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渔词话

［清］刘溎年撰

孙克强　黄志维　点校整理

寄渔词话

［清］刘溎年撰

孙克强黄志维点校整理

按语：刘溎年（1822—1891），字树君，号蜀生、约园，顺天大城（今属河北）人。咸丰十年（1860）进士，历任惠州、潮州、广州知府。晚年寓扬州，著有《三十二兰亭室诗存》《约园词》四卷。《寄渔词话》为稿本，附有眉批，多为文字订正，据文后跋语，眉批应出自徐赓陛之手。《寄渔词话》今藏复旦大学图书馆。今加以标点整理，眉批订正之可取者，用注释加以说明。各则序号为整理者所加。

一

填词必溯六朝者，昔人探河穷源之意。如梁武帝《江南弄》云：“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彩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梁僧法云《三洲歌》一解云：“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旁流。啼将别，共来长相思。”二解云：“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旁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梁臣徐勉《迎客曲》云：“丝管列，舞曲陈。含羞未奏待佳宾。罗丝管，陈舞席，敛袖嘿唇迎上客。”《送客曲》云：“袖缤纷，声委咽。歌曲未终高驾别。爵无算，景已流。空纾长袖客不留。”隋炀帝《夜饮朝眠曲》云：“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妆仍索伴，解佩更相催。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忆起时，投签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王叡《迎神歌》云：“蓪草头花柳叶裙。蒲葵树下舞蛮云。引领望江遥滴泪，白苹风起水生纹。”《送神歌》云：“枨枨山响荅琵琶，酒湿青莎肉饲鸦。树叶无声神去后，纸钱飞出木棉花。”此六代风华靡丽之语，后来词家之所本也。

二

《词苑》云：沈约有《六忆诗》，其三云：“忆眠时，人眠独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已开炀帝之先。

三

岑参〔六州歌头〕云：“西去轮台万里余，也知音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注云：六州，伊、渭、梁、氐、甘、凉也。乐府所收〔六州歌头〕，则一百四十三字长短句之三迭者。又〔河满子〕已收六言六句矣。而薛逢之①“之”，原作“之之”，此处上有眉批：“薛逢之之《河满子》，韡按：人名薛逢，非名逢之，下之字衍，原稿同。”据眉批改正。〔河满子〕云：“系马宫槐老，持杯店菊黄。故交今不见，流恨满山光。”〔三台令〕已收六言四句矣，而李后主之〔三台令〕云：“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杨柳枝〕已收七言四句矣，而李商隐之〔杨柳枝〕云：“画屏绣步幛。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醉公子〕已收无名氏之五言八句矣，又无名氏之〔醉公子〕云：“昨日春园饮，今朝倒接篱。谁人扶上马，不省下楼时。”〔长命女〕已收长短句矣，而无名氏之〔长命女〕云：“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乌夜啼〕已收长短句矣，而聂夷中之〔乌夜啼〕云：“众鸟各归枝，乌乌尔不栖。还应知妾恨，故向绿枝啼。”〔长相思〕已收琴调之长短句矣，而张继之仄韵〔长相思〕云：“辽阳望河县。白首无由见。海上珊瑚枝，年年寄春燕。”又令狐楚有平韵〔长相思〕云：“君行当陇上，妾梦在关中。玉筯千行落，银床一夕空。”〔江南春〕既列长短句矣，而刘禹锡〔江南春〕云：“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朶，蜻蜓①“蜓”，原作“廷”，此处上有眉批：“蜻廷，似宜作蜻蜓，原稿同。”据眉批改正。飞上玉搔头。”〔步虚词〕已列长短句之双调矣，而陈羽之〔步虚词〕云：“楼阁层层阿母家。昆仑山顶驻红霞。笙歌往见穆天子，相引笑看琪树花。”〔渔歌子〕已列长短句之单调、双调矣，而李梦符之〔渔父〕词二首云：“村市钟声渡远滩。半轮残月落前山。徐徐拨棹却归去，浪叠朝霞碎锦翻。”“渔弟渔兄喜到来，婆官赛却坐江隈。椰榆杓子瘤杯酒，烂煮鲈鱼满盎堆。”〔凤归云〕已列林钟商之长调矣，而滕潜之〔凤归云〕二首云：“金井栏边见羽仪。梧桐树上宿寒枝。五陵公子怜文采，昼与佳人刺绣衣。”“饮啄蓬山最上头。和烟飞下禁城秋。曾将弄玉归云去，金翿斜翻十二楼。”他若〔离别难〕〔金缕曲〕〔水调歌〕〔白苎〕，各有七言绝句，杂以虚声，亦多可歌。后之集谱者，勿以诗句而乱词调可也。

四

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床斜月疏钟后。”不言愁而愁自见。因思韩致光“空楼雁一声，远屏灯半灭”，已足色悲凉，何必赘“眉山正愁绝”耶？首篇“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如此结句，更自含情无限。

五

《碧鸡漫志》云：“六幺一名绿腰。”《吐蕃传》云：“奏凉州、渭州录要杂曲。”段②“段”，原作“叚”，此处上有眉批：“叚安节，叚当作段。”据眉批改正。安节《琵琶录》云：“绿腰本录要也。乐工进曲，必令录其要者。”《青箱杂记》云：“曲有绿腰，乃霓裳羽衣之要拍也。”

六

唐大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眀霞锦，其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当时号为菩萨蛮，优者作女王曲，文士往往谱为词。见《杜阳杂编》。

七

《唐词纪》云：〔忆秦娥〕，商调曲也，〔凤楼春〕，即其遗意。李太白之“箫声咽”，用仄韵。孙夫人之“花深深”，用平韵。张宗瑞复立新名曰：“碧云深。”《唐词纪》，则郭茂倩所辑也。

八

白乐天词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盖其自度曲也。因情生文，虽《高唐》《洛神》奇丽不及也。张子野衍之为〔御街行〕。

九

清商曲有〔采莲子〕，即〔江南弄〕中〔采莲曲〕也。李白：“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里，佯羞不出来。”及王昌龄“乱入池中看不见”，俱殊风致。然必皇甫松、孙光宪之排调有衬字者为词体。

一○

王文简公，一代作家，所著《衍波词》，不入正集。顷读其《花草蒙拾》一卷，谢华启秀，簇簇生新。因择其尤益后学者录之。

一一

《花间》字法，最着意设色，异文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如“泪沾红袖黦”、“犹结同心苣”、“豆蔻花间趖晚日”、“画梁尘黦”、“洞庭波浪飐晴天”，山谷所谓“古蕃锦”者，其殆是耶。

一二

顾太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自是透骨情语。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袭此，然已为柳七一派滥觞。

一三

牛给事“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狎昵已极。钟隐“奴为岀来难，教君恣①“恣”，原作“姿”，此处上有眉批：“教君姿意怜，姿疑当作恣。”据眉批改正。意怜”，本此。至“檀口微微，靠人紧把腰儿贴②“贴”，原作“贻”，此处上有眉批：“紧把腰儿贻，贻疑当作贴。”据眉批改正。”，风斯下矣。

一四

绝调不可强拟，近张杞有《和花间词》一卷，虽不无可取，要如妄男子遍拟《十九首》与《郊祀铙歌》耳。

一五

或问《花间》之妙，曰：蹙金结绣而无痕迹。问《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一六

词中佳语，多从诗出。如顾太尉“蝉吟人静，斜日小窗明”，毛司徒“夕阳低映小窗明”，皆本黄奴“夕阳如有意，偏向小窗明”。若苏东坡〔定风波〕之“与客携壶上翠微”，贺东山〔太平时〕之“秋尽江南草未凋”，皆文人偶然游戏，非向《樊川集》中作贼。

一七

“东风无气力”，五字妖甚。如“落花无可飞”，便不佳。钟隐入汴后，“春花秋月”诸词，与“此中日夕，只以珠泪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种，较长城公煞是可怜。

一八

“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苏叔党词也。“拟倩东风浣此情，情更浓于酒”，秦处度词也。二公可谓有子。李、晏家世，岂能独擅。

