转向由江南引领的海陆型社会。”④“开发江南”与开发海洋紧密结合,其中“海商”起了重要的作用。“海商”长年累月活动于海洋之中,亲身体验和耳闻目睹了大量海洋奇观,海洋书写自然十分丰富。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宋代的涉海叙事文献多达24部126篇。

进军海洋,开发海洋,成为宋代的时代主流,在政策的主导下,宋代的海洋意识和海洋文化得到广泛的传播,各种海洋意象的构建也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有学者研究后指出,“宋代海上贸易的空前繁荣开启了航海活动和海洋知识积累的新时代。宋人通过海商群体、航海使节和僧侣、历代典籍等途径获得海洋知识,其中海商群体是第一手海洋知识的主要来源。海洋知识通过口耳相传、航海使节和僧侣、礼宾机构及沿边官员的记录等方式传播,使宋人构建出动态、险恶、奇异而充满财富和商机的海洋意象,反映了宋人敬畏海洋、生财取利、华夷有别的海洋观念。”⑤

可以说,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海洋”都是朝野的一个“热词”,因此,《太平广记》大量涉海文献的存在,也就有了相当的合理性。

二、《太平广记》涉海叙事的海洋人文倾向

《太平广记》的七十三篇涉海叙事小说,反映出多方面的海洋认识和海洋思想。它们既是对宋以前的海洋思想传统的继承,也是宋代海洋意识的间接反映。

(一)涉海叙事的史家立场

自先秦以来,涉海叙事呈现为两种基本形态,一种是纯粹的“海洋想象”,故事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也没有明确的空间概念,故事的主角也不是实有其人的历史人物。《山海经》《列子》和《庄子》里的涉海故事基本上都是这种形态;另一种是无论涉海故事如何超现实甚至荒诞不经,都极力添置明确的时空因素,故事中的主角也往往是实有其人,张华《博物志》、王嘉《拾遗记》等走的都是这种路子。前者是文学家的态度,后者则更多体现为史家意识。

《太平广记》虽然是一部文学性类书,李昉持的却是史家的立场,所以他的每一篇涉海选文,都有明确的时间、空间和人物指向,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模式化的叙事方式。在作品的开头,都是这三个要素的介绍:“鬼谷先生,晋平公时人”(《鬼谷先生》)、“汉武帝天汉三年,帝巡东海”(《王母使者》)、“元和初,有元彻、柳实者,居于衡山”(《元柳二公》)等等。哪怕叙写一些海洋生物故事,也往往以“东州静海军姚氏率其徒捕海鱼,以充岁贡”(《姚氏》)、“刘恂者曾登海舶,入舵楼,忽见窗板悬二巨虾壳”(《海虾》)这样写实性的介绍开头。说明《太平广记》是将海洋故事内容当作一种客观性存在对待的。《太平广记》引书大约四百多种,但却不收被明代大儒胡应麟称为“说部之祖”的《山海经》,或许正是这种创作观念的反映。

(二)“山海并重”的文化视野

《太平广记》卷帙浩繁,共有五百卷数十万字,而七十三篇涉海叙事只有一万八千多字,所引述的典籍也只不过三十余种,所以占全书的比例并不大,但是呈现的却是一种“山海并重”的整体性视野。这从两个方面可以得到佐证。一是七十三篇选文本身就是证据,如果没有明确的海洋意识,如果坚持的是中原文化“唯一”的立场,《太平广记》是不会选录涉海文献的,更不会如此大规模地选录。同时期或以前也有一些类书,或者说许多笔记都是类书形式,它们却不收涉海叙事文献;二是《太平广记》涉海叙事所引述的典籍,如戴孚《广异记》、王嘉《拾遗记》、李冗《独异志》、张华《博物志》、段成式《酉阳杂俎》、徐铉《稽神录》等,基本上都是持这种“山海并重”的大文化视野的。可惜《太平广记》不收“山海并重”思想体现得最为突出的《山海经》,否则编著者的这种大文化视野立场更为显著。

