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文化:四堡雕版印刷基地生成的基础条件
2016-12-15吴福文
吴福文
(中共福建省龙岩市委宣传部, 福建龙岩 364000)
客家文化:四堡雕版印刷基地生成的基础条件
吴福文
(中共福建省龙岩市委宣传部, 福建龙岩364000)
摘要:对于明清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的福建连城县四堡雕版印刷的生成原因与条件的论述颇多,四堡雕版印刷基地但作为一种文化产业特别是文化现象,这方面的认识和研究离不开历史文化的视角。据此观察,其生成原因和重要的基础条件应是传承于当地的客家文化。
关键词:客家文化; 连城四堡; 雕版印刷基地
福建连城县四堡雕版印刷,在明清时期生成并兴盛了300多年。连城四堡是闽西一处偏僻而封闭的小乡村,而今成为我国古代雕版印刷基地(中心)中的重要遗址和较完整的文物保存地域,受到学界极大的关注。综观既往的有关研究成果,对于四堡雕版印刷基地兴盛的原因和条件虽然论述颇多,但大都就事论事,或欠揭示本质的探究,甚至有的还留有令人质疑的学理空间。如持物质论者强调,当地山区盛产雕版印刷所需的纸张和木材,那么为什么历史上北京、汉口、扬州、杭州等繁华都市照样成为雕版印刷基地(中心)?同理,四堡周边乃至大部分南方山区都具备这些物质条件,却没出现过类似这种四堡现象?再如持社会论者认为此乃家族血缘关系经营使然,那么为什么古代雕版印刷基地(中心)没有遍地开花?因为中国传统社会就是以家族为单元的社会,既然人口稀少的贫瘠山区都能生成这种现象,为什么许多人口聚集和富庶的地区却不能?……因此,笔者认为,四堡雕版印刷作为一种文化产业特别是文化现象,对它的认识和研究不能离开历史人文的视角。据此,从其存在背景、产生机缘和发展因素诸方面考察,它生成的原因或重要的基本条件就是根植和笼罩于当地的客家文化。
一、背景:四堡明清客家社会人文环境
考察某种历史现象,离不开认识其产生和存在的历史背景。探讨四堡雕版印刷基地的生成,同样必须了解明清时期四堡的社会人文,因为古代民间印刷要形成一定的规模,除了必须有相应的劳动力和有文化的经营者参与等因素之外,还要有崇文重教的氛围和知识分子规模作为市场基础。宋代以前许多地方都兴起的雕版印刷业之所以明清时才在四堡生成,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四堡当时才具备这些条件。
四堡作为闽西客家祖地的一个乡镇,其历史无疑是整个客家史的组成部分。众所周知,客家是汉民系的一支重要民系,其先民在东晋以前多是中原人氏,只是晋末以来因战乱等原因才不断南迁,并在闽西形成客家民系。虽然学界普遍认为客家民系形成于唐末至北宋,但其真正发展成熟并定型,尤其是人文方面能够引人注目,则是在南宋以后特别是明清以来,这从客家祖地闽西古汀州的姓氏入居、人口变迁及有关人文表现等方面可见一斑。据有关史籍和研究表明:汀州在明代以前居住的144个姓氏中,北宋前入居的有78个[1],而现在古汀州所辖地域的姓氏约300个,其中长汀县即267个[2]。由此推算,北宋前入居的姓氏最多只有南宋至清代入居汀州姓氏数的三分之一。汀州人口在唐天宝元年(742)才15720人,到北宋最高峰时的元丰年间(1078-1085)达到约21万;南宋时因宋室南渡而人口大增,但进入元代却大幅锐减;到了明代虽在前期超出北宋人口,但随后长期与北宋人口数接近,直至清中叶以后才逐渐回升,并于道光年间上升到约100万。[3]至于文教,据《龙岩地区志》记载,教育设施在今龙岩市境内宋以前只有州学、县学,明代以后才有书院;进士举人则宋以前有进士181人,元代只有进士2人,但明清时期有进士267人,举人1732人。[4]这都表明客家民系在明清时期社会人文环境有显著进步。