一九

东坡《孤鸿词》，山谷以为“非吃烟火食人语”，良然。鲖阳居士云“缺月，刺微明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此与《考盘诗》相似”云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尝谓东坡命宫磨蝎，湖州诗案，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受此差排耶？

二○

“皎月”、“梨花”本是平平，得一“浸”字，妙绝千古。与“月明如水浸宫殿”同工。

二一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升庵以拟石曼卿“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未免河汉。盖意近而工拙悬殊，不啻霄壤。且此等入词为本色，入诗便失古雅，可与知者道耳。

二二

俞仲茅小词云：“轮道相思没①“没”，原作“莫”，此处上有眉批：“轮到相思莫处辞，莫当作没。”据眉批改正。处辞，眉间露一丝。”视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儿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语脱胎。李特工耳。

二三

“枝上柳绵①“绵”，原缺，此处上有朱批：“似系绵字，但原词未见，不敢妄填，当检《苏东坡全集》查之。”另有眉批：“枝上柳□，柳下空格原稿的系绵字。”据眉批补。”，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公但解“大江东去”耶，髯公直是轶伦绝群。

二四

“春事阑珊芳草歇”一首，凡六十字，字字惊心动魄。“只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恐无此魂销也。

二五

名家当行，固有二派。苏公自云：“吾醉后作草书，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黄鲁直亦云：“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柳七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

二六

石勒云：“大丈夫磊磊落落，终不学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读稼轩词，当作如是观。

二七

张玉田谓咏物最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咏春雪》《咏燕》，姜白石之《咏促织》为绝唱。近日名家，如程村《咏蝶》《咏草》《咏美人蕉》《白鹦鹉》诸作，金粟《咏萤》《咏莲》诸作，可谓前无古人。

二八

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又“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以为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矣。近得彭十《咏萤》词，至“轻沾叶露，暗栖花蕊，乱翻银井。有时团扇惊回，又巧坐人衣相映”，又“随风欲堕，雨犹明”，不禁叫绝。即令梅溪复生，抽毫拂素，何以过之。

二九

程邨咏物词甚富，略举一二，如《落花》云“：五更风，三月雨，惯作伤心别。”《蟋蟀》云“：偏与愁人作楚，细思量，甚事恰关卿。”《白鹆》云“：露冷水晶屏，烟暖蓝田玉。料不夜珠边，长傍冰壶浴。”《咏草》云：“闺中陌上，到处欲断还匀。”《金钱花》云：“金风冷留买一线斜阳，怎看秋贱。”《白鹦鹉》云：“便花田珠网携来，傍雕阑向梨花闲睡。”诸如此例，不独传神写照，殆欲追魂摄魄矣。此道中，具有哪咤①“咤”，原作“咜”，据眉批改正。手段。

三○

程村云：“咏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②“意”，原作“事”，据王士禛《花草蒙拾》（《词话丛编》本）第683页改正。。”二语可谓简尽。

三一

唐无词，所歌皆诗也；宋无曲，所歌皆词也。宋诸名家，要皆妙解丝肉，精于抑扬抗坠之间，故能意在笔先，声叶字表。今人不解音律，勿论不能创调，即按谱征词，亦格格有心手不相赴之病，欲与古人较工拙于毫厘，难矣！

三二

陆氏《词旨》云：“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三语。

三三

云间数公论诗持格律，崇神韵。然拘于方幅，泥于时代，不免为识者所少。其于词，亦不欲涉南宋一笔，佳处在此，短处亦在此。合肥乃备极才情，变化不测。娄东驱使南北史，澜翻泉涌，正是公歌行本色，要是独绝，不似流辈挦撦稼轩，如宋初伶人谑馆识也。友人中，陈其年工哀艳之辞，彭③“彭”，原缺，此处上有眉批：“彭在金字之上。”据眉批补。金粟擅清华之体，董文友善写闺襜之致，邹程村独标广大之称，仆所云，近愧真长矣。

三四

张南湖语词派④“派”，原缺，此处上有眉批：“张南语词有二，词下脱派字。”据眉批补。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以幼安称首。

三五

近日云间作者论词有云：“五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端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仆谓此论虽高，殊属孟浪。废宋词而宗唐，废唐诗而宗汉魏，废唐宋大家之文而宗秦汉，然则古今文章，一画足矣，不必《三坟》《八索》六经三史，不几几赘疣乎。

三六

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厺，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

三七

周介存济《论词杂著》云：学词先以用心为主，遇一事，见一物，即能沉思独往，冥然终日，出手自然不平。次则讲片段，次则讲离合，成片段而无离合，一览索然矣。次则讲色泽音节。

三八

又云：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已溺已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若乃离别怀思，感士不遇，陈陈相因，唾渖互拾，便思高揖温、韦，不亦耻乎。

三九

又曰：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须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南宋则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四〇

皋文云：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四一

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

四二

介存云：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唯〔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

四三

又云：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词序，何哉。

四四

又云：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

四五

良卿云：梦窗非无生涩处，总胜空滑。况其佳者，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

四六

又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麤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麤服乱头矣。

四七

《西河词话》云：李于麟以填词法作乐府，谓乐府有声调，倘语句稍异，则于声调便不合。不知填词原有语句，平仄正同，而声调反异者，如〔玉楼春〕与〔木兰花〕同，而以大石调歌之，则为〔木兰花〕，何尝在语句耶。乐有调同而字句异者，清调、平调，殊于楚歌。有调异而字句同者，豳雅、豳风，只一《七月》。于麟坐不解耳。

四八

刘公勇体仁《词绎》曰：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呼翠袖，为君舞”，“倩盈盈翠袖，揾英雄泪”，正是一法。然又须结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乃得。

四九

又曰：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粘，如画家开合之法，须一气而成，则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

五〇

词中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

五一

沈东江谦曰：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然诗与曲，俱可入词，贵人自运。

又曰：小调要言短意长，忌尖弱。中调要骨肉匀停，忌平板。长调要操纵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着一二精致语，绵婉中着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

五二

又曰：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

五三

又曰：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着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

五四

俞少卿云：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

五五

袁箨庵曰：词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有此三法，方可称词。噫，难言矣。

五六

彭羡门孙遹曰：作词必先选料，大约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鲜丽，而去其俗浅。

五七

毛稚黄先舒曰：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盛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后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说鸿雁，周清真《寒食词》后段①“段”，原缺，此处上有眉批：“周清真寒食后，后下脱段字。”据眉批补。只说邂逅，乃更觉意长。

五八

贺黄公裳《词筌》曰：词虽以险丽为工，实不及本色语之妙。如李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萧淑兰“去也不教知，怕人留恋伊”，魏夫人“为报归期湏及早，休悮妾一春闲”，孙光宪“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严次山“一春不忍上高楼，怕见分携处”，观此数句，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安排一个字，费许大气力。

五九

近见周氏《词辨①“辨”，原作“办”，据眉批改正。》二卷，周氏介存所辑。自记云：向次《词辨》十卷，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名篇之稍有疵累者为三、四卷。平妥清通才及格调者为五、六卷。大体纰缪、精彩间出为七、八卷。本事、词话为九卷。庸选恶札迷误后生、大声疾呼以昭炯戒为十卷。以衣袽不戒，厄于黄流。后稍稍追忆，仅存正、变两卷，此本是也。卷前有《介存斋论词杂著》数十则，颇足启逮后学。近又见《滂喜斋丛书》中，有《宋四家词选》一种，则周氏止庵所辑也。卷首亦有论词数十条，两家议论，不相上下，未知是否一家，容再访之。介存所论已摘录在前，兹录止庵之言。曰：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②“托”，原缺，此处上有眉批：“托在不出字上。”据眉批补。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皆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悟，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是所望于后之为词人者。

