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三题
2016-12-01陈子善
陈子善
《怨女》初版本
《怨女》是张爱玲继《秧歌》《赤地之恋》之后第三部既有中文版又有英文版的长篇小说(英文版为The Rouge of the North,中文作《北地胭脂》)。但是,台北皇冠出版社的《怨女》初版本是何时问世的?由于以前所见早期《怨女》单行本均未印上出版时间,一直无法判断。不久前友人贻我一册《怨女》,列为“皇冠丛书第一六七种”,封底勒口(代版权页)明确印着“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七月初版”。
也就是说,《怨女》初版时间是一九六八年七月,这个长期未解之谜终于解开了。
同一个月,皇冠出版社还推出了《张爱玲短篇小说集》(香港天风出版社版《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的台湾版),列为“皇冠丛书第一六八种”。而一个月前,皇冠已出版了张爱玲的《秧歌》和《流言》,分别列为“皇冠丛书第一六五种”和“第一六六种”。这样,应可确定,张爱玲的作品首次登陆台湾是在一九六八年六七月间,首批为《秧歌》《流言》《怨女》《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四种,其他三种都是重印,只有《怨女》才是她到美国后新创作的。
《怨女》的创作和发表过程甚为曲折。张爱玲到美国后,潜心创作了英文长篇小说Pink Tears(《粉泪》),这是根据《金锁记》“改写”的。不料,《粉泪》在美出版受阻,于是,张爱玲再把它“改写”回中文,她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致夏志清信对此有过说明:“为什么需要大改特改,我想一个原因是一九四九年曾改编电影(指把《金锁记》改编成电影—笔者注),因共党来沪未拍成,留下些电影剧本的成分未经消化,英文本是在纽英伦乡间写的,与从前的环境距离太远,影响很坏。”改写工作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大致完成,她同年致夏志清信中也有明确交代:“这一向天天惦记着要写信给你,但是说来荒唐,《北地胭脂》(现在叫《怨女》)的中文本直到现在刚搞完。”然后,张爱玲再把《怨女》译回英文,也即《北地胭脂》,她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致夏志清信中又特别提到:“《怨女》再译成英文,又发现几处要添改,真是个无底洞,我只想较对得起原来的故事。总算译完了。中文本五六年前就想给《星岛晚报》连载,至今才有了稿子寄去。”一个月内,中文《怨女》初稿和英文《北地胭脂》均大功告成,效率不低。后来,《北地胭脂》终于在一九六七年由英国伦敦Cassell书局出版,遗憾的是,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
到了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张爱玲致信夏志清,希望他去台湾时“打听打听《怨女》可否在那里出版”。夏志清为此作了努力,王敬羲、王鼎钧等台湾文学出版界人士闻讯也各自争取《怨女》在台连载和出版单行本。而自一九六六年八月起,张爱玲寄给宋淇的《怨女》中文初稿已开始在香港《星岛晚报》连载(具体连载日期至今未明,有待查考),张爱玲得讯后却又“实在头痛万分”(1966年8月31日致夏志清信中语),因为她本想对这一初稿再作修改。与此同时,一九六六年八月至十月台湾《皇冠》第一百五十期至一百五十二期也连载了《怨女》初稿,这无疑也是宋淇推荐的。
宋淇评《怨女》
一九六六年十月,台北《皇冠》第一百五十二期连载张爱玲《怨女》完毕。也就在这一期上,发表了署名“宋琪”的《读张爱玲的新作〈怨女〉》。“宋琪”即宋淇,印成“宋琪”,不知是印误还是故意。作为后期张爱玲最亲密的朋友,宋淇写过一系列有影响的评张文字,除了有名的《私语张爱玲》,还有《从张爱玲的〈五四遗事〉说起》《唐文标的“方法论”》《〈海上花〉的英译本》《文学与电影中间的补白》《〈余韵〉代序》等。但是此文却是宋淇第一篇评张文字,发表时间比《私语张爱玲》早了整整十年,从未编集,弥足珍贵。此文二○○九年由台湾东海大学叶雅玲博士发掘出土,至今未引起重视。
宋淇之所以写下此文,当然是为配合《怨女》连载,向台湾读者介绍张爱玲。因此,此文开头回顾了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的创作历程,接着笔锋一转,披露张爱玲去美后曾创作《雷峰塔》的消息之后,着重推出《怨女》 :
这次《皇冠》杂志邀张爱玲写稿,前后有三年之久。在最初她有别的稿件要交卷和修改,后来又遭遇到题材上的问题。她第一次尝试写的是:《雷峰塔坍下来了》,讲的是一个五四时代的女人,如何摆脱专制家庭的束缚,获得了自由。在动手写了一半之后,她觉得这题材不太合适,因为很容易引起读者的现成的联想,以为这又是一本暴露大家庭的黑暗的小说,然后她决定写另一个题材,一面写,一面修改,一共三易其稿,结果就是我们眼前的《怨女》。
在宋淇看来,与传统的小说相比,与张爱玲自己以前的小说相比,《怨女》都有其新特色:
张爱玲已经放弃了传统“从头说起”“平铺直叙”的讲故事的方法,虽然故事性仍然保留。她从一个女人自少女到老年的一生中选出其中几个特殊的时刻作为焦点来加以渲染,映射出她的性格,周围的环境,她的过去和未来。她并不故意挑选那些最戏剧性的时刻,因为她的写法并不是注重情节的戏剧写法。她利用感官上的反应—听觉,视觉,嗅觉,冷暖等等来呼唤出一种特殊的心境,特殊的气氛和心理状态,尽量做到旧诗词中那种“情景交融”的境界。透过这些焦点,她令我们走入女主角的心灵深处。
宋淇最后提醒台湾读者,张爱玲小说营造的艺术世界是迷人的,但欣赏张爱玲有个适应过程,读者如有耐心,就定能登堂入室,风光无限:
张爱玲的《怨女》终于使小说走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至于她的写作技巧是成功是失败,对目前写作的影响是好是坏,还有待时间来证明。如果以普通读小说的方法来读张爱玲的《怨女》,恐怕读者会觉得不耐烦和不习惯。希望读者运用一点耐性来接受它,由此证明《皇冠》杂志和张爱玲的尝试是有价值的。
显而易见,宋淇这是在为张爱玲正式进入台湾预热。虽然夏济安主编的台湾《文学杂志》早在一九五七年一月第一卷第五期就发表了张爱玲的《五四遗事》,然后又发表了夏志清的《论张爱玲的小说》;虽然当时台湾已出现了张爱玲作品盗印本,台南“艺升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月就偷印过“张爱玲女士著”《倾城之恋》,但就总体而言,张爱玲的文学风采还未为台湾读者所领略。因此,张爱玲新作长篇《怨女》问世,自然值得评价和推荐。两年之后,经张爱玲再次改定的《怨女》终于纳入皇冠张爱玲作品系列出版单行本,张爱玲与皇冠长达三十年的成功合作开始了。
皇冠版《流言》的装帧
在张爱玲逝世二十一周年前夕,我得到了一本她亲自设计装帧的台湾皇冠出版社版散文集《流言》。
也许读者会感到奇怪。张爱玲为上海版中短篇小说集《传奇》设计了三个装帧,初版本是她独自设计,再版本和增订本是与好友炎樱合作设计;也为上海版《流言》设计了封面,这早已为张爱玲研究界所共知。但她又为台湾版《流言》设计了装帧?至今无人提及。
张爱玲作品正式进入台湾是一九六八年。根据版权页显示,第一批两种,即《秧歌》和《流言》,出版时间均为一九六八年六月;第二批也是两种,即《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传奇》增订本改名)和《怨女》,出版时间均为同年七月。这是现在所知的张爱玲作品最早的四种台湾版,封面设计均由夏祖明担任,四种书前勒口均印有“封面设计 夏祖明”字样。夏祖明显然认真读过张爱玲小说,对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意象印象深刻,所以这四种书的封面均出现了皎洁的大月亮,或在树梢,或在田野上,而《流言》初版本封面是安谧的夜晚,天空出现了一轮明月,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那么,既然《流言》台湾皇冠初版封面由夏祖明设计,何时又改由张爱玲自己设计封面了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弄明白张爱玲何时开始为皇冠设计自己作品的封面。上述四种作品集出版之后,台湾皇冠一九六九年推出的第五种张爱玲作品是长篇《半生缘》,装帧从封面到封底,由男女主人公半身像组成一个别致的图案,但设计者不明。
一九七六年三月,张爱玲小说散文集《张看》由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装帧由张爱玲亲自设计,前勒口印上了“封面设计:张爱玲”字样。封面图案由橘黄和粉红两色组成,书名竖排近书口,作者名为张爱玲签名式,而书名和作者名右侧上下贯穿一黑长条,内有一只眼睛,正暗合作者“张看”之意。次月,经宋淇安排,《张看》马上由皇冠推出台湾初版,装帧完全沿用香港初版的设计。也就是说,台湾初版《张看》的装帧是张爱玲本人设计的,时在一九七六年四月。
一年多之后,一九七七年八月,张爱玲唯一的学术著作《红楼梦魇》由台湾皇冠推出,前勒口在“张爱玲的作品”目录之上,还有两行字:“封面设计/张爱玲”。这就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张爱玲为台湾皇冠设计自己封面的第二部作品是《红楼梦魇》。该书封面在深绿底色之上,纵横交错排列着大大小小七个京剧脸谱。京剧是中国的国剧,《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伟大的小说,张爱玲的封面设计勾联两者,可谓独出机杼。
或许为《红楼梦魇》设计封面激发了张爱玲进一步的创作欲,以至一九七九年六月《流言》又一次由皇冠出版时,她再次亲自出马,设计了《流言》新版的装帧,因为这一版《流言》前勒口清清楚楚地印着“封面设计 张爱玲”。这个《流言》新装帧令人耳目一新,只有天蓝和嫩绿两种色彩,天蓝为底色,嫩绿泼墨般洒在其上,巧妙地组成封面封底互为颠倒的画面。在我看来,这是张爱玲设计的数个小说散文集装帧中最为抽象,也最为别致的。至于这个装帧后来是否重印,重印了几次,待考。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除了鲁迅,为自己作品做装帧设计最多的是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