(三)海洋文明的整体构架

《太平广记》本身就是一个整体性叙事结构。它的五百卷分成神仙、女仙、道术、方士、异人、异僧、妇人、夜叉、妖怪、精怪、草、木、虎、狐、水族、昆虫、蛮夷等几十类。天地冥府,神仙妖精,飞禽走兽,草木万物,乃至梦幻异想,无所不包,虽然显得有点庞杂无序,却实在是综合性意味十足的一部书,整体性构架是一目了然的。

《太平广记》所辑录的七十三篇涉海叙事故事,涉及海洋神仙、海洋异人异物、海道奇遇、海洋生物、海洋交流和海洋想象等各个方面,几乎囊括了先秦以来海洋叙事的所有内容,成了先秦至宋的涉海叙事的集大成者。这是《太平广记》整体性的构架思维的另一体现。

三、海洋仙道思想的集束反映

“海洋仙道”是周秦汉海洋意识的传统思想,进入宋朝后,这种思想虽然有所淡化,但仍然很有影响。《太平广记》以“神仙”作为全书构架的第一梯次,而“海洋神仙”则是其有机组成之一,正是这种思想和影响力的体现。

《太平广记》卷第四(《神仙四》)有《鬼谷子》一文:

鬼谷先生,晋平公时人,隐居鬼谷,因为其号。……秦皇时,大宛中多枉死者横道,有鸟御草以覆死人面,遂活。有司上闻,始皇遣使赉草以问先生。先生曰:“巨海之中有十洲,曰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光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此草是祖洲不死草也。生在琼田中,亦名养神芝。其叶似菰,不丛生,一株可活千人耳。”⑥

这个故事出自唐末五代时期杜光庭的《仙传拾遗》。杜光庭是浙江缙云人,在天台山做过道士,后来随唐僖宗入蜀。唐亡后追随前蜀王建,官至户部侍郎。赐号传真天师。晚年辞官隐居四川青城山。他写和编过很多书,其中在《录异记》中创作过两则涉海故事。一则为“海龙王宅”,说海龙王的老家在苏州东面海中的一个小岛附近,与海岸有五六日航行的路程。小岛的前面,阔百余里,四面海水粘浊,但是海龙王宅所在位置,却是海水非常清澈,无风而浪高数丈,舟船不敢靠近。夜中远望,见此水上红光如日,方百余里,上与天连。另外一则故事描述一条“异鱼”,说南海中有两座岛,高数千尺,两岛相去十余里,有巨鱼相斗,不小心把鱼鳍挂到了山上,结果半山为之摧折。可见杜光庭是一个很有海洋意识的人。他在《仙传拾遗》中描述了十洲和神仙岛上的不死之药,也在情理之中。而《太平广记》选录了这个故事,说明李昉等是相信这种思想或者认为这种海洋神仙岛和不死之药是美好和有价值的文化遗产。

《太平广记》卷第四(《神仙四》)还有《徐福》,也出自《仙传拾遗》。这篇作品是《鬼谷子》的进一步发展,叙写秦始皇相信了鬼谷子关于海洋神仙岛和不死之药的说法,派遣徐福及童男童女各三千人,乘楼船入海寻找。徐福因此在海里“得道”,不但成了海洋神仙,而且还成了神医,治愈了登州海边很多怪病。⑦

《鬼谷子》和《徐福》主要记录海上神仙岛的不死之药,卷四中的“王母使者”所记录的则是神仙岛的“海洋异宝”。故事背景是汉武帝时期,汉武帝巡东海,祠恒山,王母遣使献灵胶四两,吉光毛裘。武帝以付外库,不知胶、裘二物之妙。后来才知道是海中神物。它出自凤驎洲,岛上多凤驎,数万为群。“煮凤喙及驎角,合煎作胶,名之‘集弦胶’,一名‘连金泥’。弓弩已断之弦,刀剑已断之铁,以胶连续,终不脱也。”⑧

古人一直以为,神仙岛在汪洋大海之中,凡人是看不到也找不到的,除非“天意”使然。而这种“天意”,在古代涉海叙事里,往往以被风暴刮至的形式表现。《太平广记》卷二十五《元柳二公》就是如此。这个也是出自《仙传拾遗》里的涉海故事,叙述元彻、柳实两个人,本住在内陆衡山,但他们有一个叔叔“为官浙右”,于是他们一起来到海边,“登舟而欲越海”,结果遇上了风暴,被大风大浪刮到了一个遥远的孤岛上。这个孤岛除了一个供奉天王尊像的庙宇,别无他物,本以为很清净,也很安全,不料他们刚刚在岛上坐下休息,就见海面上有非常奇特的巨兽出现了:

(巨兽)出首四顾,若有察听,牙森剑戟,目闪电光,良久而没。逡巡,复有紫云自海面涌出,漫衍数百步,中有五色大芙蓉,高百余丈,叶叶而绽,内有帐幄,若绣绮错杂,耀夺人眼。又见虹桥忽展,直抵于岛上。俄有双鬟侍女,捧玉合,持金炉,自莲叶而来天尊所,易其残烬,炷以异香。二公见之,前告叩头,辞理哀酸,求返人世。双鬟不答。二公请益良久。女曰:“子是何人,而遽至此。”二公具以实白之。女曰:“少顷有玉虚尊师当降此岛,与南溟夫人会约。子但坚请之,将有所遂。

原来这是一个道教圣地。两人经历了种种奇遇,思想其了巨大的变化。⑨

可是另外一批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海洋仙道不仅感化人,而且也惩戒人。卷三十九《慈心仙人》就是这样一则叙事:唐广德二年(764),临海袁晁起兵,以永嘉为根据地。有一天他部属的一条船在海上遭遇了风暴,随风漂流了数千里,来到了一座海岛。这座海岛,“青翠森然,有城壁,五色照曜”。看上去非常漂亮。袁晁部属就下船上岛,结果在岛上的一座精舍里,发现了大量金银财宝。他们就争相抢取。正在这时,忽有一妇人从里屋出来,她叫“慈心仙人”,大声叱喝,还警告他们,这些财宝都是龙的财富,如果他们不归还,“死在须臾耳!”吓得这些人赶紧下跪,“各送物归本处。”但是毕竟由于触犯了海洋神灵,这些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数日至临海。船上沙涂不得下,为官军格死,唯妇人六七人获存。”?

《太平广记》说这则训诫故事出自唐人戴孚的《广异记》。《广异记》还另有《径寸珠》和《海州猎人》,都是很精彩的海洋小说。

《太平广记》还另有《唐宪宗皇帝》(卷四十七)和《白乐天》(卷四十八)两篇涉海小说,挂着皇帝和名人头衔,叙述的其实也是海洋神仙岛故事,宣扬的仍然是道家和道术,可见在《太平广记》里,海洋仙道文化具有相当的地位,它们是海洋仙道文化的集束反映。

四、海洋“不凡者”的高频展示

敬畏海洋,是宋及以前的传统海洋思想。从《太平广记》所辑录的涉海叙事来看,这种敬畏海洋的思想,主要是通过塑造海洋智者、勇者和神者这样的“不凡者”来体现的。《太平广记》有好多涉海故事都是描写、塑造这些形象的。

《太平广记》卷第八十一有《韩稚》一文,说的是汉惠帝时,有一个道士叫韩稚,从大海中来,说是“东海神君之使”,对天下事无所不知,而且还能说多国语言。这显然已经是一个来自海洋的智者了。故事却又设置了另外一个更为睿智的“海洋人”形象。这个海洋人来自“东极扶桑之外”大海深处的“泥离国”,形象极为骇人:“其人长四尺,两角如蜼,牙出于唇,自腰已下有垂毛自蔽,居于深穴,其寿(年龄)不可测也。”汉惠帝指派韩稚去与他沟通。韩稚问他“人寿几何,经见几代之事”,他回答说:“五运相因,递生递死,如飞尘细雨,存殁不可论算。”韩稚见他居然说出“不可论算”这样的大话来,就问比女娲更早的时期,不料对方也能对答:“蛇身已上,八风均,四时序。不以威悦,搅乎一精一运。”那么更早的燧人氏时代呢?对方回答说:“自钻火变腥以来,父老而慈,子寿而孝。牺轩以往,屑屑焉以相诛灭,浮靡嚣薄,婬于礼,乱于乐,世欲浇伪,淳风坠矣。”听了韩稚的汇报,汉惠帝对这个人很是佩服,说:“悠哉杳昧,非通神达理者难可语乎斯道矣。”在他面前,本以为“无所不知”的韩稚也惭愧地避走了,不知所终。