六〇

又云：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

六一

又云：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又：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如〔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有寒酸处，如〔法曲献仙音〕“象管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有补凑处，如〔齐天乐〕“邠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有敷衍处，如〔凄凉犯〕“追念西湖上”半③“半”，原作“一”，据眉批改正。阕；支处，如〔湘月〕“旧家乐事谁省”；复处，如〔一萼红〕〕“翠藤共闲穿径竹”“曾共西楼雅集”。不可不知。

六二

又云：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胜，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径，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径，故似易而实难。

六三

又：周、柳、黄、晁，皆喜为曲中俚语，山谷尤甚。此当时之软平勾领，原非雅音。若托体近俳，而择言尤雅，是名本色俊语，又不可抹煞矣。

六四

又云：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上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

六五

又云：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乱用。阳声字多则沉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相其上下而调之，则铿锵谐畅矣。

六六

又：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声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以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迭则聱牙，邻则无力。双声迭韵字，要着意布置，有宜双不宜迭处①此句原作：“有宜双有不宜迭处”，此处上有眉批：“有宜双有不宜迭处，下有字衍。”据眉批改正。，有宜迭不宜双处。重字则既迭且双，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惨惨戚戚”，三迭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硬字软字宜相间，如〔水龙吟〕等俳句尤重。又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一领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句，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浑成句，要合调无痕。重头迭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诗中所忌，皆宜忌之。积字成句，积句成段，最是见筋②“筋”，原作“筯”，此处上有眉批：“见筯节处，筯当作筋。”据眉批改正。节处。如〔金缕曲〕中第四韵，煞上则妙，领下则减色矣。

六七

又云：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多减字，须峭劲，峭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

六八

杨万里云：作词之要有五：第一要择腔。不韵则勿作，如〔塞翁吟〕之衰飒，〔帝台春〕之不顺，〔隔浦莲〕之奇煞，〔斗百花〕之无味是也。第二要应律。律不应，则不美。如十一月须用正宫，元宵词必用仙侣宫为宜也。第三要按谱。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少，依谱用字，百无一二。词若歌韵不协，奚取哉。或谓善歌者，能融化其字，则无疵。殊不详制转折，用或不当，即失律，正旁偏侧，凌犯他宫，非复本调矣。第四要详韵。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折乖异，脱或不详，则乖音昧律者，反称赏之矣。第五要立新意。若用前人诗词句为之，此蹈袭无足奇者。须作不经人道语，或翻前人意，便觉出奇。或只能炼字，才诵数过，便无精神。

六九

万氏《词律》成于岭外，采列各调，多录自汲古阁刻本，苦于无书可校，其讹错处经前人指出者甚多，《听秋声馆词话》又检出多条，亟登之，勿俾后人以讹传讹也。如〔好时光〕云：“眉黛不须张敞画”敞作厂。〔甘州子〕云：“画罗裙能结束。”结作解。〔春晓曲〕云：“玉人酒渴咽春氷。”酒作醉。〔雪花飞〕云：“归袅丝鞘竞醉。”鞘作梢。〔金蕉叶〕云：“就中有个风流。”就作袖。〔浪淘沙慢〕云：“殢雨尤云。”尤作九。又云：“念汉浦离魂去何许。”汉作溪。〔纱窗恨〕云：“垒巢泥湿时时坠。”巢作窠。〔少年游〕云：“寻遍短长亭。”偏作尽。〔锦堂春慢〕云：“叹飘零宦路，难状晩景烟霞。”叹作欲，景作意，宦作官。〔河传〕云：“圆荷闪闪。”圆作团。又云：“谢娘翠蛾愁不销。”蛾作娥。〔雨中花慢〕云：“清商不假余妍。”假作暇。又云：“玉女明星迎笑。”玉作皇。又云：“问伊今后，更敢无端。”敢作散。〔探春慢〕云：“目送流光一羽。那负灯床听雨。”送作断，听作闻。〔探芳新〕云：“扇底弄团圆影。”弄作并。又云：“花残春晚，又别东君去。”别作到。〔倾杯令〕云：“莲房浥露。”浥作肥。又云：“白发新愁未了。”新愁作至今。〔倾杯乐〕云：“黯无绪，天①“天”字原缺，此处上有眉批：“天在外字上。”据眉批补。外征鸿。”黯作当，外作上。〔引驾行〕云：“无眠屈指。”眠作限。〔翻香令〕云：“惜香爱把宝钗翻。重匀处，更将沈水与同燃。”爱作更，匀作闻，与作暗。〔凤衔杯〕云：“纵时展丹青。”纵作待。〔花上月〕云：“夜深里怨遥更。”里作重。〔喜莺迁〕云：“传枝偎叶语闗闗。”偎作隈。〔七娘子〕云：“雝雝雁落蒹葭浦。”雁落作落雁。〔一剪梅〕云：“拍手相招。”相作误。〔接贤宾〕云：“香韀镂韂五花骢。”花作色。〔荷华媚〕云：“霞苞绿荷碧②此处上有眉批：“霞苞绿荷碧，露作霓，正文是霞字，夹注是露字，必有一误，须访之通人。”。任看伊颜色。”露作霓，任作住。〔麦秀两歧〕云：“娇娆不禁人拳局。”禁作争。〔风中柳〕云：“幽禽歌曲。”禽作泉，且与下清泉犯重。〔归田乐〕云：“还是月明人千里。”月明作明月。〔杏芳园〕云：“何时休遣梦相萦。”萦作迎。〔梁州〕云：“月不长圆。”圆作圜。〔青玉案〕云：“官河不碍遗鞭路。”河作荷。〔凤凰阁〕云：“杨花无赖，怎奈向黄昏院落。”赖作奈，向作何。〔看花回〕云：“风梳烟沐，阴重重，帘未卷。”梳作流，下重字作熏。〔两同心〕云：“蟾彩迥③“迥”，原作“逥”，据眉批改正。，夜游香陌。”迥④同上。作过。〔月上海棠〕云：“视过眼光阴向来少。”光作花。〔惜黄花慢〕云：“愿教人寿百年。”教人作人教，年作千。〔惜奴娇〕云：“试约黄昏，便不误黄昏信。”黄昬作春昬。〔郭儿郎近拍〕云：“睡久辗转慵起。”辗作转。〔蕊珠间〕云：“有娇莺上林梢。”莺作黄。〔解蹀躞〕云：“倩君沉醉。”沉作洗。〔御街行〕云：“朦胧暗想如花面。”想作俱，如作妙。〔山亭柳〕云：“甚辗转思量着。”辗作转。〔有有令〕云：“准拟恩情海似。”海似作忔戏。〔蓦山溪〕云：“怎便轻分散。”便作向。〔长寿乐〕云：“巧笑姿姿，别成娇媚。”上姿字作次，别作则。〔迷仙引〕云：“蕣华偷换，何妨携手同归去。”蕣作瞬，归作去。〔黄鹤引〕云：“生逢垂拱，才麤阘茸。”生作先，麤作初。〔清波引〕云：“抱幽恨谁语。”谁作难。〔八六子〕云：“愁坐望处，金舆渐远。”坐作重。〔探芳信〕云：“问雾暖蓝田。”问作间。〔劝金船〕云：“曲水池边，笑把秋花插。”边作上，花作光。〔满江红〕云：“春水连天。”连作迷。〔遥天捧翠华〕云：“翠溢回澜。佩麟江左旧都，襦袴声欢。宴清都，休诉酒杯寛。”溢作蕰，声作歌，清作剩，江左旧都作旧都江左。〔法曲献仙音〕云：“翻成云雨离拆。前事顿轻掷。”拆作析，顿作惯。〔采莲令〕云：“此时情苦。千娇面盈盈伫立，隐隐两行烟树。”情作清，面作血，行作三。〔东风齐著力〕云：“幸有迎春绿醑。”绿醑作寿酒。〔尾犯〕云：“萧萧稷雪。”稷作检。〔留客住〕云：“忍思虑。主人未肯教去。”虑作处，教作交。〔凤凰台上忆吹箫〕云：“百端邀勒春还。”端作瑞。又云：“下指成音。”音作阴。〔塞垣春〕云：“漏瑟侵琼管，藏钩怯冷，画鸡临晓。”管作筦，鸡作难。〔玉京谣〕云：“从他鸳暖秋被。”鸳作鹓。〔被花恼〕云：“宝鸭微温瑞烟少。”瑞作睡。〔玉簟凉〕云：“柔情各自未剪。”情作指。〔暗香〕云：“怀暖天香宴里，花队簇轻轩银蜡。”里作果，轻作轾。〔夜合花〕云：“半如酣醉成狂，无言自省。”醉作酒，省作有。〔瑶台第一层〕云：“景钟文瑞世，醉尙方难老天浆。”钟作钟，天作金。〔云仙引〕云：“紫凤台旁，绕临溪树。”旁作高，绕作远。〔孤鸾〕云：“孤山好寻旧约。”寻作喜。〔八节长欢〕云：“波涛何处试鲛鳄，襦袴寄余欢。”波涛作涛波，欢作温。〔并蒂芙蓉〕云：“殿宇分明献嘉瑞，拥群仙醉赏。”献作敞，醉赏作赏醉。〔紫玉箫〕云：“笙歌围里。”围作丛。〔凤池吟〕云：“画省中书，待赓吟殿阁南熏。”画作事，赓作庆。〔玉烛新〕云：“庾愁易就。”庾作瘦。〔春夏两相期〕云：“洗雪华桐。”作洗云华洞。〔丁香结〕云：“陡觉暗动，催花春意。还似。似海雾仙山，唤觉环儿半睡。”暗作晴，催花作偷春，似海雾倒作海雾似。〔寿楼春〕云：“谁念我，今无裳。”裳作肠。〔瑞鹤仙〕云：“轻纱睡初足，纵湘弦难寄，寒香终在。”纱作沙，湘作缃，寒作韩。又云：“芳盟未稳。”盟作痕。又云：“偏醉情人词客。”词作调。〔庆春宫〕云：“翠围腰瘦一捻，都是凄凉。”围作阑，都作却。〔昼锦堂〕云：“半蜗茅屋归炊影。”炊作吹。〔西平乐〕云：“烟光澹荡。”光作花。〔竹马儿〕云：“田园纵在。”园作阴。〔迎新春〕云：“庆嘉节，当三五。”嘉作喜。〔忆瑶姬〕云：“花房时渐密，到旧家时节。神仙说道凌虚。”时字倒在渐密下，节作郎，神仙作袖止。〔花心动〕云：“有人知否。”知作收。

