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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的“无悔”和杨荫杭的“绝对选择”

2017-01-12

关键词:杨绛伦理人格

金 鑫

(中山职业技术学院 素质教育中心,广东 中山 528400)

杨绛的“无悔”和杨荫杭的“绝对选择”

金 鑫

(中山职业技术学院 素质教育中心,广东 中山 528400)

相对同时代知识分子出现精神成长断裂和自我否弃的现象,杨绛的生命气质更为完整和统一,这也表现在她对人生选择的“无悔”上。19世纪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关于“绝对选择”的哲学概念为理解杨绛提供了参考。通过凭借独立意志、敢于承担自我伦理责任的“绝对选择”,杨绛从单纯的“审美者”成长为具有独立意志的“伦理者”。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扮演了引导她精神成长的“伦理的法官”的角色,启示杨绛进行无悔的“绝对选择”。

杨绛;杨荫杭;克尔凯郭尔;绝对选择;审美者;伦理者

在杨绛的《干校六记》中,有一段她和钱钟书在菜园子里的对话:

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①

在这里,杨绛极其明确地声明,之所以面对干校时期的困境也死心塌地,是因为建国后选择留下“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选择”、如何选择、凭借什么进行选择,这些对杨绛而言都是生命中重要的哲学命题,在她的创作和思想中也有较多的反映。和同时代的一些知识分子具有的强烈的忏悔意识相比,杨绛在回忆过去的人生选择中,则多次表示“无悔”,其无悔的原因,并不是事后证明这些选择具有现实上的或道德上的正确性或正义性,而是这些选择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独有偶,19世纪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②对“选择”这一概念,从生命哲学的角度进行了深思,并提出了“绝对选择”这一哲学概念,对我们理解杨绛作品中有关选择的思想具有启发意义,也有益于我们借助“绝对选择”理解杨绛诸多人生选择背后的真实成因。

一、绝对选择:理解杨绛内在生命意志的哲学视角

笔者认为,杨绛在《干校六记》中对选择的理解,和克尔凯郭尔有关选择的哲学理解有着深度的共通。克氏认为“选择”有两层含义,个体首先依靠“绝对选择”进入伦理层面,然后通过具体选择进入伦理层面的普遍责任。③克氏的“绝对选择”有别于黑格尔哲学体系中将自我从内在的特殊性中转移出来,参与到整体的、客观理性层面的外在作为。克尔凯郭尔揭露了黑格尔历史哲学中“必然性”的秘密,“必然性是统治者,因此中介就有着自己的有效性”④。他否弃了黑格尔以客观理性之名指出的历史必然性之路,同样也否定了各种中介权威替代个体进行历史选择的权力,将选择权交还给个体自身,让自我开展第二种作为——所谓“内在的作为”。也即是说,个体根据具体特殊的外在情景进行自由选择,没有必然性的方向必须服从,在与外在的交互运动和双重生存中书写属于自己的“内在的历史”。必然性哲学和个体内在的作为“根本毫无关系,但这内在的作为则是自由的真实生命”⑤。

在个体生命开展自我的内在历史中,克氏确立了“绝对选择”的重要性。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克尔凯郭尔强调的绝对选择,是一种关于选择的哲学态度,先于对“正确地选择这个”或“错误地选择那个”的具体考量。即在“选择”这一行为中,最重要的是要能彰显个体内在的主观意志,而不是首先考虑选择的结果是否能够达到客观的“正确”:“不是在谈论关于对某样东西的选择,不是在谈论那被选择的东西的实在性,而是谈论这‘去选择’的实在性。这是有着决定性意义的关键。”⑥

所谓“绝对选择”,就是首先考虑的不是选择的结果——所谓选择“正确的、有利的”东西,第一重要的是拥有选择的态度——即凭借独立意志去做出选择。

只有用克氏伦理层面的理论来理解杨绛说的“自己的选择”,我们才能明白,杨绛其实既不在乎自己的选择和别人的一样,也不在乎和别人的不一样。她在乎的是这必须是自己的选择,也就是杨绛所说的“‘我’在做主,也可以说是这人的个性做主。这就是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了……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是坚决的选择,绝非不由自主”。⑦围绕着自己的选择,在《干校六记》里,杨绛没有把外在的、当时流行的道德信念、理想价值等作为选择的依据,也未对选择“走或留”造成的不同结局进行分析评判。杨绛实际上回避了对选择的具体内容和可能后果的利害衡量,更没有在写作的当时(也就是在事件之后),对自己的行为予以外在意义的道德自我追认。⑧