四堡的社会人文环境发展与此基本一致。它原属与汀州同时建置的长汀县所辖,南宋为长汀永宁乡四堡里,1951年2月划入连城成为一个乡,面积58.78平方公里,现人口16000余人,有邹、马、吴、杨、包、李、张、严、赖等9个姓氏,其中邹、马两姓分别约8000和7000人。据考,9个姓氏“各姓居民,其始祖均为南宋末年才从各地迁入四堡开基”[5]。至于人口,由于连城南宋才设县,所以北宋以前没有记载。最早记载连城人口的数据是在明天启三年(1623),为15773人。从连城县和四堡乡于2000年的人口数分别为297498人和13978人(排全县18个乡镇中第9位),以及现在人口数分别约33万人和约1.6万人,显示出四堡人口占全县人口4.7%左右来推算,天启三年四堡人口超过7000人,而在其雕版印刷出现的明万历年间(1573-1619)大约接近7000人,已经有相当的人口规模。由于四堡马姓入闽始祖马徵曾是唐顺宗永贞年间(805)的汀州府尹,而邹氏开基祖邹应龙是南宋状元,都是名门之后、书香裔孙,族人对教育科举无疑十分重视。另外,明清时期连城有各类书院20多所[6],四堡邹姓就分别于明代和清代至少建有鳌峰书院和致远书屋,其中前者一直享誉明清两朝,至今尚存。而在进士举人中,明清两朝四堡邹、马两姓有14人,其中马驯登进士第后官至二品,成为汀州府科举以来出类拔萃人物;而邹姓更是有12人中举,占了连城科举史上263位进士举人比例的4.6%,另外还有169位秀才,由此可见明清时期四堡崇文重教风气之盛。正是由于具备以上人文条件,才可能让雕版印刷基地在四堡落地生根。
二、机缘:“盗火者”的客家伦理规范
许多事件的发生,都具有必然和偶然的因素。明清时期像四堡一样具备生成雕版印刷基地客观条件的地方,就连闽西也肯定不止就它一处,但客观现实却就只有四堡才形成这一条件现象。个中原因在于四堡有个偶然因素——当时有个“盗火者”,将当地的客观条件转化为雕版印刷基地的现实。
关于四堡雕版印刷的起源或开创者,学界有几种说法,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邹学圣辞官返乡时带回杭州的雕版及印刷术使它在四堡生根发芽。据四堡《范阳邹氏族谱》记载及当地人氏介绍,明万历八年(1580),任杭州仓大使的57岁邹学圣,因父亲邹雄92岁高龄在家,自己是家中独子,老母又于14年前病逝,所以决定辞官回乡侍父;可夫人邵妙正生长于苏杭,时年又才29岁,留恋杭州都市生活,加上膝下3子大的12岁,小的不满3岁,考虑到孩子教育成长的条件闽西山区不如杭州,不乐意随夫还乡。为了两全其美,邹学圣便将娇妻喜欢的苏杭元宵灯艺和便于孩子教育提供书源的圣贤版籍及印刷工艺带回故乡。这些从唐宋就成为著名刻书中心的杭州带回的雕版及印刷工艺,便成为日后四堡生成“镌经史以利后人”的雕版印刷基地的火种。
然而,深究邹学圣带回雕版及其印刷工艺的原因和目的,显然与客家文化密切相关,更直接地说,就是作为客家子民的邹学圣所固有而难以动摇的客家伦理规范和人生价值取向。
首先,是强烈的故土情怀。不少客家学研究者论及客家文化时,都将爱国恋乡作为其一大特征,其实这是客家民系自古以来就有强烈故土情怀的一种体现。历史上客家人南迁,不像其他民系一样多是直接从中原迁抵今日居住地,而是逐渐一步一步地往南迁徙,就是对每一处故土的深深恋眷。现存客家文化仍保留许多这方面的元素,如各个姓氏都铭记自己的先祖和郡望;人生实践仍固守着所谓“莫忘胞衣窟”“不忘祖宗言”之类的价值理念;尤其对生命终结归宿的认识,就连达官显贵和知书达理者都追求叶落归根,如汀州北宋著名诗人郑文宝虽非生于故乡,清代著名书法家伊秉绶客死扬州,但他们最终都归葬于故里青山。邹学圣也是如此!他辞官返乡时已是57岁,已近花甲之年,因而怀乡之情乃至叶落归根之念岂不深切!