七〇

明石砫女土官秦良玉，以军功官至总兵，尝统兵入卫，受赐颂诗，其画像流传人间。钟山秀才李研斋夫人姚氏名仲淑题词曰：“翠羽明珰，空留得、画中春色。伤心甚家倾辽海，尘蒙燕□。烽火连天悲蜀道，绣旗千骑从君侧。剩巫山夔水想英风，难销歇。青冢恨，磷明灭。丹心赍，从何说。对图中遗写，俨余碧血。马革竟埋千古恨，鹃魂长吊三更月。算红颜命薄抵天家，金瓯缺。”调寄〔满江红〕，用宋王昭仪韵也。

七一

烈妇东鄂氏归宗室觉罗隆德，结缡半载，夫因弟夭，哀恸而卒。烈妇矢志从死，族姓咸环守之，不得遂。亟为营窀穸，墓成，投缳死之。苏州守雅公为文征诗，吴纫芳先生赋〔踏莎行〕云：“雨损荆花，尘埋玉树。池塘梦断无寻处。可怜邻笛咽斜阳，倩谁留得王孙住。碧血三升，青丝一缕。捐生只是心相许。新阡簇簇素车回，鸳鸯飞上枝头语。”

七二

叶元礼舒崇，年少美姿容，有叔宝、安仁之目。尝游西子湖，与湖山神遇，归而不能绝，作词以自警，有〔玲珑四犯〕二阕。《用延露词韵》云：“斗室香残，听漏永铜壶，人声渐少。欹枕朦胧，身已在华胥道。蓦见①“见”，原缺，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4册第8323页叶舒崇词补。天姿胜雪，倩一片巫云吹到。问神女生涯何处。可要韦郎同庙。绣帏斜倚湘裙展。就人恣意回身抱。翻懊恨两情乍洽，忽透灵犀窍。黑甜岂是温柔，偏此际缠绵还要。赖檐前铁马，丁当好把，痴魂惊觉。”又云：“枕岂游仙，却夜夜蓝桥，合欢不少。絮语殷勤，未怕人儿知道。怪煞往还无迹，如有约五更偏到。指墙内、紫荆一树，彷佛盘塘神庙。可怜并体纱窗下，刚半晌珠偎玉抱。一样有月明如水，照破相思窍。尽说沈郎腰瘦，触手处那禁不要。任多情同梦，相甘暗损，年华谁觉。”元礼故善病。朱竹垞每戏之云：“古人或隐于卜，或隐于钓，今元礼殆隐病耶。”后卒以羸①“羸”，原作“嬴”，此处上有眉批：“后卒以嬴死，嬴当作羸。”据眉批改正。死。云间钱葆馚芳标过其庐，作〔燕归慢〕词吊之曰：“亭午推篷。渐城迷舞鹤，桥亘垂虹。阴晴蚕月后，墟落柘烟中。吟眸扶醉已冥蒙。忍更听山阳②“山阳”，原缺，此处上有眉批：“忍更听一笛风，一笛上脱山阳二字。”据眉批补。一笛风。何人共留香，坐间迭，小熏笼。千里约，廿年事，三生石，五更钟。乌衣古巷清秋月，念曾与璧人同。无端消渴悮临邛。漫赢③“羸”，原作“嬴”，此处上有眉批：“漫羸得同心墓草红，羸当作赢。”据眉批改正。得同心墓草红。寂寞④“寂寞”，原缺，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3册第7610页钱芳标词补。望华表，但摇漾，水连空。”

七三

聚骨扇，相传始于明永乐间。据《渔矶漫抄》，有金章宗《咏聚骨扇》〔蝶恋花〕云：“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迭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条更结同心扣。金殿日长承宴久。□□⑤此处上有眉批：“金殿日长承宴久□□□，久字下只须空两格，此多空一格。”据眉批改正。招来，暂喜清风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罗衫袖。”又宋朱翌《灊山集》有〔生查⑥“查”，原作“杏”。子〕词云：“宫纱蜂趁梅，宝扇鸾开翅。数折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璚枝细。莫解玉连环，怕作飞花坠。”盖宋宣和间，徐兢奉使高丽，《图经》已载之，其不始于明初也，明矣。

七四

门神为神荼郁垒，见于《风俗通》，今世俗所绘一黔一皙，皆作戎装，未知何自起也。云间才子周冰持髫龄时，有〔春风袅娜〕词咏之曰“：羡耻图鹊，懒绘麒麟。随北富，任南贫。总相亲解惜香封粉裹，窥园忘禁，窃药随人。月黑齐肩，日高对面，赏徧檐花不欠伸。衫薄怕沾梅雨后，命轻难看来年春。颇怪天公蒙懂，雌雄未配，两相看俱是孤身。支薄俸，有椒尊。犬同值夜，鸡伴司晨。尽一样身材，难兄难弟。两般性格，宜喜宜嗔。借问题门旧字，至今可剩余痕。”见之者无不称绝。冰持名稚廉。又《居易录》云“：冰持嗜食生蜗牛。”奇甚，并记。

七五

徐湘苹灿，海宁陈相国之遴之配也，才锋遒丽，小词绝佳。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畜清照，著《拙政园诗余》。录其《感旧》二首，〔西江月〕云：“剪烛闲思往事，看花尚记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娥杯酒。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水龙吟〕云：“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⑦“草”，原作“水”，此处上有眉批：“乱烟荒水，疑当作乱烟荒草。”据眉批改正。。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稾。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又断句“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归何处”、“衰杨①“衰杨”，原作“襄阳”，此处上有眉批：“襄阳霜遍，襄阳当作衰杨。”据眉批改正。霜遍灞陵桥，何处是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有屯田、淮海诸胜。