当然,这种由自我决定的选择哲学虽然否定了历史必然性和中介权威的代劳,但并未堕入历史的虚无。杨绛和克尔凯郭尔一样,否定的是必然性,而不是历史,否定的是他者对自我权力的僭越,而不是否定自我责任的担当。在具体的选择事件中,即进入伦理层面后,杨绛主张的是以顺乎个性的方式担当起个体应负的普遍责任。这种责任的核心是“爱”,概而言之有二:一是爱中国的文化,“我们爱中国的文化,我们是文化人。中国的语言是我们喝奶时喝下去的,我们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⑨二是爱家,“且求独善其家”。⑩也即是说,杨绛的具体选择是坚守文化之爱和亲情之爱。而支撑杨绛在进入普遍责任后的选择(即具体选择)中不失去自我,可以做到解放以来,经过九蒸九焙“我还是依然故我”的,正是杨绛具有的“去选择”的独立意志。保有着“绝对选择”的哲学态度,才不会拘泥于具体选择对个体带来的好坏、利弊结果的辨析或追悔。杨绛的选择是在行动中贯彻自我的意义,并敢于在任何生存环境面前坚持选择,不需要以历史必然性为理念支持。“在这自由的‘去选择’之中最重要的方面,与其说是‘去选择那正确的东西’这行为,还不如说是那相应者用来进行选择的那种能量、那种严肃(Alvor)和悲怆(Pathos)。就在这能量、在这严肃和悲怆之中,人格在其内在的无限性中宣示出自身,并且人格也通过这种自我宣示而又得到了强化巩固”。

二、“审美者”:曾经无力面对选择的少年杨绛

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对其精神世界的影响不容忽视。杨绛所著的《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也绝非是简单的怀人忆旧之作。与其说是回忆父亲,不如说杨绛是回忆自己早年精神世界的导师——杨荫杭。表面上看,杨绛在文中讲述的是父女间的亲情小事,但仔细体察就能发现杨绛的更深用心:《回忆我的父亲》记录的其实是她在父亲略带强迫的教导之下,在数次被迫面对选择的过程中,逐步体会到父亲对其精神独立自由的指引,对其树立坚定的自我生命意志的期许。杨绛讲述的是她自己如何从一个不敢担当、沉溺在文化审美感受中的“审美者”,依据“绝对选择”的生命哲学,逐渐成长为一个敢于凭借自我的独立意志做出选择,并勇于承担后果责任的“伦理者”。

在《回忆我的父亲》中我们可以发现,杨绛从小生活在比较优裕和富有文化气息的家庭,她的生命是基于审美的境界开始生长,充分享受着父辈所给予的亲情和文化的滋养,这是人生中最初的爱的体验。但这种审美的享受一如克尔凯郭尔所指出,面临着两个问题。

第二,生命在这种享受中没有开展其内在的人格历史,而人格才是生命赖以扎根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文化和亲情可以在知识和精神上丰富杨绛的生命,但它们并不必然带来人格的形成。人格的养成不是依靠知识的丰富,人格是一种内在历史的开展,是个体面对非此即彼的现实时,通过选择来完成的。“那选择本身对于人格的内容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通过选择,人格就沉入那被选择的东西之中,而如果它不选择,那么它就在消耗中枯萎”。

这里所说的选择就是前文所说的“绝对选择”,是个体面对“非此即彼”的现实进行的选择,是将责任置于自身并以此锻炼内在人格的“自己的选择”。杨荫杭在引领和呵护着女儿享受审美生存的乐趣时,也用“绝对选择”给杨绛上了生命的第二课——伦理之课。这次的选择,完全没有答案可以参考,尤其不是先去比较选项的客观优劣再去做出选择。在绝对选择中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属于自己的选择。这一事件本身也许并不重要,但这绝对选择却绝对重要,它将给杨绛的生命带来生成内在人格所需要的“严肃”。我们要感谢杨绛的父亲,他为女儿的生命注入了这种严肃。正如杨绛如下的描述所呈现的,一向事事宽和的杨荫杭,也有自己的另一面,也有自己的另一种态度:

对有些事父亲却严厉得很。我十六岁,正念高中。那时北伐已经胜利,学生运动很多,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等。一次学生会要各校学生上街宣传——掇一条板凳,站上向街上行人演讲。我也被推选去宣传。可是我十六岁看来只像十四岁,一着急就涨红了脸。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们准会看猴儿似的拢上来看,甚至还会耍猴儿。我料想不会有人好好听。学校里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一切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我周末回家就向父亲求救,问能不能也说“家里不赞成”。父亲一口拒绝。他说,“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我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父亲说:“该服从的就服

在有的读者眼中,这最多是一件琐事,但却用去了杨绛一大段笔墨,足见它对杨绛生命的深刻影响。杨荫杭一向宽和,在这件事情上却意外的严厉,同样值得我们深思。

在应对这一事件的过程中,杨绛最开始表现出了克尔凯郭尔笔下典型的审美者形象:“敏锐、多情、感受力极强,珍视自己的‘心情’和人生感受。这样的人从不缺少精神性,但却不会被各种哲学、理论牵着鼻子走。比之于体系哲学和空洞的大道理,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宁愿在人生之旅中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杨绛自有文化的灵韵,但对宏大的历史节目不感兴趣。她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脸皮比别人薄”,千万不要被轻薄之人“耍了猴儿”。她将“自己的‘心情’和人生感受”看得最为重要,当然要将之置于时代流行的革命道理之前。

在克氏眼中,类似少年杨绛这样的“审美者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世界’之中,让那些自然流露的心情成为主宰”,但“审美者的病根(却也)在于,面对纷乱如麻的‘生活世界’,面对复杂难解的人生问题,他们无法做出决断,无力采取行动”。于是,作为审美者的杨绛不得不面对的,便是非此即彼的现实和选择的困境:去,就是遵从了外在的指令和普遍性,但却要压抑自己的心境——而后者恰恰是最为审美者看重的;不去,自然是顺从了自己的心境,但却意味着个体要和外在的指令构成紧张的对抗关系。当然,外在的指令并未过于强势,而是留了一个后门:“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一切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在审美者杨绛眼中,这无疑是一个可供她逃避选择、摆脱困境的后门。她很自然地“周末回家就向父亲求救,问能不能也说‘家里不赞成’”。出乎杨绛的意料,在亲情上可以和她淘气、文化上可以让她落后的父亲,这次却在“一件小事”上选择了严厉的拒绝,彻底地堵上了杨绛赖以逃脱的后门,将她硬生生地推上了面对矛盾,得自己做出选择的生活前台,让她独自开展内在的作为。

三、“伦理的法官”:唤起杨绛选择勇气的父亲

杨荫杭主动屏蔽了自己对女儿的庇护和所能提供的外在条件,杨绛只能依靠自己做出选择,一如他父亲所言:“去不去,在你!”他深知杨绛的逃避背后,有着对选择之后需要承担的责任的逃避。“所有生命中的错误或者罪恶都可以解释为人的社会生活的纷乱,由此不存在任何个人的过失,任何个人的责任”。因为这些个体没有“去选择”,只是服从,便不用担负任何责任。

杨荫杭不是服从的士兵,而是“伦理的法官”,敢于担负。“伦理的个体敢于宣布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某一理念的工具或螺丝钉),因为他勇敢地承担起了伴随着‘选择’的全部‘责任’,其中包括对自己的责任,因为他的选择必将对自身产生影响。他也承担起了对自己栖身其间的‘事物的秩序’的责任。

杨荫杭没有从宏观角度教导杨绛选择“去”,也没有以好好读书为由建议她选择“不去”,更没有基于爱护女儿、怕她受轻薄的心理,同意她选择“不去”。他在这一事件中只看重一点:你要自己选择,自己承担选择后的责任,“就是直接使得个体对自己的生命变得有责任”。这是关乎自我内在生命的选择,不依靠普遍的命令“去选择”,那不过是服从外在的权威中介;不通过利益的算计“去选择”,那不过是服从外在的利害关系;不迷信绝对的完美“去选择”,那不过是服从外在的理念真理。他给予杨绛唯一的启示是,敢于承担不确定的后果,勇于面对无法调和的矛盾,能够面对并不完美的将来,从内在的“自我定性”出发“去选择”!