这则出自王嘉《拾遗记》的故事,两个主角韩稚和泥离国人都来自海洋,一个“无所不知”,一个通晓人文始祖。他们是智者的代表,而来自海洋的身份属性,也可理解为对于“智慧海洋”的一种拟写。同样出自王嘉《拾遗记》的还有《太平广记》卷一百三十五的《帝尧》:“秦始皇时,宛渠国之民,乘螺舟而至,云:‘臣国去轩辕之丘十万里,臣国先圣,见冀州有黑风,应出圣人,果庆都生尧。’”该故事的核心因素是宛渠国人的“先知”之能。他们能透过冀州刮“黑风”这种自然表象,正确地预测“圣人”的出世,后来果然有尧的诞生。事情虽然奇异,但是故事所表达的“智慧海洋”这个主旨,则是明确的。

“智慧海洋”是中国古代传统海洋人文思想之一。在儒家经典思想里,“智”和“勇”是紧密相连的。《太平广记》所引述的涉海故事,不但有“海洋智者”,也有“海洋勇者”。“智”和“勇”构成了完整的海洋人文生态。

《太平广记》卷第一百六十五“骁勇”条下有《甾丘诉》故事。说周朝的时候,东海里有个叫甾丘诉的,“以勇闻于天下”。有一天,他骑马路过一处神泉,他让马去饮水。仆人说:“这水池里有怪物盘踞着,马喝了池里的水,马必死。”甾丘诉说:“有我在怕什么呢?听我的话好了。”马喝了水,果然死了。毒性如此厉害,可是甾丘诉一点也不怕。他脱掉衣服,拿着剑跳入水中。经过三日三夜的搏斗,他杀死了二蛟一龙,安然回到岸上。之后,雷神追着击他,竟然击了十日十夜,还击不死他,只是打瞎了他的左眼而已。 显然这是一个“大勇者”形象,有浩然之气,侠义之风,《太平广记》告诉人们,这样的人物来自海洋。

《太平广记》所辑录的涉海小说,表达出这样一种海洋观念:海洋是智者的所在地,是勇者栖居的地方。在智者和勇者之外,还有海洋神者存在。这些神者,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海洋神灵,他们更多的体现为现实性海洋人的精神升华或形态变异。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九十一《秦始皇》,描述了一位能“驱石下海”的神人。说秦始皇欲入海去观日所出处,神人为他驱石造石桥。有些石头走得不快,神人就鞭打它们,打得这些石头都流出了血,所有的石头都变成了赤色。但是石头还是走不到海边,在(山西)阳城一带变成了十一座山,山上的石头“尽起立,嶷嶷东倾,如相随行状”。神人就另想办法,在海中竖起了许多石柱子,终于搭成了桥,终于让秦始皇“从石桥入(海)三十里”去看日出。秦始皇想见神人一面,神人说:“我形丑,约莫图我形,当与帝会。”相见时,秦始皇有个手下暗地里想画神人的像,神人大怒。秦始皇察觉不对,赶忙转马。“前脚犹立,后脚随崩,仅得登岸。”

这个出自《三齐要略》的故事所描述的海洋神人,既能做只有神才能完成的事情,又具有凡人的脾性,所以可以看作是现实性海洋人的人格升华。

《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一十四《朱廷禹》(出《稽神录》)记载“江南内臣”朱廷禹所亲身经历的与海神相遇的奇事。故事说朱廷禹泛海遇风,舟船几次要倾翻了。船员说这是海神有所求。“可即取舟中所载,弃之水中”。朱廷禹他们就将船上能丢的东西都丢入海中,但风浪仍然没有平息。这时,“有一黄衣妇人,容色绝世,乘舟而来,四青衣卒刺船,皆朱发豕牙,貌甚可畏。”妇人一跃跳上了船,问:“有好发髢吗?可以给我吗?”“发髢”就是假发,船上人说没有,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妇人云:“在船后挂壁箧中。”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假发。“船屋上有脯腊,妇人取以食四卒。视其手,乌爪也。持髢而去,舟乃达。”