七六

黄比部永与夫人浦氏名映渌字湘青，伉俪最笃。一日，邹大祗谟戏比部曰：君得毋昔人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乎？比部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夫人有《题周络隐坐月浣花圗》〔满江红〕云：“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恰此夕月华如水，花枝低亚。盻到圆时仍未满，看当开半还愁谢。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罢。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夜。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

七七

金沙王朗，学博，次回女也。次回以香奁艳体盛传，朗亦生有夙悟。诗歌书画，靡不精工，尤长小词，为古今绝调。生平著撰甚多，兵火后，便成遗失。尝于扇头见其〔浪淘沙〕《闺情》三首云：“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疏雨滴青奁。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未足，莫卷湘帘。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采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棉。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又《春愁》〔浣溪沙〕前段云：“抱月怀风绕夜堂，看花写影上纱窗。薄寒春懒被池香。”“抱月怀风”四字，非温尉、韦相不能为也。“绿肥红瘦”何足言警。又有“学绣青衣闲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妍，殊为巧妙矣。

七八

虞山吴永汝，字小法，其母故某尚书姬也。七岁善琴筝，十岁工染翰。乐府诗歌，一见即能诠识。人有霍王小女之目。有〔如梦令〕一阕曰：“帘外一枝花影。月到花梢阴冷。夜坐穗灯销，寂寂小窗寒寝。梦醒。梦醒。重把离愁细整。”又〔蝶恋花〕半阕云：“伤心只怕天公逺。好运何时，薄命应须转。西邻姊妹间相劝。抽笺步入桐阴院。”俱楚楚可诵也。

七九

无锡顾文婉，自号避秦人，诗词极多。其〔浣溪沙〕云：“风雨妨春苦不宽。开帘怕见嫩红残。锦屏深护早春寒。新懒一身扶不起，愁痕万点镜慵看。空拈班管写长叹。”又云：“独坐无聊对简编。闲题恨字满花笺。夕阳西去转凄然。掩泪低徊妆阁畔，掀帘私语瘦梅前。此时试问阿谁怜。”又云：“晓日凝妆上翠楼。恼人春色遍枝头。湘帘风细荡银钩。燕子未归情恻恻，梅花初落恨幽幽，重门深锁一天愁。”

八〇

长沙女子王素音，为乱兵所得，题诗古驿有云：“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见者莫不怜之。王阮亭先生有〔减字木兰花〕词，盖为素音作也。词云：“离愁满眼。日落长沙秋色远。湘竹湘花。肠断南云是妾家。掩啼空驿。魂化杜鹃无气力。乡思难裁。楚女楼空楚雁来。”

八一

安邱曹实庵贞吉著《珂雪词》行于世，有咏物十词，尤为朱竹垞、王阮亭、陈其年、宋牧仲诸公所赏。〔台城路〕《咏隗嚣宫磁杯》云：“丸泥不闭函关路，神功煅来杯斝。色映琉璃，声随哀玉，浅碧嫩黄交射。流霞欲化。想西伯雍容，葡萄倾泻。紫殿基平，何人收拾夜泉下。千年又成废寺，早霜钟粥鼓，相伴清暇。土啮花班，鱼吹浪白，过眼兴亡难话。谁堪并价。有铜雀荒台，尚留残瓦。且尽深巵，任更阑烛灺。”〔瑞鹤仙〕《咏灌婴庙瓦砚》云：“嶙峋黄玉璞，化陶泓光怪，艺林栖托。梅花费雕琢。问何时出土，琉璃如削。汉家封爵。是颍阴诸侯刻桷。叹灌池遗庙荒凉①“荒凉”二字原缺，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第6504页曹贞吉词补。，怊怅风云刀②“刀”，原作“力”，此处上有眉批：“力槊犹昨，力当作刀。”据眉批改正。槊。犹昨。荥阳屯后，白马盟书，丹青酬酢。几年索寞。人砺剑，牛磨角。论功高值得，词华消受，十二龙宾盘礴。试代他盾鼻磨来，笔花乱落。”〔望逺行〕《咏延陵季子剑》云：“寒星黯淡，青铜色出匣惊飞风雨。龙鳞三尺，虎气千年，彷佛精灵堪语。记得当时，曾带故人荒陇，此道于今如土。挹神光重见，冠裳楚楚。□宾旅。鸣佩中原歴聘，只解识寸心相许。回首苏台，鱼膓忽起，散乱长铍无数。试吊要离坟草，鸱夷潮水，一様英雄难诉。对州③“州”，原作“周”，此处上有眉批：“周来君子，周来当作州来。延州来季子，见《左传》。原稿亦笔误。”据眉批改正。来君子，恩雠忘否。”〔八宝妆〕《咏未央宫铜奁》云：“渭上西风，渔床晚照，鐡网千丝初举。翡翠迷离光映水，一片苔痕凄楚。咸阳遗制，花天月地楼台，蜂黄蝶粉重重护。细字虫鱼绣断，依稀金缕。未央抛掷何年，昆吾村外，湿磷入夜偷聚。惯点缀鲛宫眉妩。问飞燕，菱花曾贮。思伴侣铜驼陌上，黄昏听尽潇潇雨。算流落人间，玉箱也出茂陵去。”〔尉迟杯〕《咏朱碧山银槎》云：“黄流注。送扁舟似叶凌云渡。虫书犹记当年，想见良工心苦。何人称杜举，都不管华堂几朝暮。但茫茫醉了还醒，梦④“梦”，原缺，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第6510页曹贞吉词补。里居然千古。因思博望去远，纵苜蓿葡萄，回首非故。太乙炉开，朱提液冷，好泛明河深处。问此去盈盈一水。曾否有黄姑相逢语。慢学他羽化神奇，酌尽天浆无数。”〔花发沁园春〕《咏司马相如私印》云：“倒薤披离，朱丝零乱，土花苔叶交亚。龙文覆斗，天色垂阴，温润玉情堪把。千秋作者，字里认当年司马。叹经过华屋山邱，阅人良自多也。辛苦临卭书剑，倩何人昆刀，刻镂风雅。凌云赋就，卓女妆成，十様蛮笺亲打。纤纤欲下，早逗漏明红一罅。好留伴砚匣琉璃，冷光朝暮相射。”〔一寸金〕《咏长平遗镞》云：“数点寒芒，入眼离离土花碧。是咸阳王者，神兵亲铸，沈沙千载，耕夫重得。黯黯黄金色。试磨洗犹堪穿石。笑平原计误冯亭，围合邯郸几轻掷⑤“掷”，原作“抛”，此处上有眉批：“邯郸几轻抛，抛下似脱掷字。”按：此眉批有误。此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第6510页曹贞吉词改正。。暗想当年，武安亲将，疾声撼赵壁⑥此处上有眉批：“疾声撼赵壁，疾下似脱雷字，原稿亦脱。”按：此眉批有误。此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第6510页曹贞吉词。。早沙虫猿鹤，一军多化，黏云衰草，战场如雪。鬼哭西风里，最惨淡天阴月黑。乍摩挲线齿银阑，怕带青磷迹。”〔宴清都〕《咏大食甆茶杯》云：“犹带鲸波冷。遥天色断云微露清影。玻璃质脃，盈盈不类，官哥汝定。曾随贝叶金书，烦赤罽拳须管领。而今作承露铜盘，僊人泪滴犹剩。思量紫袖昭容，白头阿监，深夜调茗。松涛罢响，流泉淡注，碧梧银井。那堪回首天上，空暗忆龙团凤饼。伴高斋潇洒琴尊，小窗日永。”〔玉女摇仙佩〕《咏鱼苔笺》云：“剡溪玉叶，渲染神工，却倩银塘丹鲫。波面扬须，镜中吹雨，飘入碎萍无力。一抹空明碧，问何人拾取，水天颜色。欲偷寄飞琼片纸，怕似方诸滴泪难识。惊万缕千丝，莫是珠宫，鲛姝亲织。不辨河山一气，潮落潮生，纳纳乾坤生白。杳霭风光，迷离树影，总带蛮云腥①“腥”，原作“猩”，此处上有眉批：“蛮云猩涩，猩当作腥。”据眉批改正。涩。造物莽搜索。有多少寒火，温泉奇迹。浑未抵浮沤隐现，緑瀛沧岛苔痕掩映，荆关笔。凭谁为②此处上有眉批：“凭谁为讯骞霄国，为字疑衍。”按：此眉批有误。此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第6527页曹贞吉词。讯骞霄国。”〔霓裳中序第一〕《咏龙须》云：“峥泓势犹怒。谁向层波剪冰箸。忆当日青天乍擘伴③“伴”，原缺，据《全清词·顺康卷》第11册第6506页曹贞吉词补。火鬛朱鳞，度云穿雾。清秋岛屿。抱骊珠浓睡腥④“腥”，原作“猩”，此处上有眉批：“浓睡猩雨，猩当作腥。”据眉批改正。雨。莫也是洧渊战罢，飘落翠蓬路。羁旅。生涯如许。还藏得鲛宫几缕。轻绡钿合潜贮。怕一夜惊雷，破壁飞舞。何人拾凤羽。便斗草休教换去。他年事天风鹤背，拔下又重数。”