杨荫杭有关选择的思考与克尔凯郭尔笔下“伦理的法官”如出一辙,后者也认为,“我想着一种早年的青春,那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什么是‘在生命中做选择’,而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信任听成年人讲话,选择的瞬间对于我变得非常庄严和隆重,尽管我在‘去做选择’这一行为中只是顺从另一个人的指示。在更迟一些的生命中,在我站在岔路口的时候、在我的灵魂在决定的一刻变得成熟的时候,我想着这些瞬间。我想着生命中那许多不怎么重要但对于我却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件,在这些事件中‘去选择’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因为尽管只在一种关系中,也就是说,每当真相、公正和圣洁显现在一边而欲乐和天生的爱好倾向以及朦胧的激情和迷失在另一边时,这个词有着其绝对的意义。”

杨荫杭担心女儿因为逃避选择而导致内在生命意志无法成熟,也害怕女儿因为只想凭借外在力量或他者意志做出选择而导致自我生命意志的丧失,他必须借助生活中有关选择的命题唤醒杨绛的勇气,因为“这选择所依据的不是那慎重的考虑,而是意志的洗礼”。当然,杨荫杭是要唤醒女儿的这种勇气,而不是为了滥用这种勇气。在他看来,不必害怕和外在一样,也不必害怕和外在不一样,成为自己才最重要。

四、伦理者:在自由的选择中“成为自己”

作为一名伦理者,杨荫杭想把女儿从审美者的身份中唤醒。这与“伦理的法官”威尔海姆对那个审美的年轻人的唤醒如出一辙:“我向你大喊我的非此即彼……我知道,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只有这条咒语(“去选择”)是能够唤醒你的,不是将你唤进思想的活动中——因为你不缺乏这种活动,而是将你唤进精神的严肃之中。没有这种严肃,你也许也能够成功地去达成许多,也许甚至会使得世界惊讶,然而你却会错过那最高的、那唯一真正赋予生命意义的东西。也许你会赢得全世界,却丧失了你自己。”

谜底终于揭晓。原来杨荫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杨绛敢于去“成为自己”,而不是去“成就自己”。如果父亲替她做出选择,或别人替她做出选择,“名与器假以人”,那么她将失去她自己。不是他失去了她,而是她失去了她自己。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女儿失去她自己更为可怕的事情?杨荫杭之所以拒绝直接给予女儿杨绛以一般意义的呵护,是因为作为伦理的父亲,他要给予审美的女儿最好的生命礼物——令她得以进入伦理生命的绝对选择。通过将她唤醒,让她开启自己内在的人格历史,开始寻找那永恒的自我,以最终成为她自己。杨荫杭的所作所为和“伦理的法官”威尔海姆的一样,都是为了要给年轻的后辈这样一件生命礼物,它“使得他的灵魂强化,为他巩固他对于世界的信心。想要让他确信,在一个人身上有着能够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权力!”

杨荫杭为了进一步启示杨绛,特意给她讲了自己的一个故事:

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的时候,张勋不知打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士绅联名登报拥戴欢迎。父亲在欢迎者名单里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属下某某擅自干的,以为名字既已见报,我父亲不愿意也只好罢了。可是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欢迎那位“辫帅”,他说“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报上登了一条大字的启事,声明自己没有欢迎。他对我讲的时候自己失笑,因为深知这番声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学着一位朋友的话说:“唉,补塘,声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亲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你敢吗?”

这种“一个人身上有着能够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权力”的自信,在杨绛后来的生命中愈益分明乃至凸显:“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反正‘我自巍然不动’。”这就是一个敢于和整个世界对抗的杨绛!她那近乎“愚顽”的灵魂和绝对的自信,总会让历史的宏大叙事者们感到不适。

杨绛从一个逃避日常选择的小女孩,最后成长到居然敢于行使与整个世界对抗的权力。这一反差极大的成长的根由,显然不能归于一般意义的知识汲取,例如“人道主义的学习”或者“中西文化的交融”之类。这些与杨绛的众多同时代知识人相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说到底,杨绛的这一人生质变要归功于现实生活的磨练和个体实践的独特,尤其要感谢她的父亲,就如威尔海姆感谢他自己的父亲一样:

“我得感谢我父亲的严肃,如果我不欠他别的,那么这一事件就足以将我带进一种归于他的永恒债务之中:在教养中关键的东西不是孩子学这样学那样,而是精神得以成熟、能量被唤醒……从这个角度看,我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它用伦理的印象丰富了我。让我在它之上再停留一瞬间,它让我想到我的父亲,而这是我所拥有的最亲爱的记忆。”