这个女海神,能纵横海上,又料事如神,可是竟然对于假发和脯腊这样凡俗的东西如此感兴趣,所作所为又带有“海盗”的风格,所以尽管是神人,其实带有浓郁的普通人的特质。

五、现实海洋的全面反映

《太平广记》涉海叙事所呈现的海洋世界,是多角度多方面的综合性世界。其中“现实海洋”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它们既有海洋渔猎生产的直接描述,海洋社会艰难人生的反映,海洋人生的心灵训诫,还有海洋社会性别歧视的折射,内容非常丰富。

(一)海洋渔猎生产的描述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三十四有出自《大业拾遗记》的《吴馔》一文,详细描述了吴地“海鮸乾鲙”生产制作过程:在五六月盛热之日,于海中捕得长四五尺的大鮸鱼。要求鳞细而紫色,无细骨不腥者。从海上捕得后,当即在船上进行“鲙制”。其具体方法是这样的:去其皮骨,取其精肉,切成一条一条的鱼肉丝。一边切一边晒。暴晒三四日后,非常干了,放进新白瓷瓶里密封。这样处理过的鮸鱼干,就算过了五六十日,其质量也如同新鲜鱼。吃的时候,取出鱼干条,以布裹之,“大瓮盛水渍之,三刻久出,带布沥却水,则皦然”,新鲜白嫩,犹如刚出海一样。另外,“海虾子”“鲈鱼鲙”“蜜蟹”等的做法,也极具海洋社会特色。

《大业拾遗记》,亦名《隋遗录》,又名《南部烟花录》,是一部宋代传奇小说。这则《吴馔》充分反映了江浙沿海地区的海洋捕捞和加工技艺,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二)海洋社会艰难人生的反映

海洋世界,说到底是人的世界,海洋社会也就是人的社会。《太平广记》辑录了许多与海洋人生有关的小说故事,它们是海洋社会艰难人生的反映。

海上生活的主要危险来自于风暴和海盗。遭遇风暴的叙事前面已经介绍很多。遭遇海盗丧身的叙事小说,《太平广记》也多有辑录。卷第一百二十六《邢璹》,叙写唐朝邢璹出使新罗,回来的时候泊于炭山。见“贾客百余人,载数船物,皆珍翠沈香象犀之属,直数千万。璹因其无备,尽杀之,投于海中而取其物”。

卷第二百四十三《李邕》,记叙唐朝时江夏人李邕在海州为官,有日本国使来到海州,“凡五百人,载国信。有十船,珍货数百万。邕见之,舍于馆。厚给所须,禁其出入。夜中,尽取所载而沉其船。”第二天对馆人说:“昨夜海潮大至,日本国船尽漂失,不知所在。”

上述两则故事,一则写一个堂堂朝廷外交使臣,另一则写一个地方官员,转眼之间都干起了海盗的行当。

无论是死于海上风暴,还是死于海上抢劫,茫茫大海中到处都是冤魂游鬼,《太平广记》涉海小说多有反映这方面内容的。卷第三百五十三有《青州客》,这个来源于《稽神录》的故事,叙写五代时青州有贾客泛海遇风,飘至一处,远望有山川城郭,“其庐舍田亩,不殊中国”,实际上却是一个“鬼国”,里面居住的全是死于海难的鬼魂。

海上生活的艰难,还体现在漫长海洋航行中的孤苦寂寞。卷第三百五十八《韦隐》叙写的就是这样的心境。故事说,唐代宗大历年间,在宫内尚衣局(执掌皇帝衣饰)为官的韦隐,新婚不久,就被派遣出使新罗。海路漫漫,他非常想念妻子:

“行及一程,怆然有思,因就寝。乃觉其妻在帐外,惊问之,答曰:‘愍君涉海,志愿奔而随之,人无知者。’隐即诈左右曰:‘俗纳一妓,将侍枕席。’人无怪者。及归,已二年,妻亦随至。隐乃启舅姑,首其罪,而室中宛存焉。及相近,翕然合体,其从隐者乃魂也。”