八二

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字素琼。偕母游西湖，卜居于楼外楼，楼本宋人所建歌舞旧地也。每语人曰：“但得一真才士，不复为楼中人矣。”一日，寻苏小墓，见西泠桥上一士子独坐，纵饮狂歌自得，询之为新安夏子龙也。负才使气，傲岸不羁，竟归之。夏故挥霍，家赤贫，琼甘焉。未几，夏以痛饮伤肺卒。琼视敛尽哀，盛妆饰，自序生平诗稿，题曰《幽愤言》。复成《绝命词》三首，以红丝自经于柩旁。夏友钮沧亭，赋〔念奴娇〕词吊之云：“凭高长啸，唤起耐雪，梅魂酹他红友。槛外奇峰留古色，一任痴云浪走。青眼杯边，白头字里，月濯章台柳。秋风太惨，花销并蒂香藕。不堪破镜寻鸾，缟衣拭泪，仍是描蛾手。三尺红丝知我意，绾住黄垆⑤“垆”，原作“墟”，此处上有眉批：“黄墟佳偶，墟当作垆。”据眉批改正。佳偶。野冢双鸳，遥天孤鹤，环佩西湖口。问今歌舞，还学得素琼否？”番禺陈棠溪仪部其锟，粤中名宿也。能诗，工倚声。张南山极称之，谓能合苏、辛、秦、柳为一手。

八三

所著《月波楼琴言》，有〔摸鱼子〕《咏鲥鱼》云：“记年时鸥乡节物，钓竿遥伫幽兴。珊瑚洲外腥风起，柳叶贯来鲜润。杯渐引。笑不与鸡苏羊酪侯门竞。冰柈雪映。待细选羹材，闲评食谱，此味较谁隽。

银鳞好，幻出花钿持赠。厨娘还对妆镜。平生骨鲠知何似，羞与海⑥“海”，原作“梅”，此处上有眉批：“羞与梅棠同恨，梅当作海。”据眉批改正。棠同恨。君细认。便纵有槎头缩项都难并。蓑衣睡稳。正珠海潮生，金滩满月，未肯酒钱吝。”

八四

元和顾涧薲千里学问该博，倚声其余事也。《月波楼琴言》附其《续乐府补题》五阕。〔天香〕《咏药铫》云：“铛癈烹茶，杯停注酒，年来长物何少。称着刀圭，调冝炉火，半榻守伊昏晓。声声沸紧，浑煮得愁心人老。残炷香消验后，还持枕函边到。休教弃捐恨早。问熬煎恁时才了。约略似侬风味，苦含辛抱。留伴幽忧较可，但知否无方个中疗。却合携寻，烧丹旧灶。”〔水龙吟〕《咏红蕙》云：“此花身是三闾，遗形乍蜕神依旧。江皋独立，鹃声啼血，行行染袖。翠叶凝寒，低遮瘦影，与添眉皱。想佳人不见，含情无际，暂沈醉，琼觞酒。百亩荒来应久，对斜阳几堪回首。光风转昼，朱颜枉驻，霜飞正骤。短些招残，半林枫落，断魂还又。纵年年恨洗，如铅湘水，也□痕透。”〔摸鱼子〕《咏萍》云：“认无根脆柔微质，得涔蹄便堪寄。生来只许飘流，付此恨碧潭深际。风又起。叹未触轻波一线惊心醉。而今意味，有断梗沟边，相逢略诉，吹泪雨丝细。花吐，照影空临镜里。依然难问身计。蓬飞底复矜颜色，到处总成憔悴，秋老矣。奈欲采何由寂寞汀洲死。他年尚拟。为唤出三髙，牵连荇藻，新水荐寒翠。”〔齐天乐〕《咏笛》云：“老羌传出千秋怨①“怨”，原作“愁”，此处上有眉批：“传出千秋愁，愁当作怨。”据眉批改正。，从教乐家场擅。瘦竹刳穿，冰丝束紧，中有凄凉填满。桓郎鬓短。更不称欢寻，玉箫金管。捉搦情怀，据床三弄漫消遣。惊他夜深耳倦，赏音人顿觉，心事无限。试擫新腔，偷翻旧谱，都作关山肠断。登高望逺。付吹裂余声，恨边愁畔。寄语西风，送危楼月转。”〔桂枝香〕《咏蟫》云：“青缃缝里，任小隐作缘，踪迹如此。犹忆经年不出，癖应谁似？微躯自傍诗书惯，又何关未甘饥死。羽陵须笑，函边小草，恁干卿事。有几许餐奇远思。竟冷伴长恩，忘却身世。愁堕埃中金粉，那堪还缀。前尘但乏神仙分，吐撑肠岂无三字。此君仍负些些，风尚懒钻窗纸。”

八五

《玉燮堂稿》载一词云：“辜负天公，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梦断人肠，静倚银屏待。隔浦红莲堪采。上扁舟伤心欸乃。梨花带雨，柳絮迎风，一番愁债。回首当年，绮楼画阁生光采。朝弹锦瑟夜银筝，歌舞人常在。一自变迁陵谷，黯销魂难再。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千载。”是存古〔烛影摇红〕也。遗珠零璧，诸选不收，偶列于此。

八六

王阮亭曰：龚尚书〔蓦山溪〕“重来门巷，尽日飞红雨”，不知其何以佳，但觉神驰心醉。

八七

江都秦敦夫先生恩复学问渊雅，于书无所不窥。尤工倚声，曾校刻宋元人词集秘本为《词学丛书》。所著《享帚词》四卷，皆绵丽温柔，无轻佻纤媚之作，盖雅音也。其《消夏第一集，吴榖人前辈招集梦烟舫，即事》〔琵琶仙〕云：“花事匆匆，又徧是雨雨风风狼藉。争奈轻薄杨花，粘春去无迹。终日里移红换紫，早添了一庭芳碧。待向烟丛，间寻旧梦，多少怜惜。漫夸道裙屐风流，似江左清谈坐中客。还把酒瓢诗卷，付光阴虚掷。看世上浮云弄影，一任他简旷胸臆。未许莺燕交忙，画栏人寂。”又《吴山尊学士招集消夏第二会，咏盆中种莲子成荷》〔买陂塘〕云：“点波心藕花才吐，田田生意如许。恍疑池上红云小，翻恐棹歌人误。呼伴侣。且莫待□②此处上有眉批：“且莫待围成阵，围上似脱一字，原稿亦然，无可补堪时空一格最佳。”据眉批空一字。围成阵难寻路。对花欲语。怎偶尔天成，便生怜意，尽日归去。斜阳外，泥我凭栏几度。谁人能解心苦。凌波未肯侵罗韈，太液记①“记”，原作“忌”，此处上有眉批：“太液忌曾逥舞，忌当作记。”据眉批改正。曾回舞。天付与。还一任水香风定娇无主。鸳鸯且住。休去傍楼阴，双痕浅晕，烟水正迷浦。”《题宋芝山、吴余山、鲍东方、月香女史湖上合作兰花卷子》〔蕙兰芳引〕云：“风扇晚凉，画桥畔绿阴城郭。恁酒态花情，常自殢人系着。尽多韵事，孤负了绣帘珠箔。趁浅斟低唱，各把芳心闘角。淡墨裁笺，浓香分畹，称意描摸。更歌底偎红，博得醉乡笑噱。貌成双蒂，自怜捥弱。真羡伊消受笔床茶格。”