其次,是执着的孝悌观念。客家源于中原,并且历史以来多徙居于与外界相对隔绝的山区,因而继承和守护了相对完整的儒家文化,包括对孝悌的认识与遵从。这不仅表现在客家各姓族谱都把孝悌列于“族规”“祖训”的突出位置,甚至日常谚语也有不少诸如“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在生不孝顺,死了喂鬼神”之类的内容,可见客家人普遍将孝悌作为人生的重要价值取向。正因为如此,坐落在闽西上杭县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客家李氏大宗祠,即在其门楼镌着“将军丞相府,忠臣孝子门”的楹联以旌表其宗族的荣光。考稽史籍和调查现状,四堡的敬祖孝悌风气,至迟从明代起就非常兴盛,当地邹、马两姓的宗祠——邹公庙和马公庙都建于明代,至今当地还有每年正月十四隆重举行的儿孙晚辈孝敬父母和尊敬60岁以上族中老人的“入耆老”习俗。[7]而邹学圣辞官返乡那年,父亲已92岁高龄,自己又是家中独子,这种情况他能不急迫返乡尽孝吗?即使没有这种动机那他以后还有脸面叶落归根吗?
此外,是崇文重教的传统。客家深受中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影响,并且从形成特立的民系开始,中国科举文化已非常成熟而盛行;加上客家多处山区,封闭而贫瘠的自然环境既有利于他们保持中原传统,又使他们更需通过科举求仕以改变生存和生活命运,因而崇文重教成为客家人普遍而最具特征的风尚之一。正因为如此,“养子不教如养猪”“有书不读子孙愚”之类的谚语,以及“教子读书,比屋皆是”“士多务实而敦读书”之类的方志记载在客家地区比比皆是[8];何况四堡如邹姓本来就有“知书识字之人,纵置身农工商贾之途,亦有儒者气象,庶不辱我诗书礼义之乡”之类的族规祖训[9]。因此,邹学圣辞官返乡之时,必然会把3位未成年儿子的读书教育问题作为重要问题来考虑并设法解决,而且从他返乡后建筑学圣书屋(后改名鳌峰书院)来推断,他在返乡时还一并想到要为族中子弟的读书而创造更加良好的条件,于是,他将杭州的圣贤版籍及其印刷术带回家乡就顺理成章。
三、动力:客家文化因素综合能量
四堡雕版印刷基地的生成,仅有邹学圣带回的杭州先进版籍及印刷工艺肯定不行,因为一种有规模的文化产业的经营,必须有市场需求的滋养,科学而有序的管理,相应数量劳动力的投入,以及经营者必须的理念和热情等条件,而这些在明清时期四堡都已客观具备,那就是当地流行的有关客家文化因素所发挥的综合能量。
1. 崇文重教的文化环境。书籍印刷成为一种产业,既是经济行为,也是文化行为。它的市场主要是崇文重教的人群和知识文化人,在古代则与科举教育的兴盛尤为相关,正如福建建阳会在宋代与河南开封、浙江杭州和四川眉山等地一样成为相关地域的刻书中心,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两宋文教南移入闽,特别是闽学的兴盛,使致福建的进士数占这一时期全国进士总数约20%,其中闽北建阳与其周边的建瓯、浦城三县的宋代进士就达1294人,占闽省当时进士数6869人约19%。如前所述,客家来自中原,并在徙居之地多处山区,传承和固守着儒家文化,具有鲜明的崇文重教传统;而明清时期包括四堡在内的闽西客家地区,崇文重教之风兴盛,因此,邹学圣带来的雕版印刷之火得以燎原,无疑与这种社会风气有关。甚至可以推想:它之所以成为商品和产业,起初是因为印刷以供幼子和族中子弟受教育的书籍时,受到当地乃至周边的青睐、索取和购买,后来族中有人见其有利可图,便逐渐走向专业生产和经营,从而最终发展为一种市场由近而远的规模化产业。
2. 聚族而居的宗族力量。在有关研究成果中,不少论述都注意到了四堡雕版印刷的发展与当地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密切相关,但很少有人指出这种家族是什么性质的家族并以什么样形态呈现,因而容易让人觉得这种家族的性质和形态与各地一样,进而以为跟四堡一样的雕版印刷基地到处都能生成。其实,所谓的四堡家族跟其他客家聚居地一样,严格地说是宗族。它与别的民系的家族有明显区别。其他民系家族的居住模式,大多表现为要么是各家各户分居独立于一个个小住宅而共同组成聚落,要么是一个大家庭居于一座大宅第之中。其特点是前者的住宅家庭单一而成员较少,后者则宅第内成员虽多但财产共享。客家人的居住模式是在规模较大的宅第中居住着一个个同姓同宗而财产各自独立的家庭,即使宅第内人口增长而无法容纳,也是围绕原宅向两旁或四周延伸扩建,或者附近择地再建大的宅第分支分脉居住。因此,客家地区的村落往往楼屋较少却规模较大,有的就在一座楼屋同居十几乃至几十个家庭的上百甚至几百人而成为一个村落。四堡的村落就是如此,20个村庄每村都只1姓,只不过邹、包两姓因人口较多而住在几个村而已。这种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是客家文化的一大特征,反映了客家人敦宗睦族、守望相助的文化传统,因而开展任何大型活动都能形成共同参与的能量。因此,明清时期即有上千族人的四堡邹、马两姓,要发展工艺流程长而又参与人数多的雕版印刷及其营销产业,根本不是问题;而且从该乡其他各姓只有严姓曾有过一家小规模书坊并时间很短就倒闭来看[10],这种必须具备相应数量劳力共同参与的产业,要在山区环境中做大做强,还必须只有像邹、马这种人丁兴旺并聚居一处的宗族才能实现。