这个故事表面怪异,超出了现实可能性,实际上反映的就是长久在茫茫大海里航行的人对于亲人的思念和希望与亲人早日团聚的心情。

(三)海洋人生的心灵训诫

海洋生活的艰难性,无数次的海难死亡,导致在海洋谋生的人对于自己命运的极度不自信。他们渴望能够寄托心灵的超自然力量,所以海洋社会的民间信仰特别发达。这在《太平广记》里也多有反映。卷第一百三《白仁皙》叙写唐朝时白仁皙,在担任虢州朱阳尉时,押送一批官粮去辽东。“过海遇风,四望昏黑,仁皙忧惧,急念金刚经,得三百遍。忽如梦寐,见一梵僧,谓曰:‘汝念真经,故来救汝。’须臾风定,八十余人俱济。”这里的“梵僧”暗示诞生于印度的观音。观音与海洋有密切的关系,传入中国普陀山后,海洋保护神的属性就更加明显了。

卷第二百九十二的《黄翻》叙写汉代时候,辽西太守黄翻有一天得到报告,“海边有流尸,露冠绛衣,体貌完全。”当天晚上他就做梦,那个流尸对他说:“我伯夷之弟,孤竹君子也。海水坏吾棺椁,求见掩藏。”黄翻即请海民埋葬之,可是“民嗤视之,皆无病而死。”见到海上浮尸,必须打捞埋葬之,这是千百年来海洋社会形成的规矩和风俗,如果不埋葬,就会受到惩罚。这个故事反映出海洋人对于亡魂的敬畏。

极度敬畏海洋,敬畏神灵,由此产生的心灵恐惧甚至会延及日常生活。《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二十三《元义方》写元义方出使新罗,途中靠泊一个海岛休息,岛上中有一泓泉水,“舟人皆汲水饮之。忽有小蛇自泉中出。海师遽曰:‘龙怒。’遂发。未数里,风云雷电皆至,三日三夜不绝。及雨霁,见远岸城邑,乃莱州。”泉水这样的淡水,是海岛的珍贵资源,可是海师(即船员)竟然不敢饮用,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龙王专用,凡人饮用是要遭受惩罚的。元义方这些来自内陆的人不信,结果真的差点送了命。这是海洋民间禁忌思维的一个曲折反映。

(四)海洋社会性别歧视的折射

《太平广记》还辑录了一些对女性有明显歧视倾向的海洋故事。卷第二百八十六《海中妇人》说:“海中妇人善厌媚,北人或妻之。虽蓬头伛偻,能令男子酷爱,死且不悔。苟弃去北还,浮海荡不能进,乃自返。”这则出自《投荒杂录》的故事,对海洋社会女性的叙写,显然是不公正的。

卷第四百六十四《海人鱼》写了一条东海里的“海人鱼”,非常妩媚有淫荡。“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这则故事进一步渲染了“海上女性”的负面因素。

六、财富海洋观念的多方面体现

海洋中有无数宝藏,这是“海洋神仙岛”灌输给古人的海洋意识。相当长时期内,它甚至成了集体意识。《太平广记》辑录了多则这方面的叙事。

海洋财富的标志性宝物是珠宝。卷第四百二《鲸鱼目》、卷第四百二的《珠池》和卷第四百二的《径寸珠》,描述和反映的都是这方面的内容。《鲸鱼目》说“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凡珠有龙珠,龙所吐也。蛇珠,蛇所吐也。”《珠池》说廉州(今广西合浦一带)海中有洲岛,岛上有一口大水池,当地人叫它珠池,因为它盛产珠宝。每年地方官亲自监督珠户入池采珠,“以充贡赋”。这个珠池非常深,可能与海是相通的。所产的珠有豌豆一般大。

《径寸珠》的故事富有传奇性:

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风逆旅,见方石在主人门外,盘桓数日。主人问其故。胡云:“我欲石捣帛。”因以钱二千求买。主人得钱甚悦,以石与之。胡载石出,对众剖得径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内,便还本国。随船泛海,行十余日,船忽欲没。舟人知是海神求宝,乃遍索之,无宝与神,因欲溺胡。胡惧,剖腋取珠。舟人咒云:“若求此珠,当有所领。”海神便出一手,其大多毛,捧珠而去。