八八

昔人论诗，谓有才人之诗、学人之诗、诗人之诗，词亦有焉。江都焦理堂先生循湛深经学，学问中人也。所著《红薇翠竹词》一卷、《仲轩词》一卷，仪征吴次潇为刻于《传砚斋丛书》中。其〔一丛花〕咏苹花，盖感旧游作也。词云：“西风几夜拂池塘。露白晚烟凉。萧萧木叶微波面。月明里一片清霜。童子报余，苹花开了，老眼视苍茫。故人何处忆潇湘。苔水记联床。翛然十五年前矣，竹亭外别路初长。轻桨荡来，分明小语，又是赛神忙。”其拟古十二首〔南歌子〕云：“妾是河边柳，春风夜夜归。柳叶待风吹。风吹春又老，絮飞飞。”〔杨柳枝〕云：“枝上莺声慢啭。侬唱新歌较莺善。郎听侬歌莫听莺，啼落杨花柳花片。”〔渔父〕云：“铁马金戈拥七驺。故人百战得封侯。毡笠子，破羊裘。年年岁岁荻花洲。”〔清平调〕云：“愁倚疏棂歌恼公。可怜花亦梦魂中。人间尽解悬幡事，无那风吹帀地红。”〔长相思〕《效孝穆骵》云：“长相思，在千里。南北迢迢大河水。河水深，妾无苇。晓鹊报佳音，春灯结丹穗。欲迓远归人，奁前快梳洗。”〔天仙子〕云：“门里青苔门外草。郎骑白马何时到。阿郎专爱弄琱弓，早缚狼，晚放鹞。不管深闺鬓丝老。”〔谢秋娘〕云：“江南好，江北更风流。柳絮池塘歌女渡，枳花篱落酒家楼。缓缓理归舟。”〔潇湘神〕云：“山有髽。山有髽。西风吹落白苹花。蛇子击钟鳝击鼓，云中推出七香车。”〔甘州子〕云：“甘州城畔草青青。春烧尽，又重生。三更有梦未能成。钗落令人惊。山下路，梦里亦难行。”〔蕃女怨〕云：“祁连万丈雪积处。今日驰去。马徐行，君进酒。白日未酉。醉时莫拨旧琵琶。恐思家。”〔南乡子〕云：“门外秋瓜。将军六郡旧良家。夕酿蒲桃朝得酒。盈斗。郎换凉州印县肘。”《记水灾》〔水龙吟〕云：“冯夷为甚鸱张，洪涛百丈凭空至。伤人稼穑，残人坟墓，毁人宅第。自堰而湖，自湖而闸，遂盈平地。既珠湖蓄急，荷塘莫保，知堂埭今宵溃。盛世亦逢百六，记今年岁交丁未。孟秋之晦，仲秋之朔，暨于初二。三日之间，几千人死，几千家毁。我归从郭里，人尸满目，与牛尸比。”又〔寿楼春〕《题六十唱和诗，寄黄秋平》云：“追高踪鸿莱。共春风鬓影，桐帽荆钗。两地邮筩封寄，费人疑猜。拈寸管，心徘徊。计到时窗前梅开。看泗水诗来，邗江句在，骢背送相催。知迁否，居幽哉。有苔纹布石，花影侵阶。恰称昼餐蟫字，舞延仙胎。将进酒，流霞杯。贵洛阳抄传琼瑰。愿千里加餐，先生自舒羁旅怀。”先生自注云：“此调音节，未易了然。思之三月，始得其曲折，词岂易言乎哉。”

八九

钱唐屠琴坞倬有《是程堂倡和投赠诗余》二卷，作者多一时名流，佳词亦伙。琴坞《自题耶溪渔隐》〔摸鱼子〕云：“问何时雨蓑烟笠，归装真个料理。季真肯作黄冠老，不少鉴湖春水。图画里。恁非我非鱼总是濠梁旨。江湖满地。算天壤王郎，钓鳌倦也，解得个中意。耶溪畔，几个渔兄渔弟。续成渔具诗未。就中鸥鹭都无恙，偏我投竿而起。身外事。看浩荡烟波一晌人间世。他时范蠡。便未了功名，鸱夷一舸，也作五湖计。”汤雨生贻汾和云：“问何人苎萝村畔，一竿闲钓春水。朝衫便与从容脱，可有蓑衣笠子。闲似此。怕小小瓜皮未了屠鲸事。芦花风里。任渔弟寻来，鸥兄约去，沽酒也应系。长安市，话尽耶溪乡思。掉头今日谁是。蓉湖一片伤心碧，我亦商量归计。归也易。甚张翰鲈鱼不抵陶潜米。披图重记。记昔日波心，掷竿长啸，风浪等儿戏。”汪东巢潮生和云：“溯溪边浣纱人去，而今闲却流水。曷来何处红衣侣，要把盟鸥呼起。归也未。有几叶扁舟都傍莼丝系。溪流到耳。早流下西泠，烟波约住，清梦棹歌里。家山路，留得丹青写意。半生幽思谁寄。年时又作乡园客，一抹白沙痕细。休澷拟。看席帽单衫莫作烟蓑计。江村最美。正桑沃墙阴，棠遮道古，好筞踏春骑。”郭频伽麐和云：“记年时青鞵布韈，沿缘寻徧烟水。樵靑打桨渔童唱，惊得浣纱人起。重到未。悔如此溪山不把扁舟系。住为佳耳。看剑外官人，湖边老监，乡梦画图里。男儿事，出处要非无意。再三想见高寄。三千六百璜溪，钓何似一竿风细。侬试拟。恐比似鸱夷太早五湖计。鲈鱼虽美。奈驿吏催人，街亭排马，风雪促征骑。”赵次闲之琛和云：“问耶溪几番秋雨，沙痕新涨多少。荷衣竹笠闲来往，两岸绿阴低绕。移短棹。算此日优游赢①“赢”，原作“嬴”，此处上有眉批：“嬴得归来早，嬴当作赢。”据眉批改正。得归来早。沈吟未了。又穿入菱花，拨开萍梗，还把一竿钓。留连久，回首依微夕照。添人幽思幽抱。披图我欲从君隐，此日许歌同调。凭画稿。须早早安排莫遣韶光老。投闲便好。聚五六词人，二三知己，狂饮逐谈笑。”朱闲泉②此处原空两字，据上下文例增补“闲泉”二字。人凤和云：“笑头衔足鞾手板，换成蓑笠渔具。鉴湖定许知章乞，先向画圗中住。回望处。看揉碧搓蓝写出濠梁趣。芦湾容与。听越女如花，临风唱晚，红闹夕阳去。生涯好，只有鱼租堪取。轻舟③“舟”，原缺，此处上有眉批：“轻不碍风雨，轻下当脱舟字。”据眉批补。不碍风雨。柁楼低映螺痕浅，逺见苎萝眉妩。休再误。算如此溪山少个烟波主。先生归去。好料理纶竿，红衣一舸，清梦稳江浦。”沈秋卿星炜和云：“算天涯薄游滋味，年时领略应遍。故山好处春常在，一缕莼丝堪恋。名屡显。自天上归来愈觉繁华贱。烟云过眼。对蠏舍渔灯，酒尊诗卷，旧约竟须践。荷衣薄，几被雪花吹溅。披圗愁思何限。十年来往耶溪路，怕见征亭双雁。君莫羡。有薇苑兰台特重词臣选。那容息偃。只雨笠风蓑，鸥盟鹭友，频向画中见。”顾蕳塘翰和云：“冷溪光染成今古，迢迢只度渔唱。山苍云白沙明瑟，着个红衣摇桨。潮欲上。正一篴风疏悄入芦花响。夕阳西向。看菰米初收，船唇吹火，又有晚烟扬。真州路，郭外桑麻无恙。竹车都爱春纺。家家商略留君住，谁送钓丝千丈。新水涨。说梦到鸥边旧侣增惆怅。桐庐雁宕。约老去天随，笔床茶具，结伴舣乌榜。”吴榖人锡麒④“麒”，原作“祺”，此处上有眉批：“吴榖人锡祺，当作锡麒。”据眉批改正。和云：“悔当年投簪归也，几曾谋到鱼计。樵风南北凭来往，翻被画图牵系。君莫喜。有多少闲鸥熟得烟波味。东山悄指。但相对贤妻，频频捻鼻，难免软尘里。功名早，还羡钓鳌前事。玉堂能认初地。苍生最是多情物，那许五湖偷避。吾老矣。便春梦婆来尚是觚棱记。明年下水。待乌榜呼风，红衣冒雪，重望尺书寄。”又琴坞〔水龙吟〕《咏碧纱幮》云：“四垂不碍空明，北窗高卧真容膝。琅玕玉鲛绡，剪水壶天深碧。十笏嫌宽，一弓正好，纤尘都隔。任飞蚊笑我，经营弹指，蟭螟小安巢窄。绝胜琉璃步障，透兰熏以花为壁。团瓢不是，蜗庐不是，吉祥虚室。十二屏风，迭成方罫，只通风月。待破除绮障，禅参无漏，起维摩疾。”