3. 重视商贾的社会风尚。有些研究四堡雕版印刷的论者,以为客家人只受儒家文化影响而有重农抑商的思想,把明清时期的四堡文化人参与雕版印刷说的羞羞答答,还认为当时四堡特别是当地邹姓秀才多、进士举人少而多去从事雕版印刷是因为登科困难而无奈为之。其实这是对客家人处世观念和对印刷业经营方式一种的误解。客家人固然传承和固守了儒家文化传统,但因为所居环境谋生艰难而穷则思变,在谋生处世方面绝不仅是重农抑商,而是将从事各行各业特别是从商与重视耕读相提并论加以提倡。如客家有谚:“纵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肥田不如瘦店(注:开店做生意)”;土楼楹联中也有“裕国先兴家,务必各专一业”(永定西陂“裕后堂”上联)、“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乃是我家肖子”(永定龙潭“是春楼”上联)之类的家训。正是因为如此,客家人历来有许多闯荡四方乃至远赴南洋打拼的商人,并涌现像胡子春、胡文虎等一大批享誉海内外的实业家。因此,明清时期四堡发展雕版印刷业,完全是客家人在崇尚耕读的同时也重视商贾的社会风尚所致。至于有不少文化人投身其中,那是因为印刷业本来就是一种文化产业,必须比其他产业有更多的文化人参与经营。
4. 务实开拓的谋生理念。正如《孟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具天下。”继承和坚守了儒家文化传统的客家民系,谋生处世的理念和方式既入世务实,又开拓进取甚至铤而走险。如前所述他们重农而不轻商,就是这种文化理念的一种现实体现。四堡人在经营雕版印刷业中,也将这种理念付诸实践,这在其刻印的书籍种类中得到明显的反映。其中占大多数的是经史子集和启蒙类读物,这显然是为适应科举教育所需,这是封建社会最大的图书市场。其次是文学小说类读物,这是在文化生活贫乏的时代,为丰富文化生活和消磨时光所喜爱的书籍。另外还有一类占相当比重的是堪舆星相的刻书,这明显与古代民间盛行风水有关,此类书籍在客家地区就很有市场,正如客家学之父罗香林在其《客家研究导论》所说:“客家人颇迷信风水”,“普通汉人,虽亦信仰风水,但程度不若客人那么厉害”。此外,还值一提的是,四堡人在经营印刷业时,为了适应市场而赚取更大利润,仗着山高皇帝远的地理条件,大胆冒险地刻印了一些“禁书”,如《绣像金瓶梅》《西厢记》等,甚至连称为“春宫图”的婚前性教育图书都刻印——连城“客家红”博物馆就收藏了一套8块出于四堡马屋的此类连环画雕版印模。由此可见,四堡雕版印刷业的生成与发展,也融入了客家人务实而开拓甚至冒险的谋生理念。
注释:
[1] 据郭启熹《闽西族群发展史》(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02-248页所列资料整理统计。
[2][3] 龙岩地区方志委编:《龙岩地区志》(上)卷3“人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
[4] 龙岩地区方志委编:《龙岩地区志》(下)卷31“教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
[5] 李 芳:《四堡雕版印刷业的起源和特色》,《客家纵横》2011年第1期。
[6] 连城县方志委:《连城县志》卷二十五“教育”,北京:群众出版社,1993年。
[7] 吴德祥:《连城四堡“入耆老”习俗》,《客家纵横》2014年第2期。
[8] 吴福文:《海峡客家论集》,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9页。
[9] 四堡《范阳邹氏族谱》1995年版。
[10] 邹日升:《中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四堡》,中共连城县委宣传部编《中华文化明珠四堡》,(岩)新出(2000)内书第186号。
[责任编辑:余言]
收稿日期:2016-02-18
作者简介:吴福文, 男, 福建龙岩人, 中共福建省龙岩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龙岩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主任。
中图分类号:G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3-0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