借助威尔海姆对“伦理自我”的回想,我们明白了杨荫杭的深意。他害怕女儿变成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种人:“他们的灵魂过于松弛而无法搞明白在这样的两难世界中蕴含有什么东西,他们的人格缺少那种能够带着悲怆去说出非此即彼的能量。”因此杨荫杭要说出那句咒语“去启动最可怕的对立”。我们也终于明白,杨绛为什么会如此细致地回忆这件貌似微不足道的年少往事。因为它将不断地启示着她后来的生命,这件“完全无足轻重的小事情……脱去了那卑微的外衣,它们带着它们全部尊严,身着法衣,呈现在我面前”。这种“去选择”的态度就是,“在任何一种情况下,我都要努力带着诚挚真实的严肃去选择。至少,我敢这样安慰自己:我会有着更大的可能性尽快地离开我的歧途”。

不妨再次回到菜园里,回到钱钟书与杨绛对话的那一幕,我们终于明白,杨绛之所以在时代的风潮变幻中始终坚守着亲情与文化之爱无怨无悔,在置身于干校的艰难困苦中保持淡然,在身处文革困境依然矢志不渝地翻译《堂吉诃德》,是因为她那坚韧的内在生命意志,而非所谓的“智与隐”。而“绝对选择”作为历练生命意志的极为重要的一课,在她父亲杨荫杭的帮助下原来早已完成。

注释:

②克尔凯郭尔的创作分三个时期,假名写作时期(1843-1846)、基督教写作时期(1847-1851)与教会论战时期(1854-1855)。在假名写作时期,人物名称的处理是有寓意的。假名人物,可以视作克尔凯郭尔某一种观念的代言人。因为克尔凯郭尔提出的一些观念是彼此冲突的。他不想设定某种观念的体系和范式,他的写作是让一些不同的观念呈现。但他又不愿意因为作者的权威和选择影响了这些观念在读者面前的平等呈现。所以,笔者在论文中引用克氏的写作时,有时不会说克氏所言,而会说是某假名作者所言。研究界对克尔凯郭尔的研究也分三个阶段:19世纪末20世纪初,其作品未被学界、思想界严肃对待阶段;20世纪30-40年代由于存在主义的兴起,被奉为“存在主义先驱”的阶段;20世纪70年代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重新发现阶段。作为“存在主义先驱”,克氏对“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存有疑虑。他理解的存在(Existenz)在于“活着”、“活着的方式”或“存在的状态”。他认为人的生存有三个层面:审美层面——作为生活指导原则的第一个选项是“为自己而活”,这个层面的人关心的是个人的满足;伦理层面——个体所想的是什么对群体是最好的,而不是单单为自己考虑;宗教层面——人可以为上帝而活,其中信仰的骑士是这一层面的最高生存形式。见苏珊·李·安德森《:克尔凯郭尔》,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0-60页。

⑦杨绛:《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67页。

⑧苦难之后的道德自我追认,是“文革”过后进入新时期的作家群中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而杨绛显然不属于这个群体,而且有意和这种行为划清界限。

⑨罗银胜:《百年风华:杨绛传》,京华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页。

Yang Jiang’s “No Regret” and Yang Yinhang’s “Absolute Choice”

JIN Xin
(Zhongshan Polytechnic, Quality Education Center,Zhongshan 528400, China)

Against some intellectuals with the breakage and self abandonment of spiritual growth of her time, Yang Jiang’s life temperament is more complete and unified, which is also shown in the “no regret” of her life choice. Danish philosopher Kierkegaard’s philosophical concept“Absolute Choice”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provides a valuable reference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Yang Jiang.Through the independent will and the“absolute choice”of undertaking responsibility of self-ethics courageously, Yang Jiang grew into an Ethical Person with a firm independent will from a simple Aesthetic Person. Yang Jiang’s father Yang Yinhang played akey role as an“Ethical Judge” in the whole process of guiding her soul growth,enlighteningYang Jiang to make an “absolute choice” with “no regret”.

Yang Jiang;Yang Yinhang; Kierkegaard; absolute choice; aesthete; ethic person

I206.7

A

1008-8318(2017)03-0051-06

2017-04-08

金鑫(1978-),女,江西高安人,讲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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