九〇

仁和高穉颜望曾，配同邑陈氏子淑嘉，夫妇能词。穉颜著《茶梦庵烬余词》二卷，中有《久不得内子书，谱〔行香子〕，附家书后》云：“寒色衣边，暮色灯前。听征鸿响落长天。故园鱼信，何事迟延。怕病相缠，贫相累，恨相牵。倦理鹍弦。懒擘蛮笺，写离怀不尽缠绵。香消酒醒，静夜无眠。剩泪如泉，愁如雨，梦如烟。”又《得内子书，却寄》〔木兰花慢〕云：“自别来几日，尽说是病阑珊。况莭近清明，困人天气，将息都难。凭阑。更休望远，东风帘外有余寒。知否晓妆镜里，瘦减眉山。开函。何用劝加餐。惹离恨漫漫。便鱼信常通，一般心事，说甚平安。花前。强携尊酒，半模糊泪眼未曾干。一任韶光断送，归期为约春残。”子淑著《写麋楼词》有《题家书后寄外》〔清平乐〕云：“宵深倦绣。细数铜壶漏。剔尽釭花红似豆。人比影儿还瘦。窗前悔种梧桐。飘飖易感秋风。欲写音书寄远，天边盻断飞鸿。”〔蝶恋花〕《寄外沪城》云：“菊瘦萸黄秋意老。记得临行，曾说归期早。转眼重阳都过了。刀环数遍愁怀悄。别后双蛾慵不扫。盻煞音书，喜听刍尼报。况说他乡知己少。远游争似家居好。”又《外子客海昌，以词见寄，以〔唐多令〕答之》云：“芳事倏将残。新愁镜里看。薄罗衣尚怯余寒。不为伤春非中酒，拚一味病阑珊。咫尺阻云山。音书寄便难。报高堂两字平安。琐屑家常君莫问，湏努力劝加餐。”读前后数词，性来情往，宛如面谈，想见伉俪之笃。子淑后殉杭城之难，事在辛酉。壬戌除夜，穉颜客通州，有〔洞仙歌〕一阕，则凄恻不堪卒读矣。词云：“残年落魄，听僧楼暮鼓。枕冷衾寒足愁苦。想黄沙白草风雪漫漫，道此境，比我十分酸楚。残骸何处觅，梦也难寻，营奠营斋可知否。何苦恋浮生夙愿能偿，总不是团栾前度。况今世飘零更无家，算只有泉台是侬归路。”

九一

闺中以皁英等物，调和雨水，用竹圈向空洒之成泡，五光十色，颇足爱玩，此戏不见吟咏。穉颜有〔沁园春〕一阕云：“欲写相思，掉个圈儿，闲抛向空。乍兰津薄吮，螺纹旋碧，葱纤浅扬，麝粉凝红。宝扇轻摇，银屏缓度，好是弹丸脱手松。郎肩拍，指团栾样子，一例怜侬。玲珑捉摸何从。便聚沫楼台彷佛同。恍晶球戏蹴，迷离滚雪，冰轮暗转，消散随风。艳魄含蟾，圆胎孕蚌，摇曳芳魂夕照①“照”，原作“阳”，此处上有眉批：“摇曳芳魂夕阳中，阳字不叶，疑是照字。”据眉批改正。中。回头盻，怕明珠化泪，顿杳浮踪。”又《吴门赋别》〔摸鱼子〕云：“畅吟悰早春游晏，六街灯市才过。湖楼小集携鹦榼，槛外山光入座。云暗涴。正暮雨连天隔岸浓阴裹。鸥乡梦妥。拟问讯西泠，烟波渺渺，莫泛闹红艇。河梁上，篴里梅花吹堕。离情勾起无那。平生惯作江湖想，今日顿成真个。豪兴颇。快话别尊前酒戒从新破。依依送我。指柳色旗亭，含颦欲语，眉黛翠痕锁。”

大城刘树君先生，天怀澹泊，中年始入翰林，列侍从大考高等驯大用矣，乃以课最出守惠州，由是历潮州、广州，仕外十年，稍获包馀俸，请告侨寓扬州，又隐居十余年而殁。生平学问渊雅，书画传播艺林间，为小词自遣，皆刊行矣。余来江南其仲子艺亦以郡守需次江宁，出先生所纂《寄渔词话》一卷，属为校勘。盖陛倅粤，正先生守潮、广时也。以僚佐之雅与宾燕之俦，点定遗书，固不敢谢。惟学殖媕陋，又于役皖江，行箧无书可资考证，姑就知者正之，不知者仍阙如也。校毕以复其仲子，且志简末。光绪三十年甲辰嘉平之月，乌程徐赓陛跋。

先荣禄公以翰林守剧郡，文章经济彪炳一时，工韵语，著有《三十二兰亭室诗存》八卷、《续刻》四卷、《再续刻》四卷，均已行世。解组后，寓扬州，与二三坟旧文酒倡酬，始为长短句，即有白石复生之誉。著《约园词》四卷，此卷同时作也。岁辛卯见背后手泽遗留已陆续剞劂，此卷藏之数年也，姑检出□付梓，恭校匝日，仍不免有鱼豕之讹，自惭学识荒陋，乌足以知精奥所愿，海内方家有见到处，从而正之，则幸甚矣。

（孙克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黄志维，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ditor’s Notes：Liu Guinian(1822-1891),courtesy name being Shujun,self called Shusheng or Yueyuan, was a scholar of Shuntiandacheng,which is in Hebai Province now.He became a jinshi in 1860,and worked as a magistrate of prefectures Huizhou,Chaozhou and Guangzhou respectively.He stayed at Yangzhou in his later years,and wrote Poems of Orchid Pavilion 32 and four volumes of Yueyuan's Poems.Jiyu Cihua is amanuscriptwith notes and commentaries at the top of each page.These notes and commentarieswere written by Xu Gengbiaccording to the postscriptof themanuscript.Jiyu Cihua is now stored at the library of Fudan University.Now themanuscript is punctuated,redacted and annotated with reference to notes and commentaries at the top of the pages.The serial number is added by the redactors.

Jiyu Cihua

Written by Liu Guinian in Qing Dynasty
Punctuated and Collated by Sun Keqiang and Huang Zhiwei