卷第四百二《鬻饼胡》故事最曲折。故事叙写一个书生在京城居住,邻居是一位买饼为生的外国人。这个外国人没有妻子,数年不回家。有一天生病了,临死前,对照顾他的书生说,他在他们国家那边,是一位大富翁,因战乱,逃到这里暂居。本与一乡人相约来此地汇集,但是对方一直没有来。他的手臂上,皮肤内藏有一颗宝珠。如“有西国胡客至者,即以问之,当大得价。”说完就死了。书生厚葬了他。可是从他手臂上取得的宝珠,大如弹丸,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光泽,整整三年,无人问询。有一天听说有“胡客”到城,就拿着珠去见他。胡人一见大惊,询问珠之来由,书生以实相告。胡人“乃泣曰:‘此是某乡人也。本约同问此物,来时海上遇风,流转数国,故僣五六年。到此方欲追寻,不意已死。’遂求买之。生见珠不甚珍,但索五十万耳。胡依价酬之。生诘其所用之处。胡云:‘汉人得法,取珠于海上,以油一石,煎二斗,其则削。以身入海不濡,龙神所畏,可以取宝。’”

除了珠宝,海洋财富还体现出珊瑚、香草、仙果等各种形式。卷第四百三《珊瑚》写了一棵高一丈二尺,有三根主枝、四百六十三条分支的珊瑚,号曰“烽火树”,因为到了夜里,这棵珊瑚还能放光。这种珊瑚在郁林郡经常可以看到。郁林郡还形成了珊瑚市,“海客市珊瑚处也。”这里买卖的珊瑚都非常珍贵漂亮,“珊瑚碧色,一株株数十枝,枝间无叶。大者高五六尺,尤小者尺余。蛟人云,海上有珊瑚宫。”

卷第四百八《千步香草》记载“南海出百步香,风闻于千步也。今海隅有千步香,是其种也。叶似杜若,而红碧间杂。”卷第四百十《仙人杏》记载:“杏圃洲,南海中,多杏,海上人云,仙人种杏处。汉时,尝有人舟行遇风,泊此洲五六日,日食杏,故免死。”它们都是海岛上才有的神草异果。这是“海洋神仙岛”话语的体现。

另外,《太平广记》还记载了大量的海鸟、海鱼等海洋生物,充分反映了宋人对于海洋生物世界已经有了深入的认识。

总而言之,《太平广记》所描述和反映的海洋世界,是多方面的,综合性的。其中既有审美性的海洋想象,也有生活化的海洋写实。这说明,在《太平广记》诞生的宋代,国人对于海洋的认识,是多维度存在的。

注释: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页。

②牛景丽:《〈太平广记〉的成书缘起》,《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5期,第33-38页。

③霍明琨:《〈太平广记〉与社会文化》,《学术交流》2004年第9期,第148-151页。

④陈国灿,吴锡标:《走向海洋:宋代江南地区的对外开放》,《学术月刊》2011年第12期,第122-129页。

⑤黄纯艳:《宋代海洋知识的传播与海洋意象的构建》,《学术月刊》2015年第11期,第157-167页。

Taiping Guangji: A Comprehensive Expression of Ancient Marine Humanistic Thought

NI Nongs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 Teachers’ Education, Zhejiang Ocean University, Zhoushan 316022, China)

The novelTaiping Guangjialtogether contains 73 narrations involving the sea. It has both the marine imagination in aesthetic nature and the realistically marine description of living. The ocean world presented in the novel is synthetic, reflecting ancients’consciousness of marine humanity, such as the residence of celestial beings, the arena of the wise, the brave and the the unusual men.It shows that the marine life is extraordinarily hard and the marine folk religious thought is ubiquitous. As a result, the novelTaiping Guangjiis not only the compilation of various marine literature ranging from the pre-Qin period to the Song Dynasty but also the comprehensive expression of ancient marine humanistic thought.

Taiping Guangji; ancient marine humanistic thought; marine narrations; a comprehensive expression

I207.41

A

1008-8318(2017)03-0001-08

2017-04-1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基于涉海叙事文献整理的中国古代海洋人文思想研究”(编号 :16YJAZH047)。

倪浓水(1960-),男,浙江宁波人,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海洋文学,海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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